这一日的路程走得扎实,差不多到了卯时,众人才看见远处巍峨矗立的城楼。
庞牧不由勒住缰绳,钉在原地怔怔望了许久,清晰的感受着自己全身的血液一点点沸腾。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沾染了同袍的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都是将士们用活生生的命夺回来的……
“呜~~~~”
那高高的箭楼上忽然传来号角声,低沉悠远,凝而不散,浑厚的好似源自大地深处,就这么在空气中缓缓荡开,然后一路沁到骨子里。
晏骄猛地打了个哆嗦,低头看时,就见手背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灵魂已经无法克制的跟着战栗。
“犀角号,”庞牧神色复杂道,忽然低低笑了声,“这群小子,功夫倒是没落下。”
“是发信号吗?”晏骄问道。
“嗯,”庞牧用马鞭遥遥指着其实并看不大清的箭楼,“镇远府城四面共设箭楼八座,昼夜监视不停,根据号角高低缓急表达不同情报,紧急时咱们才刚动身的驿站都能听得见,再配合狼烟,可直接发八百里加急入京,省去中间周折和情报传达风险。”
“那刚才是什么意思?”晏骄饶有兴趣的问道。
庞牧笑了,一夹马腹,带头朝前跑去,“有故人至!”
齐远等人放声大笑,嗷嗷叫着招呼车夫道:“快走啊,到家了!”
众人皆被这气氛感染,俱都欢笑起来,快马加鞭狂奔而去,一时烟尘滚滚车马辚辚。
待到近前,晏骄越发震惊于这城池之高大巍峨,一眼望去便知边城之雄浑:
不同于其他府城内外城的两套结构,镇远府外另有瓮城,城墙厚度、马面数量也几乎翻了一倍。
一般府城单面墙上多者开一大二中两小五道城门,少的也有一大两小三道,而镇远府城却只有一门,上书铁画银钩的“镇远”二字。门面用的也不是寻常门钉,而是密密麻麻寒光凛凛的狼牙长刺,黑漆漆透着幽幽的暗红。
城墙上面站的全都是身披铠甲、手持长矛、身负弓箭的将士。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悍不畏死的勇士们便可将敌人歼灭于身前。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累赘,全都为御敌。
这座城池本身便是大禄最坚实的西部堡垒。
晏骄回过神来时,便见城墙上挤满了翘首以望的士兵,城门口堵满了四处奔来的百姓。
他们中有的挑着货担,上面几盒胭脂打翻了,红红紫紫洒了一路也顾不上收拾;
有的还端着饭碗,里面半碗面兀自冒着热气;
有的脖子上挂着围兜,半边脸上都是皂角沫儿,胡子刮了一半……
他们就这么怔怔的看着来人,不敢动,也不敢上前,生怕搅碎了这全城人一起做的白日梦。
就连风好像也停了,鸟虫也不叫了,全都跟百姓们、将士们一起屏息凝神的静静看着,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混杂着震惊、欢喜、怀疑的狂热的味道。
庞牧翻身下马,视线在那些人身上缓缓扫过一圈,然后蹲下去,抓了一把路边的泥土,看着它们自指缝流出,忽朗声一笑,张开双臂道:
“我回来了!”
片刻沉寂过后,欢呼声犹如山呼海啸般疯狂袭来,简直连群山都带了回响,一遍遍荡涤着这座崭新却又凝重的城池。
庞牧走回来,朝着马背上的晏骄伸出手,笑,“来,到家了。”
晏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忙胡乱抹了抹脸,用力抓住他的手,翻身下马。
她敏锐的感觉到这个男人不一样了。
好像长久以来禁锢在他身上的沉重的枷锁自从离京那日起便开始松动,此时此刻,终于在边关初秋璀璨的日光下轰然断裂,在万民欢呼的浪潮中,混着纷扬的锈沫自他身上坠落。
他自由了。
不必再背负沉重的责任,无拘无束的行走在这片他灌注了无穷心血,同样也被无尽回馈的土地上,他从身体到灵魂都舒展开来,从内心深处发出狂喜。
他是自由的。


第46章
很久之前, 晏骄就已经知道庞牧在百姓,尤其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但究竟有多高?她没有确切的答案。
就好像普通人或许会知道富豪生活奢侈, 但真正奢侈到什么地步?往往却会被经历和眼界局限, 以至于完全想象不出来。
此时此刻, 晏骄就有了这种感觉。
何为众星捧月?眼前便是。
何谓人心所向?眼前便是。
无数百姓簇拥着他们前行, 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往前挤,可偏又默契的停在一步开外, 生怕唐突了。
他们看向庞牧的眼神中既有对强者和救星的尊敬崇拜,又有酷似自家子侄的亲昵和疼爱,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终于盼回了远行已久的游子。
无关权势地位, 唯有一颗真心。
庞牧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热忱, 努力跟看得见的每一个人说话, 而当他短暂的迟疑后便喊出一位老汉的名字后,对方瞬间喜极而泣。
“公爷还记得俺!”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老泪纵横,满脸都是激动的红光。他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干瘪的嘴, 颤巍巍的向四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大声喊道, “公爷还记得俺,他没忘了咱们!”
响亮的抽泣声迅速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 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疯狂席卷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年轻些的倒也罢了,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中年人、老年人几乎泣不成声。
一个拄着拐杖的奶奶忍不住上前拉住庞牧的胳膊, 又爱又恨的拍打了几下, “你, 你怎么才回来!那年说好了来家吃面!再晚些,我真就做不动了!”
搀扶着她的中年男人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朝庞牧哽咽道:“我娘天天念叨,您怎么还不来,天天都去城门口瞧,盼啊盼的……”
如今,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晏骄第一次见庞牧掉了泪。
说来荒谬,她忽然就理解了朝中某些阴谋论的大臣们对这个男人的提防,也越发觉得在如此背景下仍肯大胆给予信任的圣人,是何其难能可贵。
眼下时过境迁,他尚且拥有此等影响力,可想而知,在当年全盛之际,若果然存了不臣之心,天下谁人能挡?
拥有民心的臣子,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的臣子,本身就是一股势力。
用的好了,所向披靡,海晏河清;
用得不好,伤人害己,天崩地陷。
那所向披靡的男人双眼通红,声音沙哑道:“这不,您把我盼回来了。”
“哎,哎!”喜极而泣的老奶奶连连点头,抓着儿子的手催促道,“赶紧的,家去,家去,和面,这就和面!”又朝齐远等人喊道,“都去,都去!”
她儿子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庞牧,“这?”
如今元帅贵为国公,他乍一回来,必然有许多人去拜见,真能吃咱家一碗面吗?
谁知庞牧却冲他笑了笑,点头道:“去吧,晚上就去你家吃面。”
那男人欣喜若狂,转身时差点把自己绊倒了,“走走走,娘,咱这就家去,您听见了吗?公爷要去咱家吃面哩!”
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知府大人来了,知府大人来了,劳驾让让,让个道儿出来罢!”
人群中果然慢慢闪出来一条窄道,以一位四品文官为首的地方官员班子边朝百姓们道谢,边迫不及待的往前走。
待到了人群中间,众人见了庞牧,俱都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镇远知府顾宸舟携众恭迎定国公、老夫人!”
“快快请起!”庞牧忙上前扶了,“此行乃因私回乡探亲,实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顾宸舟顺势起来,坦然道:“几个时辰前有人来报,说疑似见到定国公一行踪迹,下官初时还不信。后来本想率众出城迎接,但想着既然公爷一路并未张扬,想必不会乐意见到,便打消了这念头。”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赧然道:“只是没料到百姓们手脚这般麻利,才刚下官一干人等都被堵在后头举步维艰,没赶上第一波,惭愧惭愧。”
众人闻言顿时哄笑起来。
庞牧虽然当年只是与他匆匆一面,但对方名声亦早有耳闻,现在短短几句话下来也印证了这位确实是个直人的评判。
“好菜不怕晚!”庞牧笑道,“又不是马上就走,你我有的是机会把酒言欢。”
顾宸舟爽朗道:“是极是极。哎呦,这便是小郡王吧,生的真好,眉宇间倒有些当年庞老将军的风貌……多年不见,老夫人身子骨越发硬朗了,只怕再过几年,外人见了还以为咱们是同辈人哩!”
边关苦寒,终日风吹日晒,他作为本地父母官又要抓民政,又要防御外敌反弹,肩头担子比其他知府重了不知几倍。分明才四十来岁的人,可瞧着着实满面风霜,脸上的皱纹并不比岳夫人浅多少。
岳夫人笑了一回,“如今我只吃闲饭,胖了些,都把褶子撑开了。顾大人是办大事的,哪里好拿我这个老婆子取笑。”
顾宸舟笑了几声,又看向晏骄,“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晏捕头了,咱们镇远府的茶馆酒肆里可还在说您的书呐,不曾想如今都成了一家人。”
庞牧亦笑道:“我就说这些年她的名头可比我大得多。”
晏骄笑着上前拱了拱手,“顾大人。”
顾宸舟回礼,“晏大人。”
说罢,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怎么不见廖先生和图大人?”顾宸舟又往后瞧了几眼,确认没有这两位之后疑惑道。
庞牧言简意赅的把情况说了,顾宸舟点头,“这话在理,孩子的前程耽误不得,今儿也九月初五了,想必两位公子都已高中,又是他日栋梁。”
稍后,顾宸舟又介绍了跟过来的一众官员,大家稍作寒暄,这才呼呼啦啦的往里走。
“百姓们都日思夜想盼着您回来呐,先前的宅院日日都有人打扫。”他感慨唏嘘道,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山那边的诸部怕就吃不下睡不着啦。”
山那边说的就是赫特等部。
那些部族被庞家军按着头打了十多年,恐惧早已深入骨髓,也就这几年庞牧撤走了才慢慢返生回来。谁知他冷不丁又招呼不打一个的跑回来,旁人不说,来日那陂耶郡王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吓破胆?
齐远笑的蔫儿坏:“顾大人不说都险些忘了这茬,老邻居回来了,岂有不拜访之理?赶明儿叫小六儿鸽他一回,权当打招呼了。”
众人纷纷大笑出声,说话间就到了庞家老宅那条街。
先前庞家军驻扎时,庞家宅院曾一度作为临时指挥所使用,哪怕战事结束后人都撤走了,也还是完整的保存下来。
后来镇远府正式划定管辖范围,重新设立知府衙门也未曾破坏庞家宅院,而是选择在同一条街的对面另建。
结果众人才一拐进去,就被眼前的喧闹景象惊呆了:
庞牧一行人在城门口就被堵了,众百姓夹道欢迎,另有一部分人得到消息后就往这边狂送东西。
此时众人老远就看见几座小山堆了半条街,还有东西哗啦啦往下掉,几个衙役手忙脚乱的四处捡拾。
米面粮油菜蔬布匹,甚至也不知谁大手笔送了一头猪过来。
那猪洗刷的干净,白里透红,脖子上系着一朵大红花,四只蹄子都攒作一处绑在木棍上,圆润的臀尖儿扭啊扭,正吭哧吭哧叫的凄厉……
跟过来的百姓就都笑骂,“嗬,这猪养的可真好,不过怎么搁这儿了?”
“这他娘的办的叫什么事儿!”
“谁干的?也太不利索了,就不会杀好了再来?”
倒是平安对活物很感兴趣,蹬着短腿儿跑过去,十分稀罕的看了一回,兴冲冲对晏骄喊道:“娘,猪!”
晏骄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啊,猪,好玩儿吧?”
说起来,这还是小家伙头一回见活猪呢。
平安用力点着脑袋,试探着又往前走了一步,竟胆大包天的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猪尾巴,结果那猪受惊,越发凄厉的叫了一嗓子,把他吓得一哆嗦,向后踉跄了一步。
晏骄顺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按,平安就止住了,又仰着小脸儿看母亲,傻乎乎道:“猪猪叫好大声。”
晏骄噗嗤一笑,平安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小八突然在后面憋笑憋的脸都紫了,过了好久才勉强直起身来,眼含热泪声音发颤道:“我又想起来当日临清先生被人抬走时的场景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齐远也笑的浑身哆嗦。
其他人虽然没见过,但仅在脑海中略一想象,也便乐不可支了。
由此可知,当日那幕早已成为风流潇洒的临清先生此生都无法忽视的黑历史。
晏骄看着那几座小山,感慨道:“才刚我还跟娘说呢,等会儿得先叫人去市场采买,如今看来,只怕半个月的伙食都不必愁了!”
说话间,还有一个妇人牵着孩子小跑进来,手中还提着一袋米和一篮子鸡蛋。
大约她没想到众人已经到了,一抬头后与晏骄四目相对,顿时有些尴尬。
平安眨了眨眼,指着那个小孩对晏骄欢喜道:“弟弟!”
晏骄失笑,“那是哥哥。”
人家年纪虽小,可瞧着少说也有四五岁模样,你才是弟弟啊。
晏骄笑着上前去,“大姐,您”
谁知话音未落,那妇人便一咬牙,直接把东西就地放下,然后弯腰抄起孩子狂奔而去。
晏骄:“……?”
镇远府的百姓身手都如此矫健的吗?
她满脸无奈的回头看向庞牧和岳夫人,就见那母子俩也是一般表情。
“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若贸然回绝反倒不美,可也不能见天这么着。”老太太正色道,“劳烦顾大人去外头说说,已经尽够了,不必再送,若是一时吃不完糟蹋了,老天也不答应的。”
顾宸舟笑着应了,道:“才刚有衙役说已经有人进去收拾了,说不得便是故人。天色不早了,下官先不打扰,诸位好生休息,咱们改日再聊。”
众人纷纷行礼道别,然后各自转身,分别进了街两边的衙门和宅子。
庞宅远比不上京中定国公府富丽堂皇,但因镇远府地广人稀,况且当年本就曾做过军用,占地面积十分可观,自有一股磅礴大气。
“那门上匾额还是爹在世的时候亲自写的呢。”庞牧道。
“哎呀你不早说!”晏骄跺脚道,“才刚我都没仔细看。”
“赶明儿再看也哎你去哪儿啊!”庞牧一句话没说完,就见媳妇儿竟已经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后头还跟着一个凑热闹的许倩。
不多时,两人又满脸兴奋的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讨论:
“那字写的真气派啊,铁画银钩的。”
“是啊,那气势可真绝了。”
庞牧啼笑皆非的看着她,“过瘾了?”
晏骄用力点头,双眼闪闪发亮,“过瘾了!对了,那城门口的镇远二字是不是也是他老人家写的来着?我瞧着笔锋转折等处颇有相似。”
“眼力不错,”庞牧赞道,“可不就是爹写的。原本我们父子三人都曾先后做过镇远将军,后陛下开恩,将本地定号镇远府,特意取父亲生前墨宝刻了,聊作纪念。”
所以这座城自打建成之日起,就注定了与“庞”这个字有了永远也无法分割的联系。
正说着,一位鬓发如霜的高个儿老人忽从垂花门内跑出来,十分动情的喊道:“少将军,少将军啊!”
老一辈的人还是习惯将庞家三父子按着元帅、将军和少将军这么排下来。
他约莫六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身形瘦削,纵横的老泪冲刷着满脸皱纹,颤巍巍朝这边跑来,颤声呼道:“少将军啊!”
庞牧也动情的喊道:“林伯!”
站在晏骄身后的齐远感慨万千道:“这位林伯原先是跟着老爷子扛帅旗的,公爷出生时还抱过哩。后来战事平息,他自愿留在此地守着老将军和诸位将士的陵园……”
晏骄也觉眼眶发涨,鼻腔发酸,十分动容。
然后下一刻,就见那位貌似羸弱的老人一把就将人高马大的庞牧提起,在半空中抡了几圈。
正热泪盈眶的晏骄:“……”
说好的年迈羸弱呢?
林伯一出现,庞牧身上便罕见的涌现出一点属于晚辈的亲近和肆意来。
落地之后他便难掩兴奋的抓着对方的胳膊问道:“您老怎么在这儿?以后可都搬过来吧!”
当年他们离开时,本想将一众老将都安排在这里住下,奈何众人坚持不肯。
“主人都没了,我们这些老货怎好来鸠占鹊巢?”
然后便执拗的去看守陵园、经营马场,始终不肯让自己闲着。
“你们在我就搬回来,”林伯爽快道,“若什么时候走,我就再搬回去。”
这几个孩子回来,他固然高兴,但同时也非常清楚的明白,只怕是不能长久的。
也罢,人生苦短,且及时行乐,团圆一日算一日。
临死还能再见到少将军一家,也算没有遗憾了。
庞牧欢喜的拉着他介绍家人,林伯早就瞧见了地上那个小胖子,此刻激动万分的上前,一把就给捧起来,举在半空中细细观看。
晏骄冷眼瞧着,就跟举个西瓜似的……
“好好好,”林伯一连说了三个好,一张老脸都红了,“小郡王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这眉眼必然是个有福的,来日必然前途无量,青出于蓝!”
晏骄十分钦佩的望向这位老人家,又十分怀疑的打量了平安一遍,极度不解对方究竟是怎么从这浑身小肉肉上看出来的骨骼清奇。
林伯小心的将平安放到地上,又果断对庞牧道:“比少将军小时候生的好。”
庞牧哈哈大笑,“骄骄好看,给带起来的。”
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平安的后脑勺,“叫林爷爷。”
平安哦了声,努力仰着脑袋看,脆生生道:“林爷爷。”
林爷爷好高哦,脖子都酸了。
这一声就叫林伯掉了泪,又手忙脚乱的擦脸,自嘲道:“老了老了,还掉猫尿……小郡王这样好,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说罢,又忙去看晏骄,笑道:“确实更像夫人多些。”
晏骄上前见了礼,忙道:“哪里当得起您一声夫人,都是一家人,叫我骄骄就成。”
林伯越看她越喜欢,转头跟岳夫人道:“真好啊。”
说起这事儿,老太太可是深有感触,当即拉着晏骄感慨,“这孩子就是个救星!本以为天阔这都老大不小了,定然是推不出去了,没成想这实诚孩子竟不嫌弃!”
庞牧:“……?”


第47章
初七是庞老将军的忌日, 众人按照以前的作息摸黑起来收拾了一回,换了素净衣裳, 天刚蒙蒙亮就启程了。
陵园在约莫半个时辰路程的西山上,与府城遥遥相对,顶风冒雪迎寒送暑,令国人生敬,使敌人生畏, 几乎等同于大禄的第二条边境线。
镇远府的居民中有约莫六成是伤残、退伍将士及其家属,三成是各地逃亡和后期招募来的本国百姓,剩下一成则是其他国家的流民。
亲身经历过战火的摧残才真正理解如今的太平来之不易, 亲人上过战场的自不必说,便是寻常百姓也一有空就过来帮着拾掇拾掇,逢年过节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亡者烧些纸钱、供些香烛。
都是为国捐躯的好男儿,不能叫他们在底下冻着饿着。
一路上源源不断的有百姓从各个方向往出城的大路上汇合, 皆是一色素淡衣裳,挎着装满香烛纸钱和供品的篮子,沉默着向外走去。
没人叫他们必须这么做, 可每年两位庞将军的忌日时,百姓们都会自发扶老携幼的出来拜祭。
平安有点不适应这样寂静的气氛, 小声问道:“爹,娘,去哪儿啊?”
庞牧将他搂在怀中亲了亲, “去看爷爷。”
平安想起来了, “爹爹的爹爹, ”又扭着脖子四处张望,“在哪儿呀?”
庞牧张了张嘴,隐隐觉得喉头发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
平安太小了,小得根本听不懂话中深意,却也不自觉被这份肃穆所感染,乖乖搂着父亲的脖子不说话了。
山间雾气大,秋日晨风轻轻一吹便都云彩似的飘荡起来,遮蔽了山峰,温柔抚慰着那些黑色的墓碑。
作为曾经的主战场之一,这里的亡者不计其数,根本不可能一一修建陵墓、雕刻墓碑,有的只是取自山上的狭长黑石,然后刻上亡者姓名籍贯和生平。
那些黑色的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大约是因为取自雪山,所以看上去格外冷硬,像极了将士们宁折不弯的脊梁。
有几块格外巨大,约莫有上千斤,矗立于地直冲云霄,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走近了之后,那种语言难以形容的震撼越加强烈的冲击着晏骄的心灵,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墓碑被人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庞牧伸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喉头滑动几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终究都化为一声长叹。
这里大多是衣冠冢。战事惨烈,马蹄交错,好些将士阵亡后根本来不及收敛便已化为……
有零星的火光开始在各个角落升腾,烟雾弥漫,与晨雾融为一体,久久不散。
众人伴着渐渐响起的细碎的抽泣一路走一路烧,待到正中央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两块略大些的黑石碑,便是庞家两父子的了。
庞牧将平安放到地上,带头跪了下去。
山石被冻得冷硬,跪下去冰凉尖锐,叫他的心脏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爹,大哥,我们回来了。”
林伯他们日日都来打扫擦拭,找旧友说说话,两块石碑的棱角都被打磨的带了温润的光,好像旧日里亲人温柔慈善的眼神。
素来爽朗的岳夫人此刻红了眼眶,打开篮子取了些酒菜出来,当中是两大盘还热气腾腾的饺子。
她张了张嘴,声音稍显沙哑的道:“你们爷儿俩……嗨,也不知你们爱吃什么,就包了些饺子,骄骄亲手包的。”
当年日子苦,饥一顿饱一顿,能有口热乎的就是好的,根本没有余力讲究什么爱吃不爱吃的。
她拉着晏骄的手叹道:“儿媳妇来啦,还有孙子,你这老东西如今高兴了吧?”
可惜,不能亲手抱一抱。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些家长里短,晏骄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沉默着磕了几个头。
她取出一只棉垫铺在地上,朝儿子招招手,“来,平安,给爷爷和大伯磕头。”
平安乖乖照做,小小的身体在棉垫上蜷成一团,然后仰着脸,疑惑的看向母亲,“爷爷在哪儿?”
晏骄指了指天上,柔声道:“他们变成星星啦,每天都悄悄守着平安呐。”
平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平安以后也变星星?”
晏骄笑中带泪,“得是英雄才能变星星。”
平安笑道:“平安当英雄,找爷爷。”
素来爱玩闹的齐远和小六等人也没了笑模样,拎着酒壶往后面一字排开的一溜儿墓碑挨个喝过去:
大元,小二,小三,小七,小九,小十……
又过了会儿,顾宸舟等人也都来拜祭。
众人也知他政务繁忙,不敢多留,略寒暄一回,尽了心意就催着走了。
太阳慢慢从地平线爬起来,日光温柔而坚定地穿透重重白雾,均匀的洒落大地,驱散寒冷的同时也一点点温暖了人心。
往回走时,庞牧指着远处那些甩着尾巴悠然吃草的牛马羊群道:“早前这里都是戈壁沙地,哪里有这样多的花草树木?更别提庄稼菜蔬,只怕从八月开始的大风就要连草根就给掀出来啦。像咱们来时看见那条河,现在一年四季都能有的,可当年打仗那会儿,一年只出现三两个月,其余时间全是干涸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