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出了这京城,想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了。
托当时战乱的福,从京城到西北的官道修的非常平坦,驿站林立,即便他们坐马车慢走,三天之内也必然能找到一处。待天气日渐凉爽时大家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也不必担心孩子们受不了。
图磬听着他的话,眼中慢慢浮现出一种怀念的神色,转脸看了看白宁,夫妻俩相视一笑,“好。”
大禄朝如今的局面是全国上下几十万儿郎的血肉白骨炼就,何止庞家军,白家、图家,哪家门前没挂过白灯笼?
现在天下太平,也该去告诉他们了。
众人主意已定,便开始兴致勃勃的商议起出行计划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要带些什么,仿佛连空气都透着活泛。
正说着,忽有个小侍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小五见了,上前与他飞快的交谈几句,点点头,那小侍卫便又悄然消失了。
“公爷,”小五走上前来回禀道,“两刻钟之前临清先生回京了。”
临清先生……
原本还在谈笑中的众人突然有一瞬间的沉寂,很难形容是个什么心情。
庞牧憋了半天才道:“去告诉廖先生。他现在何处?”
小五有片刻迟疑,“清风苑。”
清风苑是京城一家近几年声名鹊起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们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无所不能,号称卖艺不卖身,除非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忽的涌上一股诡异的释然:
啊,果然是他!
第26章
临清先生四个字本身就代表着热闹, 刚还热火朝天的茶话会突然一静, 然后便有种莫名的气氛躁动翻滚。
无需言语,多年的同僚加夫妻默契使晏骄和庞牧在对视的瞬间便领会了对方接下来的打算。
若说私底下单独见面,他们固然对临清先生唯恐避之不及,可若是看他被廖先生骂么……毕竟这样的场面不是天天有的。
定国公充分发挥带头作用, 豪情万丈的一挥手, “走, 看热闹去!”
分明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简单动作,但由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做来就是效果非凡,好似此次行动也跟着正经起来。
白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齐远等人站在一处, 闻言群起响应,场面一时热烈非常。
图磬有点拉不下脸来, 迟疑道:“不太好吧?”
庞牧双手用力往他肩头一拍,十分欣慰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种事情带着孩子去,确实不大好。但眼下老太太不在家,必须得有个稳重可靠且值得信任的盟友留下看孩子。
图磬:“……呵。”
最终的结果是连带着白宁也被迫留下。
平安早已习惯了爹妈时不时就消失一会儿, 倒没什么反应,反而会主动举起肉乎乎的小爪子说再见,然后就对奶娘说困了。但刚享受到可以跟父母全天候相处的熙儿却有点接受不了。
他也不哭, 也不闹,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望着白宁, 然后两只眼睛慢慢就湿润了。
白宁顿时觉得胸口一阵钝痛, 回过神来时已经将儿子揽入怀中柔声安慰, 而那对爹妈却已经欢快的带着侍卫团凑热闹去了。
她茫然的眨了眨眼,转头跟丈夫对视,突然开始反思自己今天来到底是干嘛的?
帮人看孩子吗?
前往廖府的路上,雀跃的定国公府一行人早已在脑海中勾勒出许多令人亢奋的场面,然而到了之后却发现,廖府竟出奇安静。
听见门房通报的廖无言已经提前在花厅等着了,一身绣着翠竹的青衫,头上只一根檀木簪子,脚边放着的红泥小火炉咕嘟嘟直冒热气,水汽氤氲中好似谪仙。
然而下一刻,谪仙就拧眉喝道:“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成何体统。”看热闹看到他跟前,闲的皮痒吗?
晏骄环视四周,装作不经意道:“怎么不见临清先生?”
“在后面午睡。”廖无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神色自若道。
“午睡?!”众人异口同声道。
“他也算个活人,”廖无言高高扬起眉毛,骨节分明的手擎着杯盖停在半空中,“有何不妥?”
晏骄干笑,“妥,可太妥了。”
不对劲啊,他们出门前估算了时间的,应该就是临泉刚进门不久,按照以前的经验,这会儿她哥应该正骂到高/潮部分,怎么就让对方午睡去了?
没热闹可看的几个人顿时如坐针毡,正琢磨如何告辞才能显得不落痕迹时,却听廖无言忽然发问:“刑部裴以昭,人品如何?”
晏骄一怔,虽有些奇怪素来不问世事的廖无言为何要提及此人,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虽有些古板,但为人方正有担当,公正严明,邵大人和陛下都对他十分欣赏。”
廖无言沉默片刻,然后一抬手把茶盏放到桌上,“送客。”
众人:“啥玩意儿?”
一群人开开心心来,郁郁闷闷走,可谓来去匆匆,连背影都透着疑惑。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游廊深处,廖无言转过脸去,朝着后面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道:“怎的不睡?”
一个松垮垮披着道袍的年轻人从后面转出来,满头黑发就这么胡乱散着,也不说话,径直去廊下的摇椅上躺下,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后,这才懒洋洋道:“不够香,睡不着。”
正是临泉。
廖无言磨了磨后槽牙,才要习惯性开口,可看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和眼底两大块乌青,就又默默咽了回去。
“两天跑完九百里,嫌命长?”到底还是没忍住。
驿站使者倒是能跑,可那是几个人几匹马替换,这疯子倒好,一个人昼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马,哪怕再多一天,第四个死的就是他了。
临泉好似没听见,闭着眼睛晃了晃摇椅,似乎觉得舒服,眉宇逐渐舒展开来。
他真的累极了,浑身都透着疲惫,饶是此刻什么都不做,也能叫人觉得这个人眼下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眠。
“明日我便去找裴以昭。”
或许是周围环境过于舒适,尾音尚未散去,他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
六月天,小孩儿的脸,分明中午还艳阳高照,可还没等平安午睡结束,天空便骤然阴沉下来。
大团大团黑灰的乌云在高空聚集,缓慢而沉重的压下,一眼望不到边。
有沉闷的雷声从云团后传出,在天际疯狂游走。
这是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响动,不刺耳不尖锐,却令人本能的敬畏,浑身战栗头皮发麻,只觉避无可避。
大人没有那么多觉,晏骄和庞牧睡了大概两刻钟就醒了,然后中间隔着一个撅着屁月殳睡得正香的平安,撑着脑袋小声说话。
她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儿子的脊背,睫毛抖了抖,忽抬眼看向庞牧,“我总觉得今儿的事儿怪怪的。”
说完,眼神稍稍放空,略一回想,又摇头,“我哥不对劲,临泉也不对劲。”
庞牧嗯了声,“我叫小五派人盯着了。”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炸开一道惊雷,轰隆隆的响声仿佛震得房屋都在颤抖。
睡梦中的平安一哆嗦就醒了,才要哭,可一睁眼瞧见爹娘都在,复又欢喜起来。
庞牧拨弄着他头上柔软的细发,附身亲了亲发顶,“再睡吧,啊。”
尚未散去的睡意缠绵而来,平安哼哼两声,再次陷入梦乡。
第二道、第三道雷紧随其后,天黑,风起,屋外疯狂摇摆的植物叶片上渐渐有了水汽,刷拉拉响成一片。
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心头一沉,齐齐坐了起来。
小五敲了敲门,得了允许后立刻进到外间,声音急促道:“不久前裴以昭在惠云楼遭人暗算,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
惠云楼是京城有名的青楼之一,绝对是裴以昭那种人死都不会主动踏足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在那里遭了暗算?
“千真万确,”小五语速飞快道,“应该是有预谋的,动手的是妓/女穿云,巡城守备几乎立刻就出现在惠云楼,当场就把人带走了,不过半路又被闻讯赶来的邵离渊邵大人拦住,下头人回话时正在僵持,此时不知人在何处。”
他说话的当儿,里头两人就已经飞快的安排起来。
两人先麻利换了衣裳,又叫乳母将平安抱到老太太院子里去,“跟老太太说句对不住,她老人家前脚刚进门,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问候就要出门去了。”
庞牧先一步走过来,边走边问:“知不知道裴以昭为何去惠云楼?那个穿云又是什么来历,为何跟他动手?巡城守备是谁的人?”
就算裴以昭是个伪君子,可对青楼女子来说,上门的都是客,更何况又是裴以昭这种身份地位,纵使心中不喜也绝不会当场翻脸,更做出弄瞎眼睛这种事。
这段时间裴以昭大案在身,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联……
事发突然,饶是消息灵通的小五也不能完全掌控,当即单膝跪地,垂头道:“尚未探出,不过巡城守备何明表面是皇党,可背地里似乎跟大学士白黎走的很近。”
大禄朝设六位大学士,原本是没有实权的,可自从战事进入尾声,朝廷大肆选拔官员、关注文治,大学士的分量就渐渐重起来。如今虽然依旧是区区五品,但因圣人经常与他们商议朝中大事,采纳其建议,无人敢看轻。
“若我没记错的话,”晏骄从里头走出来道,“白黎是太傅苏玉暖的三女婿?”
太傅这种称谓根本没有实权,但意义非凡。
苏玉暖是先帝上位后第一个□□,很受器重,后来因支持当今圣上延续光辉。六年前他告老,圣人再三不允,最后无奈同意,却广施恩泽,加封其为太傅,以示尊崇。
如今他虽老了,可门生遍朝堂,都要卖他三分颜面,依旧不可小觑。
几声闷雷急促滚过,终于见云端闪了几闪,今日最响的一声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雨酝酿已久,却来得又急又快,完全没有过度,甫一开始便好似天漏了一样。
看着院中被狂风骤雨击打的东倒西歪的草木,庞牧缓缓吐出一口气,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大人!”林平从院门狂奔而至,一路踩着水花冲到廊下,微微气喘,“邵大人急召!”
庞牧顺手接过下人送上的雨伞撑开,朝晏骄一伸手,“走!”
大雨滂沱,本该坐马车的,但心急如焚的几人却等不得,直接披了蓑衣、斗笠,在雨中疾驰。
路上早已没了人,天地间唯见一片水色,地上很快便汇起一层,马蹄踩上去水花飞溅。
裴以昭在家门口遭人暗算的消息过于突然和震撼,众人一路无话,心中却已飞速闪过无数念头。
追云尚未停稳,晏骄便利落的滚鞍落马,和庞牧等人三步并两步窜了进去。
早已有人等在门口,见庞牧同来也不曾惊讶,只神色凝重的朝他们抱了抱拳,“公爷、晏大人,这边请。”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连素来沉稳的邵离渊都这般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27章
外面风雨交加, 黑云遮天蔽日, 屋内早已点起牛油大蜡,窗外树枝晃动的影子落在窗纸上,狰狞犹如鬼牙妖爪。
邵离渊在侧房桌边沉脸坐着,不远处一点烛火被出出进进的人走动间带起的风吹得左摇右摆, 照的他面上阴晴不定。
而桌对面炕边上的, 赫然是传言中遭了暗算的裴以昭。
他从头到脚大半边身子都是灰白色的粉末痕迹, 一张脸上还不住往下滴粘稠液体,一位太医正对着他的脸忙活。晏骄和庞牧进来时只能从两人身体之间的空隙中匆匆一瞥裴以昭的左脸,但见上面零星散布着许多燎泡, 眼睛也是又红又肿,太医正将什么药液往他眼内滴灌。
大约是极刺激的, 饶是裴以昭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从喉间挤出几声压抑的呻/吟,抓住桌角的指关节都咯咯作响,叫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便会木屑纷飞。
晏骄和庞牧看的直皱眉头,觉得自己脸上好像也跟着痛起来似的,分别跟邵离渊行礼之后问道:“怎么回事?”
邵离渊本就沉如水的脸更阴了。
他抬头看了晏骄一眼, 忽道:“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听令。”
晏骄精神陡然一震,本能的一撩袍子单膝跪倒在地,“下官在。”
“即日起, 由你全权接管并州、宜州、凉州系列人口死亡、失踪案件, 刑部上下全力配合!”
晏骄闻言一凌, “是!”
庞牧问道:“这就是这一二年间裴捕头负责的案子?”
“正是。”裴以昭忽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嘶哑无比, 饶是努力克制, 也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其中的怒火和憋闷。
“说来惭愧,卑职大意了。”
“并非你大意!”邵离渊端着茶盏看了半天,突然抬手狠狠扣在地上,在碎屑纷飞中面罩寒霜,“他们这是蔑视律法,蔑视朝廷,蔑视圣人,完全不将刑部和朝廷纲纪放在眼中!”
对手在咫尺之遥对自己的爱将下手,堪称嚣张至极,完全突破了邵离渊的忍耐底线。若非他偶然发现本来应该跟着裴以昭的侍卫却留在衙门,察觉有异而及时赶到,此时裴以昭早已被带走了。
而人一旦落到敌人手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投鼠忌器……
别说晏骄,就连庞牧认识他这么久了,都是头一回见他发这样大的火。
晏骄在庞牧身边坐下,“这是明晃晃挑衅和警告,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举动几乎是在昭告天下:我非但不怕,还敢在天子脚下坑杀你,你奈何我不得。
裴以昭咬牙切齿道:“前几日我接到线报,说惠云楼的妓/女穿云有线索,但她十分恐惧,不敢对外人讲。此案我追查多年,一朝突然得了突破口,竟失了方寸,全然没想过是否有诈。我暗中与穿云接触多次,始终不曾如愿,后来她终于同意私下见面,便约了今日,并要求我着便装独自前去。”
许多案子牵涉甚广,证人有这样的担忧十分常见,且穿云又只是个纤弱女子,裴以昭便没有怀疑,今日如约前往。
“进到房内后,她便神神秘秘的叫我上前,又要从梳妆台上的匣子里往外掏东西,结果我才一走近,她便猛地将粉盒中的石灰撒过来!又大喊我杀人云云。情急之下,我只能将她打昏,又循着闭眼前最后一点印象,取了桌上头油冲洗。此时我已知中计,然而尚未脱身,提前埋伏好的何明便带人破门而入,若非邵大人及时赶到……”
他还没说完,邵离渊就怒其不争的指着晏骄道:“是个女子就掉以轻心,你这些年的捕头都白当了吗?这倒也是个女子,你可见这些年轻视她的有过好下场?”
晏骄:“……”这事儿怎么也能说到我身上?
“没有好下场”什么的,这说辞好像我是反派人物!
裴以昭虽看不见邵离渊所指,但猜也能猜到说的是晏骄,他本就惭愧,此时越加难受,又挣扎着要起身赔罪,被晏骄和庞牧一左一右搀住了。
“裴大人!”那太医忍不住喝道,“若还想要这双招子就不要乱动。”
庞牧道:“有救么?”
太医顾不上回身行礼,一面继续忙活,一面抽空道:“裴大人这是被人迎面撒了生石灰,也亏他常年行走经验丰富,避开了大半,又立刻抓了桂花油冲洗。不然若就这么径直冲到外面雨里去,恐怕诸位只能求一求大罗神仙,妙手重赐一副眼珠子了。”
很多人中招后没有经验,慌忙中本能的取水冲洗,生石灰吸水后不消片刻便能将一双眼球腐蚀殆尽,当真神仙无救。
可若放任不管也不成,最好的法子便是裴以昭这样,用无水的油类冲洗,并尽快就医,方有回天之力。
晏骄和庞牧听他说第一句时都忍不住倒吸凉气,可听到后面,好歹算略放了点心。
细细说来,此番也算机缘巧合:裴以昭观察细致,记得头油在哪里;邵离渊及时带人赶到,又马不停蹄请了太医……这一整套安排内但凡缺了一环,裴以昭日后就只能叫裴以瞎了。
可见天理昭昭,并无绝人之路。
“那裴大人现下情况如何?”晏骄追问道。
“晏大人身兼仵作之职,想来比在下更清楚,”太医直起腰来,略活动了下,又继续为裴以昭清理,“人的眼珠上有一层膜,里头包着水和血肉,现下裴大人眼上这层膜被烧伤了,急需静养,每日早晚换药。若需恢复,少说也得三两个月,恐怕以后还会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再也不敢受刺激。”
听他说还有机会重见光明,就连素来稳重的邵离渊也不禁有些喜形于色,当即起身作揖,郑重道:“劳您费心,但有所需,尽管告知,不必有所顾忌。”
突然遭此劫难,能看得见就属上天保佑,实在不敢多求其他。
太医被他这个大礼唬了一跳,忙避了开去,“不敢当不敢当,您跟裴大人都是好官,我自该全力以赴。”
晏骄分明看见邵离渊缓缓吐了口气,神色微微松动,灯火映照下竟意外显出几分疲惫和老态。
到底,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邵离渊一项器重裴以昭,谁知他这样稳重的人,偏就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阴沟翻船,险些送了性命,焉能不气?
他才要再骂,庞牧就抢道:“差不多就行了,难不成他自己愿意当个瞎子?他也不是个孩子,吃一回教训就够了。”
顿了顿,又瞅着吹胡子瞪眼的邵离渊嘟囔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气性儿还是这么大?”
邵离渊怒视,庞牧缩了缩脖子,摆摆手表示不说了。
四人重新落座,邵离渊又丢出来最后一句,“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刑部的捕头青天白日去青楼白/嫖未遂还打杀人命,你们且谨慎些吧!”
对手的计策真的太阴险恶毒了,令裴以昭多年辛劳经营毁于一旦。这分明是要将他的身心彻底击垮,就算死了也是臭名昭著。
晏骄幽幽叹道:“现下我也算是杀鸡儆猴的猴子了。”
窗外风雨越发紧了,分明还不到申时,可外头天空已如泼墨一般。
待太医彻底忙活完,已经是将近一刻钟后的事了,他交代道:“每日早晚我来换药,不要见光,不要见水,闭目多休息,饮食清淡务动怒。”
双眼蒙了纱布的裴以昭闻言抱拳苦笑道:“有劳,不过这最后一条恐怕是不成的。”
家门口给人算计,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太医显然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倒也没再生气,又跟邵离渊三人告辞之后便去了。
邵离渊叫人抬了约莫半人高的卷宗来,其中几本纸张边缘泛黄,分明是许多年之前的了,“这就是与本案有关的所有卷宗了,你需尽快看完,将案情烂熟于心。”
庞牧眼神示意,待邵离渊微微颔首后才上前翻动,“……天佑六年,天佑四年,天佑二年……天平四十三年,这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先帝在位四十三年,年号天平,如今是为天佑八年,正是当今登基的第八个年头。
也就是说,这一系列案件中最初案发至今已有足足九个年头!
等外人全部屏退之后,晏骄才满腹疑惑的问道:“案子我接了,不过如今当真是满头雾水。如此大案,我竟闻所未闻。究竟是牵扯到了谁,才会让他们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京城动手。裴大人是被谁引去的?那惠云楼可与此案有关?妓/女穿云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何明究竟受谁指使,是否与本案有牵连?”
她临危受命,却对事情起因经过半点不知情,情急之下,一连串的问题便如连珠炮似的丢了出来。
裴以昭眼睛看不见,不自觉侧着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分辨他们的声音来源,闻言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晏骄点头,“愿闻其详。”
“三年前某日,我去归置结案卷宗时无意中碰落一本天佑二年的册子,发现乃是一桩陈年旧案。当时我闲来无事,便跟大人申请查办,谁知越查越深。”
因当时已经过去足足三年,且缺乏证据,重新查办非常困难,后来裴以昭前去当地走访,惊讶的发现凡跟当年的案件有关的人,要么陆续意外死亡,要么索性举家搬迁。
“诸位也知道世人安土重迁,岂能轻易离去?索性我便去了当地衙门,要了户籍迁徙的名册簿子,去那几人的目的地查访,然而当地官府却证实根本没人过来。”
晏骄和庞牧头挨着头,凑在灯下翻看卷宗,听他说到此处不由感叹:“这三地皆在千里之外,难为你竟肯这样细致,四处奔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职责所在。”裴以昭淡淡道。
晏骄理了理头绪,“也就是说,凡案件相关者,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
若果然如此,确实奇怪的很。
裴以昭点头,“不错。”
“当地官员怎么说?”庞牧问道。
“时隔数年,又逢战乱、朝堂更迭,许多地方的父母官都换了好几任,还有的已经入土为安,我实在无法一一验证,那些卷宗上写的乍一看天衣无缝,只是凶手至今未抓到。”裴以昭道。
晏骄奇道:“那你又是如何发现异常的?”
说真的,哪朝哪代没有几个无头公案呢?若仅凭这一点就随意怀疑,那可真是没头了。
裴以昭对她的质疑毫不意外,有条不紊道:“当时我看的是天佑二年并州案,卷宗上写的是死亡五人,仨男两女皆是箭伤,伤口集中在尸体背面。最后根据伤口形状和残留的箭头推断,结论为小股敌军溃兵流窜作案,死者逃亡时被从后方射倒。”
因地理环境和战术习惯的差异,不同国家使用的兵器各有特色,造成的伤口自然也有区别。这么粗粗听来,确实好像没什么破绽,但他刚一说完,庞牧就毫不迟疑的打断道:“胡说八道!”
他自己就是指挥过战役的,不懂事时就跟着父兄与边国打交道,对这方面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当即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回:
大战的中后期开始,大禄军队就实施了包围推进的清扫战略,将联合敌军一点点逼出大禄境内,并在尾声顺利打入敌国腹地。天佑二年时大战结束已经近两年之久,并州距离最近的主战场也有八百里,中间跨州连府守备森严,怎么可能还有持有敌国武装的溃兵流窜?
即便真有漏网之鱼,数量也不可能太多,且不说能否同时杀死五人,当时中原百姓们痛恨敌人入骨,若果然遇见敌人,只怕会与他们同归于尽,伤口定然不可能只存在于尸体背面。
晏骄恍然大悟,“所以说,是有人故意转移视线,掩盖罪行?”
裴以昭点头,“不错。”
庞牧冷笑道:“只怕还是个对战事略有研究的半吊子。”
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根本经不起推敲。
若非上级官员庸碌昏聩,根本瞧不出破绽;那么就必然是勾结成片,这才视而不见胡乱结案!
晏骄想了下,又问了个关键问题,“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在,既然有此结论,即便没有人证,必然是有物证的了?”
裴以昭点头,“确实有。死者早已入土为安,尸首是瞧不见了的,但当时我也看过物证,虽然锈迹斑斑,但基本可以确定是敌军常用箭头无疑,五人共有十三枚。”
庞牧摇头,“不对不对,破绽越发多了,怪不得你要继续查下去。”
撒谎这种事是很可怕的,一旦开了口,就要源源不断的想法子圆谎。而多说多错,漏洞自然也就更多了。
逃入中原的溃兵身上不可能还持有数量如此之多的箭矢,这是其一;
其二,当年与大禄开战的边国皆是游牧为生,天生擅长骑射,若想杀毫无躲避经验的普通百姓,一击即中,根本不必耗费如此多的箭矢;而若想虐杀,必然选择近身打斗,弓箭这种远程攻击武器就没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