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桐高高扬起眉毛,他该感谢这位蓝大人的仁慈和宽厚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席桐嗤笑一声,“无论大人你再如何费尽心力的描补,即便我们守口如瓶,有心之人当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想做,也懒得做,”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觉得大人你有些事情没理清楚,才特意提醒。”
“无论闲伉俪二人是如何想的,令郎当初险些夭折乃是不争的事实,造成此等局面的也是你们的疏忽,而他也确确实实认了一名商人做姐姐,如簧巧舌也无法辩驳。”
“依在下拙见,既然木已成舟,与其一味否认,今日埋下隐患,日后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倒不如大方承认。福祸相依,诚然,外人可能会以此打击排挤令郎,但这又未尝不是给令郎塑造好名声?有什么会比知恩图报、不离不弃更令人动容,又有谁会比拥有这些品质的臣子更值得信任呢?”
稍后展鸰抱着噙着泪花的展鹤出来时,就发现蓝源与席桐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她悄悄以口型询问,席桐却冲她回了一笑,温暖和煦如四月的春水。
“无妨,一切安好。”


第37章
“本官收你为义女, 如此一来, 你不必这般辛苦, 辙儿”
“多谢美意,不必了。”展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她可没什么兴趣给自己凭空添一对爹妈。
正常情况下, 她跟蓝源夫妇是平等对话的关系, 可如果真了认了义父义母, 自己岂不是凭空矮一辈?到时候还谈什么条件,光一个孝字, 一个大义压下来她就翻不了身,这跟往自己身上套枷锁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双方彼此的第一印象又不是特别好, 认什么干亲, 凑在一起打架吗?
她拒绝的太过干脆,以至于蓝夫人不赞同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就立即换成了被冒犯的薄怒,反过头来跟着劝了。
“展姑娘,老爷的提议对大家皆有好处, 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瞧这避如蛇蝎的模样,他们蓝家是虎狼窝吗?莫非五品知州的干爹委屈了她不成!
活了三十年, 眼见着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蓝源还从未被这样当众落过面子, 不免有那么点儿不自在。
苍天可鉴,他这个提议真的是目前能想到的最顾全大局的了。
他就想着, 自己认了这个姑娘做义女,蓝家上下以礼相待,把她当嫡女供起来好生伺候着,到那时她还能害自己人不成?
届时她摆脱了商籍,安安稳稳的过舒心日子,以后自己再为她挑个好夫婿,一生平安顺遂,也算报答恩人了吧?
这么一来,辄儿的仕途也不会有任何隐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的挺好,只是却没料到人家不买账!
荒郊野岭开饭馆就这么有意思?
诸锦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一阵头疼,真是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挺希望展鸰答应这个提议,这么一来,她们俩岂不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姐妹?也不必与鹤儿分开。而且有了这一层庇护,展姐姐日后也无需这般辛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瞧着展姐姐也不是那等意气用事之辈,想来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有自己的打算,既如此,她又何必强求?
想到这里,诸锦也就释然了。
展鸰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又低头安慰展鹤几句,看他止了哭泣这才道:“两位也看见了,今儿孩子吓坏了,想做什么也不合适。不如二位徐徐图之,先慢慢接触下,培养了感情,两边熟悉之后再说去小住。”
“不瞒姑娘,”蓝源苦笑一声,“我此行乃是前去赴任的,三日后便要启程,再不能耽搁。”
言外之意,循序渐进是肯定来不及的。
展鸰和席桐都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今儿只见了一面就把孩子吓得午觉都睡不好了,若是强行送走,孩子心里怎么想?前段时间被丢到荒郊野外的阴影还没彻底消除呢,如今又给强行推出门外……只怕真的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展鸰想了下,又问蓝源去何处赴任,得知是南边平陶府辖下新明州后又本能的看向席桐,意思是那是哪儿?
干他们这行的,记路是最基本的技能之一,她一问,席桐脑海中的地图概况就飞快地动起来,略一思索便给出答案,“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太远,从本地朝东南去新明州,若骑快马不过十几日便到,坐车月余即可。这还是走民道,而官道取直,又跑得起来,自然是更快了。”
展鸰就松了口气,心道自己一定得赶紧买匹马。
这么说来,还真不算远。
蓝夫人生怕他们不把儿子还回来,忙笑道:“正是,并不算远,日后你们若想去瞧,也便宜的很。”
听老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同那什么席少侠暗中做了什么交易,且不说是否吃了暗亏,可如今看来,断了往来是不大可能得了。
左右先将儿子要回身边是正经,其他的都好商量。
展鸰的思绪飞出去老远,脑海中突然跑马灯似的浮现出与展鹤相伴的片段,零零碎碎却光辉灿烂……
“你们,这几日且多与他玩耍吧。”
别无他法,且先尽量多培养培养感情吧。
蓝源夫妇得了这句,顿时喜极而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当下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展姑娘说的甚是!”
虽说世家大族向来以家族利益为先,谁都是这么养孩子的,可常言道,失去后才知珍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无愧于家族,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当地百姓,却偏偏无颜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好在天可怜见,如今失而复得,日后他们必定加倍珍视!
蓝源喜得直搓手,原地踱了几步,本想上前与儿子说几句话,谁知展鹤直接把脑袋扎进展鸰怀里,理也不理。
坏人,这些都是坏人,是要把他从姐姐身边带走的坏人!
百般无奈之下,他试探着问:“展姑娘,时间宝贵,往返驿站难免耽搁,恰巧此处便是客栈,可还有空房?我夫妻二人这几日便宿在此处吧。”
儿子就在眼前,蓝夫人当真一点儿别的想法都没了,哪儿还在意客栈简陋狭小,当即打发人回驿站取行李。
展鸰叫铁柱带他们去房间,自己则准备抓紧时间多给小孩儿做点好吃的。奈何小东西敏感的很,已经觉察到不对劲,死活不肯从她身上下来,一拽就瘪嘴要哭。
展鸰无奈,只得叫席桐也跟着进了厨房,“姐姐要给你做好吃的,你跟着哥哥在旁边看可好?”又是油又是火的,可不敢叫他继续趴在自己身上。
展鹤吸了吸鼻子,好歹答应了,委委屈屈下了地,抓着席桐的大手亦步亦趋。
因诸锦已来过许多回,也熟门熟路的跟了进去。
唉,若鹤儿同义父义母回去了,日后她再想见也不是这么容易了。
蓝源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咬牙,也要往里走,丫头小厮也不敢拦,只好跟上,一群人便都呼啦啦涌入厨房。
君子远庖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位打从出娘胎就没见过厨房长什么样儿,才刚进去就被里头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震慑住,有种不知往何处下脚的尴尬。
原来厨房竟是这般模样么?
夫妻二人今日原本是去诸家会友,故而穿的都是正式宽袍大袖,十分繁琐华贵,远比普通衣裳更占地方,走起来飘逸灵动却难免呼呼生风,一不小心袖子就把桌边的陶盘扫了下去,吓了众人一大跳。
蓝夫人刷的红了脸,丫头赶忙去捡,她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脑袋又碰到墙上挂的大蒜。她何曾见过此物?受惊之下忙往旁边挪开,谁知又一脚踩到装柴火的筐子,哎呦一声险些崴了脚。
蓝源生怕她摔了,赶紧上前去扶,然而自己也不利索,那一尺多长的袖子又啪的将案上一碗泡发的干菜打了出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展鸰:“……”
有意见咱明说不好吗?我要是不看着点儿,是不是回头把我厨房都给拆了?
展鹤看着地上的菜干就噘了嘴,抱着席桐的大腿哼唧。
果然是坏人,把他和姐姐最喜欢吃的扁豆干弄坏了,不能吃扁豆炒肉丝了!那个辣辣的油汪汪的,伴着椒盐花卷可好吃了!
自打认识以来,诸锦就没见自家干爹干妈什么时候这般窘迫过,只得转身,“里头拥挤,咱们又都是外行,还是出去吧。”
蓝源夫妇面上做烧,忙跟展鸰赔了几声不是,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虽然丢了大丑,可蓝夫人还不舍得走,想扒着门框继续瞧,诸锦担心她等会儿被油烟熏着,到底是拉了出来。
三人在外头坐定,蓝夫人十分惴惴,想了下,叫丫头拿了一个荷包出来给二狗子,和颜悦色的道:“才刚我们笨手笨脚的,弄坏了好些东西,如今一堆人又要住着,权当开销吧。”
若在平时,这些琐事自然有她身边的大丫头处理,可如今她不是有求于人吗?总要低头的。
二狗子接过来抽了绳子倒出来一看,是四个精致小巧的万事如意银锞子,光芒灿灿,成色是极好的,一个约莫三两重,四个加起来少说十二两。
一家客栈各方面都十分实惠,一个人一日下来顶了天也就五百文罢了,保管伺候的舒舒服服。他们连主子、丫头带车夫的足有六、七个,再加上牲口草料,一日约莫也得二三两银子。
二狗子在脑子里飞快的过了下,又问:“不知几位要住几日呢?”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两日吧,且先不必找了。”
二狗子却不肯,“这事儿小的做不得主,且先入了账,回头我请示了掌柜的,叫她拿主意吧。”
十二两银子,都够他们住五、六日了。便是算上方才弄坏的东西,怎么花都花不完的。
万事都指望她拿主意的展掌柜已经和好了面,搁在一旁醒着,又叫席桐去弄了点猪肉进来。
因预备着明日开张,她特意提前嘱咐城中商户送了一扇猪肉来,之前的排骨也是用的这个,真真儿的入口即化,且新鲜着呢。
眼下他们客栈鸡鸭蛋早已自给自足,唯独一个猪,因是正经自然饲养的农家猪,长得很慢,一年只能杀一回,如今养的这批才半大,还不能用,只能买着吃。
取了最细嫩的五花肉混着葱姜剁成蓉,定要十分细腻,不然口感就差了。完了再入料酒、白糖和盐沿着一个方向上劲拌匀。
随着她的搅动,馅料鲜美的味道渐渐扩散开来,展鹤暂时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跟席桐挤在一起偷着咽口水。
还是生的就这样香,等回头做熟了,那得多好吃啊。
展鸰将面皮擀的极薄,小心的包进馅儿去,褶子都攒到下头,瞧着跟圆滚滚的小蘑菇似的,玲珑可爱。
包子弄好了要放在一旁醒一会儿,不然面皮不够蓬松,吃起来便硬邦邦黏糊糊的,口味便大打折扣。
趁着醒面的功夫,她又去找了几样菌子来,有鲜的也有干的,鲜的洗净,干的早泡好了的便冲好,都细细切成丝。
唉,若非那位蓝大人打飞了一盆干扁豆,晚上就能用肉丝炒扁豆了,那可是真好吃呢。
五花肉煸油,再加一点花生油调和炸香,放辣椒爆一下,干扁豆丝爆炒后略加点水稍微焖着,再大火收汁。这样做出来的扁豆看上去莹润且有光泽,偏偏又比新鲜扁豆多了股干货的香醇,闻一下心里就觉得踏实,特别下饭!
只是这么想着,展鸰就心疼的不行,默默地给蓝源又添一条罪状。
“张嘴。”席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展鸰想也不想就往那边歪了歪头,下一刻口中便被塞入一瓣核桃仁,咬下去满口生香。
周边城镇山丘不少,故而山货也多,价格便宜品质又好,这几个月他们没少吃了。
展鸰失笑,扭头一看,展鹤也坐在高背椅子上吃着呢,白嫩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像小松鼠。
合着是俩人干等无趣,又被香味儿勾起馋虫,席桐便去寻了还没吃完的年货来打牙祭。
“干果是好东西,核桃又补脑,不过可不能多吃,油太大了,你别吃出小肚子来。”展鸰提醒道,又张开嘴,“再给我一个。”
中午她有点憋得慌,基本上没怎么吃饭,现在倒是饿了。
席桐三根手指凑在一起微微用力,核桃便应声而开,他麻利的掏出完整的核桃仁,又小心的吹掉上面的渣滓,这才喂给她,转头又把剩下的一半塞到小孩儿嘴里,小家伙回了个大大的笑。
“八块腹肌依然健在。”他表情平淡,语气却十分郑重的道。
展鸰怔了下才回过味儿来,笑得不行,“好,是我错了,席大爷的腹肌那是天下至宝,哪儿那么容易就没了?”
席桐挑了挑眉,“随时接受检查。”
展鸰面上微微热了下,却看不大出来,“去你的!”
顿了下,她又笑道:“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又讲究以形补形,核桃就罢了,可猪脑这玩意儿,确定不会越吃越笨?”
两人笑了一回,那头展鹤也跟着傻乐呵,一时间气氛温馨极了,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亲生父母找上门的风波。
如今市面上只有凹面大灶,为了满足自己的烹饪需求,展鸰一早就请人打了一口厚实的平底锅,一应煎炸烙烤都十分得意,今儿也用它做生煎。
油热了之后,展鸰便将那些球似的生煎小心放进去。展鹤看的眼热,什么都想插一手,还在两个大人的监护下小心翼翼的捧进去一只,兴奋地直蹦,活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生煎底部略微变色时,展鸰就加了些水盖盖焖。
水与滚烫的锅底接触的瞬间发出吱啦一声,茫茫白汽汹涌翻滚,一直顶到房顶又迅速降下来,与后面来的混在一起,如云似雾,人脸都瞧不清了。
展鹤看的呆了,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自己兀自开心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蓝源夫妇哈哈哈,昨天骂他们的人很多啊,真是犯了众怒,笑哭。
熟悉我的读者应该知道,我写文比较喜欢做人设,很少有那种完美的角色,基本上都有缺点也有优点,当然,根据立场比重不一哈。反正就是纯粹的好人和坏人不多,几乎没有。
然后做了人设之后,我会给他们做一段过去,包括出生、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然后这些东西和大环境最终造就了人物性格,再以人物性格推动故事发展。
好比这几章出现的蓝源夫妇,单从现代角度来说,他们作为父母显然是过于官方不大合格的,但如果从他们个人的成长环境和家族以及大社会环境赋予他们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来看,却又是很正常的。
一个大家族想要长久的屹立不倒,蓬勃繁荣,各个成员必定各司其职,且责任重大,这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分出太多精力流连于儿女情长或是其他情感。
再说了,大家族嘛,有钱也有人,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或是小姐结婚后忽然精通柴米油盐酱醋,从什么都不会突然就熟练地照顾孩子了。
或许在他们现有的概念中,他们所经历所见过,以及周围所有相似阶层的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没人觉得有问题,自然也没有是非对错的思考。
然后现在孩子经历了一个丢失又找回的过程,蓝源夫妇被迫接触一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阶级和人群,短时间内忽然涌入的差异和不同是很难瞬间消化吸收的,但是你们应该也有发现,他们并非源自骨子里的刻薄,也在努力的尝试改变。
好哒,我不是专门跑来给蓝氏夫妇洗白的哈,因为他们身上就是有那种尤其是某些固定朝代文人士族上层阶级固有的封建思想,这个没法儿洗!因为是我干的,让他们的父母长辈老师朋友从小灌输的思想模式,哈哈哈,我太清楚了……顶锅盖跑……
PS,关于士族豪门啥的,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稍微了解一下魏晋和唐朝,哇,那可真是精彩……
PPS,展姑娘是绝不会也绝不可能掺和进什么宅斗宫斗里去的,大家可以放心,人家就想安安稳稳做点吃的挣点小钱,前半辈子累都累死了,下半辈子就是隐居!


第38章
外头蓝源夫妇听见了, 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的是看来孩子过得确实不错, 心酸的却是, 如今亲儿子瞧着倒像是后的,躲他们两个跟躲人贩子似的,对着外人却笑的如此开怀……
诸锦瞧他们的面色便可猜到他们的心思, 当下出声安慰道:“干爹, 干妈, 你们也别多想,更不必难过, 依我说,合该高兴才是。”
蓝夫人就叹了口气,也认了, “是呢, 可不该高兴么?何况展姑娘待他这般上心,我更该庆幸才是。”
这也是老天保佑才有他们今日相见的福气, 不然那样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一个小孩子给丢到外头,莫说遇不到人是个死, 便是遇上心肠不好的人家,转手给卖了也未可知!岂不是生不如死?
如今人情淡薄, 多有各人自扫门前雪, 休管他人瓦上霜之辈, 又有几个愿意多管闲事?说句不好听的,凭空多个孩子, 那可是多了好些开销!
展姑娘此人,确实够宅心仁厚的了。
“便是这个理儿!”见她渐渐地想开了,诸锦也觉得欢喜起来,又趁热打铁道,“你们如今看见的听见的,也不过一丝一毫罢了,难为展姐姐日日如此!弟弟这样聪慧,自然明白谁是真心待他好的。如今不过长久未见,生疏了罢了,来日一家团圆,朝夕相见,还怕没有共享天伦的时候吗?”
夫妻二人便频频点头,亦觉心中多了些期望,“你说的很是,是我们急躁了。”
才过了年,天亮的晚黑的早,才吃过午饭没多会儿,天边就隐约泛起了晚霞。
橘粉橙红烟蓝,浓淡交织,如同哪位画界大手打翻了颜料匣子,美的惊心动魄,令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西边的太阳尚未来得及落下去,东边的月亮却已耐不住性子冒了头,同一片天空同时出现两轮浑圆,当真是人力不可及的壮美瑰丽。
蓝源去门口倒背着手看了一回,美景如斯,偏偏心中郁闷,难免有点想作诗……
“天色不早,我拨两个小厮护送,你还是趁早家去吧,”诗兴大发的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首,倒觉得畅快了些似的,转身对诸锦道,“免得诸兄担忧。”
“无妨,”诸锦浑不在意道,“来时我同爹爹说了,他料定你们不会再回去,只说不许我一人赶路,叫我老实待着,等会儿打发夏白来接我呢。”
再说了,展姐姐都开始做晚饭了,这个时候走?我是疯了么?!
“那倒也罢了,”蓝源点点头,忽然有感而发,“诸兄当真心细如发,每每书信往来时他也时常提起你的好处,事无巨细都一一道来……与他相比,我大大的不如了!”
来的次数越多,夏白这厮就越会踩点了,今儿也是伴着生煎包的香气进来的。
不必多言,也无需指引,他先去洗了手,然后熟门熟路摸到后厨,帮着将杯盘碗碟等端上桌,压根儿不像个外人。
除了生煎包,还有那各色菌丝做的蛋花汤,五色细丝在汤面上浮浮沉沉,极其清雅好看,滋味鲜美可口,与鲜甜的生煎包各有千秋,却谁也不会抢了对方的风头。
爱辣的还有一碟泡菜盘子,咯吱咯吱脆生生,令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另有腊肉白菜、醋溜芽菜、凉拌鸡丝,并各色的卤味,有五香的,也有麻辣的,互不妨碍。卤味种类太多,不可能上全,今儿便只上了掌中宝、鸡肝、腐竹和藕片,颜色都十分深沉,显然腌制入味,香气极其不安分的四处飘荡,勾的人魂儿都要飞了,反正诸锦一看见就条件反射的流口水。
做好的生煎包越发圆润可爱,明晃晃的顶着些雪白的芝麻、翠绿的葱花,配着下头金灿灿的香酥壳子十分好看。
蓝夫人热情洋溢的赞了一回,倒叫展鸰颇不适应。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最怕这种笑呵呵的。
人家给的笑脸,难不成她还能一巴掌打回去吗?
到底是官太太,身经百战,才这么会儿功夫,已然知道对症下药了。
展鹤自己去洗了手,乖乖坐在位子上等开饭。
如今他可厉害了呢,前儿都会夹饺子了,昨儿也夹了萝卜丸子,哥哥姐姐都夸他长进,今儿也要自己夹包子!
蓝源看的眼热,告了声罪,先替小家伙夹了一只,“饿了吧?”
他不指望现在就得到儿子的回应,只要不讨厌自己就成了,慢慢来,总会好的。
可事实证明,不管你的目标订的多低,现实总能给你更低的。
蓝源的生煎刚放下,笑容还没收回去呢,展鹤就揪着眉头鼓起腮帮子,气鼓鼓的看过来。
坏人!
蓝源脑子里嗡的一声,木然的眨眨眼,下意识求救一般看向展鸰,“这,这是怎么了?”
席桐默不作声的把他夹的生煎转了个圈儿放回他面前,又给展鹤换了个新碟子,就听展鸰道:“他早就会自己用筷子了。”
小孩子多动动手指也是好的,这类比较精细的动作有助于促进大脑发育。
蓝源夫妇只觉得短短几个时辰的所见所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胜过过去一整年,这会儿想感慨都麻木的感慨不出来了。
这样小的孩子,竟然就会用筷子了?谁家里不是乳母喂的?
生煎包与水饺又是不同,圆滚滚的,连个可以借力的褶皱都没有……好在他已是有经验了:先用一根筷子轻轻戳个眼儿,然后以另一根筷子借力,如此便可轻容拿到。
正好生煎内富含肉汁,戳个小洞也好散热。‘’
待放的不烫嘴了,先在皮儿上咬个小口子,美美的吸一口汤汁,再蘸一点姜醋,啊呜一口连皮带陷,享受的魂儿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瞧着儿子熟门熟路的动作,蓝源夫妇都不敢想这几个月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只是木然的吃包子。
“哎呦!”
心不在焉的一口下去,滚烫的汁水狠狠给他们提了个醒。
不过,这也太香了吧?
这馅儿到底是怎么调的?又甜又鲜又香,吮吸一口都觉得飘飘然。
蓬松的面皮薄薄的,外头是油香和芝麻、香葱的香气,内层是被肉馅儿和汁水充分滋润过的,并不比馅儿逊色多少;下头被油煎的酥脆喷香,一个包子两种,哦不,三种口感,何其丰富!
他们自认出身大家,这些年又走过许多地方,吃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蓝源更是在中状元时进宫吃过宴席,龙肝凤胆无所不包,却都没有一种蒸饼、肉馒头之流能与其相提并论!
这位展姑娘还真是深藏不露,接触的越多便越觉得她不凡。
不过既然如此,她有这样出色的手艺,为何不去更大更繁华的省府?却偏要屈居在这黄泉州,还是四野无人的城外?是否有何隐情?
当官的一般都爱脑补,蓝源越想越复杂,思绪飘出去老远,不知不觉都连吃五个包子了,速度还越来越快,汤也喝了一碗,一旁的蓝夫人看的眼睛都大了,几次三番干咳提醒却没得反应。无奈之下,她只好从桌子下面掐了丈夫一把,回过神来的蓝源一看,也是老脸微红。
他向来讲究用饭只用七分饱,晚上更是要少吃,为何今日如此失控!
众人吃完了饭,席桐和夏白两个男人挽着袖子收拾桌子,展鸰泡了一壶清茶与大家清口。
眼瞧着天要黑透了,展鸰知道诸锦不好留的太晚,便去厨房包了一大纸包的生煎,“拿着家去当个宵夜,吃的时候略热一热便好了,今夜若是吃不完,明儿就不要吃了。”
诸锦同她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多谢展姐姐。”
她私下同展鸰说过好多回,诸清怀也甚爱这里的吃食,只是抹不开面儿明着叫捎带,故而每每都是以给诸锦做宵夜的理由带回去。
久而久之,好些人都瞧见诸家大小姐总大包小裹的从外头带吃食回来,如今都传言她是个大肚汉,等闲人家根本养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