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谁人之天下?是圣人之天下,却也是黎明百姓之天下!国家若想长治,久安就势必要保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西望府一切尚且稚嫩,我身为本地知府,理应万事以民为先,眼下尚且分、身乏术,着实没有那等空当儿女情长。”
“因此!”他站起身来,对袁文彬一揖到地,垂首道,“晚辈感谢大人抬爱,可着实没这个心思,还请见谅。”
袁文彬就觉得有些懵,竟老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道理是大道理,拆开每一句也说得非常置地有声,可连在一起却叫人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因为大事未竟,所以无心娶媳妇,那么他们这些早就成家了的……难道是不务正业?
袁文彬死都不会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公孙景的反应竟这般激烈。
他还有点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觉得可能对方真的对成家没有意向,自己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老夫了解了,既如此,此事就当老夫没提过,公孙大人也莫要放在心上。”
公孙景这回也有点回过神来,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的有些过了,忙欠身施礼。
“大人恕罪,晚辈一时无状。”
“哎,”袁文彬倒不觉得有什么,当即很和气的将他扶起来,又对牧归崖和白芷笑道,“人各有志,此事原怪老夫,不该就此贸然提及的,来来来,老夫自罚一杯,此事就此掲过。”
他确实起了爱才之心,想着公孙景将来总是要成家的,这等人才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落到自家锅里,这才开口保媒。
怎料天不遂人愿,他有情,人家却压根无意,也只好罢了。
冬夜风雪交加,可外头却又突然热闹起来,原始本地官府组织百姓放烟花。
五彩斑斓的烟花滋滋作响,随后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朵明亮的花,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边关不比中原,尤其□□更被用在刀刃上,以防外敌随时入侵,年节本是随处可见的烟花爆竹也十分稀罕,根本不允许民间私下出售,只是这样在大的节日里集中起来燃放。
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也都十分欢喜,一早就吃饱穿暖了,趴在自家窗口观赏烟花。若有那不怕冷的,更是扶老携幼,全家出动,亲自到近前去看,更添趣味。
袁文彬本来也想出去凑凑热闹,可到底年纪大了,又是南方人,刚走出二院儿就又冻了回去,坦然大笑着同白芷他们围着火炉开窗子看。
到了新年交接的那一刻,众人又都郑重的吃了热腾腾的饺子,期许来年更好。
若是平常人家,不过祈祷个家人身体安康,事业顺遂罢了。可这些人却都本能的添上一句:
惟愿国泰民安!
许完了愿,牧归崖又趁着袁文彬还没睁眼,悄悄的拉了白芷的手,飞快地放到唇边亲了一口,“愿你我日夜相伴,平安康健。”
白芷冲他粲然一笑,回道:“必不负君意。”
公孙景知道这么做不好,可还是鬼使神差的抬头往那边瞧了一眼,正好看见这一幕,就觉得心头又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次日,袁文斌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自己裹得熊一般,倒背着手满城转悠。
天刚蒙蒙亮,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些年轻的将士都十分警惕,老远看他就已经提枪示警,哪怕识得他这张脸,也必然要仔细查验过腰牌之后才放行。
天空整体还是灰黑的,只有东边的天际微微泛了一点鱼肚白,西边还有许多清晰可辨的星子闪烁。
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排队打水的打水,摆摊的摆摊,还有人拿着书信和大包小裹的行李齐齐往什么快递点去,都赶着将这些东西在新年第一天发出去。
天气分明这样冷,周围也是这样的荒芜,但他们的眼中饱含着希望,脸上洋溢着笑容,没有一丝勉强。
袁文彬望着远处黑影中连绵起伏的群山,踩了踩脚下平坦坚实的石板路,再看看四周严酷环境下依旧倔强生长的胡杨林,忽然心生感慨。
他感到自己是何等渺小,便如沧海之一粟,恒河之一沙,不过浩淼宇宙中最微小的一颗尘埃!
人之力,何其微小。而战争,又何其可怖!
然而这座经历了无数战火的城池啊,还有这来自天南海北的百姓们吶,却全然没有放弃。
他们扛住了战火的侵袭,抵住了严寒的肆虐,并于一片颓败之中亲手挖掘希望,打造属于自己的家园。
袁文彬且行且看,还饶有兴致的去面摊上叫了一碗臊子面,就着两瓣蒜吃了。
吃完了,他一边擦嘴一边点头,还问自家随从如何不吃。
随从看着碗里的三瓣蒜一脸为难,“老爷这大清早的您就吃蒜……”
本来他们南方人就不兴生吃大蒜,偏偏自家老爷一大清早的就吃这个!这可如何使得?回头同人交代起公务来,岂不……
袁文斌倒是很看得开,“无妨,稍后便回去重新洗漱,再多吃些清口茶也就是了。”
旁边的摊主就笑道:“钦差大人说的是,这面呀,不配蒜不对味儿!”
袁文彬连声称好,他的随从却越发愁眉苦脸。心道老爷您可别入了这个道,不然回头就算夫人不说什么,圣人先就该有意见了!
吃了面,袁文彬竟然跟面摊上借了小半张桌子,又跟随从要了纸笔,像模像样的写起了家书。
随从失笑,“老爷,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最多月底咱们就家去了,便是着急,也可使驿站顺路走官道……”
“你懂什么?”袁文斌倒是很兴致勃勃,一边奋笔疾书头也不抬的说道,“入乡随俗的话,没听过吗?本地快递已然闻名全国,无数人心向往之,你家老爷我好容易来了一遭,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各中滋味。”
说罢,他果然纷纷扬扬的写了十多张纸,结果转头就被快递点的人说超重了。
袁文斌:“……”
随从:“……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阳春三月, 袁文斌奉旨回京,白芷等人十里相送,最终众人在府城以东的瑶平县在分别。
离别之前,牧归崖取了当地浊酒,亲自敬他。
“袁大人, 相逢即是有缘,你我虽相交不深,然我知你是谦谦君子, 一是天下少有的好官, 这一碗我敬你!”
说完便举起酒碗, 一饮而尽。
袁文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侯爷,君子之交贵在交心,你乃是坦荡君子,他日若有再见之时, 望你我能坦诚以待,我必扫榻相迎。”
说完也学着他的样子,喝光碗中酒水。
牧归崖笑了笑, 冲他拱拱手,什么都没解释。
袁文斌知道牧归崖和白芷对自己有所隐瞒,却也明白他们的苦衷,所以既没有戳破, 也没有一定要求他们说实话。
牧归崖和白芷也都知道瞒不过他, 却也未曾使他难做……
君子之交, 并非不愿以诚相待,而且造化弄人,逼得他们不得不遮遮掩掩。
回到京城之后,袁文斌先在城郊驿馆静候一日,次日一早才得宣召进宫面圣。
一身常服的圣人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打量他明显消瘦黝黑的面庞,和气道:“爱卿一去将近半年,着实辛苦了。”
袁文斌忙道:“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不敢称苦。”
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让人赐座,“朕早就听闻西望府与别处大不相同,爱卿此去数月有余,可瞧见了?说与朕听听!”
袁文斌道了一声遵命,略一思索,果然细细的说了起来。
这一说就从午时刚过说到了天色微黑,袁文斌中间喝了不知多少杯茶,圣人也是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不知换了多少个姿势,可始终没有叫停的意思。
他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打断一下,根据听到的和之前奏折上看到的向袁文斌发问,显然今日的君臣对话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
一直到大太监接连催了两次晚膳,圣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歇住,又留下袁文斌与他同桌用膳。
陪圣人用膳哪里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他老人家发问了,袁文斌就得一五一十的说,所以其实这顿饭吃的一点都不舒坦,可这份荣耀确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
到了月上梢头,圣人竟然还不放袁文斌回去,又叫人上了香片,君臣两个对坐吃茶。
他沉默半晌,这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道:“牧归崖此人,爱卿以为如何?”
袁文斌隐晦的瞧了皇帝一眼,心头瞬间转过千万个心思,却依旧面不改色道:“请陛下恕臣无罪。”
圣人就笑了,摆摆手,“准。”
袁文斌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放心大胆地说道:“恕臣斗胆,臣以为,那牧归崖年纪太轻,玩心甚重,难当大任,如今战事已平,陛下不若另调一位稳重的文臣过去坐阵。”
“你呀你,”圣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若换作旁人说这句话,这必然早恼了,可唯独说这话的是你,朕反而放心。”
“臣听说,自从公孙景公孙大人去了之后,牧归崖就大肆放权,只游离于军营和郡主府之间,不问政事……便是臣过去的这些日子里,若有事也不得不派人,甚至亲自追到他跟前,饶是如此,还时常被拒,懈怠如斯!这样尸位素餐的人,断不可当大任!”
圣人笑而不语,静静的听着他打小报告。
袁文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是梗着脖子行礼,“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圣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我君臣相识也有30年之久,你这自高自大的臭脾气,终究是改不了的。你到底是文臣,却不好对武将一概而论。如今边关瞧着安定了,无妨了,可实际上依旧暗流汹涌,虎视眈眈的人多着呢!”
“远的不说,单说这回沙匪的事,若非发现的早,指不定就酿成大祸!可知边防之重!”
“年轻人嘛,气盛些总是难免的,朕倒怪喜欢他们身上的那股劲儿。牧归崖也不过20出头的毛头小子,玩心重……不误了正事也就罢了。可爱卿所言换人却是万万不可的。”
“文臣虽好,却没有武将的威慑力,笔杆子再厉害也抵挡不了刀枪,西望府需要一位让敌人狠狠吃过苦头的悍将震慑!”
“牧归崖年轻又有威望,那白家女郎也非等闲之辈,有他们两个在那里,敌国就不敢轻举妄动,便是耗,也能把旁人耗死了!可你若换个文官上去试试,朕就先给你打了保票,不出半年,战火必起!”
听了这些话,袁文斌半晌不语,良久才有些闷闷的拱手行礼道:“既然是陛下说的,必然是对的。”
见他服软,圣人心情很好的笑了一阵子,又另起话题:
“不说这个了,年前公孙景上折子,说今年要送几名考生科举,希望朕准了西望府的县试等,你给朕说说,那西望府真能送出考生来?”
包括西望府在内的四座边关重镇才刚从战火之中涅盘重生不久,但凡能叫百姓吃饱穿暖就已十分不易,可这会儿他们竟然还想参加科举考试!着实匪夷所思。
袁文斌点点头道:“此事当真。微臣所在那段时间也时常去西关书院巡看,里头不光有寻常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们,还有许多其他科目的,比如说医科、木工等。甚至其中女学生们的成绩果然不比男生差。”
圣人点点头,沉思片刻,示意他继续说。
“西望府条件虽艰苦,可不管是知府大人还是候爷郡主都十分注重读书,学生们也颇刻苦。加上其中有几人本就曾数次参加过科举,如今传出这话来倒也不奇怪。”
科举考试十分繁琐而艰难,需要从底层的一一考起。县试,府试,院试,这三门考试过了之后才能有秀才功名,成绩格外优异者还能被推荐到府学、州学、县学等高等学府读书。
不过对西望府而言,包括辖下十几个州县在内的全府城上下,恐怕如今就只有西关书院一座正经公学……
有了秀才功名之后才能去户籍所在省城参加秋闱,过了这乡试之后,便是举人。
虽然只和秀才之间差了一到考试,但两者之间的地位便是天悬地别。
秀才只能免除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的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因此有许多秀才假如不能考中举人,又没有稳定的谋生手段……不乏终身潦倒者。
可举人就大大不同了!
因为举人,可以直接做官!
只有成为了举人,才有可能去京城参加3年一次的会试,实现真正的鲤跃龙门。
西望府虽然只是府,可因为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非常特殊,同北延等四府直辖中央,属于省一级府城,拥有自己的乡试权。
所以公孙景才这般着急。
因为如果他不赶紧把县试的申请批下来,后头一系列就都没法子展开。
圣人想了一回,立刻叫袁文斌拟了一道旨,准了公孙景的请求。
袁文斌不是实际的提醒说:“陛下,如今四府初开科举,学子稀缺,,考取总比其他地区容易一些,还需提防有人浑水摸鱼才是。”
科举总体是十分公平的,可总有那么些地方占据天时地利,政通人和生活富庶,如此一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就有更大的时间精力去读书,做学问自然要比那些在温饱之中挣扎的穷苦地方的学子容易一些。
如此岁岁月月年年积累下来,差距渐渐拉大,往往有某些地区一年就有许多学子中举,可有的地区确多少年不出一位!
面对此种情况,饶是圣人有心倡导公平,也不得不多花心思,起码要在大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的差别,免得让某些地方的学子直接丧失了斗志。
而照如今西边四府的情况,即便他们全力以赴,也必然难逃成绩惨淡的结局,末说与其他地方享有同样的名额,恐怕就连三成都用不完。
在这样的背景下,难免没有人钻空子,从竞争激烈的省份跑去那边应考……
“你说的对!”圣人点了点,又叫他另起了一道圣旨,分别往四座府城内派了一名官员,明为指导,实为监督。
等袁文斌走了之后,圣人却又下了另一道旨意:
赏牧归崖、白芷各白银千两,白玉如意一对,绫罗绸缎珠玉首饰各若干。
说完这道旨意之后,圣人突然问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太监:“你是不是觉得朕的心思十分矛盾?”
那太监便如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弯腰赔笑:“陛下,英明神武处事果决,奴才不过一个阉人,哪里懂得这样的大事?快莫拿老奴取笑了。”
圣人自然知道他不敢回答,原本就没指望着听到什么,当即指着他需要骂一句“老滑头”。
军权何其重要,何其敏感,如果不是实在没得选,他自然是都想抓在自己手里的!
西望府辖下禁军五万有余,厢军近两万,还有其他一些流民等不在编者约么1万……
这样一支不管谁看来都极具威胁的力量远在天边,自成一方,开封鞭长莫及,不管派谁前去镇守都是一场豪赌。
假如掌权的将领真有异心,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而如今天下初定,元气未平,也是不敢轻易开战的!
当年宫宴之乱,血流成河,其凄惨景象至今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虽说后来卢、牧二将里应外合与众人联手平叛,可细细想来,其中仍有古怪!
时至今日,仍有一些风言风语从各个角落传出来,说当时牧清寒甚有不臣之心!
所以圣人忌惮!
所以他才在听袁文斌抱怨以后反而高兴。
因为牧归崖越是不贪恋权势,越在自己的领域里安分守己,圣人就越安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圣人真的如外界猜那样的信任袁文斌吗?
又或者说袁文斌说出来的话,是否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素来以耿直闻名,绝不肯轻易谄媚,从不偏袒任何人,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而同样的,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就那样诋毁另一个人。
牧归崖真的如他所言,那般的不堪吗?还是这只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冠军侯、忠义郡主,西望府知府公孙景之间究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
所以圣人不得不防,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公孙景的请求很快被准许,甚至一起来的除了圣人指派的协从考试的人员之外, 还有一位58岁的左迁知县。
这位老知县名唤李元, 进士出身,最高曾做过户部侍郎, 可不知怎么的就被接连贬官, 最后一直到了如今西望府辖下瑶平县知县。
李元是骑着一头灰驴独自上任的,没带家眷, 后头一个小厮赶着一辆车,车上满是书籍。
就连这个小厮也是雇的,把他送到之后, 人家就要回去了。
当初公孙景也说是只身上任,可到底带了两个心腹和家私若干,如今跟李元比起来, 也就有些不详不实了。
分明白芷和牧归崖才是众所周知的实际最高掌权者, 可李元还是先去拜访了公孙景。
“下官李元,新任瑶平知县, 公文在此。”
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满头霜色,可脊背依旧挺的笔直,口齿依旧清楚。
公孙景哪里忍心真叫他拜下去?连忙上前扶起,又让了座。
再次确认他是一个人来的,之后公孙景不由得震惊非常,而看出他想法的李元却不以为意道:“下官已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此番左迁就没想着再回去, 何苦拉人同我一起受罪?”
公孙景敬佩万分的点了点头, 又朝他抱拳,很适和气的问道:“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李元道:“倒是有两个犬子,长子去岁成了亲,如今是个翰林,接了老妻一同居住。次子今年刚入太学,但也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公孙景听后却肃然起敬。
先说长子,既然能入翰林,就必然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
再说次子,那太学乃是天下同一个书院,汇聚无数大贤能人,每年不知教出多少注定会青史留名的人物,要有“非入太学不入朝廷”一说,乃是普天之下学子们的心之所向!李元不过区区七品知县完全不能隐蔽子孙,而他的儿子却进了太学,足可见其聪明伶俐,学识渊博。
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一家三进士,何等荣光。
公孙景又问了李元几句,确定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又格外倔强的老头,也难怪被发配到这里来。
他十分同情李元的遭遇,有心提点一二,当即问道:“来之前你可曾去拜访过郡主和侯爷?”
李元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下官乃是奉旨出任瑶平知县,理应拜会的自然只有上官大人您,且不说郡主非官身,便是侯爷也非文官,不该下官去的。”
公孙景听后,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略一思索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且随我走一遭吧!此地不比别处官员多且复杂,许多事情也就免了那些俗套。再者,你的上任公文我也须得交与侯爷过目。”
旁的不说,一般来说正常辖区之内都是省府州县层层嵌套的格局,可西望府却只有府州县三级,且加起来也不过十余处,官僚系统自然也没有多么的庞大。
听公孙景这个本应跟牧归崖平起平坐的文官竟然还要去请示,李元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不赞同,不过到底还是跟着去了。
公孙景知道他初来乍到,这些年又屡遭贬黜,恐心中想法一时扭不过来,也不会容易轻信旁人,因此也不解释,只笑着安慰道:“不必多想,你在这里时候久了就习惯了。”
殊不知他们两个往这边来的时候,白芷正跟牧归崖看李元长子写的信。
之前听说快递那边有人送信过来,两人还万分不解,根本想不出可能是谁来的信。
因为他们两个平时都是直接通过金雕与开封亲人互通消息,根本不必过快递这边,着实疑惑了会儿。
而等到稍后开了信,辩明写信人是谁、为何目的之后,夫妻二人又十分唏嘘。
之前李元名声不太显,跟白牧庞杜唐几家又素无往来,而且年龄相差又那般大,牧归崖和白芷还真是没听过有他这么个人,自然对他儿子竟然给他们写信这个事实万分诧异。
写信的是李元的长子,他在信中十分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家父亲虽然说话可能不大讨喜,也不太懂得如何与上官打交道,可确实是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若有什么言行做的不够好,万望郡主与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云云……
白芷看后就失笑:“果然是亲父子,一脉相承,当爹的不善逢迎,这个做儿子的恐怕也不是多么的会办事。”
平心而论,像这样在没有交情的前提下就向高高在上的贵人请求的行为颇为大胆而出格,一个闹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然而字里行间所饱含的父子情深却令人动容。
牧归崖替她正了正鬓边步摇,笑着问道:“那郡主打算作何处置?”
白芷斜了他一眼,故意不说话。
这人平时总叫自己阿芷,人前装正经的时候才会叫郡主,若是私底下这么叫了……总叫人正经不起来。
见她不说话,牧归崖却欺身上前,故意贴在她耳边问:“还请郡主示下。”
白芷的耳朵一带十分敏感,被他这么一闹,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连忙将他推开。
“大白天的作死呢!”
牧归崖笑得得意,非但不走反而靠的更近了,干脆抱着她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芷撑不住笑了,又抬手往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还来劲了,越发的没个正形!快起开!”
牧归崖又抱着她好一阵腻歪,眼瞧两人都快擦枪走火了,这才依依不舍得分开。
牧归崖就微微带着沙哑的说:“晚上叫你瞧瞧我的厉害。”
白芷不以为意,自己对着镜子飞快的整理下衣装,挑衅的扬了扬眉毛,“指不定谁叫谁好看呢!”
牧归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圆了,就要上前,哪知刚走了一步,就听外面通报道:
“郡主,侯爷,知府大人带着新任瑶平知县前来拜访。”
白芷顺势将他推开,又瞧了一眼桌上的信纸,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牧归崖突然就特别厌恶曹操了。
说老实话,当初他们初见公孙景时,公孙景就够落魄了,可跟此刻眼前的李元相比,竟也算从容。
就见须发皆白的李元穿着一身已经泛白的青色棉袄,上头还打着两块同色补丁,下头是同样褪色严重的棉裤棉鞋。
他写满沧桑的脸上满是皱纹,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眼神依旧坚定。
白芷就觉得一阵心酸。
都说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元曾官居户部侍郎,只要有心,家产何止十万!可如今,他竟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一辆像样的马车都置办不起。
白芷和牧归崖对视一眼,在接下来的谈话中都对李元十分客气,然而……对方并不买账!
他倒是有一说一有一说二,没有丝毫的隐瞒和欺骗,可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甚至白芷有心拉近距离调节气氛丢出去的话头也被无视了,气氛一度十分尴尬,连带李元过来的公孙景都觉得有些后悔了。
好容易把人送走,公孙景又单独折回来替他赔不是,白芷却也没心思再应付了,只是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公孙大人不必如此,我与侯爷并非那等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你只管放心就是。”
公孙景干笑几声,本想说什么话弥补一二,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分明是好心,却碰了软钉子,饶是牧归崖这个心性率直的汉子也有些气闷,摇头感慨道:“如此看来,圣人也算有容人之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