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重新回到西望府境内已经天色擦黑,城外正军民同乐,一座座篝火带着火星直冲天际,歌声、欢笑声几里开外都听得见。
奔波一天的将士们看到这副情景,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是谁先看到的,这一声喊仿佛开了开关,各式各样的带着欢喜和期盼的声响此起彼伏。
许多人都放下正在进行的耍乐,纷纷朝着这边跑来,手中还擎着各色吃食、酒水,拼命往将士们手中塞去。
旁人倒罢了,都是边城生活的百姓,这般情景并非头一回,可公孙景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整个人都被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感席卷,几乎动弹不得。
箪食壶浆,他曾不止一次的从书中读到过,可只有亲眼目睹,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种纯粹而炽烈的情感给你带来的冲击。
将士们的袍甲上都沾了血迹,身上满是血污和汗臭,可没人嫌弃!都紧紧簇拥在他们周围,马队根本走不动。
直到看见了活生生的人,白芷提了一天的心才好歹放回肚子里。
一支铁军自夜幕中缓缓驶来,越走越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迎着不断升腾的火光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打头的一个正是牧归崖。
她顾不上等众随从,自己先就快步迎上去。
众人见是她来了,都自发停下拥挤的动作,纷纷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
很快,白芷就到了近前,跟高坐马背的牧归崖相视一笑,原本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为一句问候:“回来了?”
牧归崖也笑了,点点头:“回来了。”
说完,他便翻身下马,竟当着众人的面抱住她,然后用力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这样的举动在如今的时代无疑大胆极了。
现场先是一静,既然迸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顾青他们都在马背上起哄,一个接一个的打呼哨,又呜哩哇啦的叫好,闹得不可开交。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夜已深, 牧归崖飞快的跟公孙景交接,将缴获物资一一入库之后,也没有回去换衣服,只是简单的洗了手擦了脸, 就重新回到了广场之上。
天黑透了,可是真正的重头戏, 却才刚刚开始。
有嗓子好的唱曲人大声唱着有关于男女婚恋的歌谣,许多年轻人, 要么早已相互有意,要么今儿看了顺眼, 便都借机走到一处, 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
这是白芷和牧归崖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七夕,内心便格外珍视一些,在他回来之前还偷偷的拿小镜子检查自己的容妆,并悄悄的补了补口脂。
平安和吉祥见了都忍不住打趣道:“郡主不必担忧, 您天生丽质,怎么样都好看,侯爷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个!”
白芷面上微红,没什么威慑力的瞪了她们一眼,又抬手拢了拢头发。
即便是相同的节日,边关人民的庆祝方式也与中原大不相同。
因本地干燥多风,稍有不慎就有引发火灾的危险, 故而放孔明灯的活动被改成了在一个石柱上放置特制的莲花型蜡烛。
远远看去便如无数星光浮动在半空之中, 随着夜风不断晃动摇曳, 十分好看。
放置莲花的大多数还未定人家的单身男女,他们往往借此表达自己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或是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有什么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借此机会偷偷刻在蜡烛底盘上。等到蜡烛烧光,便预示着他们的心愿已经升上天宫,被一众神仙知晓,终有实现的一日。
不过最容易调动起全体军民情绪的,还要数更加震撼,更加壮丽的火流星。
所谓的火流星,其实也是球戏的一种,取硬木疙瘩雕琢成圆球形,于上面钻孔,塞入沾了火油的稻草或是细树枝,然后点燃的瞬间猛力击出!
伴随着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那木球瞬间便被火焰包围,带着破空之声飞快的划破天际,冲入远方漆黑的夜幕,恰似一颗耀眼的流星。
火流星好看,可也不是谁都能打的。
一来这玩意儿技术要求比较高,需要胆识过人眼疾手快。
二来须得击球者臂力过人,滑出的弧度越长越优美,则越好看。
第三个,便是因具有一定的潜在危险性,击球者需保证火球准确的落入预先划定的范围,以避免火灾。
所以经过层层选拔之后,最终能够担任击球手的无一不是身强体健的精壮汉子,对这份每逢重大节日才能展示一番的活,他们都十分珍惜,也倍感骄傲。
今儿上阵的也是两位历经重重考验才脱颖而出的击球手。
他们都裹着鲜红的头巾,用布条缠住腕子,穿着簇新的褂子,踩着崭新的靴子,在万众瞩目中一步步走上台去。
依旧穿着铠甲的牧归崖穿过重重人群,径直过来拉住白芷的手,笑道:“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白芷笑了一声,果然随他去了。
他们都是名牌上的人物,自然有专门的高台,本不必同众人挤在一处,所到之处也都人人自觉闪避,并不拥挤。
可牧归崖却始终都不曾放开她的手,另一条胳膊也虚虚环在她身后,全身心的表现出了守护者应有的姿态。
白芷十分受用,虽然她知道自己无意超群,根本不必担心这点潜在的危害,但还是心安理得,又心满意足的享受着来自对方的保护。
因牧归崖素来忙得很,也就是公孙景来了之后,他才逐渐松快了些,可饶是这么着,冠军侯与忠义郡主同时出现在外头的时候也少的很。
今儿两位贵人不仅同时出现,而且毫不避讳,举止亲昵,着实应了今儿七夕的名头。
见他不光文成武就,难得竟还这般温柔体贴,许多怀春少女纷纷红了脸,止不住的盯着他瞧,然后就在心中暗暗规划自己对于未来夫君的构想。
若是他们也能得一男子这般爱护,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呀!
“砰!”
第一颗火流星飞了出去,在夜幕中飞得又高又远,乍一看,仿佛一条活灵活现的火龙!
“好!”众人纷纷鼓掌叫好,白芷和牧归崖也由衷赞叹。
紧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最后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竟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其壮丽美观令人摒气凝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真漂亮呀!”白芷看的有些出神。
“喜欢我就年年陪你看。”牧归崖笑道,“改明儿得空我也练一练,没准儿,过两年也能得个击球手的角儿!”
白芷噗嗤笑出声,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热情,便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好,我等着。”
火流星结束之后,七夕夜晚的庆祝活动基本到了尾声,开始有熬不住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
牧归崖又郑重叮嘱一遍,吩咐负责清扫的人一定要看好了,断然不能失火,这才带着白芷往回走。
殊不知他们两个人在前面有说有笑,羡煞无数人。
呼二爷忽然叹了一声,由衷感慨道:“真好啊!速来只知侯爷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原来私底下竟也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
“眼热了?”话音未落,顾青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笑嘻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道,“若你羡慕,我也拉着你的手,如何?”
谁知呼二爷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用力瞪了他一眼,又似乎很不解气的往他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这才转头跑掉了。
顾青疼得原地跳脚,百思不得其解的望着前面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道:“这是什么事儿?我说拉着她怎么也不愿意?”
“傻子,”憋了一天气的裴如实终于等到了看他笑话的机会,摇头大笑道,“女孩家总是矜持一些的,你若想,就直接动手拉呗,还说个什么劲呢?难不成要让人家姑娘说好?”
说完,就有些幸灾乐祸的摇了摇头,哼着小曲走了,留下顾青一人站在原地干瞪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青才脸红脖子粗的扯着嗓子,冲他的背影吆喝道:“你少得瑟,老子好歹还有个姑娘的手可以拉,你身边连个母的都没有!”
直到回去的路上,白芷才抽空问了问牧归崖今日的经过,听到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最后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笑道:“侯爷到底是有经验的。”
牧归崖也笑了,略一拱手,“谢郡主赞誉。”
两人笑了一回,就到了郡主府。
关上大门之后,牧归崖才从身上掏出来白日缴获的夜明珠,“今儿意外得了几样玩意儿,这个倒有趣。夜里摆在床头,半夜起来也便宜,且不晃眼,又不必担忧走水。”
白芷接过来一看,也心生欢喜,不由得拿着细细把玩起来。
就见那夜明珠不过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莹润有光,越到暗处光芒越盛,可始终温润,并不晃眼,果然适合夜里用。
白牧两家虽然豪富,可似此等宝物也不多见,这也从侧面进一步印证了牧归崖的猜测:那伙沙匪绝对不是无本之木。
见她果然喜欢,牧归崖越发高兴,又说:“若果然刺眼了,可取一薄纱覆盖……”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白芷才想起来自己要送给对方的礼物,忙小心的将夜明珠放置到床边的一座玉台之上,然后亲自去捧了一柄匕首出来。
“此物乃是祖父当年请高人打造,未尝得一败绩,迄今杀敌无数,如今我把它转赠于你,愿日后旌旗不倒,常胜无敌!”
牧归崖听得心神激荡,再低头看那匕首,虽无太多纹饰,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有些不打眼,可当他捏在手中,缓缓拔刀出鞘,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无形的寒意和杀气。
“真乃宝刃!”他赞不绝口。
听他这般夸赞,白芷也觉得余有荣焉,又给他讲述了许多祖父的事迹,时间便飞逝而过。
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外面梆子就响了,平安进来换蜡烛,也轻声提醒道:“郡主,侯爷已是三更了,二位也早点歇息吧。”
这么快?!
牧归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匕首安置好,便对白芷道:“夜已深了,你我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白芷点点头,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心底终究有些失落。
诚然,自己送了匕首,可对方也送了自己夜明珠。
但真要说起来,这匕首是自己好容易才想到的,觉得最适合的礼物,但那夜明珠却是今日他去攻打沙匪缴获的战利品,不过是临时起意,单单这份心思和诚意上就差了许多。
难不成,之前她真的一点儿都没给自己准备过礼物?
白芷只顾一个人发愣,却完全没注意到牧归崖趁她净面的当儿出去了一趟,又飞快的回来了,怀里还抱着挺大一个物件。
一众侍卫、婢女瞧见他的动作,不由得惊讶万分,然后纷纷忍笑。
瞧着侯爷多么稳重又独当一面的人,竟然有这样调皮的心思。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白芷洗完了脸,胡乱擦了擦面,转身去梳妆台那头摘首饰,结果一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了背后的情况,不由得呀了一声。
“这,这是?!”
她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盯着牧归崖身前约么半人来高的木雕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
就见那木雕乃是一人骑着烈马扬手击球的模样,虽然比起专业匠人的作品稍嫌粗糙,底部更是一块实木基座,上面还清晰地残留着刀刻的痕迹。但雕刻之人显然十分用心,一人一马都雕刻的活灵活现,形神兼备。
尤其是那骑马的女郎神采飞扬,裙角翻飞,一双眸子之中仿佛有光芒流转,击球的动作传神极了,仿佛下一刻,那粘在杆头的小球便会破空而出。
“喜欢吗?”见她久久不说话,头一回拿木雕送礼的牧归崖还有些紧张。
“太喜欢了!”白芷笑道,说话时还在转来转去的看,越看越觉得称心如意。
又抬头问他:“你什么时候竟有此等本事,我怎么不知道?”
牧归崖挑了挑眉,难掩得意的道:“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在外征战的日子十分清苦,虽然不是每天都要打仗,可即便有时间也哪都去不了,久而久之,将士们都会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不然这枯燥寂寞的边关日子简直能把个好人给逼疯了。
牧归崖带的兵里面有一个原先是木匠,偶尔大军休息时便会随地捡拾一些枯树枝、树根,雕刻家中亲人的小相,聊作思念。他见了之后也觉得有趣,便跟着学起来。
那个教他做木雕的老兵早在三年前就阵亡了,而牧归崖还活着,并且木雕的手艺也已青出于蓝。
打从看见这座木雕起,白芷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抬头看向牧归崖的眼神说不清的温柔,水汪汪的,搔的他的心尖都痒了。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牧归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虽然今日滴酒未沾。
如若不然,他怎的就觉得有些头晕呢?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将白芷轻轻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面颊,“才刚没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伤心了吧?”
被人戳破心思的白芷倒没想着掩盖,点点头,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点点距离,哼哼道:“这么点。”
牧归崖失笑。
白芷哼了声,“谁让你故意哄我?如今你也跟着顾青学坏了。”
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只要牧归崖在身边,她就是一种全然放松的状态,此刻的抱怨也软乎乎的,简直就像是撒娇。
牧归崖的脊背都麻了,哈哈一笑,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床边,“我还有更坏的呢!”
白芷低低惊呼一声,本能的抱住了他的脖子,下一刻干脆张嘴,不轻不重的咬了他的耳朵一口。
牧归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都绷紧了,同时感到一股火气从下腹猛地窜上来。
他哑着嗓子开口,两只眼睛微微泛红,“这火点起来,可就灭不了了。”
白芷眨眨眼,忽然笑了,竟又咬了下他的耳垂,然后在他耳畔轻声道:“傻子,灭不了,就烧着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转眼进了腊月,西北风呼呼的刮, 关上门窗都能听见外面呜呜咽咽的。而屋里却都通了地龙, 烧的暖融融的, 叫人越发懒得动弹。
六月份开始修路, 紧赶慢赶的,总算在十一月底竣工,成功连接西望府和东邻省府,将往开封去的时间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同时,也开始蠢蠢欲动,琢磨等来日攒几个钱, 也能去开封走走了。
路面一色青石板, 车马人走上去都嗖嗖的, 平坦极了,舒服得很。这都是附近山上就地开采的原料, 不过添些工夫打磨罢了,花费并不多。
中间每隔一百二十里设一站,每站十三人, 由退伍和在编将士两部分组成, 只要是民用, 关键时候也可军用。
打从修路开始,白芷就联络刘夫人和呼尔葉相对有号召力的女性,又请了暂时一身轻的林青云帮忙从中协调, 成立了一个民间商会, 将西望府本地唯二特产;皮子和雪参、雪莲等珍贵药材收购起来, 然后由本地新选出的陆路快递员统一送往开封,在当地的牧家商号出售。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从买家直接到卖家,没有什么二道贩子赚差价,百姓挣得就更多了,而且也没有上当受骗的可能。
原本听说西望府修了路,好多往关外跑惯了的商人还抱着大赚一笔的念头往这里来,哪成想到了一问才知道,感情人家也学精了!
虽说大禄也有许多人精通狩猎和硝皮子,但到底不如大月这类游牧民族。那些人简直得天独厚,恨不得不会走路就会骑射,又将经验代代相传,自然更为出色。
毕竟眼下还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世道,如今既然他们两面环山,一面不久的将来就极有可能重焕生机的草原,还得因地制宜,精修狩猎放牧的好。
白芷同众人商议一回,决定将统筹、联络大月那头的事儿交于呼尔葉做,而原籍大禄的百姓们也不能落后,擅长耕种的便继续耕种,不擅长耕种的,则请了些擅长骑射的退伍老兵做教授,在书院内□□授。
书院十月份就起来了,由公孙景这个正经的状元郎取名题字:西关书院。
西关书院内设多个分院:最开始的启蒙并不分科,启蒙结束后则分为科举、木工、石匠、医科、骑射、女红等多个学科,分散发展,全面开花,最终目的就是让大家都能有维持生活的一技之长。
先前还有不少人对男女共处一室学习这件事颇有微词,觉得不光伤风败俗,还完全是浪费资源。
女子么,本就该老实在家做活,日后相夫教子不是么?怎的好好的黄花闺女偏要去与男人们挤在一处!
结果书院开学不过短短一月,在城内外告示栏里公开的第一张成绩单就令人大吃一惊,着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成绩分为甲乙丙三等,甲等最优,而除了木匠、石匠这些基本上没有女子学习的科目外,其余科目中甲等者女子皆占半数以上!就连科举也仅仅略逊色一筹,可也足足占了三成之多!
对此结果,饶是白芷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等这一刻真的到来,也不觉心神激荡。
旁人更不必提,几乎掀起了惊涛骇浪,公孙景这个知府兼院长更是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眼神复杂的盯着榜单,幽幽道:“可喜,可怜,可叹!”
所喜者,不外乎女子竟也有这般优异成绩,足可见她们的心胸抱负和聪明智慧;
所怜者,则是过去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她们竟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与男人们公平竞争,不知埋没多少人才;
而所叹者,却是即便她们再如何优秀,短时间内,科举大门仍旧不会为她们打开,何其不公!
经此一役,西关书院的女学生们一战成名,不光西望府、北延府两地广为流传,甚至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也听到了风声。
毕竟是开启民智的好事,圣人为此还特意下旨嘉奖,又单独表扬了公孙景的政绩。
圣人一表态,整件事更如长翅膀一般传遍天下,朝野之中也议论纷纷。
下朝回家的杜笙特意去找了父亲杜文,感慨道:“那小子果然不错。”
杜文如今须发皆白,可因寒门出身,后来又注重保养,身子骨倒还硬朗,思维也清晰。
听了这话,端着茶盏的他便呵呵笑了几声,不紧不慢的啜了一口才轻飘飘道:“那小子固然不错,可依我之见,此事未必是他的主意。”
杜笙一愣,追问道:“父亲此话作何解?”
杜文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缓缓踱了两步,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之中,幽幽道:“公孙景生于江南公孙家,虽旷达不羁,可颇重礼法规矩,哪里是会提倡男女同学之人!”
杜笙想了一回,倒也是。
“那以父亲之见,是何人所为?胆量着实惊人。”
现下天下虽女学盛行,但男女同学却没有先例,此人一力推动,自然承担了无比风险和压力。也就是如今成了,若是不成,只怕外头的口水都能将他淹死!
杜文缓缓眨了眨眼,活动下胳膊腿儿,半真半假的叹道:“到底老了,如今我精神头儿也短,并不大管这些事。”
见他似乎不愿多说,杜笙应了声是,垂首伺候着。
过了会儿,杜文催他家去,到了院中才道:“你也有日子没去你姑姑、姑父家了吧?明儿休沐,就出城去瞧瞧吧。”
他的妹子杜瑕嫁了牧清寒为妻,后育有两子一女,如今两个儿子如今也都交了实权,挂着高高的虚名儿在朝中做官,无事不得擅离京城;女儿也远嫁江南,只剩下他们两个老来伴儿,如今一年到头都住在城郊庄子里,远离纷争,不问世事,也不许儿子频繁探望,确实保了一家平安,可也着实有些孤单寂寞。
前儿杜瑕托人送信,破天荒的问了孙媳妇白芷的事儿。
两人一辈子的兄妹,很了解彼此的性情,杜文知道这个妹妹如今是恨不得装聋作哑的,连对儿子的关心都只藏在心中。若真要问,恐怕也是孙子居多,又如何会是媳妇?
这么多年下来,每每回想起来,杜文也时常感到惊讶和诧异,觉得自家妹子颇有不凡之处,恐怕是个有来历的,只是对方不说,他也从不刨根究底。
可如今杜瑕却罕见的对一个小辈有了兴趣,还含含糊糊的说觉得投缘……只怕也是觉察出了什么。
杜文爱梅,院中各处满载梅花,不乏明种佳品,这会儿已经开了不少,遒劲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娇花,沁凉的空气中浮动着丝丝幽香。趁着墙角、枝头未化的洁白积雪,越发清净雅致。
杜笙应了,又盯着一支百年树龄的铁杆玉梅唏嘘道:“姑父戎马半生,如今却这般,总叫人有些……”
寒心。
操劳了一辈子了,若非没得选,谁不愿意儿孙绕膝,共享天伦?
可现下,他们却如此这般,实在叫人难受。
便如这梅花,高洁清雅,可绽放时却连片叶子都少见,颤巍巍傲立枝头,何等高处不胜寒,令人感同身受。
杜文轻轻吐了口气,道:“既有所得,必有所失,各人缘法。”
他们家又何尝不是?
几个儿女,如今只有杜笙一人在京,孙子孙女长到十多岁了,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顿了顿,杜文又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哪有常胜的将军?单看公孙家、白家就知道了。如今我杜家虽瞧着赫赫扬扬,可谁知将来如何?凡事不可强求。”
虽然隔得远,可好歹知道各自都过得还不错,也就够了。
杜笙安安静静的听完了,深深一揖,“是,谨遵父亲教诲。”
等行完了礼,他才带了点笑意的说:“前儿下朝遇见安定候了,约莫是订了庞家的女郎,瞧着身子恢复的也不错,也算是三喜临门了。听他的意思,若无意外,打算来年开春就去请旨去西望府瞧瞧呢。”
安定候就是白芷的二哥白菁,因他早年立战功,又逢圣人寿诞,施恩天下,便封了他一个安定候的爵位。
“哦?”到底是一条根儿上的后辈,杜文听了也替他高兴,“也该去瞧瞧了。”
牧归崖镇守西北,等闲不敢妄动,指望他回京探亲是没什么可能的了。但白菁并无实权,又是功臣之后,当初妹子大婚就没能到场,已经令圣人心怀有愧,必然能许的。
杜笙也是这个想法,又说:“想必姑父也甚是思念,届时牧家或许也有人随行。”
杜文点点头,小心的摆弄了一回梅花,又凑上去嗅了嗅:“倒也无妨。”
如今除了牧归崖之外,牧家哪里还有手握大权的?圣人便是小心眼儿,也不至于此。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自从呼尔葉被任命为大月皮子生意的总联络人之后,周围人反应不一, 而她也终于体会到了向往已久的权势的快/ 感。
她的堂哥自然是十分不悦的, 先是冷嘲热讽, 说姑娘家根本做不来这样的活计,又说什么自己愿意帮忙分担,不过是拐着弯的想劝她把这活儿让出去。
可呼尔葉等这种大展拳脚的机会等的望眼欲穿,怎么可能会听他的?哪怕一开始做起来确实不容易, 也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仅仅一个月时间就硬是累掉了五六斤肉。
然而成果十分喜人。
本来大月因一时贪念与炤戎联合对抗大禄,结果反倒成了败家之犬,中原百姓就对这几国人十分不待见。每每有商人来这边收购皮子时, 也故意压价,只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敢怒不敢言。
须知大月本就是游牧民族, 百姓以牧羊放马为生, 并定时打猎。可如今草原都毁于战火, 没个三五年不可能恢复元气, 他们又不擅长耕种, 剩下的唯一谋生途径也就是打猎贩卖皮子,用剩下的肉去交换粮食。
结果偏偏皮子又一再被人压价!
可如今情况大大不同了,呼尔葉已经得了郡主的青睐,因着这层关系, 他们的皮子跟大禄人一般价格收购, 只分品质好坏, 不论关系远近。
同样一张皮子,或许往年被压价不过区区30两,而今年就能卖到50两!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银子更能使人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