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不会哄小孩子,折腾了半天实在没有办法,索性将她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容萤还在奋力挣扎,知道推不开,干脆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尖尖的虎牙力道不小,陆阳皱紧眉峰,抿着唇把她扶上马背。

“当心点,坐稳。”

马匹开始奔驰,一路溅起泥泞。

容萤一直没松口,为了避免她摔下马,陆阳迫不得已点了她的穴道。将她脑袋从脖颈上挪开的时候,那块肌肤已经被咬得出了血。

这样一来,人倒是安静了,不过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满是怨怼,眸中充满了恨意。

她现在刚失了双亲,举动太强硬,是不是不大好?

被容萤瞧久了,陆阳不由心虚地挪开视线。

如今情况特殊,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不得已才用这种手段。厌恶他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没被她讨厌过……

在心里纠结了很久,然而这番话到底没能宽慰到自己,行了小半时辰,陆阳终究还是勒住马,抱她下来。

“穴道我给你解开,能答应我不乱跑么?”

容萤缄默了一阵,终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指尖朝她几处穴位轻轻一点,立时浑身的血脉都通畅了,她摊开五指活动筋骨,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

陆阳松了口气,垂眸解释:“我方才不是有意的。”

容萤也没瞧他,自顾舒展身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还饿不饿?”

“不饿。”

“喝水么?”

“嗯……不渴。”

“那,歇会儿?”

她环顾四周,忽然红着脸说,“我……我想小解。”

陆阳闻言微怔,眸色有细微的变化,容萤即刻补充道:“向你保证,我不会乱跑的。”

他仍旧犹豫不决,眼见她偷偷瞟着自己,最后还是颔首:“别走太远,注意安全。”

“好,你放心。”她说得信誓旦旦,起身拍拍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路旁的林子里迈。初秋草木微黄,却还没有尽数凋零,高高的野蒿很快便把她的身影覆盖住。

陆阳抱着双臂,侧过身子等待。马儿正低头在啃食地上的草,微风轻拂,漫天都是枯叶,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在原处抬眸唤了几声,林中无人应答。尽管内心已经有了答案,陆阳还是上前去拨开杂草,视线所及之处,早已看不到容萤。

他轻叹出声。

就知道会是这样……

*

坡下有一条小河,容萤沿着河水一路狂奔。之前因为山洪的缘故,他们走的就是这条道,如今再顺水跑回去就能到铜仁府,她在那里歇过几日,知府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只不过,坐马车和走路回去能相差多久的时间,她心里完全没有谱。

天空初初发亮,跑了许久,容萤累得不行,一面拿袖子擦汗,一面回头张望。那人没有追上来,她庆幸不已,于是放缓了脚步,摇摇晃晃地在草地上行走。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反而让人感到寒冷。脑中还闪着昨夜里的那些画面,仅仅只是回想,已觉得毛骨悚然。

究竟是谁要他们一家的性命?

父亲贵为王爷,身份摆在那儿,一般的宵小肯定不敢打这个念头。要说与何人结仇,那更加不可能了。

自打他封王以来就被遣到南方的封地,距离京师有万里之遥,到现在已十五个年头,机会多的是,对方犯不着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下手。

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远在京城中的那些人。

她驻足,抬头望向北方。

太子是在上年春天病故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于疾病,爹爹在家中很有一番说辞。总而言之,目下皇城里缺少一位储君,虽然母妃没向她提起过,但这次皇爷爷传召进京,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帝王家的心,当真够狠啊。

容萤将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深嵌入肉中,有刺骨的疼痛。

痛些才好,痛些才记得清晰。

哪怕是流着同样的血,他们都能下如此毒手,可见生在皇家并不算是什么幸事。

还好,她活下来了。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总有一日,自己一定会手刃仇人。

容萤痛痛快快地深吸口气,把眼角的泪花擦干净。

她不能再哭了,如今宁王这一脉只剩下她一个人,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不能在这里倒下。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容萤坚定地迈开步子朝前走。就在此时,草丛里隐隐有响动,她抬手把面前的蒿草一掀。很不巧,对方刚好也拨开杂草,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同时愣了愣。

容萤飞快地将他打扮上下一扫,一身黑衣,在夜里不算突出,可在白天就尤为醒目。她反应过来,转身想跑,殊不料对方出手极快,揪住她的头发。

钻心的疼痛从头皮往上冒,容萤疼得直咬牙,愣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发丝竟生生被他拽下来一把。

脚踩了个空,她从陡坡上往下滚,眼前天旋地转,偶尔还有石块自手肘边划过。不远处听得方才的黑衣人朗声道:“南平郡主在这里!”

怎么办?

想不到这群人居然找了她一个晚上!

容萤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周身都是泥,或许还混了血,牙齿无缘无故的打颤。她拖着两条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

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尖,疼痛难忍。

好难受,走不动了……

方才还那么豪气干云地发誓要为爹娘报仇来着,难道老天这么快就要送她去一家团聚了?不至于吧!

背后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他们已开始从坡上下来。

心里着急,越急越慌,脚踝疼得刺骨,也许是摔断了,也许是骨折。容萤实在是没了力气,整个身子作势就要往前倒……手腕忽然一紧,有人一把擒住她,猛地将她拽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柔和的气息在四肢百骸里蔓延,陌生的怀抱坚实又温暖,容萤转过头,正撞上对方的唇角,她定了定神,随后讶然不已。

是那个人!

第4章 【万重山】

陆阳颦着眉,食指放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外面的脚步渐近,容萤忙捂住嘴,紧张地点了点头。

“人呢?瞧见人了么?”

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形成一道屏障,茂密的藤草足以盖住他们两个人,透过叶片间的缝隙能看清前面的黑影……人数还不少。

容萤担忧地拽紧他衣衫,陆阳伸手将她往怀中掩了掩,她索性就埋在他胸前,连大气也不敢出。

“陈铭不是说郡主在这附近的么?没看花眼吧?”

“笑话,她方才就在我跟前的,难道还有假?”

另一人冷笑:“你也有脸提,九岁的小丫头,在你跟前你都抓不住,真不知王爷养你做什么!”

王爷?

果然是她那几个叔伯所为。

容萤吃惊之余,禁不住狠狠合拢五指。

一群刺客忙碌了一宿,此时难免有怨气,三两句话之下皆动了怒。

“我警告你说话客气些,你若有能耐,倒是把人找来啊!”

“你当我不想?要是方才换做是我,早把她拿下了,岂会让兄弟们在这儿搜一个小孩子!”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办事不利了?!”

“难道不是么?”

原本盼着他们寻不到人能够早些离开,谁料这两个竟大有要在此地干一架的意思,照这么下去发现自己是迟早的事。容萤不由暗自叫苦,正缓缓抬起头时,冷不丁看见一抹隐在草丛中的青色,一对眼珠红得发亮,信子极有节奏的往外吐。

她连忙朝陆阳使眼色。

他其实早已发觉,奈何追兵就在旁边,此时但凡有丝毫动作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陆阳皱了皱眉,只冲她轻轻摇头。

青蛇缓缓挪了过来,容萤不敢再看,仍旧把头埋回去。

“比剑术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好啊,口气不小嘛,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那两人还吵个没完。

“多说无益,请吧!”

话音正落,剑气激起一阵疾风,树叶沙沙作响,有石块落在肩头。青蛇被砸中之后显然露出不悦的姿态,蛇信子越吐越快,陆阳心知不妙,急忙抬了抬臂膀,将容萤掩在身下。风还未停,左臂处便传来锥心刺骨的巨痛,不用低头也知道是被咬中了。

容萤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青蛇的嘴钉在他胳膊间,树影之下,他微微拧眉,除此以外竟无太大的表情变化。

刚要张口,陆阳就伸手将她嘴捂上,提醒她别出声。

刀光与剑影在身侧交织,容萤静静缩在他怀中,视线里的毒蛇凶悍非常,他就那么一声不吭的坐着,护着她的那条胳膊却半点没动弹。

河边二人正打得酣畅淋漓,眼见情况不对,终于有人出面制止,刀剑相撞,声音清脆。

“行了!要吵也不会挑个好的时间,眼下是你们胡闹的时候么!”来者将武器掷于地上,“再怎么说郡主也就只是个小姑娘,能跑多远?先把人找到,届时随你们打到天上去,我也懒得过问。”

说话的人似乎是极有身份,那两人很快收了手,皆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道了声是。

“傻愣着作甚么,还不赶快找人去!”

他俩忙各自将佩剑捡起,紧随其后。

山林中平静下来,有微风从脸旁吹过。陆阳再低头时,那条蛇已不见了踪影,手臂隐隐有麻木之感。因担心对方会半途折返,他足足在原地等了半个时辰,料着人已走远,陆阳这才松开容萤,俯身而出。

肩膀疼得厉害,他行至河边,撩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容萤揪着衣摆在不远处观望,想了想,还是慢吞吞的跟上去。

陆阳正掬了捧水在手,余光发现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手上都有些轻伤,于是便将水泼了,走到她跟前。

“脚受伤了?”

容萤垂下头,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嗯。”

陆阳并未多说什么,挑了块干净的石头,扶她坐好,随即半跪在地上检查她小腿的伤势,骨头的位置不太对,才将将碰了一下她便倒抽口凉气。

容萤看他沉着张脸,不由担心:“该不是摔断了吧?”

“没有,脱臼了。”陆阳替她除掉鞋袜,“可能有些痛,忍着点。”

“哦。”

他手法很快,但听咔哒两声轻响,容萤还没来得及叫疼,腿就已经接好了。

她坐在石头上,兀自动了一下,脚踝尚有些许不适,不过已无大碍。刚抬头,便见陆阳从河边回来,拿帕子拧了水,蹲在她面前给她擦洗泥垢。

在坡上滚了好几圈,说不清此时究竟有多狼狈。陆阳将她脸和手背的泥土擦净,之后又解开她衣衫,将蹭破皮的地方一一清洗。比起早上,容萤现在安静了许多,不哭不闹,就那么沉默地看着他。眸中有探究,也有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

衣裳明显不能再穿了,陆阳除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仔细系好带子。

“他们还在找你,别再乱跑了,这一带不安全。”

虽是责备的话,但他的语气竟出奇的柔和。容萤裹紧袍子,垂着眼睑,声音闷闷的:“嗯。”

不经意瞥到他左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你的伤……”

陆阳这才想起来,忙将袖摆卷上去,容萤瞪大了眼睛,看得分明,他结实的臂膀上一片青紫,两个深深的小孔凝着血,略有几分可怖。

陆阳眉峰微动,撩袍从靴边抽出一把小刀,毫不迟疑,又快又狠地从伤处划过去,深黑色的液体顺着手臂往下淌。

耽搁太久,毒液扩散得很快,只能用这种方式将毒血放出来。好在那条蛇的毒性不强,否则他也挨不到现在。

刚打算清洗伤口,瞥见容萤神情微怔,陆阳以为是吓到了她,忙背过身去。

清澈的河水染上了淡淡的红色,自眼前缓缓流过,容萤盯着那片血色发了一会儿呆,等回过神时,陆阳已包扎好胳膊,放下袖子。

他起身朝这边走来,在她头顶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影,容萤抿了抿唇,正要说话,他却先开了口:“他们近来会往南边搜,你最好北上,这样遇到的几率会小些。”

容萤闻言便是一愣,原以为他还会逼着自己跟他同行,连说辞都想好了,眼下听这口气……是不打算管她了?

“那你呢?”

陆阳摇了摇头:“我居无定所,去哪里都无妨。”言罢,他转身走到树下,抱着剑倚树而坐。

容萤见他闭上眼睛小憩,心中有些小窃喜,然而刚起身时,望着眼前茫茫的大山,她竟无法抬起脚。

自己一个人要怎么离开呢?铜仁府有多远,在什么地方,哪个方向,她全然不知。

冷风在背后猎猎的卷着,身上的衣衫很厚实,隐约带了一股浅淡的皂角香,容萤捏着袍子,转头去看陆阳。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看上去格外疲惫,脸色由于之前流血的缘故泛着苍白,因为衣服给了自己,只穿了件深衣,瞧着整个人很单薄。

容萤狠下心,别过头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河边那块染血的布条映入眼帘,是之前他清洗伤口时留下来的。她双脚一顿,钉在原地,咬住下唇,然后扭头往回跑。

毒素并未清干净,四肢无力。

陆阳靠在树上,本打算等容萤走远再跟上去,不料衣摆忽然被人牵了牵,他睁开眼,便见她巴巴儿地坐在一旁。

“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吧。”

听罢,陆阳倒是吃了一惊,两人四目相对,他终究没说什么,只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嗯。”

她担忧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不会。”

见他又靠了回去,容萤奇怪:“咱们现在不走么?”

“暂时不走……”陆阳合上双眼,“我歇会儿。”

他眼底下有一圈青黑,面容憔悴,不知是不是昨天一宿没睡。容萤琢磨了一阵,起身去寻了片叶子给他接水。

唇边触到一丝冰凉,陆阳一睁眼,看见她把水捧到跟前,怔忡之后生出些许感慨,垂头就着她的手喝了。

“多谢。”

“不客气。”容萤在他身边蹲下,“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着。”

见她态度如此变化,陆阳多少猜出些缘由,笑得无奈,仍旧道:“多谢。”

这一觉不敢睡太久,他不过靠了片刻,等身体有了力气,便强打起精神,吹哨子将马匹唤来。

一路避开官道,直到傍晚黄昏,两人才抵达狮子坡附近的龙安镇,镇子不大,歇脚的客栈只有一家,陆阳把马交给店伙,领着容萤走进去。

大堂之内的人看到他二人进来,不由纷纷侧目。

毕竟陆阳一个大男人,只穿了件里衣,而外套却在容萤身上,难免瞧着奇怪。

掌柜的尚在低头算账,发现柜台前站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这才抬头,对面的青年生得俊朗干净,然而双瞳却深沉幽暗,神色尤为清冷。

他忙问:“客官住店?”

陆阳点了一下头:“要两间房。”

“两间?”掌柜显然愣了愣,探出脑袋到处找第二个人,最终在柜台下发现了那个小姑娘。她正仰着下巴看他,虽然头发微乱,但那双眼睛却灿若晨星。

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打量,容萤戒备地往陆阳身后躲。

陆阳低头看了她一眼,于是开口补充:“两间要并排着的。”

“好好好,这个没问题。”掌柜转身取了门牌,招呼小二来带路。

进了客房,陆阳草草收拾完自己的住处,过来给容萤打点,她果然就在房间里站着等他。

陆阳把她头发散下来,摸了摸,还有些湿,这样子可不行。他转身出去叫来店小二,给了些钱两,让他烧水、煮姜汤,再买几件可以换洗的衣裳。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陆阳把衣裙递给她,试了下水温,说道:“你先洗个澡,等会儿晚饭好了我再叫你来吃。”

容萤捧着衣服,望了一眼木盆,又看了一下自己,话很诚实:

“……我不会洗。”

第5章 【清歌远】

他闻言一愣。

容萤摸摸鼻尖,觉得这不该怪自己,毕竟是从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去哪儿都有一群仆婢跟着,别说洗澡,连穿衣裳也没让她动过一根手指。

陆阳无奈道:“自己学着洗。”

“哦……”她惆怅地拖着长音,眼见陆阳开门出去,容萤对着那个木盆开始发愁。

屋内水汽袅袅,陆阳站在门外,抱着双臂静静等待,期间也打量了一下这个客栈。人少,清静,偏僻,很适合藏身,只是到底不安全,不能待太久。

他正考虑下一步要怎么走,容萤推开门就出来了,一身衣衫湿漉漉的,发丝上还沾了皂角。

陆阳见她这副模样,一时怔住。

“这么看着我作甚么?”容萤别扭地垂下头,扯着衣摆小声嘀咕,“都说不会洗了……”

陆阳回过神来,忙抱着她回房换了衣裳,又另烧了一桶水,重新帮她洗头。

温热的水从青丝上浇下去,似乎打通了全身的经脉,异常舒适。容萤窝在陆阳怀里,他手掌很大,动作又轻又柔,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她印象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剑客完全不同。

鼻尖能嗅到淡淡的皂角香,与那件衣衫上的味道很像,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她干脆闭上眼,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

折腾完了这个,不多时小二便将酒菜端上桌,客栈里的饭菜味道算不上好,但吃了一天的干粮饼子,饶是这菜在平时容萤连动也不会动一下,如今也吃得分外香甜。

“记得把姜汤喝了。”看她吃得欢,陆阳不由提醒。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萤总觉得这个人和她说话的口吻,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她把嘴里的饭菜咽下,也夹了一筷子在陆阳碗里。

“恩公,你也吃。”

陆阳握筷子的手僵了僵,摇头,“不要叫我恩公。”

“为什么?你救了我,自然是我的恩人,我容萤可是有恩必报的。”

这个称呼他实在担不起,陆阳无法解释,唯有苦笑。见他如此表情,容萤不解地抓抓耳根,“那……这样,我认你做义父?”

不料,陆阳听完大惊失色,立时拒绝:“不行!”

容萤不明所以,只当他看不上自己,不禁嘲道:“你还别嫌弃,我可是堂堂郡主,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才认你做义父的,有了这个身份,往后你到哪儿都不愁吃穿,有我罩着你,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她小小年纪,说这席话时倒是成竹在胸的。陆阳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很快将会有长达五年的四王之争,遍地战火,民不聊生,别说她是郡主,就是公主,在这般动荡的年代也自身难保。

陆阳仍旧低头吃饭,只抛下话:“不能这样叫我。”

是嫌自己把他叫老了?容萤明白过来:“那我叫你大哥哥?”

“……”

“不好?……那小哥哥?”

“总不会是小弟弟吧……”

他侧目对她道:“我叫陆阳,你往后称呼名字就行。”

“陆阳?”容萤歪头,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回,“你的名字?挺顺口的呀。”

陆阳垂首吃了口饭,虽没做声,但唇边竟也微不可见的浮上了一丝笑意。

吃饱喝足,茶水又烧了一壶,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容萤问他,“那些人你认识吗?是谁指使他们追杀我的?”

这个问题陆阳避而不答,反问道:“除了几位王爷,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别的亲人?”

她点头说有,“之前遇上山洪,父王和周将军走散了。他不放心我和娘,便打算把我们先送到襄阳去,襄阳有我舅舅。”

只可惜,还没出常德,就发生了意外。

不过仔细一想,刺客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中早已混入了奸细?

陆阳对她家里的情况并不清楚,只记得宁王妃是官宦小姐出身,高门大户,既然如此,她的兄弟应该也是朝廷重臣,容萤跟着他想必不会吃苦。

“再过几日我带你去襄阳寻亲。”

一听说他要带自己去找舅舅,容萤受宠若惊,忙给他倒了杯茶:“真的?”

看她这副神情,陆阳不禁微笑:“不然你以为呢?”

容萤摇摇头,兀自高兴着,没说话。

本已经做了好最糟糕的打算,想不到他竟这么照顾自己。忽然间就觉得,这个人……或许不坏。

陆阳抿了口茶,“我担心他们未离开,这些天就在客栈里呆着,别乱跑,知道么?”

她回答得颇为认真:“好,知道。”

小镇子上没有夜市,四周安静得很快。骤来的狂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消停了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淡淡的灯光照着摇曳的树影,枝头的树叶已被冲刷得发亮,掉了一地。

陆阳刚刚浅浅入睡,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推开门,小跑到他背后,伸手不住推他。

“陆阳,陆阳……你睡了么?”

他睁开眼坐起身,一转头就看见容萤光着脚站在床前,紧紧抱着枕头,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怎么了?”

“打雷了。”容萤搂着枕头,声音轻轻的,“打雷了,又打雷了……”

陆阳微微一愣,原来她害怕打雷,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容萤揉眼睛,小声抽噎,“你别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不要一个人睡。”

雷电响起的刹那,她似乎能看到满地的尸首,血从楼梯间缓缓往下淌,娘亲的身体就在她脚边,瞪着一双眼,到死都没有瞑目。

正想着,腰上忽然一紧,双脚很快便腾了空,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坐在了他床上。陆阳扯过被褥给她盖上,腾出手来搓了搓她已然冻得僵硬的小腿。

容萤还在发颤,喃喃道:“我总觉得手上有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没有。”陆阳把她两手摊开,放到她眼前,“你仔细看看,什么也没有。”

话音正落,一道闪电刚好划过,尽管不曾听到雷声,容萤却倒抽了口凉气,把他胳膊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陆阳拍着她脑袋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容萤将头埋在他怀里,浑身颤抖,他看在眼中亦是难受万分,如今有自己的时候尚且如此,当初放她一人在野地里流浪的时候呢?又该有多无助……

自责与内疚一波一波漫上来,几乎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天空不再闪电,容萤也渐渐安静,陆阳以为她应已睡着,刚打算抽回胳膊,不料才抬手,她猛然一震,“你、你要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

容萤手上紧了几分,依然不放心:“你能不走么?”

“我不走。”陆阳只得在她身边躺下,“你睡吧,我不走。”

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尝试了几回,容萤还是难以入眠,正在她辗转反侧之际,耳边忽闻得一个极低极低却又十分熟悉的哼唱声。

她眨着泪眼,怔怔地看着陆阳:“你怎么会哼这首曲子……这是我娘以前唱给我听的。”

他未作解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沉默着没有言语。

在前生成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一个雷雨,她都会把他摇醒。

“陆阳,陆阳,又打雷了……”

那时不知她为何这么害怕打雷,甚至害怕到失声痛哭,毕竟他很少见她掉眼泪。

起初,对她还有戒备的时候,陆阳从没安慰过她,只是时常听她坐在床边哼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