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发觉有哪里不对经,关何环顾了一下旁边,待看清眼前之人,握着匕首的胳膊微微颤抖,额上顷刻间布满汗珠,他启唇抽了口凉气,忙解释道:
“韦先生恕罪!”
韦一平腿脚发软,垂眸盯着那明晃晃的利刃,抖了半日,才道:
“关……关小哥,你可否先把武器放下,咱们再……好好说话……”
关何顿时一怔,立即收了匕首,鞠躬施礼道:
“韦先生,恕罪,学生方才只是睡糊涂了!并、并不是想……”
眼见危机解除,韦一平摸着脖子松了口气,拿袖摆一面擦汗,一面冷声喝道:
“关何!”
后者忙应着:“学生在。”
“我且问你,告子对孟子曰‘生之谓性’,孟子如何作答的!”
关何想也没想便道:“回先生的话,学生不知……”
“‘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下一句是什么?!”
奚画听得纠紧,正要凑上去小声帮他,后者已经不知死活地开了口:
“回先生的话,学生还是不知……”
韦一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又往门外一挥:“滚出去,把茅厕打扫干净了再进来念书!”
*
午后,日上中天,比起早间,眼下这日头倒晒得人开始发热起来。
书院巳时末刻下学,而饭堂是在午时初备好饭菜的,因得用饭人多,时候一过,往往就只有残羹冷炙尚能果腹了。
关何才换了一身衣裳从外头进来,堂中早已寥寥无人,盛饭的木桶里头亦是空空如也。旁边儿蹲着一个粗使的丫头,名唤丁颜。书院内的下人不多,这姑娘是伙房打理饭食的,眼下正捧着碗在吃饭,一抬头见他进门,赶紧放下碗筷,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晚,这最后一碗饭才被我给盛了去。”
关何扫了一眼,继而问道:“没吃了的么?”
“好像还有馒头。”
她言罢,把大蒸笼掀开,连气都没冒出来,其中只孤零零躺着两个白面馒头。
丁颜挠了挠头,递给他:
“就只剩这个了……”
关何接过手来,没所谓地颔了颔首:“多谢了。”
看他拿着就走,丁颜不由唤道:“诶……要不,你再等会儿,我晚些时候给你包饺子?”
“不用麻烦了。”
在饭堂里寻了个位置,他坐下,一手捧了冷茶,一手就着馒头,慢慢地啃着。
吃了两口,刚要去喝茶,面前蓦地有人摆了一个食盒上来,他愣了一愣,偏头从食盒一旁看去。
奚画嘴角微弯,扬了扬眉垂首瞅他:
“早跟你说了副院士招惹不得,你还不信,吃到苦头了罢?”
关何眉头一皱,别开脸去依然嚼着馒头,不咸不淡道:“还好。”
“还好什么啊。”奚画将食盒盖子打开,略微不悦,“我说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得很,饿就饿,逞什么强呢。”她说着把里头两碟盘子小心翼翼端出来,推到他跟侧。
“喏,快吃吧。”
关何闻言转过头去,入目即见了两盘盛着糕点的青花碟摆在眼睛,鼻中隐隐闻得桂花和绿豆的味道,他心自一怔,半晌无话。
“光看着作甚么?”
奚画莫名道,“你不是没吃饭么?”
关何盯着那糕点看了一阵,忽而语气警惕地问她道:
“做给我的?为什么?”
“诶……你可不要误会啊。”奚画连忙摆手,“我是看在那天你在校场上救了我一命,才做这个准备答谢你的……要不然我可没那个闲功夫。”
听她此言,关何脸色方稍稍缓了些许,吃了一会儿馒头,又抬眼看了看,终究还是取了一块……
“怎么样?”
见他动手,奚画忍不住开口问:“味道会不会淡了点啊?”
关何咽下嘴里的食物,摇头道:“不会,挺好吃的。”
“真的啊?”
她伸手也拿了一个,放到口中细细品味,随即双眉一弯就得意道:“看来我手艺还没退步,好几年没做了,就怕做不好……”
奚画甚是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屑,对面的关何仍是静静吃东西,她不由就想起上午的事情来,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好奇道:
“我说,你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啊,怎么这么大反应?”
闻得她此话,关何一口糕点呛在咽喉,咳了好一阵才就着茶水咽下去。
“……没做什么梦。”
奚画倒是未曾在意,反而想起别的什么来:“你随身还带着匕首么?”
“……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了!”她颦眉兀自寻思着,“书院有规定,除非是在骑射课上,寻常时候这东西可不能带的。”
关何登时紧张起来,定定观察她脸上表情,心头忐忑,生怕她瞧出什么端倪。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奚画打了个响指,了然道:“哦,我知道了!”
他闻言心跳倏地一滞。
却听奚画接着便自然而然道:“你是怕被江尚那帮人追杀吧?”
“呃?”关何眼下已不知该如何回答,奚画却在他胳膊上一拍,宽慰道:
“你大可放心,前些天我便听人说,那姓江的不知道被哪个仇家雇的杀手给结果了。这会儿江家正乱成一锅粥呢,你那五十两怕是早就给忘了。”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桌前的糕点,只能点头:“……嗯。”
饭堂中剩下的人不过三三两两,再过一阵就钟声就要响了,奚画不住地催关何快些吃。
正在这时,那门口却摇摇晃晃进来个人,身着书院的青衿,四方脸,虽是眉清目秀的,可脸色苍白如纸,眼圈儿青黑,看上去像是遭了场大病似得。
这丁颜刚吃罢饭,抬起头对上他那深陷进去的眼珠子没来由吓了一跳。
“钟大哥,你怎么整成这幅模样啦?”
钟勇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给我来点吃的……”
“没饭菜了。”丁颜颇为内疚地耸耸肩,“只有汤。”
“……行,你盛一碗来吧。”
“好。”
满满的一碗番茄鸡蛋汤,他用手捧着去端,却因抖得厉害,等放到桌上时,已洒了大半出来。奚画看着纳闷,这钟姓的同窗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平日里倒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这些天连连告假不说,怎么今儿见了还如此魂不守舍的。
她把头一仰,朝对面桌问道:
“勇谋怎么了?好几日没来上学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么?”
怎料,一听有人唤他,这钟勇谋一个激灵,握着的筷子应声而落,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等瞧见了对面的奚画,他方松了口气。
“是小四啊……”
奚画和关何对视了一眼,心头皆是莫名。
“你没事儿吧?”
“哎……”钟勇谋喝了口汤,摇头一叹。
“没事,就是……近来没睡好觉。”
“你不是在书院里住的么?”奚画上前关心道,“怎么最近搬回家去了?我记得你家离得可远了,一来一回一个多时辰呢。”
钟勇谋咬着牙,颤声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她犹自不解:“怎么说?”
“你们、你们是不知道……”他脸颊抽动,喉头一滚,神色竟变得恐怖起来,拉着奚画便张皇道,“那日夜里,我在书院里头……见着鬼了!”
☆、第6章 【幽路引魂】
奚画听着先是一愣,随即就笑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呢,定是你看花眼了。”
“没有!”钟勇谋说着就站了起来,袖摆微颤,望着她就着急道,“我说的是真的!那鬼没有腿,走路都是飘着走的,手里还提了盏发绿光的灯笼!”
她心自狐疑:“鬼还提灯?”
“是真的!”眼见她不信,钟勇谋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在发抖,“起初我也以为看错了,就连着好几日半夜爬起来看,那鬼……那鬼竟每夜都在!”
这会儿那正舀汤的丫头丁颜也奇怪起来:“你每晚都去看了?”
“是啊。”钟勇谋听她一问,便点头道,“你说人看一次看花眼是常事,可哪有每次都看花了眼的!”
奚画将信将疑地颔首:“那倒也是……”
一旁尚在吃饭的关何忽而抬起头来问道:“你是在何处见到鬼的?”
“一次在学堂附近看到,还有一次是在孔子祠和对江亭那边。”
“离得这么远?”奚画干笑道,“你大半夜的,还真能跑。”
“倒不是刻意去找的。”钟勇谋叹了口气,解释道,“只是这几处都是回厢房的必经之处,夜里小解或是在留待轩看书看得晚了,难免遇上。”
坐在偏处的几个学生听到这里,也开口插话道:“你别说,这话也信得!”
那其中一个放下茶杯,朝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
“因说咱们书院这位置在前朝一次大战中死了不少人,多年来阴气甚重。太/祖皇帝怕这鬼怪波及城内百姓,这才建了书院,欲以阳气压那阴气。”
他行至奚画身边坐下,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这战死的阴魂,那可不同寻常,非一朝一夕能够投胎转世的。所以夜里被他撞见那么几个,也不奇怪。”
钟勇谋一听,惊慌不已:“这么说来,我看到的真的是鬼了?”
丁颜和奚画胆子小,闻之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俩人不由都在那儿搓胳膊。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了,咱们书院这么些年,可从没听说有闹鬼之事。”奚画吞了吞唾沫,也有些害怕,“再说了,就是有什么战死的冤鬼,一百年了也该散了啊。”
那说话的学生沉默了半晌,似想起什么:“没准不是那战死的冤鬼,也有可能是在咱们书院里死过的人呢?”
关何对这个好像很有兴趣,抬头便问:“有吗?”
奚画顺口就接:“当然没有。”
“不对。”钟勇谋抬手打断,颤着声儿看她,“有的,有一个!”
他神情激动:“小四来得晚,或许不知道。大半年前,就在学堂那边有个女子上吊自缢了……”
“噢!”旁边那人想起来,“你是说木归婉!”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忙拼命摆手:“嘘!这事儿院士不让提的,上回王五一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就被副院士狠狠训了一顿,还说下次听到便要逐出书院呢。”
“这么严重?”奚画捂了捂嘴,不敢再谈。
正巧外头听第一道钟声响起,他们几个遂匆匆结束话题,收拾东西往学堂跑去。
*
下午时候下学早,那教诗书的冉先生只留了个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而后便就自行家去。
奚画回到家中已是申时,帮着罗青做饭洗衣,忙到半夜才得空休息。
正把灯点上,翻出书袋子准备写题,不想找了半日,只有书却不见抄的那对联,连着一本《中庸》也找不到了。
待得闭目一细想,似乎是走时匆忙,放在旁人案几上忘了拿。
明日冉先生定是要检查课业的,倘使答不出来该怎么是好。
左右思索,她回头看了一眼漏壶,眼下尚是戌时,一来一回便就子时了……这也太晚了。
奚画原本打算就此作罢,可光是这么在椅子上坐着,却如何也不安心,她愤恨起身,心道:
古有匡衡凿壁借光,又有车胤萤囊映雪,她跑个来回熬个夜,晚些时候睡又能怎样呢!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这点苦都吃不得,还如何上京赶考,取得功名,老天爷见了都不愿庇佑她。
思及如此,体内顿时热血沸腾。
说干就干,奚画抄起外衫来,取了灯笼推门便朝外头走。
幸而平江城夜里并不宵禁,此刻街上还是热闹着的,人群熙熙攘攘,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为了节省时间,她连走带跑,比平日快上一刻半刻就到达了书院门口。
这一代离闹市甚远,附近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笔直的街道两旁垂柳依依。
若在白日时见了,必是一副春暖花开,花柳繁盛之景。但眼下月光惨淡,夜色幽暗,方圆数十丈不见灯光。
不得不说她一个姑娘家站在此处,还没进去就莫名感到恐惧,再加上早间听了钟勇谋的一番话,顿觉四下里阴风阵阵,气息格外诡异。
奚画捏紧了拳头给自己壮壮胆子,继而拿着灯笼,小心翼翼推开门。
书院的后门一向是不锁的,从这扇门里进去就是平日听钟的大观楼,黑夜里只能看见那口青铜大钟模糊的轮廓。
撞钟的横木似随风悠悠轻动,看着好像有人在那儿拿着敲击一般。
再往前不远就是讲学的学堂了。因为心底里头还是害怕的,奚画脚下生风,一路上停也没停,看也不愿多看,飞快行至堂内。
此刻学堂中一个人也没有,二十来张案几静静立在那儿,淡淡的月华投射其中,树影斑驳,风影移动。
瞧得这阴暗的景色,奚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定了定神,开始四处寻找自己落下的书本。
平日里座位并不是固定的,都是随信而坐,想起今日她来得早,是挑的靠窗的一个位置。奚画手持灯笼,扬着往前面照了照,果然在靠窗旁侧的案几上发现了一本蓝皮的册子。
她忙上前将灯笼小心放在一边,取了来粗粗翻了翻,果真是《中庸》,第一页里还夹着一张写了七言的对子。
失而复得,奚画收于怀中,略松了口气,抬头去看天色。
月已悬于正空,应当快到亥时了,得赶紧回家才是。
她自学堂里出来,回身将门掩好,继而轻手轻脚地欲原路返回。
周遭没有灯光,书院中的灯戌时就都灭了,除了藏书阁那边还有人守着以外,别处每隔百丈才有一盏烛灯亮着。乍一望去,星星点点,零零落落,倒真有几分像是幽冥之境。
还未走多久,正路过孔子祠时,平地里忽然一股冷风乍起,吹得她手上的灯笼猛烈摇曳。
眼里不慎吹进了沙子,奚画伸手揉了半天,好容易能睁开眼时却发现灯笼里的烛火熄了。
回头四顾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得放下灯,在袖口里摸火折子,心道这夜里的书院已经够可怕的了,要是没有灯,倘若真撞上什么东西,没被吓死也会被吓破胆的。
她刚拿着火折子在唇下吹了一口,伸手欲去点蜡烛,不料前方竟隐隐约约有光亮起。
这大半夜都该睡觉了,怎么突然亮起灯来,难不成会是巡夜的?
奚画手上一滞,抬眸看去。
孔子祠堂上金字匾高挂,两旁对联深红如血,那门前仿佛立着一个黑影。
在那孔子雕像旁边,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光芒幽暗,照得那提灯人的身影也是十分的模糊不清,只能见其上半身灰青色的衫子,而下身却是一片漆黑。
如此打扮,这般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巡夜的下人。
奚画脑中猛地一个激灵,钟勇谋白天说的话清清楚楚在耳边劈过。
——“那鬼没有腿,走路都是飘着走的,手里还提了盏发绿光的灯笼!”
对比眼前所见,这果真与他所说别无二致!
奚画当即吓得变了脸色,腿脚发软,哪里还敢再往前走,只差没叫出声来。
怎知,这人越是害怕便越容易出事。
慌张中,她腿上一抖踢到了地上的灯笼,本是极轻极轻的动静,可在如此环境之下却显得格外突兀,奚画甚至能感觉到那对面的东西倏地一下转过身朝这边看来。
那两眼珠子好像在闪绿光。
这到底是人是鬼,是怪还是妖?!
要真如钟勇谋说得那么恐怖,眼下被他发现自己在此,会不会生吞活剥?
比起这些,奚画更担心看到此种东西的正脸。
正所谓人固有一死,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吓死!
大约是因得夜色深沉之故,那鬼也看不清这边的境况,更不知是否有人,只慢悠悠地试探性地往此处移动。
纸糊的灯笼,一摇一摆,慢慢向她的方向靠近,看上去便愈发诡异可怖。
奚画登时心跳如鼓,手心尽是冷汗,直纠结着自己是跑还是不跑。
左脚已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正在这时,她脚下一空,似被人腾空抱起,奚画吓了个半死,张嘴就本能要叫。
那人倒是先她一步,大力捂住她的嘴,飞快将她拉到一丛茂盛的龟甲冬青之后。
这鬼怪身形竟然如此灵活矫健!
奚画只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偏生那鬼魂还在往她脖颈处喷热气,一阵一阵的,惹得人汗毛直立。
难不成就这么坐着等死么?
她心中骤然生出悲哀之感来,自己还未功成名遂,还未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居然便死在厉鬼口下。奚画越想越不甘心,手脚并用,挣扎着想要自鬼怪魔爪中逃脱。
心道横竖是死,索性破罐子破摔,和这鬼拼个鱼死网破!
五指还在奋力扳着那鬼捂在她口鼻上的手,耳边蓦地听一人低低道:
“别动,是我。”
☆、第7章 【沧海东青】
这声音甚是耳熟,似乎哪里听过,奚画皱着眉寻思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回头一望。
“关、关何,你……”
“嘘!”
后者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奚画方才注意到眼下的处境,忙伸手自己捂了嘴,甚是紧张地点点头。
隔着草丛往前看,正在方才她所待的位置,那盏青灯和提灯之人缓缓靠近,继而在那地方停下,灯笼左右摆了摆,看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奚画暗道不妙,虽是她人被关何逮到这里躲着,可拿来的灯笼还搁在那儿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此地刚刚确有人待过么!
草叶缝隙里,瞧着并不真切,距离又有些远,加上夜里视线模糊,即便是那青灯未再移动,奚画也没看清此人相貌,更不知对方是人是鬼。
可单看衣着,上半身是麻布短衫,绝非书院中学生所穿服饰,又打量身高,好像还偏矮……
风声潇潇,吹得草木花叶都沙沙而响。青灯人寻了半晌,大约是没寻到他二人踪迹,便举了灯慢慢悠悠地朝孔子祠走去。
不过多时,只见其绕到祠堂背后,灯光霎时一暗,四下里静悄悄的,再没看到什么异样之处。
奚画在这龟甲冬青后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半盏茶时间过去,周遭确确实实归于平常,她才小心翼翼探出个头来。
“那鬼……走了吧?”
关何也不太肯定:“应该是。”
她叹了口气,悬着心倒是落了下来,抚着胸口轻拍道:“那就好,那就好。
“吓死人了,那当真是鬼?”
关何略一思索后,终是摇头:“不知道,瞧着挺像。”
奚画皱着眉,拇指在唇边轻轻一咬,若有所思道:“看来勇谋没有说谎,咱们书院果然闹鬼。”
“要告诉院士么?”
“……暂时先不要。”奚画细细思忖,“无凭无据的,贸贸然去禀告院士,一定会说是我们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嗯,倒也是。”
“等明儿,再问问别人看看吧……”她正抱着胳膊回想,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往回退了两三步,讷讷地盯着他: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关何想也没想便道:“碰巧路过而已。”
“路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路过书院?”奚画怔了怔,明显不信,定睛一看,伸手指着他肩头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血?”
关何忙侧过身去。
“没有,你看错了。”
“……哪里会看错,那明明就有。”奚画一语言罢,又上下将他一扫。
而今他这一套装扮甚是古怪,周身漆黑,还是窄袖的劲衣,一头青丝以发带高高束起,腰上还别了一个袋子,不知盛的何物。
“你怎么穿成这样?大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关何想了想,开口道:“这是便服。”
“胡扯呢,哪有人便服是这样的。”
后者倒是一本正经:“在蜀中便服正是如此。”
“……”因得不曾去过,奚画也不知他话里真假,只得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又去偷东西了吧?”
关何微微蹙起眉来,断然否认:“当然不是。”顿了一顿,随即补充道:“这是我揽的一份活计,夜里帮人家做些事。”
奚画闻得此言,脸色稍稍转好:“原来如此,怪不得白日里看你老打瞌睡……”
她口气一转,语重心长:“不过凡事也得分个轻重,你来书院呢,是要念书考取功名的。为了那几个钱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当。”
关何轻轻应了,忽而问她:“你想要考状元?”
奚画听着就笑道:“哪能啊,我能进宫当个女官就很是满足了。且不说我朝从来没有女子中状元,就是有,怕翰林院那帮人也是不肯的。”
她说完,摊手呵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哆嗦道:“咱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头阴森森怪恐怖的,一会儿倘使又有什么妖魔鬼怪蹦出来了,那就糟了。”
关何点了点头:“从偏门出去吧。”
“嗯,好。”
奚画不敢回去拿灯,只一路揪着他衣摆,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地往书院后门走。
出了院门,没走多久就是流云长街。现下时候偏晚,路上行人稀少,除了几家客栈和秦楼楚馆,别的店铺早已打烊,端得是这般,倒也比书院那地方有人气儿多了。
奚画登时轻松下来,也有心思捧着书,认认真真思考夫子留的对联。不过尽管如此,关何却一直走在树下与灯光照不着的阴暗之处,头低低垂着,和她保持距离。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他才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方道:
“我到家了。”
奚画“咦”了一声,放下书来端详他的屋子,继而笑道:“这是你家?”
“嗯。”
“离我家很近啊。”她指了指前面一条悠长的小巷,“这边巷子穿过去,对面就是我家了。”
关何顺着她所指之处抬眸,依稀有几分印象,淡淡颔了颔首。
正将要走,奚画蓦地又转了身回来。
“对了,你这肩膀……”
她说着就伸手过去,关何愣了一愣,飞快侧身避开。
她看在眼里,不禁笑道:“堂堂男子汉,你还怕疼不成?”
他眉间一皱:“不是……”
“上回你胳膊的伤还没好吧。”奚画把书一叠收到袖中,然后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小药瓶来递给他,“正好我还带了金创药,你拿去敷一敷。别旧伤未愈新伤又不好好治,那你这手可真是废了。”
关何轻抿了抿唇,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怎想对方已是等得不耐烦,直往他手头一塞。
“我不和你磨蹭了,这对子才想好了上半句,回家还得背书……”奚画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提醒他,“明儿冉先生可要考查《中庸》前两页的,你别到时候又立在那儿一问三不知。”
近处的茶楼熄了雅座的灯,他所站的这街上唰地一瞬暗淡下来。
波澜不惊地看那人身影在巷口渐行渐远,最后隐于浓浓的夜色之中,关何一言未语,回眸转身开了院门,举步而进。
屋中依然漆黑一片,风清月冷,桌上的烛泪硬成一块儿。
他点上灯,略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上休息。隔了一会儿,发觉掌心还有东西,关何动了动手指,将那小瓶的金创药搁在桌上,抬指把玩似得拨弄了一下,又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