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禁足么?
一旁的三公主替她发问:“沈怿,你不是在禁足么?圣旨在上,你敢抗旨?”
他视线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朝殿上的太后款款行礼,“儿臣来给母后祝寿。”
肃亲王的态度依旧目中无人,然而短短一句话,表示自己出师有名,似乎皇帝在这儿也不好意思阻拦他尽孝。
三公主颦了颦眉,欲言又止。
太后倒是没计较这些,她今日心情不错,摆手示意道:“好好好,来了就好……来瞧瞧跟前的这是谁?”
还能是谁,一早就看见了。
沈怿斜眼往身旁瞅去,她今天换了一身行头,打扮不十分艳丽,但有模有样的,像个大家闺秀,极少看见她穿成这样,便忍不住挑眉多瞧了几眼。正好书辞也悄悄地望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各自都含了些许笑意。
“方才正提到你呢,想不到你这孩子来得这么巧……”
沈怿垂首又请了个安,恭敬道:“儿臣戴罪之身,寿礼准备得简单,还望母后不要见怪。”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怎会怪你,心意到了就好了……”她笑容和煦,半点看不出有为难之意,“趁今天高兴,都留下来陪我吃席吧,热闹热闹,晚些时候再回去吧。”太后发了话,却是冲着傅家夫人说的。
“多谢太后抬爱。”她自是颔首道好,知晓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怕再节外生枝,于是赶紧领着书辞退到一边。
底下的小太监陆陆续续摆上宴席,殿中声乐奏响,窈窕婀娜的舞姬们从四面八方翩然而来,在各色纷繁的衣袂间轻步曼舞。
沈怿特地挑了个位置和书辞坐在一块儿,他执杯喝酒,漫不经心地欣赏这场歌舞。
哪怕挨得近,在这种地方讲话也并不方便,书辞身子一歪,不着痕迹地偏向他,压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后者嘴唇压在酒杯上,不紧不慢道:“救你来了。”
无论肃亲王革没革职,他只要在,就没人敢为难她,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所致,不能很顶用,但吓唬人足够了。
不过正如沈怿所言,他出现的那一刻,书辞的确安心了许多,像是感觉,天塌下来还有人顶着一样。
沈怿也顺便借她这个偏头的姿势打量,因为进宫,穿着上得体面,这套衣服华而不俗,精致中带着秀气,着实是养眼……如果没有她头顶上那两支簪子的话。
他用琉璃杯掩嘴,轻声道:“你这身衣裙……挺好看的啊。”
“好看吧。”书辞得意地冲他扬扬眉,“夫人特地替我打扮的。”
沈怿喝完了酒,摩挲着下巴琢磨她发髻间的金银首饰:“就是这簪……”
眼见他手痒想摘,书辞一脚踩下去,几乎用气音威胁道:“你要干嘛?”
沈怿皱着眉:“戴什么簪子,又不合适你。”
“这发簪是用来固定髻的,你拔了我就惨了!”
书辞颇费口舌地和他解释在太后面前披头散发是很失礼的,而且也没料到他会来,不然也就不戴了,然而直到酒宴结束,沈怿仍旧对她这一头金晃晃的东西不满。
“太后召见,脑袋上没点东西怎么成?这可是人家傅夫人的发簪,回头我还得还。”
出了殿门,天色已黑,毛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夜空。
知道这位王爷不好惹,眼见他俩在一块儿说话,四下里愣是没人敢上来打扰。反正沈怿认得路,几个太监也乐得清闲。
他抱着胳膊,“绢花发带不一样是头饰?”
“那多掉价啊。”
沈怿凉凉地瞥她一眼:“回头我给你打锭金子顶着,这就不掉价了?”
“……”
书辞刚龇牙想瞪他,还没等开口,沈怿手上动作却奇快,趁她不被,两下就把发簪取了,书辞尚未反应过来,一脑袋的青丝顷刻散在背后,她忙捂住头想去抢。
“这在宫里呢!”
“那又如何?”沈怿却负手而立,眼中满是挑衅笑意,仗着身高的优势刻意把胳膊高高扬起。
简直欺人太甚!
书辞咬牙够了半天没够着,看他垂眸挑眉,忽然心生一计,趁沈怿低头的一瞬,踮脚便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瓣轻轻触碰,舌尖的湿润蜻蜓点水般地一掠,不知是因为突然还是因为意外,他措手不及地僵住了。
书辞抬手轻而易举地把他握着的发簪给夺了过来,颇为得意地退了一小步。
沈怿回过神时,低笑了一声,缓缓摇头,拇指抹了抹唇上的水渍,“美人计啊?”
她直道惭愧,用手理着青丝,将发髻绾上去:“头一次用,还有点生疏。”
沈怿帮她绑好头发,闻言笑道:“不妨事,往后可以拿我慢慢练手,我一点也不介意。”
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书辞不由好笑地瞪了他一眼:“你不介意我介意,我还……”
话未说完,她的目光从他背后窜过去,仿佛是瞧见了什么,脸色疏忽变了。
察觉到不对,沈怿皱了皱眉,心头一凛,飞快转过身。
夜里的宫墙长不见底,宫灯在墙根下罩着一层氤氲的幽光,这种地方死过太多的冤魂,一到晚上便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怎么?”
书辞忽然揪住他衣摆,指了指前面的月洞门,警惕道:“我刚刚好像瞧见那儿站着个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是男是女?”
“……太模糊了,我没看清。”
沈怿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他身上的人命有不少,自然不怕这些,当下牵了她的手过去一探究竟。
门洞内是个小轩,里面空无一人,甚至杂草丛生,在偌大的禁宫中显得格外荒芜,靠近正门的位置处有一口水井,井的四周已经用木栏围住了,没法进去。
书辞随手搭着栏杆,尚在四处张望,沈怿的目光却悠悠落在那口井上——许久无用使用,它早已干枯,周围落满了枯叶,年头的轱辘覆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在寒冬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湿气。
“奇怪……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手指动了动,漫不经心地示意道:“这里有口井。”
书辞转过眼来,不以为意:“宫里有井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沈怿抬起眼皮,语气缓慢,却字字惊人:“可这口井,是淳贵妃当时溺死的那一个。”
他话音落下时正好起了一阵阴风,地上的枯叶窸窸窣窣地在石板上刮出声响,说不出的诡异。
这一瞬,书辞满背的鸡皮疙瘩齐齐在往上冒,忍不住问:“你娘来找你了?”
瞧她有些胆小,沈怿故意笑道:“也说不定是想来看看儿媳妇呢?”
那还是别了!
饶是听出他在开玩笑,书辞依然不自觉地害怕,忙双手合十对着井边拜了拜,嘴里念了两句惊扰了勿怪。
“莫非是你娘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她拜完后直起身,揣测道,“我记得你曾说,当年到这儿时就发现她已经死了……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里来?”
沈怿沉思了片刻,“是有个太监领我过来的。”
“太监,哪个太监?”
“我哪里记得清楚,天下的太监都长得差不多。”
她无奈,“你那时怎么知道你娘死了?万一还有救呢?”
沈怿懒懒地望着她笑,就冲他这个表情,书辞心里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后者耸耸肩开口,好似特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我自然朝井里看了一眼的,她那会儿头浮在上面,整个人都被水泡大了一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要有救早就扑腾了。”
不知是他形容得太贴切还是被眼下这阴森森的气氛烘托所致,书辞仿佛能亲眼见到那幅画面,立时头皮发麻。
正抱着胳膊搓了一阵,随后又蓦地感觉奇怪:“等等等等……你娘,是头朝上浮在水里的?”
他歪头:“嗯?怎样?”
书辞狐疑道:“不应该啊,如果是她自己不慎跌入井中,或是站在井边被人推下井的,那怎么也是头朝下才对。”
沈怿并未吭声,眸子里波澜不惊。
书辞皱紧眉,抬眼深深地与他对视,“如果要头朝上,除非是她自己跳井,如若不是,只可能是有两个或是一个人,手这么架着她然后往下丢……”
她比划了两下,似乎眼前再现了当时的情景,自己先打了个冷战,一脑袋栽进他怀里。
“看看……”沈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伸臂抱住她,“知道怕你还说?”
“可是方才……”
见书辞抖得厉害,他只好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你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
沈怿拥着她的肩往回走,“我娘最不待见的就是我,她要是回来,起码也得找我不是找你……再说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她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吓唬你。”
“真的假的?”
“真的,三公主你知道吧?我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她,所以你看她现在老揪着我不放,还不是以为当初害死淳贵妃的是我。”
书辞不由给他打抱不平:“那你怎么不解释?”
沈怿笑了笑:“懒得解释。”
……
两人渐行渐远,寂静的小轩后面,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上午去道观看晏寻,下午又进宫贺寿,忙了一整天没能停下来歇歇,书辞早已疲惫不堪,等回到将军府,天已经黑尽,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她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站在台阶下焦急不安的人。
由于冷,陈氏不住地搓手呵气,脸上挂满了忧愁之色。她两鬓已斑白,身体似乎也不如以前硬朗,生出几分中年妇人该有的单薄和羸弱,书辞想不出这么晚了,她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找自己。
“娘。”
陈氏闻声挪过视线,眸中带了期盼地向她走来。
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双手,书辞几乎本能地帮她捂了捂手,“您怎么有空过来?”
陈氏犹豫着斟酌言语,“我是想问你一些事……”她忐忑地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最近,书月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姐?”书辞不解地拧起眉。
她点头:“这段时日,她老是早出晚归,甚至好些天不回家,问她什么她也不说。”
言书月的性子是最温和,也最不爱惹事的,成日里规规矩矩,出门都畏手畏脚,还别说会做出离家不归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
看出她神色间的迷茫,陈氏失落道:“连你也不知道么?”
书辞为难地摇头:“我们很久没见过面了。”末了又补充,“不过您放心,回头有机会碰上了,我再帮您问问她。”
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陈氏只好颔首同她道谢。
“您要不要进去坐坐?”
她说不用,垂目默默地抽回了手,匆匆与她告辞,带着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书辞仍立在原地,望着陈氏消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七二章】
小药房颇有些年头了, 抽屉拉开时有吱呀吱呀的哀鸣。
掌柜将一个瓷瓶拿出来放在桌上,朝对面的姑娘解释道:“这药遇水则化,药性极强, 却是慢慢渗透的, 别说耗子,药倒一头山猪都没问题。”
来买药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大概因为长期难以好睡,脸色瞧着暗沉而苍白, 她神情平静地接过瓶子看了看, 忽然问:“若是人误食了呢?”
老板忙提醒道:“那可不得了, 会毙命的……”思忖片刻,又另换了一种,“要不, 姑娘你试试这个?毒性没那么厉害,不过对付几只老鼠还是足够了。”
“不必,我就买它了。”
她连眼皮也没抬,付了钱抬脚出去。
昨日下了场雪, 道路上寒霜未消,耳边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言书月将瓷瓶紧紧地握着,沿街而走, 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晨曦洒在老旧的门槛上,小二掂着脚把灯笼里的烛火灭掉。
头顶上,各色的幌子迎风飘卷, 在来往的小贩间,有个身着捕快服饰的人正向这边行来。
他大概是在巡街,背脊挺得笔直,手摁在刀柄上,目不斜视。
由于逆着光,言书月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她也没有刻意地去看,就这样,他们越走越近,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有个极低极低的嗓音响起:
“书月。”
她呼吸一滞,内心里像是有什么快要溢出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相隔数丈之外,温明转过头,摁在刀柄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似乎也在迟疑,最后才开口:“我会等你。”
对面的身影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他仿佛鼓起了勇气,提高声音:“我会等你!”
“一直等你!”
这句话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然而那人终究没有停下,只是朝着朝阳升起的地方,越行越远。
言书月垂首快步而行,几乎用了最大的勇气才忍住没有回头,直到走出了这条街,走出了那个人的视线,才在拐角的墙根边缓缓蹲下,用力的抱住膝盖。
朦胧的眼前,几滴水渍浸透了衣裙,她胡乱抹去,然后自嘲地笑笑:“真没用,又哭了……”
言书月一直认为,这件事总得有个人来做。
书辞本不是言家的女儿,她都可以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而自己身为言家的一份子,却从来没有为爹爹做过什么。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让养在安逸中的人们学会独自扛起肩头的重担。
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未来,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了。
言书月回到住处时,其他几个丫环刚吃过饭,正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有一个见她眼圈略红,出声关心道:“温月,你眼睛怎么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两下,“……许是夜里没睡好。”
另外一个递上茶水,好意提醒:“那你可得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咱们大人过寿,请了不少客人,届时肯定有得忙。”
“对,趁今天没事,你赶紧睡一会儿吧。”
既然忙,那么自己就一定可以找到机会接近他,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言书月定了定神,试图让方才紊乱的心绪平复下来,随后脱了鞋袜上了床,拥着被衾,背对着还在窃窃私语的丫环们,深吸了口气合上双目。
*
第二日是个阴天,化雪永远比下雪要冷得多。
书辞跟着傅铭走下轿子,肖府的正门就在眼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管事穿得一身喜庆,拱手笑眯眯地迎来送往。
到底是跟着自家主子在官场上打滚多年,不论是哪家的大人,哪府上的千金,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连书辞这个才进傅家大门的,他居然也没叫错名。
“傅大公子,大小姐,您二位来了。”
下人将请帖送上,管事自然不必看,侧身让道:“您里边请。”
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过寿,无非是一个套路,进门送礼,喝酒听戏,闲扯一番,继续喝酒听戏。
将军夫人两口子一向不问世事,不喜到这种场合里来,所以只得由傅铭出马。
而书辞本就对肖云和的身份很好奇,想着或许可以借此多查到点蛛丝马迹,于是也便自告奋勇的来了。
傅铭倒是随了将军府的整体传统,一副温文尔雅的好脾气,对于相亲对象变表妹的现实也接受得很快,一路给书辞遮风挡雨,颇有几分当兄长的样子。
“一会儿,无论遇上什么,我来说就是。”他低低道,“你不用怕。”
书辞闻言感激地颔了颔首:“好。”
想起头一次遇到傅铭还是在庄亲王府的赏花宴上,谁能料到隔了半年,两人便以表兄妹相称一同出席寿宴。这世间的事还真是谁都说不准,谁也摸不清。
台子上锣鼓敲响,一出戏唱得热热闹闹,肖云和面带微笑地听着,一旁不时有人送礼道贺。
他双目望过来时,冲傅铭一点头:“傅大公子,傅大小姐……难得二位肯赏脸,肖某受宠若惊。”
说话间,书辞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除了比旁人白一些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她总是琢磨着,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在众人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就好了……
“说起来……肖某和傅姑娘还是老朋友了。”注意到她在打量自己,肖云和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实在让人欣喜不已。幸而眼下守得云开见明月……恭喜恭喜了。”
“谢大人关心。”傅铭拱手替她回复,“也多亏老天垂怜,否则咱们一家也不能团聚。”
“哪里的话。”他摆手一通笑,“傅兄喜事临门,等会儿可定要多喝两杯。”
上一刻还叫公子,现在这么快就跟人称兄道弟起来了,书辞没吭声,倒是傅铭客客气气地应付了两句“不敢当”。
客套完之后,肖云和转头便应付旁人去了。
他们两人的出现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连半分触动也没有,或许从一开始肖云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人,言则的性命在看来和草芥应该没什么区别。
这让书辞觉得有些挫败。
想来也是,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面对现实时还能如此风轻云淡毫无波澜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她而心生愧疚。
所以长公主也是这样的人么?
那沈怿呢,他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想到此处,书辞却惊奇的发现,因为自己喜欢他,这个缺点,竟能稀里糊涂的接受下来……
人果然是矛盾的。
同样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她竟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知该说自己太明白,还是说自己太愚昧。
尚未开席,酒菜却在陆续准备着,听戏的那边缺茶水,庖厨内早备好了茶点在旁放着。
言书月刚进门就听到嬷嬷催促道:“可算来了……这是大人的茶,赶紧的,手脚快点。”
她应了一声,端起托盘。
热气透过紫砂壶传出来,言书月背过身时面不改色地掀开了盖子,将指尖飞快地在滚烫的水中过了一圈,随后平静地盖上。
四下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她动作又自然利索,几乎没人察觉。
嬷嬷才吩咐完一个丫头,转回头发现桌上还放了一碟糕点,立马叹气,“究竟是哪个顾头不顾尾的,这儿还剩了一盘呢!也不知道心眼长哪儿去了。”
言书月正要走出门,视线扫过那盘点心,若有所思。
两个侍女捧着茶水和糕点,一前一后地从廊子上走过,言书月走在后,端糕点的走在前。
她步调很轻快,神色很平淡,从始至终心无旁骛,静若止水,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快感,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大胆的,像样的事。
这是唯一的一次,也很有肯能是最后一次。
她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不知为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果,心中居然未生出多少恐惧与害怕来……
如果没有遇到书辞的话。
台上甩着水袖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曲调,他拖着长腔,将那最后一个字念得百转千回。
言书月怎么也没料到她今日会在这里,端茶的手骤然一顿,内心那些筑起的垒垒高墙刹那间出现了裂纹,即将分崩离析。
而书辞比起她来,诧异只多不少。
脑子里冒出前天晚上陈氏询问过她的话,像是被雷劈过般清醒。
四目相对,各自都怔愣了一下,幸而书辞反应得很快,瞬间挪开了目光。
言书月回过神,几步跟上前面的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她这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竟开始抖了,紫砂壶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响动,唯有狠狠的咬了一回牙才勉力克制住。
糕点已经放好,她镇定地将茶壶摆上桌,掀开茶盖,努力平静地倒满了一杯水。
橙黄的茶汤上漂浮着几枚叶片,朦胧不清的倒映出旁边的人。
肖云和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朝着那杯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准备告辞退下的时候,他忽然含笑叫住:“等等。”
他扬眉轻嗅了一下茶水的香气,“这雨后新茶味甘性温,正适合小姑娘喝,替我把这杯给傅家大小姐送去吧。”
肖云和的语气格外温和,表情称得上平易近人,可她却像是被人用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冻得浑身发颤,四肢痉挛。
他知道了吗?
他是几时知道的?
无数个念头和可能在脑海里闪过,双脚仿佛灌了铅,无法动弹。
“嗯?”见她在发呆,肖云和轻声催促,“去啊,别让人等急了。”
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想不出对策,可手脚早已不听使唤的动了起来。
言书月缓之又缓地再度捧起了那盏茶,面容苍白地走向书辞。
她坐在那儿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颦眉瞧着她一步步靠近,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不知她同肖云和到底打了什么哑谜,然而等离得近了,书辞才惊讶的看见言书月眼底已噙满了泪花。
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她极想问她究竟是怎么了,可理智又告诉她眼下不能开口。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言书月认命似的闭上眼,忽然用一个蹩脚地姿势把茶杯打翻在地,清脆的一声,溅得满地皆是。
“对不起……”
书辞仍拧着眉毛,一头雾水地看她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收拾。
这里的动静惊到了四周还在听戏的客人,数十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望过来。
眼前的场景,让书辞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她在街上因为安青挽被人议论围观的事,那时的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不必收了。”肖云和命她起来,自我打趣道,“难得我过寿,就当岁岁平安吧。”
众人见其如此宽宏大量,不由借机纷纷拍起马屁。
“大人真是宽仁大度。”
“大人实在海量汪涵……”
肖云和仍旧只是笑,“你过来。”
言书月无言地走到他跟前,眼睁睁看他提起茶壶重新倒满了一杯,“吓着你了吧?喝口茶,压压惊。”
清茶中扶着几片碎末,她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微微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肖云和却轻巧地伸手拽住,拉入怀中,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把茶水喂到了嘴里。
只当是他想轻薄言书月,书辞目眦尽裂,险些便要拍桌而起,就在此时,肖云和松开了手,神色间悠然放松。
四下里便有人起哄发笑。
那个被他揽过的侍女讷讷地盯着虚里,书辞刚准备起身,言书月却不经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言书月的神情。
和言则临走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之后,每一次她回忆起这个瞬间时,总是忍不住想,自己若是不那么任性就好了。
她若是一开始没有离开言家,若是把那些隔阂那些不自在统统扛下来,有些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七三章】
从花厅一路往回走, 言书月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可以这样的快,声音又那般响亮,似乎可以把四周的一切嘈杂全部淹没。
庖厨门边站着的嬷嬷忙得满脸是汗, 见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张口唤道:“温月,赶紧来帮帮忙, 把这壶酒送……”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老嬷嬷狐疑地在原地叫了好几回, 她仍旧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就这般出了正门, 言书月神色迷茫地看着脚下灰蒙蒙的地板。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四周的景色模模糊糊,几乎扭曲到不成形状, 她的五官六感好像在衰落,四肢好像在渐渐的发凉,发麻……自己是不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