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他在日光下,转着晶莹剔透的玉杯出神,唇边是柔软却缺少温度的笑,“念君去我时,独留……长苦悲。”
帐子被人从外撩起,上了年纪的老宫女手托煮好的热茶款步前来给他替换,近前来,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桌上的画像。
她只是淡淡一瞥,目不斜视地摆好新茶,佯作随意的说道:“陛下,逝者长已矣。”
老宫女给他斟满,“还是要多将心思花在别处才是啊。”
沈煜听了这句不疼不痒的废话,细长的眼冷冰冰地朝旁边瞄了瞄,正要开口之际,门外却有个参领急声求见,堪堪打断了他的思路。
“进来。”
那将士面色铁青,几大步上前单膝而跪,“陛下。”
沈煜:“说。”
他满脸的张皇,“昨日半夜,金吾卫左将军带着一万军队,投降了季长川,我等带人前去追剿,可惜未能追上……”
参领留意到,在自己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四下里的空气无形中凝固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窥视天颜,余光发现天子的神色十分漠然,甚至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但众人都知晓咸安帝行事喜怒无常,如今的反应反倒令人惴惴不安。
过了很久,沈煜才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他姓什么……我记得,是姓唐?”
“是……”
后者颔了颔首,手指敲着文书的封皮,“京城中,但凡和这位唐姓将领有关之人,格杀勿论,三族之内不留活口。”
他语气很平静,可命令却字字如刀,“传朕的旨,只要抓到季长川手下的士兵和将领,割下人头,就地,处决!”
身后的老宫女闻言,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本来想说的后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
咸安四年的三月,消停了两个月过年的南北势力再度交锋。
战场在山南西道,附近的多个城池反复易主,今日虎豹骑占了,明日又会被威武军抢回去。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战线距离长安已越来越近。
而针对于沈煜“杀无赦”的禁令,季长川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命手下士兵若抓到魏军,一律好吃好喝的对待,再挑个日子放生,当然如若这帮兄弟有意愿加入虎豹骑,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这一招实在把沈煜和杨岂恶心得不行。
御驾亲征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士气,隐隐又有快要崩塌的趋势。
魏军愁得焦头烂额,项桓这边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开春时疫蔓延,早些时候的中毒还没彻底治好,圣母太后给众人留下的“遗产”又开始兴风作浪,宛遥不得不在后方忙前忙后。
也就是在此时,项桓重伤的消息传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煜的背景交代完啦w
咸蛋黄兄的个人认证简介文艺版:若想不为鱼肉,只能我持刀俎。
通俗易懂版:我莫得感情(。
宛遥——一个资深后勤,深藏功与名。
咳。
明天可以继续更新~明天能撒一点糖啦=3=
听歌时间~本章推荐bgm——
《我死我生》by不才
第106章
宛遥接到书信时, 人还在附近的小镇上帮当地的村民看病。这里的紫斑瘟疫几年就爆发一回, 又是个偏僻的所在, 单单是普及药方就费了好大的口舌。
等她连夜赶回成都, 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不是没有见过项桓受伤,但这些年大部分时候宛遥都不曾与他分离太远, 无论病得是重是轻心中多少有数, 而像这样将所有波涛汹涌凝聚在简短的几个字上, 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这信估计还是项圆圆写的,图个简单明了, 偌大的五个字——“我哥快死了”血淋淋的贴在上面,让那单薄的纸隐约透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重量。
彼时天已经黑了,她风尘仆仆地走进府,四面八方都亮着灯。
宛遥顾不得找个人问情况,先驾轻就熟地寻到了项桓的房间,伸手轻轻一推, 门果然开了——他还是习惯性不关门。
迎面一股淡淡的苦味,常接触药草的都知道是治外伤的膏药。
大概又是伤到哪里了。
宛遥轻手轻脚地掩好门,床上的少年正无比安静的躺着, 几个月没见,他棱角又分明了许多, 嘴唇是一片青紫色,显得整个人缺少热气, 好像下一瞬就会停止呼吸。
项桓的感官一向很敏锐,然而这回她已经走到了床头却也还没醒, 宛遥就知晓他必然伤得不轻。
从被衾间摸到他冰凉的手腕,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眼前躺着的可能是具长相比较好看的尸体。
纤细的手指拂过项桓略生胡渣的侧脸,脉象刚刚把到一半,身后就有个苍凉的声音响起:“没死呢,就是血流多了,睡着。”
宛遥一转头,看到个形容瘦削的老人家。
他手上拎着半瓶外伤药,步伐闲适,十分轻松写意地走过来,慢悠悠接过她把脉的那条小臂,眯起眼,像喝了碗热酒似的细细听了一阵。
“恢复得还算不错,该换个方子了。”
项桓是虎豹骑里的受伤专业户,他比普通人要特殊一点,寻常的士兵上了战场,要么受伤过重直接嗝屁,要么轻伤流点血,自己用唾沫和金创药糊一糊也就过去了。偏他不同,时常断骨流血三刀六个洞,愣是拼着一身硬骨头不愿轻易去死,季长川为了照顾他,干脆配了个医官专给他疗伤用。
宛遥把项桓的手放进被窝,又小心翼翼的搓了两下替他暖暖,旋即跟着老头子往外走。
“是怎么出事的?他伤了有多久了?”
她想问一下事情的经过,老军医却没回答,反倒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士兵替他开了口:“五天前打新城,咱们是先锋军,将军带头出去开路,结果不小心踩到了敌方埋的火油,那一片一下子就炸了!”
听语气,他大概是项桓的亲兵,至今说起这个还心有余悸。
“将军算是运气好,摔下马躲过了第一波箭矢,只背后插了几块刀片,靠前的兄弟就惨了,除了他基本都死光了。”
他讲得热闹,没发觉后面的女孩儿神情渐渐往下沉。
三个人进了耳房,这是临时辟出来的一个煎熬处,老军医草草研磨,在桌上奋笔疾书。
亲兵年纪还小,跟着项桓久了,总是不太会懂得瞧人脸色,“当时我在后面看着,他大半身全是血,居然还有力气冲锋,没事人一样杀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枪下去能把两名铁面军捅个对穿!真是太痛快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行啦。”老军医兴许是嫌他话多,不耐烦地敲敲笔杆子打断,“人家可没问你这些,若是闲得无事,出去药堂看一看我要的那几味灵芝有货了没有!”
“哦……”
自家将军的性命要紧,亲兵只好听话的先走了。
宛遥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药蓝子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捡里面尚未晾晒的药草。
医官像是看出她会点医术,随意地扯了两句老生常谈,“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轻重,成日喜欢找死。看他身上的伤,只怕还是个老兵,奇怪得很,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还那么爱‘冲锋陷阵’,毛头小子似的。”
他把写好的方子拿起来吹了吹,等着墨迹放干,“等他们老了,才会知道当初旧伤有多折磨人……哦,我倒是忘了,这些人通常活不到那个年纪。”
宛遥听了这句话,手下一个没留神,折断了一根等着入药的桂枝,动静“啪”的一下,有些大。
桌边老医官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好似为了遮掩什么,宛遥匆匆说了句“我来看火”,低头到炉子前认真煎起药来。
外伤通常都是外敷内服两种治法,内服药多半补血,闻上去味道有些一言难尽。
等宛遥端着碗再次推开项桓的房门时,他居然已经醒了,自己坐在床边换了药,精神颇好的同项圆圆扯他曾经被人策反的淡。
“哥,居然还有人挖你的墙角?”
项圆圆今年已经是十四的芳龄,转眼就快及笄了,个头窜了不少,可不知怎的,心眼一直缺个窟窿,哪怕亲哥仅仅吊着一口气了,仍能一脸没事人地托腮感叹。
偏不巧,项桓就吃这一套。
他白着嘴唇还不忘给自己脑袋上贴金,“那当然,你哥我在两军阵前很有名的好吧?”
“都不知道多少人想拉我入伙,开出来的条件千奇百怪,也十足的丰厚。”
项圆圆来了兴致,“都有些什么啊。”
“金银珠宝,名利地位,当然要什么有什么。”
她妹妹很上道的问了一句:“也有漂亮姑娘?”
因为背对着宛遥,不知她已在后面,项圆圆可以有恃无恐,项桓却不能挑战女人在感情上的权威,很是识相地一挑眉。
“有……自然有,不过你哥我行得端做得正,那点诱惑还不至于临阵倒戈。再说,你宛姐姐不是够好了么?我要别的女人干嘛,你说是吧?”
毕竟是亲妹妹,能感受到他哥话里强烈的求生欲。项圆圆一回头,果然瞧见宛遥在那里。
她别有深意地哼哼唧唧应了两声,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宛姐姐来啦——”旋即颇为识相给他俩腾出位置。
“那你们慢慢说,我去厨房偷点宵夜填肚子。”
项桓赶苍蝇似的催她:“赶紧去,没事儿别回来了。”
他把这柄明晃晃的烛台支开,还冲着迎面走来的姑娘咧出一口白牙笑,只不过发现她目光很淡,并没有非常高兴的意思。
项桓猜想多半是自己刚刚贫过了头,听余飞说,女孩子都不喜欢心上人在自己面前提别的姑娘,他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知道对宛遥来软的比较有效,于是忙上去示好的要帮她端药。
后者颦眉避开,“不用,你伤还没好呢,坐下!”
项桓老老实实地听话,盘膝在床,想了想,又扯过外袍来穿——免得她一会儿又说自己耍流氓。
“大将军足足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养伤。”他语气颇为轻松,“你要有什么想去的或者想玩的,我都可以陪你,这么名正言顺能摸鱼的机会,咱们可不能浪费了。”
项桓系好衣带,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刚一嗅就皱起眉,“这老头儿……都说了让他少放点黄莲。”
咬咬牙,表情狰狞的喝完,他满床头找果脯压味儿,手中捏着两三个青梅蜜饯往嘴里塞,余光瞥见宛遥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以为她仍在生刚才那个话题的气,项桓犹豫了下,只好认真地检讨:“我说有人策反其实是开玩笑的。”
他解释道:“你想想看,大将军是我老师,交情当然比钱财要深。对面的人又不傻,开这种条件我怎么可能答应,那都是骗小孩儿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大不了我以后就……”
这么久没见面,哪怕战场上瞬息万变无暇分心,但项桓知道自己还是很想她的,所以不管宛遥怎样使性子他都觉得无所谓,甚至有几分纵容的甜意。
然而话还未讲完,他脸颊却猛地被人捧住,一双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微凉清淡,像是春日里最绚烂的杏花,干干净净,令人心向往之。
因为没有他那么高,宛遥是跪在床沿上的,头微微低着,鬓边轻柔的碎发羽毛一样扫在他耳畔。
她吻得极重,又极深入,湿润的舌尖顷刻撬开他牙关,像是不顾一切索要着什么,牙尖碰着牙尖,唇舌缱绻。
少年的两个人单纯地纠缠,追逐,逢迎……初夏夜里的燥热被交织在一起的吐息无法抑制地点燃了。
之前的每一次亲吻都不一样,她素来温柔矜持,纵然一个小小的调侃偶尔也能让女孩儿面红耳赤,但是这一次,项桓感受到宛遥情绪里的失控,能感受到她付之于唇齿中的感情。
她怎么了?
项桓些许疑惑地往前靠了靠,尽量轻柔地回吻去安慰怀里的姑娘。
而就在同时,腰间的束缚却忽然松开,他蓦地一愣——
她竟在解他的腰带?!
项桓怔忡之际,只觉一双细腻修长的手胡乱探了进来,将他才穿好的外袍往后一掀褪到了臂弯下,何其青涩的撩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
等后知后觉,明白宛遥这样做的缘由时,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莫名一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感慨,吻她的时便候愈发怜地怜惜与深情。
可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的少年尚未经人事,甫一让人触碰,周身收不住势地起了变化,再加上宛遥是自己喜欢的人,吻得越深便越无法自持。
项桓渐渐将空着的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力道收得越来越紧,所剩无几的理智在本能的冲动中荡然无存,他终于一用力,把怀里的姑娘压在了身下,在满室凌乱的喘息声里,隔着昏黄的灯烛静静看着她。
光线愈暗,女孩子眼里的星辰就愈明亮,白皙无暇的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泛起烛火的光晕,项桓忍不住用指背轻轻摩挲。
那是一种极其细腻光滑的触感。
此刻她清澈宁静得仿若山涧里流淌的溪水,能让所有人卸下防备。
项桓一直知道宛遥是个温顺文静的女子,如果他想要她,无论怎么做,她都不会反抗的。
而现在,她就在他身下,只要他吻下去……
只要吻下去……
可当项桓对视着女孩儿清亮的水眸,突然想起年幼时那些寒夜里,她守在破败的小巷子中,搂着一堆治伤的瓶瓶罐罐;想起那年牢车在山路间摇摇晃晃,她跟在身后,阳光照了一地,暖风温柔。
项桓望着眼前的姑娘,最终收敛眉目,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怎样的情绪,只将头埋在她颈窝,仿佛满含叹意地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舍不得啊……”
他结实的手臂环过女孩儿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项桓听到宛遥轻轻地啜泣。
起初她只是压抑地抽噎,到后来才逐渐放开声,但即便如此,她哭得依旧很安静,趴在他肩头的样子,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项桓拿掌心不断抚着她后背宽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她终于失声难受道:“可我不想看你有事……”
他笑了笑,耐着性子哄道:“当然不会有事,从前不是向你保证过,哪怕爬,我也要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吗?我现在可惜命多了。”
宛遥不是不明白他顾忌的是什么,毕竟从那日被父亲言语刺激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成亲的事,两人极有默契的将这一页悄悄的掩盖在厚重的生活与无休无止的战事当中。
等她哭声渐小,估摸着是那一阵宣泄的悲伤已经过去,项桓才将人松开,稳稳地安置在自己对面。
大概也是觉着丢脸,宛遥低垂脑袋小声地抽泣,那模样瞧着很有几分委屈。
项桓拿手指给她抹掉眼底下的水珠,忽然间萌生出莫名其妙的满足感——知道他死了,会有人为自己哭得这么难过,好像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然后又有些自责。
宛遥跟着他这几年,还真是没享到什么福,全受罪去了。
项桓往她唇边的浅浅的小窝上一戳,故意取笑道:“你刚刚那算什么意思?是想给我点甜头,好让我无牵无挂不留遗憾地战死吗?亏你能想出来这种方式。”
“你就是要献身,好歹也挑个好时机吧。”他无赖似的扬起眉,“怎么每次都找我受伤的时候,是打定主意知道我不敢么?”
宛遥含着眼泪瞪他这嬉皮笑脸的眉眼,而对方却厚颜无耻地往前凑了凑,不怀好意地压低嗓音,“不过我也没说不要啊。记得好好留着,等我把长安打下来……”
话说到一半,她掌风就朝脸颊飞,少年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还顺势把她手握住,颇为配合地往自己脸上怼,安慰似的笑笑。
“好了好了,傻丫头,让你打个够。打完了就不伤心了,嗯?”
作者有话要说:
我,项桓,俗称蚂蟥精,凭本事放血买互动!
吃了吐的一辆车……而且,没想到吧,居然是遥妹主动的!!!
嘻嘻嘻嘻←_
【我保证这是男主的最后一包血浆……】
ww下一章最后一战啦~
第107章
人们总感慨“时间若白驹之过隙, 倏忽而已”,宛遥在项桓没回来的时候, 并未觉得日子有怎样的不同, 白天黑夜,按部就班;而当他留在成都养伤时, 才发现一天一天的像泄了洪的流水,跑得比飞还快。
两个人都极有默契的不睡懒觉, 醒着的时间永远比睡着要多几倍, 即便入了夜,也总得烧尽最后一根蜡烛才熄灯告别。
项桓虽然受伤成瘾, 却不怎么爱喝药, 老头子大概天生跟他不对付, 写得方子一个比一个苦。他于是偷偷背着宛遥把药倒在了屋里的花盆中, 生机勃勃的一盆云竹,终于被他滋润得去投了胎。
老医官得知此事后气得直跳脚,招呼起人来把他五花大绑, 项圆圆最爱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在宛遥风轻云淡的眼神撑腰之下,端着碗给他哥灌了个饱。
寒来暑往,转眼毒辣辣的夏季就过去了。
前线的烽火烧得依旧旺盛, 而成都这短暂的春天也未能持续太久, 等到秋风乍起时,季长川便将项桓招回了新城。
他的伤其实半个月前便好了,因想着日头太烈不利于伤口恢复, 人手也暂时够用,季长川才放任他多浪了些日子。
今年的后半年似乎是两军对垒最为激烈的时候,沈煜失了半壁江山,原就压着一股未能宣泄的怒火,倾尽兵力跟对方耗了数月却也不见太大的成效,他好像已经没什么耐性,此后的每一次发兵都有猛虎之势,让义军也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简直就像狗急跳墙一样!”
余飞坐在火堆旁,用小刀削尖了树枝准备串肉干来烤,言语愤愤不平。
宇文钧和项桓各自围绕着火,一个忙着刷辣子,一个忙着擦雪牙。
“现在魏军士气低落,百姓议论纷纷,他若是再不能灭掉我军主力,朝廷里那些主和派,一人一句,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肉串是就地取材,打的一只野兔与大雁,烤得滋滋冒油,宇文钧拿到眼前看了看,大概是想吃得老些,于是又放回去再加工,“听说已有几个老臣私下联系明宗皇帝的旧部,想趁机扶持新帝上位,接他进宫当太上皇养老。”
余大头听完差点削到自己的手,“三十多的太上皇,得赶上明英宗了吧?”
他啧啧叹道:“看来这皇帝脑袋上也悬着把刀,比咱们当反贼的好不到哪儿去——诶,若是大将军把魏皇帝的脑袋摘了,到时我是不是能混个一官半职啊,怎么着也是开国功臣。”
宇文钧把肉串给众人分了分,“你啊,先别想那么多,顾好眼前吧。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受。”
夜晚的营寨,静谧中透着肃杀的意味,偶尔能看见巡营的士兵走过。
烤肉吃进去十分烫口,余飞张着嘴仰天呵气,才终于留意到一旁安安静静擦拭银枪的少年,他把满齿的焦香咽下,“项桓,你呢?”
后者连头也没抬,“我什么?”
余飞忽然有点奇怪,项桓近来对升官发财都不太上心了,犹记得他从前还是很在意这些虚名的。
“你不是一直视功名利禄为人生所向吗?就不期待跟着将军建功立业,杀昏君,灭奸臣,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干净的帕子从枪锋掠过,少年轻轻一吹,似乎噌然有声,他不紧不慢道:“想啊。”
“……”真敷衍,完全没感觉出来你有多想。
一杆枪被打磨得通身明亮,后者这才满意的放下,拿起手边的肉串咀嚼。
余大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抄起剩下的兔子肉在火上翻转,嘀咕道:“看你现在佛得跟个得道高僧似的,也不知你成天那么拼,到底还有没有野心……”
也就是在此时,少年的动作蓦地一顿,原本平淡如水的目光突然一冷,“有。”
乍然开口,他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不知为何,余飞竟被这一个字激出莫名的鸡皮疙瘩。
“不过我的野心不大。”他轻描淡写地喝了口水,“天下要不起,只是承诺了给别人一样东西,就必须得抢过来。”
宇文钧顺着视线望去,隐约感觉那静躺在的草地上的战枪划过一缕幽暗的光。
*
项桓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时,宛遥背着药箱,进了少城的伤兵营。
一战下来,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断胳膊断腿,运气好的被同袍捡到送至后方,运气不好的只能压在尸山下活埋等死。
战场的伤兵都送到了少城,此处离成都很近,人口十分密集,据历史上的记载,大面积的瘟疫总是伴随战争而来,不防不行。
宛遥于是紧赶慢赶,带着一群医士和药方前来支援。
看见同龄的姑娘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陈文君待在府上吃闲饭着实有点自惭形秽,趁父亲和弟弟身体已能自理,临行前也自告奋勇的跟来帮忙。
“小火慢熬,一炷香时间后再加桂枝。”
营中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摆了十来个煮药的小炉,医士和帮工进进出出的忙碌。
陈文君没做过什么粗活,一个字也不敢漏的将她的话反复记熟,认真的点点头,守在炉子前寸步不离。
宛遥这才起身擦去鬓角的汗,朝药棚边烧水的小学徒唤道:“你若不忙,跟我出去搬点药材。”
“就来。”
小少年手脚麻利,三两下把沾了药味的外袍脱掉,乐颠颠地随宛遥出门。
他是真喜欢这个温柔漂亮的小姐姐,这年头学医的姑娘凤毛麟角,都得高高供起来,能遇上个把有真才实学的都不容易,还别说是如此耐心又好脾气的年轻女孩子了,光是看着就养眼,哪怕让他天天守锅炉烧水都愿意啊。
为了保证军中药品的供应,宛遥此次学精了,知道找人去各地各药房提前采购——反正钱不必她出,项桓说了,想怎么花都可以。
少城的医馆不多,预防疫病的药一早就让分发到各家各户,一日一服。
宛遥在药店门口检查止血用的百里香,身边伙计知道这是个大主顾,嘴不停的嘚啵:“咱们店出的药材是晒过日子的,保证没虫没潮,绝对没问题。不信您捏一捏,怎么样?我说够新鲜吧?”
见她吝啬地点了点头,后者忙咧嘴笑道:“姑娘要的这批货现今到了一半,您若着急,我给您推个板车,这会儿就可以拉走——剩下那一半应该在路上了,最迟今儿入夜前便能送来。”
正在说话之间,城门处哐当哐当作响,一抬头,就瞧见几辆牛车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行驶,车子都还不小,里面清一色装着厚厚的麻袋。
宛遥于是问:“是这些吗?”
“不是。”伙计笑说,“咱们家不用牛拉车的。好像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米面粮食吧,老太太要祝寿,一早来了好几趟呢。”
她闻言哦了一声,并没往心里去。
车子路经城门,守卫就要例行公事地查验一番,粗略看过面上的几袋粮食,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推车的千恩万谢告辞,黄牛便甩着尾巴,吃力的拖起身后大大小小的货物。
雨后的道路稍显泥泞,但凡重一点的东西总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
宛遥望着那地上踩出的蹄印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些牛车……似乎比寻常的要大出不少。
蜀地冬夏长而春秋短,虽才是初秋,几场雨一落,好像离深冬就不远了。
夜里的一弯明月躺在厚厚的云层之上,皎洁的光把城中的旮旯照得一览无余。
战时非常时期,哪怕是在后方,一到晚上,城门也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关得很严实,巡逻的守卫四人一组在墙下警惕的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