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忽然头大,拉了拉对面还在迎来送往的陈大夫,压低声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们也不熟,平日里治没治过都不记得了,收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
陈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个,偏头同样压低声音朝她解释:“说是来慰问你的,其实这些大部分都是当初堵你家门的那群人……看见圣上亲笔题字,眼瞧着是慌了,也有事后内疚的,所以接二连三跑过来示好。”
“你就收了吧,图个安心。”
“……”
等人群终于散得差不多了,宛遥才望着这一桌子礼甚是无所适从。
来的大部分都是些寻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物件,她在里面翻捡。
“这是什么……咸鸭蛋??”宛遥拿了一个悠悠打转,转眼看到旁边帮她收拾的桑叶,信手扔过去,“来,你没吃早点,正好垫垫肚子。”
他接得手忙脚乱。
宛遥却突然涌起一股探宝的乐趣,兴致勃勃地埋头在礼品盒中。
“我再瞧瞧还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桑叶握着鸭蛋,垂眸打量了一阵,从单手握变成了小心翼翼的两手合拢。
视线里,一低头刚好便是她梳着的小髻,乌黑如云的青丝间插着支雕花的银簪,正随人的动作枝摇叶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痒,窥见左右无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缕秀发。
触感冰凉,却细腻顺滑,又笔直又清幽。
桑叶拿两指轻搓,做贼心虚地望了望宛遥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别的事物分散,并没发觉。
这回他也颇有点探到宝的喜悦,但说到底也还是心虚,于是捧着他的蛋准备开溜。
甫一转头,正看见项桓抱怀倚门而立,神情淡淡地瞧着这边。
四目交汇地刹那,他甚至歪头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叶的脸骤然就红了。
他急忙埋下脑袋,飞快地从穿堂跑过去。
项桓此刻才直起身,抬眼冷冷哼了一声。
这小子……
他多大来着?
桑叶无父无母,来医馆时对自己的年纪也很模糊,因见他身板瘦弱,面色蜡黄,乍一看像个十一二的孩子。如今养好了,体格一长,项桓隐约感觉……他的年纪可能不止这么一点。
很快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想想跟这种小屁孩置气似乎挺没意思的。
他从门边散漫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青枝。自这个角度望过去,宛遥背对着此处在整理桌面,发髻上的那根簪子闪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适才桑叶在干什么。
大约这个年纪的男人手总是比较欠的。
项桓于是下意识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轻,三两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里。
乍然被袭击,宛遥本能地去摸头发,很快发现这多灾多难的银簪又不见了——
“咦?”始作俑者还很诧异,“这次怎么没散。”
“你还拔上瘾了……以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抢,可也知道抢不过,“赶紧还我了。”
项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贱道:“求我啊,求我就还你。”
宛遥试着去够了两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发簪的窘迫来,她讪讪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欢,那送你好了。”反正她还有好几支。
你来我往才比较有趣,这么单打独斗地挺没劲,他于是也不折腾了,摆弄着银簪,“别那么小气……我再玩会儿。”
说着绕到了她正面盘膝坐下,手没个消停地扒拉这些大件小件,“老母鸡、玉镯子、护膝……嗬,真是挺齐全,居然还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试了试刃,甚是不要脸地开口,“这么多,送我一点儿呗。”
宛遥让婢女收归整理,列出清单,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凭本事得来的。你又不缺这点钱,要刀还不能自己买?”
“还凭本事……”项桓不客气地揭她老底,“卖血换的吧。”
“什么叫卖血啊,说的那么难听!”
宛遥抄起笔扔他,趁他侧身避开的一个破绽,抬脚踩过去——
饶是她反应难得这般神速,项桓却也轻描淡写地一缩腿,笑得满脸欠扁,“行啊,还学会‘虚晃一招’了?”
“再踩啊,单脚让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罢还当真起身给她金鸡独立。
“……”无聊!
宛遥不想搭理他的别过脸,到底还是忍不住在笑,垂头把手边的礼盒收放整齐。
“喂,真不踩了?我让你。”项桓站在边上笑,看她没说话,五指翻转将那把腰刀挽了个花,此刻留意到手中还捏着她那支簪,转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里的一支花。
“我可让了你的,回头别说我占你便宜……”
“现在东西还你,走了。”
他把断枝往她脑袋上随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银簪三两下蹦出医馆,溜之大吉。
走在长街上时,隐约听到她人在屋里炸开了锅。
项桓心情甚好地笑出声,看了一眼那块威风凛凛的匾额,手指打着旋,把那支头饰转出了一朵花,吊儿郎当地闲庭信步。
他今日没事,但余飞和宇文钧有事,喝酒赌钱没人陪,正要回项府,冷不防一抬头,发现项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门外。
项桓唇边的笑意就渐渐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几分漫不经心。
原本是没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刚走近,项南天便厉声喝道:“你还把这儿当家啊?”
这段时日,诸多繁琐事情,先是给宛遥守夜,而后又闯城门、被罚跑圈儿。加上项圆圆自打从疫区回来又被禁足在房内,但凡知道他在家,总要过来缠上一阵。项桓疲于应对,索性平日里就在外消磨时,顶多晚上回房睡一觉。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无法无天了——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项桓颦眉,不耐烦地反驳:“我又怎么了?”
“闯城门有大司马军法处置,我暂且不追究。数日前,你与萧太尉于泰安寺前起争执,聚斗闹事,将对方十来人打伤,此事怎么算!”
他不在意地别过脸,“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项桓说着便是轻蔑的冷笑,“十多个废物还想仗势欺人,没一个能打的。”
“放肆!”项南天眼中隐含怒气,“这是天子脚下,不是西北蛮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国君,下有官府,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项桓半是好笑半是愠恼地勾起嘴角,“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当糊涂了?衙门那帮人要是能管事,我会插手吗?”
年少轻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资本。
项南天终于认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次子,盯着他摇头,一字一顿,“无知小儿,目中无人。”
“不过是封了个排不上号的杂牌将军,你便能嚣张成这样。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扬威的战功?哪怕当日你大哥在,也从未如此居功自傲过!”
在他提到长子时,项桓唇边的肌肉动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会对我指手画脚。”
父亲的脸却倏地冷硬起来,“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么理由不听我的?又有什么理由,与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将是很了不得的事吗?项家七代武将,十八位及四征将军者何止一二,你算什么!”
他话里话外刻意端出官阶。
项桓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那根银簪扛不住力,隐隐有变形的趋势。
说到底,项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过是季长川手下的副将而已。在这样分明的等级悬殊下项桓第一次无言可对。
是。
自己还差太远了。
甚至连父亲这样怕事的人都比不过。
思及如此,他心中蓦地涌起不甘与窘迫来。
他没再回家,反而转身大步朝别处走去。
*
明月,城楼,高墙。
如果没有身后的千家万户,只这么一片景也足以让人联想起当初出征在外时的那段年月。
项桓手边放着两坛酒,酒前是沉郁的雪牙枪。不知是不是随主人,它眼下显得黯淡无光,并不似以往那么锐利凛冽。
项桓喜欢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这么喝还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会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时候,每日练功结束,两个人会趁夜色摸进酒窖,挖出项南天藏着的陈年佳酿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还没有这么喜欢发脾气,他也没学会顶嘴,偶尔因为和邻家的胖子打架会挨他一顿骂。
那时大哥总在旁不着痕迹的打圆场。
项维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格,他稳重老成,温和又谦逊,每每操练回城,骑马走在长安朱雀大街上,两旁便会惹来许多年轻的姑娘争相一睹风采。
有一回,连着三天有媒婆上门。
项桓坐在案前和母亲闲聊,嘴贱说道:“我哥这么招人喜欢,今后我若是讨不着媳妇了,让他送一个给我呗,反正他也不缺。”
话音刚落,背后项维就踹了过来。
“臭小子,又胡说八道。”
他作势一滚,咕噜咕噜滚到了母亲脚边,赖着不起身。
大哥的剑也如其人,锋芒内敛,不张扬也不狂妄,但总是无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两兄弟坐在屋顶上喝酒时,项桓问起他为何不娶妻,“媒婆给你介绍的,你都看不上吗?我瞧画像,还都挺漂亮的。”
他笑着摇头,说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战场高悬在众生头顶,乱世对于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我们项氏一族,曾经也是辉煌南北的英雄血脉,我不想让这个姓氏就这么埋没下去。”
他望着他,“我还要再战。”
我还要再战。
项桓饮酒的手忽的一顿,好似做了什么决定,抛下尚未启封的酒水,捞起身边的雪牙倏地跳下城墙。


第36章
咸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边难得安定下来,大魏还不曾得一年喘息时间, 南境的战报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师。
燕军的十万兵马已冲着新城浩浩荡荡进发。
自十年前夺下凭祥关后,新城一直是他们垂涎的对象, 但苦于城防稳固,数年来多战无果, 这一次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宛遥得到消息时,项桓已经跟着大军出征了, 同行的还有宇文钧。
和从前一样, 他没留下书信, 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正如当初凯旋,去留都是疾风骤雨,不带痕迹。
因此她不仅不惊讶, 反而有种习以为常的淡然。
现今宛遥每日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看书、出诊、上山采药,医书的注解写了厚厚的几叠。
这是瘟疫一事过去之后,宛遥给自己制订的任务。
在项桓出现之前, 她一度认为刀光血影离她是极其遥远的, 北境与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长安的绮丽繁华阻隔在外。自己还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书画,偶尔心血来潮时再去医馆帮帮忙, 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
然而经历了高山集的突厥蛮人袭击、疫病中走投无路的百姓日日围聚,宛遥恍然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里的危险其实无处不在。
她应该要做点什么,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毕竟。
凤口里兵变与长安沦陷,其实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离他们都不远。
转眼到十一月中旬时,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过八十大寿,那是宛遥姥姥唯一的姊妹,谢家如今的老太君,怎么着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惊吓,身体不宜长途跋涉,她只好代劳,跟着姨妈南下。
在路上便花去半个月的时间,算了算脚程,大概能赶上回家过年。
谢家是当地名门望族,几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说得上话的,现在这一代人虽不涉足朝政,却打开了另一扇发家致富的门,谢家的男丁都颇有经商兴致,短短几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红火富足。
与宛家这种处处追求高雅的不同,谢氏老家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恨不能连台阶也是镶金的。
府上阳盛阴衰,沉迷铜臭味的几位舅舅对宛遥这个外甥女的到来显得十分喜出望外,并一致采用了他们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买买买。
舅舅甲:“遥遥平日在家都有些什么喜好?”
“会看点书,偶尔也练字。”
“哦,看书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时间正好收藏了一副玛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狮子的镇纸你喜不喜欢?来啊,去把刘掌柜家上次淘的孤本拿来——”
“……”
舅舅乙:“遥遥可曾许了人家?”
“……还没。”
“那不要紧,多半是嫁妆不够,舅舅给你添点,不怕好男儿不上门。来啊,取我的钥匙上库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遥遥,舅舅问你啊……”
……
她来时清爽朴素,临走珠翠满头,从头到脚金灿灿,俨然一块行走的金锭。简直不像是来送礼贺寿的。
住了十日有余,为了不耽搁行程,宛遥提早上路了。
随行的都是女眷,考虑到出门在外恐有不便,几位舅舅倒也周全的安排了一队侍卫沿途护送,还颇为不舍地送到了城门外,含泪依依惜别,若非差个手绢,只怕这会儿已经摇摆挥起来了。
她在车窗里探头告别,马车便晃晃悠悠驶上官道。
返京的旅途漫长且凶险,吃过两次亏的宛遥显然谨慎不少,在车上就换了身素净的衣衫,也提醒姨妈与婢女们不要太过招摇。
树大招风,这年头天下都不太平了,更别说官道,想当初她在高山集外玩命狂奔了那么久,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叫天叫地谁都不应,还是靠自己稳妥一些。
近几年,南北的征战虽不频繁却也没断过。
宛遥处在京城,也只是不时听到点战况,但当她真正走出王都,才明白这世事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艰辛。
越往北,道旁的景物就越萧条,两边的村郭不见炊烟,田里劳作的百姓零零碎碎,偶有在半道遇上到的,也多是逃难的流民。
南方战祸不断,夹缝里生存的人们苦不堪言,也就只好举家朝北边迁移。
途径恩阳镇时,镇外的田野已变成了荒地,她们这一行意外的在一片荒草丛间救了个饿晕了的小姑娘。
她像是有些时日没进食水了,抱着水壶咕噜咕噜的灌。
这女孩子年纪看上去与宛遥相仿,不过好似有些木讷……说木讷倒也不全对,她眼睛是很明亮的,不是那种呆呆傻傻的感觉,眸子隐约还泛着淡淡的蓝色,仔细去观察,里面仿佛蕴着波澜壮阔的海洋,非常的漂亮。
婢女将一块烙饼递给她,尽管饿得周身无力,女孩子的吃相却很斯文有礼,两手握着油纸包,腕上一个偏大的铁环一直滑到了小臂过半的位置。
这东西不止第一次看见了。
宛遥愣了下,知道她也是战俘。
兴许是想起了秦征,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怜悯。
“你怎么躺在这儿?家里人呢?”
对面的女孩子顿住了吃东西的动作,一双眼睛平平淡淡地注视她,“主人家逃难,粮食不够吃了,所以把我放在这儿。”
果然是被人丢下的……
论起来战俘比仆役还要更低一等,京城中的豪门大户或许好一些,有如秦征这样被送去学艺学武,养成自家的死士和护卫,终生等着为其送命的;再有些家风良好,也把战俘当家生子看待,伺候公子小姐日常起居的。
不过流落在地方上的战俘就不一样了,死得多活得少,是如奴隶一般是可以随意丢弃、买卖的。
这确实不少见。
宛遥自认没有收纳天底下穷苦百姓的心胸和银钱,想了想问她:“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孩子似乎是思索了一阵,“白石坡。”
她忽然肯定地说,“我要去白石坡,找亲戚。”
一旁的姨妈听到了,略略琢磨片刻,颔首道:“咱们这一趟往北去梁州正是要路过白石坡的,不若就送你一程吧。”
“看你这么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孤身走在外面危险得很,还是结伴同行比较好。”
宛遥其实一开始没有这个想法,她是小辈,不敢擅自操这份善心,眼下姨妈既然做主了,自己倒也松了口气,略微跟着点了一下头,转头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淮生。”她说,“淮南的淮,生灵的生。”
女孩子寡言少语,可不知为何,解释起这个,却一副很认真模样,唯恐别人不明其意。
宛遥忍不住被感染了几分的好奇:“怎么不是出生的生呢?”
她却摇了摇头,“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听到此处,宛遥忽就十分懂眼色地没再问下去,因得秦征与陈文君的爱恨纠葛,“那个人”短短三字,让她已然脑补出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
短暂休息了半日,再次扬鞭启程,几位舅舅置办的车马够大,多挤一个并不成问题,但淮生坚持要跟车步行,大冷的天,她身形单薄地走在队伍的最末端,脸上仍看不出情绪,好似没事人一样,只不时会看看旁边的山水。
蜀地的路弯弯绕绕,动辄爬坡上坎,马匹一步一喘气,走得老驴推磨般缓慢,好几次连附近村民两脚走路都超过了她们的马车,看上去对比分外鲜明,有种诡异的喜感。
“这几天来村讨饭的人又比往年多了几倍,一个一个拖家带口的,难不成又闹饥荒了?”
因为离得近,宛遥坐在车内也能听见旁边的人声。
另一个摇头,“说是新城那边在打仗,头两日输得可惨了,眼看着是要破城,没办法,城里的百姓只好收拾细软跑出来。”
“难怪过路的人那么多。”
“新城要是没了,大魏国的南边只怕凶多吉少啊,没准儿你我也得跟着搬!”
“谁要搬,我有地有妻有儿子,只要南燕不把咱家怎么样,大不了我做燕民不行吗?”
……
新城?
宛遥抱着手炉暗暗想,那不是项桓他们这次去增兵的地方吗?
新城要输了?
那他们的情况如何?
不会就这么倒霉吧,北去蛮荒那么多年尚且能够全身而退,怎么南下不到两个月,这就要埋骨他乡了……
村民的声音已渐去渐远,宛遥此刻心里装着事,慌得不行,反倒生出要掉头去看看的想法来。
马车还在嘿咻嘿咻地奋斗在高而陡的山道上,两边的山脉郁郁葱葱,长着四季常青的茂盛草木。
等到车子走过立有“白石坡”的石碑旁,一直低着头的淮生突然打量起四周。
寂静的山林间飘过一声鸟雀的清脆的啼啾。
宛遥正坐在车里发愁,冷不防听到车夫“吁”地一声长啸,马匹嘶鸣着扬起蹄子,车身一个剧烈的晃动,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你们是什么人!再上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侍卫们的厉声呵斥甫一响起,她内心便起了个“咯噔”,心想这不好,难不成是打劫的?
关键时候,舅舅们雇来的护卫就派上了用场,刀兵声迅速蔓延,伴随着侍女仆役惊慌失措的尖叫,在整片大道上铺开紧张而肃杀的氛围。
宛遥迅速扳着手指算人数——他们的侍卫共有十五人,倘若对方不是以一敌十的高手,只要不超过这个数量,应该可以险胜的。
那要是,不能呢?
怎么办?
还是要什么给什么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无论如何保住命就行。
她强忍着想掀帘子看看外面战果的冲动,然而很快就感受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气场——外面惨叫的,基本都是自己人。
“大哥,找到一箱行李,还沉甸甸的!咱们这回可赚大发了——”
立时又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喝:“车上的人赶紧下来,别磨磨蹭蹭,敢耍什么花样我就把这些人全宰了!”
身前身后的马车上传来几位姨妈惊惶的言语,宛遥正迟疑间,车帘子猛地被人掀开。
来者嗓音清清朗朗,甚至莫名透着些许耳熟。
“杨大哥,这儿还有一个漏网……”
“之鱼”二字被猛地戛然而止。
宛遥抬起头。
来者修长有力的五指正攀在门上,他腿长脚长,一身深蓝短打,即便半勾着腰,这空间对他而言也略显狭窄。
两厢一对视,少年纯黑如墨的眼瞳依旧晶晶发亮,但其中本有的散漫与慵懒几乎是在瞬间化作了诧异震惊。
项桓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女孩子,两个人心里几乎同时蹦出一个念头——
卧槽!?


第37章
就在双方一起石化的当下, 宛遥的脑子里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新城破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不得已落草为寇吗?
还是说被敌方打到失忆所以让人家捡来此地谋求生路的?
长得这么相似……该不会是项桓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吧?!
约莫就这么对视了片刻功夫, 对面那人忽一把抓住她手腕,整个将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宛遥满眼懵, 跟着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
“杨大哥。”面前的少年笑得一脸痞坏,扬了扬他手上的人, “这女的我看上了, 给我行不行?”
宛遥:“???”
她还没从这句话带给人的震惊里回过神,偏头一望, 不远处是同样绿林打扮的宇文钧, 此刻也挂着和周围如出一辙的表情。
这是, 什么展开?
那被称为“杨大哥”的人瞧着四十岁上下, 生的五大三粗,笑起来声如洪钟,半个山头都能听见回响。
“你小子眼神儿不错啊, 一挑就挑了个最嫩的。”
旁边有人打趣,“阿页本来年纪就小,自然是要捡个小的了,难不成你还要他去啃老骨头?”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哈哈大笑。
“杨大哥”于是大掌一挥, 十分爽快, “成!没问题,你们俩头一票就干得这么顺利,是该赏你的, 你要喜欢,拿去便是!”
“谢杨大哥!”少年掌心揽在她腰上,把人顺势往怀里带了带。
也就是在此时,宛遥怔忡地发现原本跟在车后的淮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小金,你们家这个妹妹可真能干啊。”四周有人夸,“做事滴水不漏——简直就是天生干咱们这一行的。”
宛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淡定如斯的走到了宇文钧跟前。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至少来个人给她说明一下啊……
然而“杨大哥”并不打算说明情况,他招呼着自己的小弟们开始盘今日的战利品,兴许也想去其他女眷那儿捡点漏,一看全是半老徐娘,于是很嫌弃的走开了。
“把人先押回去,说不准还能捞一笔赎金呢!”
回应他的,山贼们亢奋无比的一声“好”。
宛遥被这个人拖上了马背,那姿势不太好受,一路颠簸头晕眼花,等到了目的地,对方又甚是不温柔地拦腰扛起,大步走进位于半山腰的寨子之中,颇有向沿途炫耀展示的意思。
身侧偶尔有鸡飞与狗跳,宛遥头是朝下的,血液倒灌,满目冒金星,什么也看不清。不多时听到了踹门声,脚一落地,才被人放在了椅子上。
少年敛去他先前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迅速掩好了门,回身倒是肃然不解,第一句话就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宛遥头还晕着,闻言终于闪出一线清明,咬牙道:“我还想问你呢!”
她刚要起身,奈何被颠得四肢无力,硬生生又跌坐回去。
项桓赶紧道:“没事吧?”但他其实也没办法,只好拿袖子帮她扇风,又替自己解释:“我那也是为了装得像一点,抢个压寨夫人,总不能和和气气地把你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