裟椤,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动身了!
动身?去哪里?
玳州城!
一段已经遥远得快成了一片灰烬的对话,不知从我脑中的哪个地方,跳了出来。
啪!我将册子一合,站起来抓住敖炽的手,拖到窗前,也不管下雨不下雨,猛地推开窗户,指着窗外说:“玳州城!这里是玳州城!”
“玳州城?”敖炽依然懵懂。
“你这阿米巴原虫!”我气得踩了他一脚,指着远处的山丘,“那片湖水,你不记得了?断湖啊!当年你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断湖……”敖炽又开始挠头,挠着挠着,眼睛终于亮了,“哦!记起来了!当年我跑出东海,路过玳州城,看到一片湖水清澈可爱,于是跳下去洗澡……呃……”
我愤愤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拿那个断湖当澡盆,你自己是舒坦了,结果搞得湖水泛滥,暴雨倾盆,害得整个玳州城几乎城毁人亡!然后子淼带着我到了这里,把你......”
说到这儿,准确说是说到那个名字时,我突然不自然的停了下来。
敖炽好像没有察觉到我小小的异常,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对对!哼,你还骂我丑,我当时恨不得烧死你。后来,我还挨了那家伙一箭,掉了我好几篇龙鳞,可疼的!然后我逃去了洞庭湖......”回忆,像盒子一样被打开,藏在里头的东西,蜂拥而出,半点不由人。
忆着忆着,说着说着,敖炽的脸色竟也渐渐凝重了。
到这时,我俩才惊觉到,这么多年,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再来过这个地方,玳州城,断湖,我与敖炽的相识之地,我曾留下一口真气,一派树木的决堤之湖,居然在我跟敖炽以后的生命里,不约而同的缺失了。
当年他在这里无法无天,当年我在这里悲喜交加,可是,当冥冥中的指引把我们带回这里时,我们居然谁都没有认出它。挺笑话的。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砍掉人类的青春与生命,砍掉妖怪的记忆与挂念。
可是,当记忆回来之后,为何我反而不安了?
“这又怎么样呢?”敖炽吸了口气,上前再次关上了窗户,回到我身边,抓住我冰冷的手,“你看你,脸色都变了。不过是故地重游。最起码,代县不会再像以前的玳州城一样,被一条龙当成天然大澡盆了。”
“你当年的确挺混蛋的。”我白了他一眼。
“谁年轻时不当一回混蛋!”敖炽的歪理又来了,他把我的手托起来,呵口气轻轻搓着,撇撇嘴道:“好死不死掉到断湖里,老天爷是要把这个当成我们结婚两周年的礼物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湖边种一棵什么夫妻树同心树之类的玩意儿以兹纪念?好歹我们是在这里一见如故的咧!”
【三】故人
大概是太久没有御风而行,我在这场狂放的风雨之中,飞得不是太顺利,雨水如鞭子一般抽在我身上,卷在里头的落叶,时不时打在我的眼睛上,冷冷的疼。
头顶上,黑云在夜幕中翻滚,让你看不出端倪,隆隆的雷声不断,雪亮的闪电随时都有割断天空的危险。我穿过田原,追进山林,搜索我要找的人。
不多时,眼前突然跳动起了无数美妙的光点,跟我傍晚远眺时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遮挡我视线的雨水与树木像是突然被拉开了,视野豁然开朗——那片熟悉又遥远的断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荡漾着碧绿水波,每一条温柔不已的水纹里,都镶着星子一样的光点,一眼看去,仿佛有人把整个宇宙的星光都倒进了湖水。
断湖,断湖……
多年前的一天,那个弱小得完全不能保护自己的小小树妖,就是在这里,躲在那个修长伟岸的身影之后,看他将湖水控于股掌之间,看他用我的一口真气,一缕发丝,造出一片苍翠树木……
我的心神霎时恍惚,又瞬间拉回——
如果,此刻湖水里的点点星光,不是从半空中那两个人的激战中洒落下来的,那该多好。
湖水之上,一红一银两个影子,纠缠不休,气势汹汹,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与动作,太快太快,只看到有耀眼的火花与光点,从他们的凶悍碰撞中激飞出来,落在湖水里。
我悄悄落到湖边的隐蔽处,猫着腰,蹑手蹑脚前进。
一只微温的手,不轻不重地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肢,阻止了我的前进。
一抹无法捕捉的气息,从制住我的两只手里,穿透了血脉,乃至整个身体,听到了最深的灵魂里。
身后的人,均匀的呼吸声洒到了我身上,我的背脊靠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将我拖回了千年前的那个夏夜,有人也像现在这般,靠在我的身体上,过人却不逼人的灵气,随着他的呼吸飘来。清清月色下,我曾好奇又贪婪地追逐着那片冰凉深邃、却又柔软不已的温暖。
眼睛会骗人,但感觉不会,尤其是我这样的一只树妖。
有声音说,不要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
我回头了,但我没有变成盐柱。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动不动就哭,把一切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小妖怪了。历世千年的风风雨雨、沧海桑田,敦促着我的成长,或者说,我已经被时光埋住了,埋了多深,不能计算,只是那颗属于一只树妖的心,再不肯随便给人看到。
黑色的长发,月白的衣衫,晃动的湖光遮遮掩掩地点亮了一张出色的脸庞,眉,眼,鼻,口,那些在他脸上延伸的轮廓与线条,让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辨一辨,是真还是幻。
我们,不是应该永不相见了么?
那一年的大旱,那一年的雨水,那一年的眼泪与死别,不是已经写在不可更改的命运上了么?
我的眼中,没有惊,没有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个被埋了太久太久的名字,在心口绕啊绕啊,怎么也绕不出口。
被我看的人,也在静静地看我,慢慢地,眼中有了一丝惊喜。
“裟椤?怎么会是你……”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来去,没有什么纠结,只有故人重逢的庆幸。
他永远都没有暴跳如雷,或者喜形于色的时候,永远都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水,即使偶尔有一点涟漪,也是转瞬即逝,难留痕迹。
“我……”
我什么呢?除了这个字,别的都不会讲了。
讲什么呢?讲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不在了么,你不是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了么?你不是已经把我丢在无望海了么?
想问的太多,反而什么都问不出了。这是许多人类都有的缺点,我不幸沾染。
“嘘!别说话。”他按住我的肩头,两人一起蹲下来,他看着激斗中的人,“先别去打扰他们。”
瓢泼的雨水仍未停止,可是,再没有一滴落在我跟他的身上,一道无形的圈,将风雨隔断在外。
这样的事,只会在他身上发生,无可替代。
江河湖海,雨露霜雪,世间的一切水源,都是他的属下,臣服于他的掌控,连他的衣衫都不敢随意沾染。
千年前的浮珑山巅,一对男女在说话——
你有名字吗?
没有。
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你是谁?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子淼。
子淼……
我知道他不是幻术做出来的,也不是别的妖怪变的。我也许会错认许多人的“气味”,但,不会认错他。哪怕用幻术,用妖怪,变出成千上万个他,我也能一眼认出真正的那一个。
我的第二段生命,是他给的,刻骨铭心,如何错认?
蹲在他的身边,我不敢说话,更不敢动,生怕哪一个字重了,哪一个动作大了,眼前的一切便碎成了片,追不回也补不好。
这时,那银色的影子突然高高蹿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从空中引来了一道巨大的闪电,朝敌人劈了过去。
轰隆的巨响中,断湖里的水大概都被震荡出来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耸起,然后狠狠拍回湖中。
我听到有女子的惊叫。
水花散去后,湖面上安静得出奇。
打斗停止了,画面也清楚了。
荡漾不止的水面上,一个红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头,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
她的面前,一个浑身发散着银色光华的男人,手执一柄弯刀,对准了女子的头颅。
“还给我!”
我听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开了口:“躲到我背后,不要出来。”
对我,他总爱说这样的话,在他判定为危险的时候——裟椤,躲到我身后去。
是啊,那时候我太弱小了,随便一种攻击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当我是那个需要你站在前头,替我遮蔽危机的小妖怪吗?
当一个过去的人,用过去的方式,对待现在的你时,一种错位的力量总会动摇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后,是配合。
我要向前,还是退后?
不等我做出选择,他已经飞身而出,右掌里冒出一抹青青的光华,幻化成那一柄专属于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头而去。
正中目标!
想他如此温厚儒雅的男子,弯弓搭箭的本领,却浑然一股一箭出弦万夫难当的气势,当年,哪怕是敖炽这样麻烦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负伤严重,狼狈而逃。
这一次,我没有站在他的背后。
我落到他的身边,停在半空,与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话藏在眼底,又终究无形。
尖锐的箭头,在触到那个强壮的身体时,化成了清清的水,但,并不妨碍它穿过任何障碍。
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锋利棱角的物事才能伤人。
我看到那一缕被用作武器的清水,从男子背后穿透出来,这时候,它不再是本来的颜色,变成了在空气中绽开的、湛蓝色的花。
那男子捂住肩膀,连退了好几步,脱手而出的弯刀像一簇熄灭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线,消失了。
“好歹是个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这才看清楚,这男人身上的银色光华,全是来自他那满身的银色鳞甲,连那张还算英武周全的脸上,也覆满了细细的鳞片,再往下看,支撑着他的身体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壮的蛇尾。
没有妖气,也不是鬼魂,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东西。
鳞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异,又将目光转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归还。”
说罢,他突然用力一吸气,那空中的黑云便像是出了闸的洪水般落下,将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团黑色的龙卷风,继而飞旋而起,遁于夜色。
又一声惊雷劈下,一个火球滚落下来。
子淼低呼了一声:“小心!”
不带我抬头,已被他顺势拉到一旁,宽大的衣袖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我的世界骤然寂静,除了贴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声。
岸边的几棵树被雷电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头,还来不及说话,一个硕大的拳头不由分说地冲到我跟子淼的中间,又拐个弯,狠狠朝他的面颊而去,拳头后,是敖炽又冷又怒的声音:“找死?!敢乱碰我的女人!”
我猜,这鲁莽惯了的孽龙,定是没有看清他的样貌,否则,他不会动手,绝对不会。
我是对的。他轻易地闪避开敖炽的拳头,没有还手,飘飞起来的衣袖不露痕迹地一拂,段湖中便跃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给面子地泼到敖炽怒火中烧的脸上。
没有谁敢当众泼他一脸的水,连我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
敖炽暴怒的目光,从这一脸昭告惩罚与警示的水流中穿过时,霎时变了模样,那突然转折的眼神连我都无法准确形容——那真是一种,一种被一头冷水狠狠泼下来,熄灭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夹杂着沉默,乃至不可掩饰的低落。
“子淼?!”
敖炽毫不犹豫,大声而惊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顺利得多,那惯有的大嗓门,把原本清净的湖水都惊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果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他清水一样浅淡的笑容,在黑夜里荡漾开去,“孽龙,敖炽。”
敖炽愣足了一个世纪,蹿到我身边,言之凿凿地附耳道:“这货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这妖孽!”
他真想这么干的。敖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验证他的难以置信。
我拉住他,摇摇头:“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氧气都储存到身体,才有底气讲出这句话——
“他是子淼。我认得。”
我分明看见敖炽的眼睛里,有东西亮了,又灭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毁了么?!在那场大旱之时。”敖炽在问我,也在问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场大旱,一场甘霖,一场风沙与雨水交织的永诀,从刻意被掩埋的回忆之土里,拔地而起,挑战我跟敖炽的理智与平静。
再没有谁,会像子淼一样,对于我跟敖炽,有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义。
我跟敖炽,两个加起来成千上万岁的老东西,在这个毫无征兆的夜里,怯怯,甚至傻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当年,我们三个在这片湖水里斗得难分难解,结下不解之缘,现在,我们三个又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断湖依然,只是,湖水里照出的人面,却连我们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来找你。你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这是已婚妇女干的事么!”敖炽大约很不习惯三个人的沉默,故意扯开嗓子质问我。
“外头那么大动静,只有你这头猪才能睡得着!要是地震了,第一个压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伤的红衣女子而去。
“你……”敖炽气结。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伤势。
子淼将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来。
当那张又倾国之姿的年轻脸孔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刚刚露初的月光下时,她虚弱的目光越过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后的敖炽身上,那纤细得随时可能断掉的声音,轻轻喊着:“敖炽哥……”
“冬耳?!”敖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冲上来挤开子淼,粗鲁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来做什么!!”
熟人?
且不管他们的关系,他拉着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无疑是一幕恶霸欺凌少女的现场版。你的蛮力我最了解,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声,眼睛里随即浮出了水光。
“敖炽!你想捏死她么?没见她已经受了伤么!”我去拽他的手。
“说啊,你跑出来干什么!”敖炽根本不听我说话。
“我……我……”女子嚅嗫着。
“我命令过你不要离开东海的!”敖炽咬着牙,声音很低,每个字都是想爆发又不能爆发的炸药。
“我没有违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语无伦次,哪怕她的尴尬与害怕溢于言表,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一直坚持直视着暴怒的敖炽。
他甩开那女子的手。
“敖炽哥……”女子强撑起身子,生怕敖炽离她而去似的,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我……”
话没出口,你气息一弱,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他。
“能是什么情况!不就是东海来的亲戚!”他凶凶地回我,把这女子背起来,“回去再说。”他边走还边骂,“什么破日子,净来些不该来的人!”
月色月色发清亮起来,把之前的动荡想洗得干干净净。断湖里真正的,属于它的宁光光彩,像只深邃的眼睛,目送着突然而来、又突然离开的背影。
【四】暗地
黝黑而古旧的石料,搭建出一望无际的幽深空间,每一块石头的形状都不一样,衔接得天衣无缝,坚不可摧。
他盘腿坐在那块凸起的巨大矩形石台上,银色的鳞甲时明时暗。他微微张开嘴,吐出蛇一样的白色云雾,环绕着他受伤的右肩。
一条河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将石台围在中间。潺潺的水声,在辽阔的空间里引来悠然清脆的回音,无色的水中,一群群磷光潋滟的鱼儿畅快游过,数量无可计算,仿佛数之不尽,每条鱼身上都有黑白绿红蓝五种颜色,游动起来,有如彩虹长现,颇为美丽。
他缓慢地呼吸,吐出的云雾时浓时薄,肩上的箭伤渐渐愈合。
“不如睡去。”
高高的地方,有人说话。
他睁开眼,抬起头。
他的“天空”,从来都是黑色的,不会有阳光,也没有风雨,只有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拿回我的东西,世界才能睡得安稳。”他低下头,似自言自语。
“若拿不回呢?”头上的声音又问。
“有谁比你更了解我。”他说,“我最爱的,我最恨的,我必须遵守的,你全部都知道。何必问我。”
“你有神的地位,人的心脏,却比这里的任何石头都固执。”声音叹息着。
“彼此。”他闭起眼睛,冷笑着,“子淼的水神箭,是世上三种能伤我的东西之一,你知道的。我几乎回不来。那小女子其实远比我厉害,懂得借刀杀人。呵呵。”
良久的寂静。
“你的弯刀呢?”声音又响起来。
“回来时,送了人。那个孩子救了我。”他扶着刚刚复原的伤口。
“我该说这孩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能拿起你的弯刀,便注定要走上一条不能回来的路。他是谁?”
“他只说他姓钟。他的血液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皱起眉。“无关的闲话还是免了吧。你走吧,既然离开,就不要回来,连声音丢都不要。”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
他活了快一万岁了吧,可能还不止。
他的一生里,没有见过多少次正真的天空,没有晒过真正的阳光。他是地底与黑暗的皇帝,也是仆从。
不对,他还是见过阳光的,太久太久前的那天,他冒着变成灰烬的危险,到了那片海水前,他从她扑来的身影里,流转的眼眸里,看到了活着的阳光。
他那么喜欢她的眼睛,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沙,住在她的眼里。
如果可以,他喜欢这双研究里,永远不要有泪水,只有花朵开放的声音,阳光照亮的喜悦。
所以,当她哭泣着要求他的帮助时,他纵是不要这条性命,也要止住她的眼泪。
那时候的人间,总是战火不断,杀伐不断,人类用最残暴蛮横的方式,去抢夺哪怕一点点微茫的利益,食物,财富。领地,以及权利。
这些由女娲上神创造出来的,属于大地的子民们,一次次惹得天神震怒,但,他仍然给人类机会,他派他的下属到人间,教他们把力气用在耕种而不是战争上,教他们学会以礼待人而不是烧杀抢掠,教他们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虚度年华。
他期待人类改过。
但,在又一次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战争之后,天帝彻底失望了。
天帝下令,用洪水与瘟疫洗清人间的罪过。
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令世人醒悟。
她来求他,求他在洪水来时,保住那篇村子。
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他当然答应,甚至连原因都不问。
他说,我能保证那个村子,但我会睡着,洪水褪去后,你可以来叫醒我么?
她向他保证,一定回来叫醒他,一定。
他满意的离去。
惩罚的洪水如期而至,人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数不清的尸体漂浮在水中。当洪水褪去时,幸存者又要面对瘟疫的侵袭。
这样的惩罚,终于让一些活着的人明白,没有什么,能比好好或者更幸福。
他遵守诺言,在沉睡中保护着那座村子,洪水与瘟疫,都无法靠近它。
可是,她没有回来。
天帝要带给他的话是,既然你如此喜欢逆天而行,那,从今往后,你都要如同现在一般,保护这个地方,永生永世,寸步不离。
然后,一道封印从天而降。
他又睡过去了。
没有生气,他会继续等,等她回来叫醒自己。
其实,有没有那道封印,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一天不回来,他一天不离开。就守在这里,保护着她委托给他的这块土地。
他最是守信,最憎食言。
一千年,又一千年,他每一千年醒来一次,可是,都不是被她叫醒的。那个封印,每一千年就会刺痛他一次,逼他醒来。
每醒来一次,他便失望一次,然后,再抱着等待,进入下一个睡眠。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站起来,望着属于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道:“食言之人,断不可留。”
【五】惊闻
我平静了太久的生活,突然别宣告了终结。
子淼站在窗口,夕阳透过来,在身后的茶几上拉出一道清俊如昔的影子。
我坐在对面,目光时不时从茶杯里袅袅的热气中穿过,每次到时稍作停留便移开了去。
这个停在淡淡的橘色光线里的背影,我曾看过无数次,在浮珑山的夏雨里,冬雪里,春花秋月里,看得刻进了心里。
“你开的这出小店,隐于市井,自有雅致,甚好。”他回过头,嘴角上是赞赏的笑容,“娑椤,你长大了。”
“喝茶吧。”我朝他举起茶杯,先灌了自己一口。这个时候,总得做点什么,才好掩饰我自见的他起,便无法消减的喘喘不安。
可是,烫了自己的舌头,忙不迭吐了出来,下意识地扇着嘴巴。
见了我的窘相,他不竟莞尔。
他的笑容不会让人尴尬,但,我依然红了脸,不敢在看他。
坐到我的对面,他端起杯子,轻轻吹开了那片碧绿的茶水,了一口,眉宇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他又饮了一口,笑:“此茶虽苦,却有回甘,香气藏于暗处,其味无穷。好茶好茶!”
“这种茶,是不停里的特产,我叫它,浮生。”
我已经太久没有回到不停了,还好,一切照旧,我仍能安安闲闲坐在这里,沏一杯我的浮生。只不过,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我再拿出茶杯,沏出那一杯漾漾清澈碧绿时,喝茶的人却是他。
敖炽不喝茶,他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堆核桃,不停地捏,不停的吃。
不停的大厅里,原本静谧的气氛,不断被咔嚓咔嚓的声音打断。
我端着杯子看着空气,子淼旁若无人地饮茶,敖炽狠狠地捏着核桃。卧室里,还躺着那位尚未醒来的,敖炽的“亲戚” 突然,敖炽将核桃壳一扔,跳起来,冲上去一把抓住子淼的衣领,大声问:“你真的没死???”
“敖炽!”我站起来,拉住他青筋爆出的拳头,“你发什么疯?他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回到不停之前,子淼用他一贯的冷静,讲明了一切。
把我跟敖炽的三魂七魄几乎都撞没了的“意外”,缘由并不复杂——
那一天,失踪的我突然出现在她与雪裳居住的树林,我与他,第一次争执,我绝望地离开。他看着我的背影,没有追。
三天之后,他去山中为雪裳寻找一种美味的野果,途径一处深潭时,恰好见到一个垂髫小儿在水中挣扎,大呼救命,他入水救人,却不料这小儿力大无穷,竟抱住他沉入深水,速度奇快。混乱之中,他只觉脚下踩到一块硬物,旋即便如同粘上了一般,被此物朝更深的地方拖去。而小儿一直死抱着他的腰,不曾松手。他本也运用了咒术想要脱身,却全无作用。眼前一路漆黑,只听见耳畔有簌簌之声,有若星云流过,不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