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中,突觉肩头一紧,而后是彻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侧目,一直满布鳞甲的丑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个人已从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从肩头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禁不住哀叫出声。
深紫色的雾气不知从哪里浸了出来,阻挡了我的视线,隔绝了我的声音,眼前有利光划过,形如闪电,耳畔隆隆有声。
一阵剧痛自肩头蹿到了我的心坎儿,再也支撑不住的我,渐渐散了意识。晕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那声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椤……”

 

[下]

 

 

“嗵!”一声闷响出现在我的耳际。
是我的身体,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睁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费力地抬起头,刚想支起手臂站起来,身子却被背上的一个重物给压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过头,赫然发觉自己的背上横压着一条手臂,笼在墨紫色的衣袖里,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无力地扣着我的右肩。
我讶异的目光沿着这条手臂,挪到了它的拥有者身上——那个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着一头黑发的人。
没有呼吸,没有动静,死了一般。
泛着幽深紫光的黑发,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涂的脑袋突然将身边的人与那可恶的丑八怪重叠到了一起。
莫非……这家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头一皱,管他那么多呢,趁他这副模样,赶紧脱身是正经。
小心将身子翻转过来,用足力气推了好几次,终于挪开了这条压住自己的长长手臂。吁了口气,我坐起身,这才发现此时身在一方宽阔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来,跛着脚便要向洞口冲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马上回到子淼的身边。

可是,我刚刚迈出一步,一只有力的大手便紧紧捏住了我的脚踝。
“不准走……”沉缓的声音从地上那个家伙的身体里传出,有些慵懒,却暗含着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我的那只手,冰一样寒,只触及方寸,却足以冻住整个身体。
他……清醒过来了?!
那个家伙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气十足地把洞口挡住。
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肤色如小麦般黝深的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每道线条都像是用刀子雕过似的,处处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可是,那双本该圆睁的眼睛,却懒懒地半眯着,细细长长搭在前头的一缕乱发,挡不住从眸子里透出的锐利光华。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觉且恐惧,同时问了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一口一个丑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顺口么?!”他俯视着我,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实。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厉害么?!”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好疼!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我的记忆里,只有另一个男人温柔的脸孔,如水的怜爱。
“说话啊!”他铁钳一样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气。
眼前之人,分明想让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饶的样子。
可我偏不求饶,任它疼得钻心入骨,也不让他得逞。
愤怒,足以驱赶所有的恐惧。
我直视他,不再躲避,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暴戾,一个倔强,交集在空气中,几乎能擦出火来。
僵持许久,他突然松开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着我,“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会来救我!”突然间,我昂起头,我要提醒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狂妄家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在他之上的,无论品行还是本事,他只是个狼狈的手下败将。
“他?”无可遏制的怒意将他眼里的慵懒一扫而空,下意识地伸手到了背后,再摊开到眼前,殷红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给了我一丝藐视这个家伙的底气。
“剜鳞之仇,我必要他双倍奉还!”他的话里头,除了言出必行的杀气,还有落败的恨意与不甘。
“你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是!他很快就会来救我,聪明的还是赶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气,我越是高兴。
两道锐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脸上。
“美人在怀,他不会来的。”笑容里充满嘲弄。

美人,就是那个美人,已经成了我心中一触就疼的隐疾。洞庭湖上发生的种种,明显的,细微的,翻江倒海地涌入我脑中。
“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是男人都会心动的。你跟她比,着实差得太远了。”他摇头,装出遗憾又惋惜的样子,“若不是想趁乱脱身,我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呢!死心吧,你已经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他会来救我,一定会来救我!”
他的胡言乱语,戳中了我最惧怕的事,又准又狠。
从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开始,我习惯于他的照顾,习惯于他的宠爱,习惯于将他视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么第二秒,我的世界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感觉又迟钝又不准确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惧与无助下突然蹿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么可能忘记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边的唯一,唯一!
对,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对子淼产生怀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什么美人在怀,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会迷于美色,他是神仙,怎会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会先救那女子,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跟我这个妖怪比,她着实要脆弱太多,先她后我,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声地找着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坚定着自己的念头,其他的杂念都见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对他的信任。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以为他对我的打击奏效了,眉梢流过一丝得意,说:“吼吧,吼得再大声也改变不了事实,总是你等到身化尘土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的。不过,如果你肯求我,那么我也许会答应你,将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给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愿。”
这回,我不再生气,也不再疯狂,抬头看着他,给他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头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让这个家伙失望了。
转过头,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点点光明,诱惑着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逃回他身边,而不是坐在这里等他来救我。

趁对方盯着我出神的刹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风一样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没有追过来。
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以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弹开老远,落地时的剧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毫无遮拦的洞口,居然布着一层坚固的结界。
伤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鲁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会来救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你就是个连自己都想骗的骗子!”
好讨厌的话!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抠住他的手腕,狠狠拉开他的魔爪,顺势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踉跄之下,虚弱的身体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渗出血丝,他的手指,冒着血珠,两败俱伤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来,无畏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臂。
“啪!”
还给他的耳光,同样响得清脆。
“你让我厌恶!”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头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此时的表情,我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接下来他要怎么报复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闭上眼,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两道复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觉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着小小的石块,愣愣地数着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细细划痕。
跟浮珑山上一样,它们是专属于我的时间记录。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划,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里,已经整整九十天。
他没有来。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着那个一袭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连偶尔的飞鸟虫蝶,我都以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兴。可只要眨眨眼,现实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个幻觉。
十来天前,外头下起了雨,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雨,水,那是他的标记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场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积水转眼便被初夏的骄阳烤得一滴不剩。

现在已是六月,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个家伙留下来的,他每天都会为我准备新鲜的饮水和食物。
我不领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只是回忆着那个初秋的傍晚,那一盘盘好吃又精致的食物,八宝粥,百花酥……我宁可拿精神上的“食粮”度日,也不要他给我的东西。
这些日子,我拒绝跟那个家伙有任何交谈,而他好像也不怎么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疗伤。我们两个,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不过,自从背脊上的伤痊愈后,他开始早出晚归。
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当然不是我关心的,我只介意他当初说过的狠话,害怕这个卑鄙的家伙真的跑去寻子淼的麻烦。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把他杀气腾腾的恨意变成现实,因为他每次回来,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没有半点血的味道。
或许,他只是出去学着人类的样子喝酒找乐子!
我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洞口外的天空,从白云浮动到星月闪烁。

迷迷糊糊中,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是他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从不经过洞口,总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山洞里的一角。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歪头靠着石壁,我继续观赏着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人。
“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有藏不了的怒气。
我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意思,连身子都懒得动一动。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转过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着我冷漠的脸。
他伸手取过水罐,仰头饮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过我的脸,猛地贴了上来。
他以口对口,不容分说地将清水灌到我嘴里。
这……这个疯子!
我拳打脚踢,拼命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松手,否则我只能任其摆布。

我是妖怪,虽然也需要进食饮水,但是三个月不吃不喝,并不会让我虚弱到这个地步,无色就快开花了,我的精元已经渐渐耗去,如果不赶在花开之前回去浮珑山,后果可想而知。
可这个疯子,却以为只要喂我几口水就能让我恢复体力。
我不再挣扎,任由微温而甘甜的清水缓缓流进我干涸已久的身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虚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无色花开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现,我宁肯灰飞烟灭。
喂尽最后一滴,他滚烫的唇终于离开了我。
我用力擦着嘴,极不愿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个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样,笑得满足又得意。
这条万恶的孽龙!
“怎样,我说得不错吧,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天,你的‘他’还是没有来。”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幸灾乐祸。难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记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个山洞里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样暗暗算着时间?!
“他会来的。”我的语气依然坚定,却垂下了头,刹那间不敢与他对视。
“少骗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会来找你了。”
他的话,如惊雷劈在我头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见过他了?”我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抓住他的手。
“龙族生来就有与神平起平坐的身份,虽然我已不是东海龙族的一分子,可要打听点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头一皱,似乎对我过度激动的反应不太高兴。
“你见过他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摇着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龙族是不是神,我只关心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笑得怪异,“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帮老家伙早晚会找他算账。”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混蛋!你说啊!”
我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里快喷出火来。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他牢牢制住我的双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顿时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来就不愚钝,要把这三个词联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实在太简单。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最后,我虚弱的身体无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个美人……”
“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止在一起,连骨肉都有了。”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轰掉了我的魂魄,那么这句“骨肉”,就是一把长刀,狠狠刺进我的心窝,再用力绞上几下,不见血的疼。
九十天,区区九十天,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断然道:“我要见他!放我去见他!”
“好。”他居然没有半点犹豫。

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场景,也幻想过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没有想到,当我真的重获自由时,送我出来的,却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月光下,他横抱着我,脚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飞行。
我无力反对他的行为,因为我真的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
下面,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一片薄雾升腾的海,碧波嶙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无望海。”他说,“只有龙族才能打开的荒芜空间。这个不毛之地,外人进不来,其他龙族不会来。非常好的藏身地。”
“连子淼也进不来?”我看定他,希望从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会来找我的真正缘由。
“对。”他答得干脆。
如果不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会痛骂他厚颜无耻,可现在,我已明白,被关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围,并非事情的关键。
闭上眼,我不再开口,靠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去见那个我那么渴望见到,如今却又那么害怕见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时,他抱着我,稳稳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
“那里,他们住的地方。”拨开几支挡住视线的草叶,他指着前方某处。
我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间木屋,围着青青的栅栏,简单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风格。
那么巧的,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的心跳在开门之人出来时,停止了。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轻柔飘飞,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唤着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无其他。
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边就好!
但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利刃般切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动。
白衣女子,莲步生波,从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轻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甜蜜地对他耳语。
他笑了,温柔地抚着女子的脸庞。
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身边有条臂膀及时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来。
“喂,你怎么样?”他粗手粗脚地拍着我的脸,生怕打不死我一样。
脸上的痛觉暂时驱走了要命的眩晕,我睁开眼,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响,浓眉一挑,点头:“随你。”
我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出了草丛。
今天才知道,原来走路也是需要勇气的。
从草丛,到木屋,那么短的距离,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栅栏前时,那对男女,正要回屋里。
在那扇门关上之前,必须叫住他,否则我怕我再没有机会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为鼓足了劲的声音会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软弱无力。
但是。他听见了。
回头,我亲眼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美脸孔,从宁静转为惊喜。
须臾之间,我冰凉的双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紧紧握住。
阔别已久的温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椤,你回来了?”他真是万分高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找你许久,可总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样,有没有受伤?还好么?”
“你……真的找过我吗?”
在他展现给那个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点寻人不获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
我从未对他如此地不信任。
“当然。不止是我,还有九厥,也在找你!”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释然地笑,“为何这么问?”
我一偏头,有意躲开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动听女声,在我们背后响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头。
“啊……是裟椤啊,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回眸,笑着向他的女人介绍着我。
现今,她为主,我是客,位置的转换,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点反对。
“原来是裟椤姑娘。”她和善地打量着狼狈的我,转而对他嗔怪,“清晨露重,赶紧带裟椤姑娘进屋去坐吧,还站在外面作什么。”
“我不进去。”我断然拒绝她的好意,直视她美丽的脸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口无遮拦,骤然尴尬无比。
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话。
“你先进屋去吧。”他笑笑,对她说。
她点头,温婉的神情一直没有改变,转身进了木屋,并且关上了门。
“裟椤。”他捻着我凌乱的发丝,“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睁睁看那孽龙抓了你去,怨我没有及时救出你,怨……”
“别说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会认真地告诉他,对他,我从头到尾只有信任没有怨恨,只有期待没有失望。但是现在,我再没有立场说出以上那番话。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讳,甚至是质问的语气。
他眉眼间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严重,却还是要执意往死路上去。


“裟椤……”他牵起我的手,“你知我从不骗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实情。”

“天界有神树,名为裟椤,由一位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规矩,守树女仙,终身不得与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终是堕入情网。此事被天后察觉,要她说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从,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将她打入凡尘,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缓缓地讲述着,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雪裳遭难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与雪裳已是天人两隔。于是,伤心欲绝的他,开始年复一年的找寻,在茫茫红尘里,万千人面中,找寻着转世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来不懂得掩藏情绪的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轻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对应的该是谁。
他点头。
“我与她,曾在裟椤树下约定,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劫难,无论彼此身在何处化成何物,都会回到对方身边,只用一眼时间,寻回千年过往。”回忆往事,他的眼底终于有了我熟悉的东西,“可是,几千年,我都寻不到堕落人间的她。那夜,偶过浮珑山,倦极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着雪裳的样子,赐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开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间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现。
“我的模样……”我退开一大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脸庞,好像那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只是张不会有痛觉的面具,“我的模样脱胎自那个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与她相似,原来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个……自私的故意。
连我的名字,那奇怪的两个字——裟椤,都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标记,一段完全属于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为他给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么坚信,他是对我好的……
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浮珑山上与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我!

“裟椤……”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疯狂蹂躏自己的双手,揽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脊,仿若安抚一个顽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记不住样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时候……”
他手上的温暖,从这刻起,永远被隔绝在我的身体之外。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无形地刺一下,千疮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头,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双透澈的眼眸笑,刚刚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净。
“孽龙把我关在了无望海,他说那里是你进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强迫自己离开曾经如此依恋的臂弯,强迫自己保持着旁观者般冷静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没有困在无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为,你从来就不认识我。裟椤,只是活在你身边的影子,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不配拥有的替身!”

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
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