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前传·树妖
[上]
我是一只妖怪,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颠。
哪一年已经不记得,七百年前?!一千年前?!或许更早。
在我未得成人型的时候,每至隆冬盛夏两季,总有形色各异年岁参差的人类,怀着各自的心思,或独来独往,或携家带口,前赴后继昼夜不分地攀上与天相接的浮珑山。
虔诚的汗水,尽入我眼;堕崖的尖叫,尽入我耳。
端立山颠,俯瞰着匍匐在脚下的幸运儿,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们的朝拜,任由他们哆嗦着双手,把一条条五色锦线挂在我的身上。
愿望有多少,锦线就有多少。
这些人,视我为神,执拗地以为我可以给予一切他们所渴望的庇佑。千百年来,他们不在乎这是一座没有路的山峰,无视山脚深谷下的累累白骨,不顾峭壁上遍布毒荆,甘心以自己的性命,彰现无限的虔诚——对我的虔诚。
但是,我不是神,实现不了他们任何愿望。
身上的七色光晕,不过是为了在黑夜里吸引无知的飞鸟小兽供我果腹而已,却被以讹传讹地认作福泽人间的佛光神迹。
天大的误会,真是罪过。
不过,不是我的罪,是人类的一相情愿与偏听偏信的陋习罢了。
所以,我懒得澄清。身为一个妖怪,却被当做神一样的崇拜,这种感觉我并不排斥,还有点喜欢。另外,观赏完全不同的脸孔,听着千奇百怪的祈愿,比起终日面对不能说话不能动的岩石花草,活生生的人类更有利于打发我无聊的时间。
是的,我的时间很无聊,我的生活很孤独。浮珑山颠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数百年如一日地看着同一片风景,日出日落,风起风止,花开花落,没有哪一天是特别的。
每当目送着心满意足的人类离开时,我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跟他们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山下的世界,是我一直以来的渴望。
然而,我不能离开这里,寸步都不可能。
因为,我是一只树妖。
我的生命在坚硬的土石下盘根错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张茁壮,长势异常地好。我心里很清楚,离开了土,树只会有一个下场。
要活着,就不能有自由。
这就是身为树妖的宿命,有点荒唐,有点残忍。
不过,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纹丝不动的日子。比起那些默默无名隐没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同类,我兴许能说得上是幸运了。因为,我背负着“神”的光环,拜它所赐,我总算还能拥有一些虚伪的快乐,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值得庆幸,是吧?!
其实,要改变这种宿命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修成人型,就可以脱离真身自由行动。这办法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是,对我而言,这“办法”等同于幻想。以我的肤浅修为,恐怕撑不到成人的那天便化作一抷沙土,形神俱消了。有生命的东西就不会有永远,妖精也一样,千年也罢,万年也好,总有消亡的一天。跟人类从生到死的道理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短,一个长而已。
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死的妖怪。
一只树妖,却渴望自由。
静如止水的颓废日子,幻想与绝望并存。
然而,当我抱定在浮珑山终老至死的无奈想法时,我自欺也欺人的生活,没有任何预兆地终结于一个炎炎夏日的夜晚……


他刚刚从崖下救回了一对失足的母子,大难不死的人坐在山边,惊魂未定。然,他们没有对救命恩人说半个谢字,不是害怕到忘记,而是不知道要对谁说。
他故意隐了身形,凡人看不到。
可是,我能,一清二楚。
他靠在我身上,沐着清亮的月光,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批朝拜者的离开。
除了那些人与猎物,再没有谁如此接近过我,我不欣赏人在乞求时的卑微,以及猎物在被捕时的恐慌。但是,我喜欢他。喜欢他过人不逼人的灵气,冰凉深邃,却有柔软的温暖……
“从今往后,不得如此。”
人,终于尽数散去,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淡定从容,不笑不怒。

树妖2
我虽活得孤绝,却不愚钝,隐晦的责备与警告令我不快。
七色光华从我的身体里层层跃出,映得半壁山头流光溢彩。风动我动,婆娑曼妙,摇曳生姿,引人注目之势犹胜从前任何时候。
我故意的。
一只不知名的白色鸟儿没有任何防备地落进了我的陷阱,站在美丽剔透的枝叶间婉转鸣唱。
无声无息,我移动着万千枝叶中的一枝,接近着今天的猎物。
鸟儿只顾为自己动人的歌声陶醉,嗅不到半点死亡的味道。
轻轻一扬,迅速套住了脆弱的脖子,只要再用点力气,这小东西就会永远告别它引以为傲的歌声。
猎物扑腾着翅膀,几片白色的羽毛轻飘飘乱纷纷地散落在枝桠间。
其实,现在并不饥饿,我只想告诉面前的人,若不是无知地贪恋我的魅力,他们不会丢掉性命。我从不曾逼过谁,人类也好,鸟兽也罢,一切一切,都是他们心甘情愿,怎能怨我。
但是,我无声的反驳被他制止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他指间弹出,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攫住了鸟儿性命的“手”。
酸麻微疼的感觉,传遍了我身上每一条叶脉。
由不得我说不,我松了“手”。
扑啦啦逃向天际的鸟儿,成了第一个有幸活着离开的猎物。
“顽劣的小妖。”他收回望向鸟儿去处的目光,缓步走到我面前,夜风撩动他月白色的袍子,垂在腰间的缎带随风而舞,拂过我的脸,竟然痒痒的。
“冤魂不息,一状告到冥府,拿你是迟早的事。”
拨开一缕被吹到眼前的黝黑长发,他“提醒”我。
拿我?他真以为我孤陋寡闻吗?!
这么多年来,我听过的哭诉不计其数。我深知,天下间,比葬身浮珑山的“冤魂”冤枉一百倍的枉死鬼何其多,冥府能管得了多少?!
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人类的崇拜。
没有食物,腹空;没有崇拜,心空。
像他这样自由来去的逍遥神仙,怎能体会一只树妖的心思。
是的,他是个神仙,身不染尘,高高在上。
从他一靠近,我就洞悉了他独一无二的身份。
因为他是神仙,所以,时刻展露对苍生的悲悯之心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可是,“苍生”里从来就不包括妖精,这是上界正道千万年来定下的规矩。
我为刚才对他的“喜欢”而后悔,盘算着他接下来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一只“顽劣”的树妖,毁了我肤浅的道行,还是,立即就地正法?!
毕竟,只要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给我灭顶之灾,还能凭添一个为民除妖的美名。
今天,遇到他,我会有何后果?
“我在此,由不得你胡来。”
淡淡一句话,凉透我心。
果真被我料中,妖怪没有资格反驳神仙,一旦触怒对方,陪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浮珑山颠的“神树”,即将不复存在。

树妖3
片刻时间,从杀人跌入被杀,角色转换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从人类那里听来的“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类的词句一个个幸灾乐祸地跳到我心里。
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恋我的生命,能看能听能呼吸,好过无知无觉的黑暗死寂。
我没有“顽劣”到可以对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实意地害怕着,夹杂着对他的怨恨。
“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慈悲的神仙。”
是气话,也是实话,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恐惧,但是绝不低头哀求。
他的眼里有笑意,深不可测。
清澈灵动的水波从他修长的指间旋绕而出,鳞鳞光点,闪烁其中。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优雅缓慢地汇入他的掌心,开成了一朵无色的莲花。
山腰处,一片荷塘,翠红相间,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没有一朵堪与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尽管处在这般绝境,我还是要承认,这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毙命的武器,也要尽善尽美。
无怪人类崇拜他们,也无怪那么多人梦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去。”
他摊开手来,嘴唇微微一动。
世上最美丽的那朵莲花,旋转着,朝我飞来。
他总算动手了。
我知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直视着已然盘旋在我头顶的“花朵”,等待生命的终结。
听不懂的咒语从他口中传至我耳内,反反复复,乱我心神。
莲花,忽然停止了转动,散出数道薄而透明的白光后,笔直地坠了下来,坠进了我的身体。
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不由我控制的力量从土下的根基不断扩散到我全身,一阵强过一阵,似要将我的元神从真身里剥离一般。
此时无风,可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在抖动,沙沙作响。
视线仿若被浇了一层水,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妖怪临死前的症状么?!
应该是吧。还好,并不如我想象般的痛苦。
一地月光,花草怪石,还有,站在面前微笑的白衣神仙,是我在这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光景。
混沌之中,不辨生死。
只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修成了人型,又笑又跳,兴奋地奔跑在硌脚的土地上……


什么东西,硌得我全身很不舒服!
嗳?!不对。
树妖怎会有被“硌”的感觉?!
飘到九天云外的意识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一点一点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
打从有记忆开始,我从来不曾以如此亲近的角度看过脚下的土地。
泛黄的砂土,托着大大小小的黒褐石头,挡在眼前;我的每一寸肌肤,真实地感受着从土地里传来的粗糙与温热。
好奇特的感觉,从未体会过的。
可是,片刻的疑惑与兴奋瞬时便被无比的讶异所替代。

撑起身体,我坐了起来。
压在手掌下的几块石子硌得我生疼。
赶紧收回手来,轻轻地揉着。
啊?!
手?!
当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我细长柔美的树枝,而是两只活生生的人类的手时,我方寸大乱。
再低头,白净的肌肤,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四肢,女人专属的婀娜曲线在我身体的每一处延伸;微卷而浓密的墨绿长发,披散着,凌乱地拖曳在地上。
天哪,我修成人型了?
不可能!一定是临死时产生的幻觉!
猛然站起身来,我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四周,试图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景象。
月色如水,山风阵阵,一切如故。
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浮珑山,并无半分异样。
“此山颇有灵气,我有意在此长留修行。”
身后的声音淡定如昔,对我,不啻惊雷。
回头,却被一片淡绿蒙了眼睛—— 一件好看的绿纱衣从天而降,温柔地包裹住我赤裸的身体。
“赐你人型,一来不忍再见冤魂徒生,二来不想你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侍女罢。”他的微笑,由始至终,一成不变。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额前的头发被他的气息轻轻拂动。
错愕中,我仰脸看着高过我一头的他,哑巴一样张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的真身,凡人再也无法看到,浮珑山上再不会有庇佑苍生的神树。往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回到你的真身里去,十二个时辰方能离开。切记!”转过脸,他看着我的“真身”—— 一棵已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树,慎重地告诫。
我信了,我并非身在幻境。
“你……是谁?”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以全新的身份。
“你有名字吗?”他不回答,反问我。
名字?我摇头。这个东西我从不需要。
“没有?!”他双眉微憷,似在沉思。
很快,他舒展眉头,看定我:“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裟椤……裟椤……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听来真觉得奇怪。
不过,我喜欢。
他圆了我的梦想,还给了我名字。
一夜之间,我竟收获了如此大的奇迹。
“你是谁?”在我还能压下心头狂喜的时候,我又问了一次。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是个怎样的神仙?普通小仙还是位高权重?可惜,我对天界之事知之甚少。他如此简单明了的回答,给我凭添了不少疑问。
“呵呵,别发楞了。随我来吧,以后同我一道修行,争取早日在天界长生录注上名号得成正果,别枉费了一身灵气。” 他如长者般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起步往山颠的另一端走去。
修行?长生录?
我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只明白一点——他是对我好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迈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第一步,带着满心的欢欣与憧憬,随他而去。

从今而后,浮珑山上少了一棵惑人的妖树,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懵懵懂懂的小侍女。
寂静短暂的夏夜,不可参透的命数,已在悄悄变化……
贰.见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是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那夜,他将花种播下,嘱我花开之时,回到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我没来由的高兴。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这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琈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间,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裟椤。”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一铺石台,两方石桌,几张石凳,就是岩室里的全部陈设,简单到空荡。
“呵呵,小树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一盘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来。”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就听到了那个总是让我气恼的声音。
石桌上,摆着光滑的棋盘,上头黑白分眀。他手执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正与之对弈的男子,摇摇头,只笑不语。
刚才的好心情被那个人戏谑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着脸,慢呑吞地走到他们身旁。摊开手中的荷叶,把一整包野果朝那个讨厌鬼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气见长啊。”他朗声大笑,丝毫不介意我的粗鲁,旋即又转过头对他说道:“子淼,你教女无方哦。”
“呵呵,你还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对方一眼,稳稳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这个……能让我悔一步么?”马上就有人双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么些年来,只有他一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拜访,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对弈,谈笑风生,亲密之态溢于言表。
我并不清楚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有一个比我还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见他时,我曾一度为他那一头少见的湖蓝色长发而着迷,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般动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两个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里,始终是前者更显出色。
“裟椤,去把灯拨亮些。”他一粒一粒拣着盘上的棋子,嘴角挂着胜利者的浅浅微笑。
“小树妖,拨到最亮哦,我们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迈地咳嗽两声。
“我有名字,我叫裟椤!”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老是“小树妖小树妖”叫个不停。
在我心里,“树妖”是过去,“裟椤”是现在。
我爱“现在”远胜“过去”。
撅着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弯下腰小心地拨弄着那盏状若半开莲花的油灯。这灯是他亲手做的,用山涧里的一块小青石细细雕琢而成,里头的灯芯还有灯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种没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烧时总带着一点清甜的香。
跳跃的灯火越来越亮,整个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我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灯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样的轮廓,他的轮廓。
“过来坐下吧。”他冲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过神来,赶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孔,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收拾着棋盘,光滑的棋子一一落进藤编的棋盒,叮当作响。
“你的事怎么样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九厥一愣:“我?!”
“是啊。”最后一粒白子落进了棋盒,他盖上盒盖,“找到他们了吗?”
“呵呵,谈何容易。”九厥苦笑,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放到棋盘上,“新酿的,尝尝。”
拿过一壶,放到嘴边,未饮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着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裟椤!”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将倒酒入口的行为,“你修行尚浅,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酒壶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树妖,嘴馋了吧?!你得再过百来年才能有幸品尝我的手艺哦!”九厥伸过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脸坏笑。
“好了九厥,别再逗裟椤了。”大概见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终于开口为我解围,随即又笑道:“不过,光是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进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后,他拿起另一壶酒,怔怔地看着,一抹不易觉察的落寞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可惜,酒在知音无……”
他一笑,提起酒壶作碰杯状:“我勉为其难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终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贵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们。”九厥瞬间恢复了常态,顺势将手里的酒壶往前一推。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二人各自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


饮毕,九厥满意得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地擦擦嘴,问道:“麓山幽泉归你管吧?”
“不错。”他放下酒壶,点点头。
“那就好!”九厥高兴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块万年冰敲一块下来送给我吧,我有大用处。”
他眉头一皱:“你要那个做什么。”
“酿酒啊,前些日子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可惜我进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帮忙啦。”九厥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好吧,待我哪日路过该处,就帮你取那万年冰。”他不忍扫他的兴,点头应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过要尽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厥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题一转:“哦,对了,我今天路过玳洲城的时候,发现那里暴雨连绵,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气冲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该出面看看?”
“你怎么不早说?!”
“下棋下得太专注了,忘了。”
“……”
他们说的话,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欢听他们的声音,哪怕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也是清脆如流水,动人心弦。
我不时看看他,不时看看九厥,认真捕捉着他们脸上每一个独特的表情,从少数能听懂的只言片语里揣测着他们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里回旋不去,竟有了点晕晕的感觉,眼皮也越来越重。
终于,我坚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几缕细细的阳光从头顶上的岩缝里透进来,刚刚洒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睁开眼,却赫然发现我的睡姿大有问题——明明是趴在桌上,却不知怎么地滑到了地下,整个人全依靠在他身上,很舒服地用他的大腿作了枕头,还有我的两只手,到现在还紧紧地抱住他的小腿。
我就这样香香地睡了一夜?!
腾一下跳了起来,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
“呵呵,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没想到那家伙的新酒如此厉害,一点酒香就让你不省人事。”
“你就这样坐了一夜?”我盯着他袍子上被我压出的条条褶皱,怯怯地问。
“啊,你睡得那么香,不想弄醒你。”他轻松地捶了捶自己的腿,站起身,看了看外头,正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要马上动身。”
“动身?去哪里?”我心下一惊,准确地说,应该是惊喜。
“玳洲城。”
说罢,他照例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了岩洞。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闭紧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云代步的滋味,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安逸。
脚下那团白气,看来是又厚又软,可踩在上头才知是空无一物,带着这种不塌实的虚无感飞驰于万里高空,我怎不心惊胆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习惯了。”他觉察到我的紧张,拍拍我的手宽慰道,“还好九厥一早便离开了,否则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后面的那句话到是提醒了我,我睁开眼,只敢仰头不敢低头,理直却不气壮地反驳:“他敢说他第一次驾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恐怕连我都不如呢!哼,只会取笑别人不会检讨自己的无聊家伙。”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看来以后你们最好少碰面,免得扰我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