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本日记,扉页上落了一个名字——肖恩。
陆阿藏能看懂任何一种语言,但这本册子上的笔迹,是她见过的,书写最漂亮的法语。

3月1日 天气:晴朗
我听见屋顶的鸟儿在谈论,明天会下雨。我跟妈妈说,她说小孩子不能撒谎,鸟儿是不会说话的。可我听见了。
从我出世的第一天,我就听见护士的尖叫,听到她们悄悄说,妈妈生了一个畸形的怪物。
那时候,我在婴儿床上百无聊赖,我的床在育婴室最角落的地方。别的孩子,每天都有许多亲友来探望,我没有。除了爸爸妈妈。
两只蚂蚁爬上了我的床头,我看到它们变成了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真有趣啊。她们跟我聊天,说我是唯一能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孩子,说我真厉害。
我很高兴,我不再无聊。蚂蚁姑娘们每天都来看我,还为我带来甜甜的浆果。可那天清晨,蚂蚁姑娘只来了一个,难道另一个在睡懒觉?原来,她的伙伴被人踩死了。
她说,蚂蚁家族活得很辛苦,很小心,因为它们太小,太弱,人类一个小动作,对它们就是致命的。我跟她说,我不会伤害你们。
第二天,妈妈抱着我回了家。我再也没见过蚂蚁姑娘。

9月13日 天气:雨
爸爸妈妈跟镇长吵了一架,因为他不批准我去学校读书。今年我已经十岁了,同龄的孩子每天都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从我家门前经过。
听说,学校是一个能学到很多东西,认识许多人,收获很多快乐的地方。我想去读书。
昨天,我跟隔壁的大卫说,我想跟他一起去学校,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大卫同意了。我真高兴。
大卫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他偶尔会对我恶作剧。

9月14日 天气:雨
我被大卫推到学校后头的空地上,他把我从轮椅上推下来,把轮椅拖到了河沟里。
学校里的孩子朝我扔石头。他们嬉笑着,说比比看谁仍的更准。我听到有人在喊:打死这只怪物!
对,他们是英勇的骑士,我是丑陋的怪物,阵营分明。妈妈流着眼泪把一身伤痕的我带回家。
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他们说我要上学这种话了。
童话里的怪物,是要吃人的,可我不吃人,这样也是怪物么?我有点不明白了。

1月8日 天气:阴
大卫结婚了,新娘真漂亮。他们搬去了巴黎。
隔壁的房子有了新主人。我看见了一个白头发老头,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小小,一头金色卷发的姑娘,提着乖巧的旅行箱,脸蛋像秋天刚刚熟透的苹果。
我躲在窗帘后,悄悄地看。

1月19日 天气:晴
克拉瑞给我做了苹果薄饼。
她是唯一一个,见到我的样子也没有尖叫的姑娘。她说,她听到我弹琴,那琴声是她听到的,最美的声音。
对,我有一架二手钢琴,是我用替人写论文,写书稿赚来的钱买的。
我没有念过书,是爸爸妈妈教我识字。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让别人头疼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等等一切难题时,我轻易就能写出答案。我帮一个学物理的人写的毕业论文,在他的学校引起了轰动,他们说那不可能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写的出来的。的确不是,因为我连一天学都没上过。
能赚钱,我很高兴。我其实不太喜欢帮人写这些东西,我喜欢弹琴,肖邦的《夜曲》,我只听了一次就爱上了。
没有曲谱,没有指法,我在我的二手钢琴上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克拉瑞说,她喜欢我弹琴时的样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光彩。
3月27日 天气:雨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锁在了阁楼上。
跟我交往,是禁忌。好姑娘不应该跟一只怪物来往。
我把钢琴拖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
从清晨到日暮,我一遍又一遍弹奏《夜曲》、
我知道,她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我的曲子,只为她而弹奏。

4月26日 天气:阴
隔壁的房间空了。
克拉瑞被她的爷爷强行带去了波兰。听说,那里有个有钱又英俊的男人,在等他的新娘。
我的手里,捏着一个怀表,这是克拉瑞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每次听我弹琴,时间就被凝固。
我趴在钢琴上睡着了。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进了琴键间的缝隙。

6月28日 天气:晴
妈妈跟镇长起了争执。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镇长他们“建议”我们搬离镇子。他说所有居民都表示,不愿意看到这个“和平安乐”的镇子上,有一个随时会吓哭小孩子的“怪物”。
妈妈不肯。
晚上,一帮人闯进了我的家。家里的许多东西都被砸坏了,包括我的钢琴。
“你这样的怪物也配弹钢琴?”离去时,有个小眼睛男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坐在轮椅上,看他们趾高气昂地走出我的家门。
我的心,一点一点冷却。

8月2日 天气:雷雨
镇子里爆发了一种怪病,像瘟疫。许多人奄奄一息。
镇子里那个灵媒说,是我的存在,导致了不幸的降临。他们要动用私刑,烧死我。这个镇子很偏僻,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为外人所知。
爸爸第一次拿起了猎枪,向那些逼近的人咆哮。
妈妈紧紧护住我,预备跟任何一个接近我的人拼命。
他们用铁链锁住了我们家的大门,淋上汽油,放火。
浓烟真呛人。爸爸妈妈倒在了熊熊火光里。
我以为我会死去。可是,灰兔救了我。它把我拖到了树林深处。我看到了许多别的动物,熊,鼹鼠,野猪。
它们说,它们是妖怪。

12月25日 天气:雪
我不太记得这是我生命里第几个圣诞节了。
刚刚,我送给野猪精们一个礼物。我刚刚研制成功的加速芯片,有了它,它们的速度可以与光速持平。
我要感谢它们,只有它们的力量,才能帮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建立起这个地下王国。这么多年来,它们已经习惯了以我为领导。野猪精曾经代表他们所有的妖怪同伴们,说了一句话——你比我们都聪明。
对,我比任何人都聪明。所以,我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我讨厌曾经的自己,我讨厌被人凌驾在我之上。

5月3日 天气:晴
他们十个人,必须为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海王星,最终是送给他们,送给所有鄙夷弱者的人类的,最好礼物,我会创造一个世界。
我就是神。

啪!陆阿藏合上了册子,心里五味翻腾。
灰兔睁开了眼睛,气息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被绑架了的那是个孩子的父母,以吕克?贝鲁尔为首,当年曾集资合作,从遥远的海王星上带回了一块晶体,为了完成他们改造人类智慧的实验。海王星上最深处的蓝色矿晶,据说可以瞬间改造生物大脑容量,增加活性蛋白质。简单说,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白痴变成天才。”灰兔慢慢踱到她身边,继续道,“他们管这块晶体叫海王星。当海王星被带回地球后,他们需要一批实验对象。他们秘密从全法国招来是个孕妇的资料,以某健康组织免费提供孕前检查为名,将这些准妈妈们带来巴黎。检查完后,他们很热情地带着这些大多来自偏远小镇或者乡下的女人们,去游览卢浮宫。那一天,德农馆的空调系统已经被人动了手脚,放置了从海王星里提取出的原液,原液在空气里蒸发,顺着出风口扩散而出。在外头参观的人,毫无察觉。”
“实验不太成功吧。”陆阿藏冷笑,“而且,那是个孕妇里头,有一个就是肖恩的母亲。”
“十个孕妇里,三个没能当成母亲。其余几个,生下来的要么是残疾,要么是脑瘫。还有,就是肖恩。”灰兔叹气,“那帮家伙根本就是在草菅人命。海王星这个东西,扩张人类智慧是假,扰乱DNA、破坏神经元是真。不知道这帮有钱人从哪里听来的海王星能让人变聪明这个谬论。他们期望试验成功,期望从海王星上获取空前的利益,甚至还渴望用海王星让他们自己比现在更聪明。”
“他们已经很幸运了,却还是对自己不满意。”陆阿藏摩挲着肖恩的日记本,“肖恩跟妖怪沟通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吧。”
“对。我不知道他这种能力跟海王星有没有关系,但他的确天生就具备跟各种妖怪沟通的能力,而且,所有的妖怪都愿意听命于他,因为他实在太聪明了。”灰兔眨了眨眼睛,“包括我,都是崇拜他的。那年,我被猎人的陷阱困住,伤了前肢,是在树林里散步的肖恩听到我呼救的声音,把我放了出来。也许这样的情节你会觉得很老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感激他,然后一直留在他身边。当他差点就被烧死的时候,我用尽全力把他拖出了火场。”
陆阿藏走到那面墙壁前,问:“外头的实验室,全部是肖恩的杰作?”
“对。”灰兔点头,“肖恩的头脑,根本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他的智慧超乎你我的想象。他召集了许多妖怪,在巴黎的地底修建了这个实验场,这些妖怪虽然都不是多么厉害,可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他们按照肖恩的指示,获取了大量资金,甚至吸引了一批人类科学家来到这里。一切资源,一切力量,都是为了肖恩的计划。”灰兔顿了顿,说,“他要用海王星改变世界。”
“等等,你不会是说…肖恩把海王星分解,用他的强子对撞机,把海王星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然后运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引爆,让这个晶体的作用,以黑洞爆炸的趋势,席卷整个地球?”陆阿藏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一旦对撞成功…”灰兔抬起头,红红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处,“海王星的力量会将地球上所有人类,变成身怀各种各样缺陷的怪物,可能是失去智慧,可能是四肢残疾,总之…一场彻底的改变,与灾难。”
“当所有人都变成有缺陷的‘怪物’,这个世界就变成了肖恩所期望的,绝对公平的新世界?”陆阿藏开始明白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的。没有歧视,没有压迫。”灰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绑架了那十个富豪的子女,部分是出于报复,要他们也常常骨肉分离的痛楚。但最后他要他们带上最珍贵的东西去卢浮宫,他跟我说,只要那十个人里有一个人说,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被你绑走的孩子,他就会放弃这个计划。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是钻石,是本票,是利益。”
“你不想他的计划成功,对吧。”陆阿藏走到灰兔面前,突然说道。
灰兔的三瓣嘴翕动着,许久之后才说:“我以监视人类**对于绑架案的进展程度为借口,暂时离开肖恩,并且要你当夏洛特?贝鲁尔的替身,不为别的。因为要拿到海王星,必须现取那十个富豪的DNA,并且在一小时内,将所有的DNF混合,再加上夏洛特的指纹与视网信息,才能开启那座特制的立方体。而真正的夏洛特,被我安置在了别处。她是个异常胆小的人。我担心找她本人,会影响我的计划。所以我才雇佣你,希望你能完全配合我。”
“你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换掉海王星?”陆阿藏回想他在那座旧房子前做的一切。
“我本来希望你跟我演戏演到底,骗过肖恩,让他用假的海王星放进机器里。”灰兔叹气,“可惜,他还是太聪明了,我的伎俩终是被他识破了。”
“就算他相信了那是真的海王星,一旦用过之后,他一定知道那是假货,到时候他依然可以再找真的海王星,继续他的计划。”陆阿藏觉得绘图的计划似乎很不完美。
“他没有那个机会了。”灰兔摇头,“肖恩的健康,每况愈下。长年的超负荷脑力运作,以及身体本身的缺陷,注定他不会活太久。可是,你相信一个人可以聪明到能够从计算身体各项机能指标,来精确测算自己的死期么?肖恩可以。”它从沙发上跳下来,“今天零点。”
灰兔走到钢琴边,费力地跳了上去,说:“你无法不佩服他这样一个天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像钟表一样精确。把那些富豪的孩子骗来巴黎,让那些富豪不得不聚集到一起,由我提取他们的DNA,带上夏洛特拿到海王星。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分。我曾经想破坏,可你看到了,我失败了。”
“既然他已经活不过零点,为什么你不直接带着海王星远走高飞?如果你不回到他身边,你现在就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了,真是自找麻烦。”陆阿藏不解。
“我不想他死在遗憾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海王星被输送出去。骗骗他也好。”灰兔晃了晃脑袋。
陆阿藏叹气,手指在钢琴琴键上扫抚着,问:“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计划?你跟他本该是一国的。那些人类的死活,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灰兔沉思了好一阵,问她:“记得那个偷家里东西来喂狗狗的男孩吧,记得那个用身子挡在我们前面的莽夫**安德烈吧?”她点头。
“我只是不想让跟他们差不多的人类,被海王星祸害。”灰兔长长吐出一口气,似要将全部郁结都吐出来,“如果肖恩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平,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不公平的事。人类里头,不光有吕克?贝鲁尔那样的家伙,还有更多是小男孩与安德烈那样的人。”
“你真是一只伟大的兔子。”陆阿藏笑道。
灰兔沮丧地伏下身子,说:“我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我尽力了,但是没办法阻止肖恩。海王星已经对撞成功,他会在零点准时将它送到地球的最高点。届时,除了实验室的人,地球上所有人类,明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
陆阿藏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跳动,钢琴发出单调的声音。“我一直觉得,拯救全人类这句话挺土的,”她突然哈哈一笑,“你说,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只伟大的无相?”
“你不可能办到。”灰兔觉得她在说梦话,“对撞机已经在运行,它的程序设定是一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有人钻进它的内部,破坏它的主电源线。可你知道么,就算有人可以把身体缩得跟老鼠蟑螂一般大小,从机器的进线口进入,也不可能抵挡它内部的高热与高辐射,在还没有接近主电源线之前,就会化成一缕水蒸气了。而且,那些电源线是用最坚韧的合金制成,不可能被任何东西切断。
“哦…”陆阿藏又想了想,朝灰兔嫣然一笑:“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灰兔一怔。

【十一】
时针一格一格朝零点迈进。
肖恩靠在轮椅上,双目微闭。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上,手心里紧紧我这那块已经不再走动的怀表。
他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但是他一直在坚持,只为了等这一天。那些被他抓来的孩子,他已经将他们放走了。
明天,他们会跟他们的父母一道,享受崭新的人生。
他微笑,继而猛烈地咳嗽。他抬起手,看着那块克拉瑞送他的怀表,光滑的表面上,映照出了他的脸。扭曲,丑陋,像一只真正的妖魔。
他垂下手,深呼吸,喃喃:“很快就结束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歧视你的缺陷,因为大家都是相同的,呵呵…”
时钟滴答滴答,整个世界,只听到它的声音。

【十二】
四周真热啊,像要把人烤熟一般。
那些在身侧闪烁的光,像蛛网般密布的电线,让人头晕。可是,她依然快速前进。
这种身体被炙烤的感觉,许久许久以前,她也经历过。那次,是比这次更加痛苦百倍的经历。肖恩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她讨厌自己,她是不会变成一只无相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族,那是一个被所有人异口同声鄙视,恨不得将之毁家灭族的存在。它们卑微地生活在世界上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吃人类的残羹剩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记得自己的母亲,因为饥饿,去偷一户人家的肉块,被那家人打死了。还有她认识的许多邻居,有的被毒死,有的被烧死,少有善终。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冠上了不光彩的名声。她是憎恨的,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人一样,有安稳的生活,以及尊重与敬仰。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向那些同族一样,不明不白,也不光彩地死于非命。
她要改变。于是,她翻越千山万水去了西溟幽海。在那个妖怪的圣地,有一个无相岩洞,只要跳进那滚滚岩浆脱去一身皮毛,在锥心之痛中熬过七天七夜还能不死的话,她就能随心幻化成为任何人类,在妖魔界也属少见的物种——无相。修炼成无相,意味着完全抛弃过往的自己。
她可以以无相的身份,开始全新的生活,拿到曾经奢望的一切。以后,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出生何处,本尊为何。可今天,她居然愿意恢复本来面目,去干一件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干的事。
无相是不死的,但是,一旦选择恢复本相,意味着放弃不死之身…挺傻的。但是,她隐隐觉得,自自己也许干了一件真正正确的事。

这个晚上,全巴黎的人都感觉到了类似地震的现象,当然,地面只是略微震动了几下,一切便恢复了正常。
翌日,大家起床,吃饭,上班,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切一切,再正常不过…

【尾声】
眼前这个灰色头发的男人,给我带来了一张照片。也不能说是照片,应该是一张手绘出来的,类似照片的画。
画面上,是一架黑色的钢琴,琴键上,站着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陆阿藏,也是最后一次。
“她拜托我来找你,要我找人画下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当作照片。”男人苦笑,“说是给你的礼物。”
“她还说了什么?”我收起“照片”,脸上波澜不惊。
“她说,世上没有谁的牙齿,会比一只鼠妖厉害。”男人喝了一口茶,不是浮生,是一杯青山绿水,但他显然还是不喜欢茶水里的苦味。
我说过,陆阿藏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喝浮生不会皱眉的人。因为为了变成无相,她承担了太多太多痛苦。浮生的苦与之相比,太微不足道。
我已经无从揣测陆阿藏化回鼠妖的本尊,用那副天下最厉害的牙齿切断肖恩的对撞机电源时,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念头。我只知道,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被一只他们眼中卑微肮脏的老鼠拯救了。
当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零点前,巴黎地下的某个区域里,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发生了爆炸。一种名叫海王星的奇特物质,在这场爆炸中烟消云散。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是一直曾经修炼成无相的老鼠,放弃了不死之身,钻进了机器,咬断了电源。
送走了男人,我捏着那张照片去了后院,把它埋在了那棵银杏树下。埋掉照片的地方,悠悠闲闲爬过一只蚂蚁。
胖子在那头扯着嗓子喊开饭了,我缺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这个夏天的空气里,有让我难过的味道。
我不想去论断陆阿藏最终的选择究竟是正确还是傻气,那是她的选择。我也不想去深究肖恩这种人的存在,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外界的错误。
我所明白的是,再微弱的生命,只要他们不曾伤害,不曾卑劣,都值得被尊重。
哪怕只是一只蚂蚁,兔子,甚至老鼠。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真的。


浮生物语·骨石
顾七七很爱照镜子。
她的背囊里永远有一块可以折叠成半个巴掌大小的镜子,打开来,却有一人高。是她母亲送她的礼物,说是用纳西瑟斯的眼泪制成,能照出最美的倒影。
但是,顾无名却很不屑妹妹这种自恋行为。照来照去,也不过是一堆白骨。如果一定要形容得美好些,顾七七就是一副排列得错落有致、曲线玲珑的骨架,表面会比普通的骨头光洁白净许多,像覆了暮春最后的一场雪。
可是,再美也还是一副骨架。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在世的骨妖已经不多了,自父母去世之后,顾七七与顾无名除了彼此,再无亲人。
顾七七廷母亲提过,自己本来是有一个表姨的,但她不安于平淡隐世的生活,跑去占山为王,在山上开了个白骨洞,平日里披上少女的人皮,将路过的的男女诱到洞里吃掉,最后被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打死,不得善终。
顾七七当然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姨的,也不喜欢她。因为她吃人。在顾七七眼里,人类是用来看的,他们每天穿不同的衣裳,有不同的表情,干不同的事,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改变这世界,多么有趣,为什么要吃掉他们?
而且,她讨厌看见血,这种从人体内流淌出来的鲜红液体让她头晕,这是一种相当不愉悦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表姨在撕扯那些人类身体时的情景。再说了,人有水果蛋挞好吃么?
我其实很想围观顾七七吃蛋挞的模样。可她每次都只是打包带走。我着实好奇一只骨妖吃东西时候的样子,甚至很欠拍地想,它们吃下去的东西会不会直接从骨头之间漏出来。
事实是,每次顾七七来买水果蛋挞的时候,胖子跟瘦子都被她吓得半死。因为她总是半夜来,并且出于不打扰别人的好意,以漂浮状无声行走。
那天,半夜起来煮宵夜的胖子一边吃汤圆一边朝外走,冷不丁与他撞个正着,胖子一颗汤圆滑进喉咙,吞不进吐不出,差点英年早逝。
我知道她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骨妖,世间万物他总看不够似的,买个蛋挞也忍不住要在我的院子里游览一圈。好奇心会杀死猫,骨妖的好奇心差点整死胖子
胖子跟瘦子对她的意见很大,一致认为他应该披上一层像样的人皮再出来,一副骨架走来走去,太虐眼。
但,他依然故我,永远以最原始最简单的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说这样很好,不用烫头发,不用化妆,连买衣服都不用。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活着,吃最爱的蛋挞,多么轻松自在。
她每次都在周末的晚上来买蛋挞,我知道她的时间,所以总把做好的蛋挞放在专用的保温箱里,保证她拿到手里时是热乎乎的。因为胖子跟瘦子绝对不愿意在半夜,给一副骨架现烘蛋挞。
可是,顾七七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为她准备的蛋挞已连续几次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早餐。
今天又是周末,盛夏的暑热在日暮也不愿退去,胖子跟瘦子一早就跑去新开张的海滨浴场看美女了,也幸亏他们走了,否则不期而至的顾无名定让他们做上三天噩梦。对,今天来的不是顾七七,是她哥哥——顾无名。
这只存活了数百年的男骨妖,跟她妹妹大不相同,纯黑的骨骼,深沉的像打翻一瓶封存了几万年的墨汁,每一块粗糙的骨骼上,埋着沙砾般细小的点点光斑。骨妖的妖力,以颜色界定。颜色越深,越是凶悍。
顾无名经过的地方,我那些本来葱郁的花花草草,全都蔫蔫地低下了头。他是冲进来的,像一阵狂风。我微笑着看他:“替你妹妹买蛋挞?”
“跟我走!”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如果闭上眼,你脑中会浮现出一个很圆满的男人
我还是微笑:“跟一具骷髅私奔很不浪漫,所以,我拒绝。”他好像是怒了,隔在我跟他之间的桌子被他一掌掀翻,茶壶茶杯碎了一地,碧绿的茶水四下流淌。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我感到从他骨骼里蔓延出的寒气,瞬间改变了室温。我从夏天落入了严冬。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仰望一具黑色并发怒的骷髅,比跟之前那头黄金狮子对视难受得多。因为他没有眼睛,所以不会有眼神,我看不出端倪,猜不出心思。
“我要你这树妖的一口真气!”他的手,出其不意的抠住了我的手腕。被那冰冷的骨骼突然抓住,让我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的手没了。
“我不打架很多年了。”虽然他没有眼睛,但我还是认真的望着他面上那两个深凹下去的黑洞,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