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敏之看着芳芸。芳芸冲他微笑头,道:“那真是多谢。”
“就不晓得你们这样要好。”岳敏之掂着块点心,笑道:“小表妹,要谢,那块地卖给我?”
芳芸愣住,唐珍妮呸道:“这个人,三句话就要人家卖地。密丝脱岳,你要那么多地干什么?”
“六万买来转手就能卖十五万。”岳敏之盯着芳芸微笑道:“好不好?”
唐珍妮看他有针对芳芸的苗头,挡在前头道:“你跟丘家俞家的污烂帐,跟我们不管事的人说顶什么用?”
芳芸微笑道:“争不过男人,就到女人里来找补,这种人也是有的。不过岳大哥向来嘴硬心软,是不是?”
岳敏之笑道:“小表妹,问你借的钱几时还?”
芳芸翻开手袋找了一下,拿出一只信封交给他,笑道:“都这在里,还给你。”
岳敏之捏捏有软有硬,晓得除了钱还有他的手帕,也不拆开看,含笑揣在衣袋里。唐珍妮看看他,又看看她,笑道:“你们两个捣什么鬼?”
“你呢,你们去哪里?”岳敏之避而不答,笑道:“我去南京过年,你们不会也去南京过年吧。”
“叫你说中。芳芸想做法事,我陪她去灵谷寺过年,正好逛逛香雪海。”唐珍妮笑道:“你不要也要去灵谷寺。”
“我租下他们藏经阁对面的小楼。”岳敏之笑着站起来让掌车的倒热开水。他握着发烫的玻璃杯,眼睛看向窗外。
“可恨,他们不肯租房间给女客。”唐珍妮笑道:“亚当问朋友借了一间别墅,离灵谷寺还有老远。你来和我们姐妹淘吃年夜饭吧,把地址写给你。”翻开手袋,翻了一半,小桌子上堆满唇膏、香水、指甲油些零碎,找半天只有根眉笔可以勉强写字。
岳敏之递过只自来水笔和摊开的笔记本,笑道:“都给你,密丝唐,再翻你的老底都叫我看见了。”
唐珍妮写好地址交还他,嗔道:“好心请你吃饭,就会笑话人家。”把桌上的零碎都扫回皮包里,对安安静静含笑看着他们的芳芸道:“听亚当讲你的黑椒牛排做得顶好,正好密丝脱岳也是从美国回来的,不然年夜饭我们吃牛排?”
岳敏之听见亚当吃过芳芸煎的牛排就不大快活,芳芸还不及答应,他抢着说:“过中国年吃什么西餐?咱们吃涮锅子。小表妹,会不会烧中国菜?”
芳芸微微头,笑道:“原来我家有西餐厨子,也有中餐厨子的。都学过些,三五个人的年夜饭还办得来。不过岳大哥,还记得上回你煮的素面很好,你来也要动手的。”
岳敏之想到那回请芳芸吃面,芳芸还丢给他一块钱,稍稍平歇唐珍妮提到亚当的不快,笑道:“一块钱一碗,不二价。”
芳芸想到和他的几次纠葛,觉得这个人实在又叫人讨厌,又让人讨厌不起来。不禁红了脸,咬着嘴唇不再说话。掌车的摇着铃铛走过,拖长的气笛声响起。况且况且的声音挡住突出其来的沉默。芳芸和岳敏之不约而同从各自的包里摸出一册书来看。唐珍妮看看身边,再看看旁边,就觉得自己落了单。在自己的包里翻翻,除去化妆品,只有一张写着南京住处的字条。唐珍妮自嘲的笑笑,托着腮看车外的风景。
偶然(下)
芳芸原本是看唐珍妮和岳敏之谈的投机,不好随便搭话才看书的,不想岳敏之和她不约而同,就把唐珍妮落单。芳芸窘的要死,待要放下书又不好意思,硬撑着看几行。旁人不觉得,自己就先红了脸,偷眼看唐珍妮在看窗外风景,再偷看岳敏之。正好岳敏之也抬眼看她,见她的脸红成个样子,只当病了,笑问:“可是病了?”
芳芸觉得脸上烫人,站起来道:“我去洗个手。”脱去大衣搭在椅子上,露出青衣黑裙的学生妆束,清新的好像早晨才从园子里摘下来的百合花。
岳敏之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芳芸,目送她消失在车厢的过道尽头。唐珍妮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两个金镯子叮当做响。
岳敏之咳了一下,笑道:“书霖晓你得到南京去?”
唐珍妮嗔道:“提他干什么!我们说别的,先说好,我没有地要卖的。听书霖讲要你办个炼乳工厂,我可不可以做小股东?”
岳敏之眉头一扬,笑道:“你缺钱吗?”
“人家想学着投资嘛。”唐珍妮白他一眼,道:“书霖总夸你有本事。咱们也认识有两年了吧,带人家一起玩嘛。”
“你摇摇他,落下来的就够辈子,做人不要太贪心。”岳敏之虽然面露微笑,讲的话却是都不客气。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两下,笑道:“更何况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赚咱们还是好朋友,赔呢?看我几时和书霖合伙过?”
唐珍妮到底是唐珍妮,歇了一会笑道:“你看的什么书?”岳敏之把书递给她,翻几页觉得没趣放下,去捡芳芸扣在桌上的书翻,才翻一页就扑哧笑出声来。岳敏之好奇的伸头一看,也不禁微笑。原来芳芸和他看的同是《满堂娇》。不过他看的是第一册,芳芸看的却是第三册。想是怕人家笑话,特为替书包个布书皮,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书。
唐珍妮笑道:“一个大男人也看种小说。”
岳敏之笑道:“这本书能让人晓得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虽然歪缠些,倒还有趣。”
芳芸甩着湿漉漉的手走过来,脸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子。看见岳敏之拿着的书,方才洗把冷水脸压下去的红脸又跑出来,红着脸抢过书塞进包里,搭讪着道:“以后不看了。”
唐珍妮笑道:“他也看呢。不要怕他笑话。”
他也看呢——芳芸看向岳敏之。岳敏之握着拳头挡住嘴,轻咳声笑道:“不敢不敢,我很爱本书的。”
芳芸也是爱的,听他样,惊喜的“呀”了一声,又觉得自己失态。连忙从座位底下拉出只大手袋,翻出个小锦匣,笑道:“我带了毛峰。”
唐珍妮道:“那个袋子里还有什么好宝贝,都拿出来吧。”
芳芸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摸出几只方木匣,在桌上排出个梅花形。这些雕花木匣都有些年头,匣盖上的花朵都被盘的油光发亮。唐珍妮取过一只开了半天都开不开,好笑道:“这个是怎么开的?”
岳敏之也觉得好玩,取了一只在手里转两圈,恍然大悟道:“真狡猾,外面是方匣,里面是圆口。”拧开看时,匣底衬着张油纸,里面盛着满满一匣牛肉干。芳芸和唐珍妮一起动手,把小匣都拧开,小桌上就摆上五样小心。芳芸请掌车的把三个人的杯子都拿去烫过,撮三撮茶叶,掌车的浇上热水。 氤氲白雾里,杯中好像有三朵绿牡丹慢慢绽放。岳敏之捧着杯子看了一眼,赞道:“好清亮的茶汤。是茶叶胡家的?”
芳芸笑道:“是呀。”握着杯子取暖,让唐珍妮道:“窝尝了尝,虽然是陈茶,他家收藏的好,味道比新茶还要好些。”
唐珍妮啜了一口,笑道:“打小吃不来茶,总觉得有青草气,怎么个茶倒带着兰花香?”
芳芸笑道:“是茶树底下种着兰草的。花开时就借那香味,妙就妙在似有还无。珠姐这样都能尝出来,真是雅人。”
唐珍妮又尝了一口,笑道:“杯子不对。就没带杯子来?”
芳芸笑道:“在大行李箱里捆着,到南京住下来们再玩。”
岳敏之把杯子凑在下巴上,眯着眼睛不讲话,许久才放下来,掂几粒南瓜子慢慢磕着,笑道:“这几个小匣是哪里淘来的?”
芳芸笑道:“是小时候花十块钱从旧货铺子里淘回来的,我爱盒盖上雕的松竹梅,活灵活现的真好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不便宜罢。”岳敏之翻出个匣盖,拿指甲在盖沿轻轻划下,笑道:“款识在里。”
唐珍妮连忙接过来对着亮处看,笑道:“真的呢,万历十五年。”
芳芸翻个匣盖来看,也吓了一跳,笑道:“岳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几个小匣用也有七八年,都不晓得是骨董。”
唐珍妮把几个小匣的盖子都拧上,啧啧道:“要是叫掮客送到张家去,两三千块现大洋稳稳到手。”
芳芸和岳敏之异口同声,“不能卖!”
岳敏之好笑道:“器物就是拿来用的,拿来装零食,很好。”
芳芸笑着辩解道:“用了这些年,有了感情。”
唐珍妮笑道:“不过说说罢。你们两位都是不缺钱的,只有我掉到钱眼里。”边话边嘟起嘴,逗得大家都笑。
芳芸拈片牛肉干,用盒盖盛着让她,笑道:“拿骨董来盛零食多暴发。我就喜欢这样有钱人的感觉,珠姐不要嫌俗气。”
唐珍妮郑重收下,冲前方做个鬼脸,“那边才叫暴发呢。”
芳芸看过去,连忙捧着茶杯吃茶。原来一位打扮的好像跳舞会上的唐珍妮那样的少妇走过来。那个少妇和掌车的几句话,掌车的过来笑道:“这位太太临时从二等车厢换来的,能不有和三位搭个座?”
芳芸沉默下来不讲话,唐珍妮看一眼岳敏之,也不作声。岳敏之摇头道:“买了两张车票,就是要一个人坐着舒服。”
掌车怏怏的去回话。那个少妇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唐珍妮吐舌道:“不晓得是哪位大帅的宝眷。”
岳敏之笑道:“是宝眷就有专列。芳芸,你的暴发零食匣收起来罢,钱到是小事,丢只匣盖,哪里再寻明朝人给配?”
芳芸想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叠报纸来,素手翻飞,不会功夫就叠出几只纸盒来,掇了衬底的油纸,把整盒的牛肉干都换到纸盒里。岳敏之就替她把匣盖扭上。唐珍妮想插手都来不及,索性把牛肉干移到自己面前,笑道:“这个好吃。”
芳芸待匣盖都收拾完,回想方才和岳敏之是那样合拍,不禁看一眼岳敏之。岳敏之毫无察觉的捏着茶杯看茶汤。芳芸的心好像由极高处落到实地,觉得又踏实又有不清的失落。
真正失落的人是樱桃街十二号的婉芳。打两次电话要见芳芸都被唐珍妮婉拒,索性叫倩芸陪着亲自到栖霞里走趟。黄妈得了吩咐让她进门,只说太太陪着九小姐去南京替九小姐的亲娘做法事去。婉芳就有些失落,道:“替大姐做法事也有我份的,怎么都不和我讲声。”黄妈笑而不答。
倩芸在客厅里转圈,笑问:“怎么都是书架?还有中文的——芳芸那个洋表哥看得懂中国书呀?”
黄妈笑道:“九小姐爱书呀,住在这里几天,开好长个书单寄到美国去买。”
婉芳笑问:“是亚当先生的房子?”
黄妈笑道:“平常都是空着的,这一向借给九小姐住,九小姐病着,窝们太太就搬来陪她。”
黄妈滴水不漏,婉芳在这里连芳芸哪天回来都打听不到,不免有些泄气,给了黄妈两块钱的节赏,和倩芸出来,正好看见颜如玉坐着俞家的汽车出门。她们租来的汽车倒到边替人家让路。
倩芸看见颜如玉得意的眼神,呸道:“看她那个样子!”
俞忆白虽然每都要过来走走,可是晚上九点钟一定回家陪太太。婉芳心里和肚子里都有底,倒不很恼她这样张狂,微笑道:“理她做什么?叫车夫送我们去稻香村买几匣心,正好回去赶上老太太吃茶。”
嘴上要走,却不肯上车,站在路边盯着俞忆白的小公馆不笑也不话。倩芸很能体会小姨的心情,扶着她一声不吭。
突然方才开出去的汽车又掉头回来,颜如玉推开车门下来,对她们两个道:“华界那边突然设岗。看见大街上有许多大兵打枪。你们到我家里来避避罢。”
倩芸拉着小姨的胳膊不想动。婉芳笑道:“走罢。”
颜如玉指着倩芸笑道:“她就不如我们家芳芸识时务。”
倩芸变脸色想反驳,婉芳拉了一把,对颜如玉微笑道:“难得你这样识大体。”
新年
颜如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做出个“请”的手势,笑道:“我一向识大体。”
婉芳紧紧捏着倩芸的手进客厅。颜如玉摆出主人的架势,把几个娘姨和听差支使得团团转。婉芳的左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站在颜如玉装饰得比樱桃街十二号华丽许多倍的客厅里稳若泰山。倩芸被落地窗边的大三角钢琴吸引,情不自禁走到窗边,又发现最新式的收音机和饭厅角的电气冰箱,那双和俞忆白一个模样的眼睛中露出迷恋的光芒。
颜如玉得意的视线从倩芸身上转到婉芳的肚子上,瞳孔陡然收缩,停了一会,不改春风得意的笑容,亲切的过去搭着婉芳的胳膊道:“妹妹小心些,咱们家都七八年没有添丁。忆白昨儿还和我说谨诚太淘气,要添个像妹妹样乖巧听话的小女儿呢。”
婉芳笑道:“老太太找几位大夫替我切脉,都是男脉。”走到客厅一角的皮沙发边,拍拍扶手,喊倩芸:“这里的东西怕是租来的,莫要乱动。”
倩芸笑嘻嘻转过身来,大声道:“也是,三叔每个月还要贴三婶不少钱,小公馆的家用只怕是不够的。”
只那个电气冰箱就值万多块钱,大钢琴也价值不菲。几样撑门面的东西确是颜如玉租来的。俞忆白给的家用和给婉芳的数目是一样多的。他因为芳芸手里有钱就那样不老实,所以再不肯把钱交给颜如玉或是婉芳管。几个月到手的三四万块钱全都兑成黄金藏在银行的保箱箱里。颜如玉租来几样东西,虽然得到预料中的夸奖,却没有拿到家用之外的一分钱。俞忆白只把大房送给谨诚的房契交给颜如玉,叫租出去补贴谨诚的学费,并不问家里这些奢侈品的来历。是以富丽堂皇的小公馆每样奢侈品花的都是颜如玉的私房钱,硬撑两个月已经有些撑不住。
倩芸的话让颜如玉想发作又有些心虚,长卷发在无风的客厅中自动许久,还是茶几上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拿起听筒听是俞忆白的声音,就瞟了婉芳眼,笑道:“忆白,我在家,没有出去。还有——婉芳也在里,外面乱嘛,就喊在里多呆会,好不好?…讨厌,下班能回来呀?好的好的,喊婉芳来听电话。”
婉芳虽然眼睛不看,其实全副精神都在那副崭新的电话机上,听喊她来听电话,腾地站起,倩芸连忙去扶。
“婉芳,现在样乱,挺着大肚子到处乱跑干什么?”俞忆白很是反感婉芳跑来寻颜如玉,讲话都不客气。
婉芳含笑道:“也是听外面乱,特为来寻芳芸和如玉回家的。”心里恨不得把颜如玉剁成万段,声音却依旧软绵绵的,“忆白,那边没有事情吧。”
原来是错怪,俞忆白欣慰的:“婉芳,难为你想的周道,芳芸呢?”
“芳芸由表嫂陪着去南京灵谷寺给月宜姐做法事去,忆白,在市政府要当心。”婉芳笑眯眯看着颜如玉的脸慢慢道:“我打个电话回去问老太太安,等会你也打个回去,好不好?”挂断电话,就先打一个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和几个朋友在抹麻将,还不晓得外面的事,听闹乱子吓了一大跳,又晓得两个现在俞忆白的小公馆里,当着旁人不好说什么,只吩咐们当心,安心在那里暂住。
着里电话才挂断,丘凤笙就打进电话来问姐姐外甥平安否。过了一会,李书霖的汽车疾驰而来,他在车上按着喇叭大喊:“倩芸,小姨!”
倩芸正好站在窗边,听得清清楚楚,惊喜的跳起来,冲到门外喊:“霖哥,我们在这里!”
李书霖道:“总算找到你们,老太太急的要死,快扶小姨上车来。”
婉芳对颜如玉点头,笑道:“多谢你的款待。”并不等回应,把手伸向大步奔过来的李书霖。李书霖深情的看了一眼颜如玉,侧过身挽着婉芳出去。
婉芳走到大门外,突然想起来似的,笑着回头道:“如玉,带着谨诚和窝们道回去吧。”
回答的是被用力掼上的大门。门上的玻璃颤抖着,反射出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李书霖发动汽车,不舍的回头看眼一幢崭新的三层楼房,握紧方向盘,对后座的两个人道:“倩芸,扶小姨坐好。”汽车转个急弯。恰好个穿着长袍的青年跑进巷子,擦着他们的汽车跑进俞忆白的小公馆。
倩芸喊:“霖哥停下!”爬在后座上看。那人边敲门边大喊:“淑玉姐!淑玉姐在不在家?”侧头笑对李书霖道:“霖哥,听见没有?”
李书霖笑道:“这种出身的姨太太,有几个老老实实的?小姨,是不是?”
婉芳笑而不答。李书霖踩油门,汽车冲出巷口,拐进车流中。婉芳想到李书霖和唐珍妮的交情,顾不得倩芸就在旁边,忍不住问他:“书霖,可能联系到亚当太太?”
李书霖笑道:“南京没有事。小姨,大舅回来,只要曹大帅在上海站稳脚跟,胡家以后就风光了。”
“哎呀,大舅舅回来?”倩芸欢呼一声,推婉芳,“小姨,太好了。”
婉芳的心落到实处,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望,得意是娘家有靠山,失落却是个靠山来的太迟,若是提前大半年,何至于沦落到和颜如玉这样的人抢丈夫?
街头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多数商店都关着门。波波的人潮从华界拥向法租界。一个安南巡捕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人潮微笑,露出口发黑的牙齿。李书霖咒骂两声,贴着马路牙子开过去,那个安南巡捕吓了一跳,举着警棍想要追,看到书霖的车牌号码晓得惹不起,转身去寻路人的麻烦去。法租界的每条道路上都挤满人,李书霖不耐烦看着车速表的指针慢慢移动,怒道:“不过是换防,这些人就吓成这样!”
晚上俞忆白回到樱桃街十二号,曲尽丈夫之道。第二又亲陪婉芳回趟娘家,只在二十九那去颜如玉那里坐半个钟头,给几百块钱过年零花,就匆忙回了樱桃街。
胡家起来,俞家也沾光。大老爷立刻提议把百万的股本增至两百五十万,那一百五十万向社会各界募集股金,丘家和胡家都赞成。消息放出去,连曹大帅的几位姨太太都各认购一万块钱的股金,一时从者云集。俞大老爷和胡大老爷约齐同去和洋行大班谈判,又追加价值五十万大洋的机器订单,洋行保证两个月之后把机器运到上海。
正月里俞胡两家的太太们就成了香饽饽儿,请吃饭请打麻将的帖子一打打的丢到字纸篓里去。
旧历年过完,上海市长固然换了人当。教育部里调整人事频繁,只有俞忆白稳坐泰山,每日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陪太太,好像樱桃街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婉芳只在家静养,总不放心芳芸,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到芳芸那里,回答总是九小姐没有回来。
芳芸在南京颇有些“此地乐,不思蜀”。每早晨上灵谷寺,中午吃过素斋,天气晴朗就和唐珍妮走回借回的别墅;若是遇到雨雪,岳敏之就把他的住处让出来,他去别处借住。大师看在芳芸大把花银子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们。
是日二十九,天气睛好。芳芸和唐珍妮从灵谷寺出来,岳敏之陪着,缓步横穿满是枯叶的树林。芳芸一向安静平和,如非必要应酬,并不肯多讲一句话。岳敏之虽然惯爱在人面前油腔滑调,在芳芸跟前收敛很多,也会惜字如金。唐珍妮惯会看人脸色,他们两个都不话,自然也不肯作声,陪在芳芸身边默默的走着。
纵横的枯枝把明媚的蓝格成不规整的小块。芳芸仰头看天,呼出团团的白气,脸上露出舒适的微笑。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朵白云缓缓游动,给山川留下片浅浅的印子。 岳敏之在口袋里摸出匣烟让唐珍妮,避过风划着火柴着烟。刺激的烟雾在旷野里散开,给冰冷的空气添上人气和温暖。芳芸侧头看看他们,笑道:“这里真安静,真舒服。”
岳敏之笑道:“还少两只猎狗。”他说到狗,果然就有狗吠。原来前面有大块菜园,一家子在整地,两个孩子就放在地头,大小两个肉团子跟只草狗玩的正欢。孩子追狗,狗追孩子,大人笑嘻嘻的看,笑骂:“当心跌倒。”人人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芳芸站住脚看,舍不得走。唐珍妮只看见那两个孩子穿的单薄,心痛道:“脸上都生冻疮,穿的也只那么点,真是作死!虽然有太阳,雪还没有化,哪里扛得住!”
岳敏之道:“大人穿的更少,明天就过年还要干活,难为他们样快活。”他还在踌躇要不要送钱给孩子们买衣服。芳芸和唐珍妮不约而同掏出把钞票递给他。
岳敏之看见唐珍妮也掏出钱来不由愣下,笑道:“哪里要那样多。”他在她们手里各抽张五块钱的钞票,又从自己皮夹里抽出一张来,凑十五块钱,笑道:“就这样给不太好的,我们问他买些菜吧。”
唐珍妮和芳芸站在路上看着他从田埂上走向那家人。呼呼的风刮过,刮不走阳光的温暖。唐珍妮笑道:“以为他会挖苦我们几句呢,就没想到他的心和人一样软。”
芳芸轻轻跺脚,小牛皮的靴底把块泥土跺成粉末,随口应道:“我也以为他要笑话我们的。”想到那回在亚当家的书房里,岳敏之对她凶巴巴的样子,芳芸的心里有些迷惑:到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哪张脸才是真正的岳敏之?
岳敏之把她们送到别墅门口,转身去市区。唐珍妮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下山的大道上,抱着胳膊笑道:“就不晓得他也这样有趣。”
芳芸还在解大衣的扣子,听见她这样讲,替她不平,“珠姐,他总给你软钉子吃,你也不恼他,亏你脾气这样好。”
唐珍妮笑道:“总比和口蜜腹剑的人相处容易。”
芳芸把大衣搭到衣架上,笑道:“珠姐这几天受累,想吃什么妹子孝敬。”
唐珍妮啐道:“说的跟老佛爷似的,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我们家的厨子总要做鱼圆子,我做这个最拿手。今且看唐宝珠大显身手。”撸起衣袖,想了想,还是脱下身上的新衣,在衣橱里翻出件旧衣服穿上。芳芸也换上家常的旧棉袍,两个人手拉着手下楼到灶间,问老妈子讨两个蓝布围裙,唐珍妮剖鱼,芳芸剁肉。两个人都动作麻利,看得老妈子愣愣的,出来和同伴讲:“从来没见过样会做饭的太太小姐,听还是出洋回来的呢。”
岳敏之在市区呆了整整一天,直到年三十下午才回来。他雇个年青挑夫挑来担年货。竹箩上盖的棉包被被好奇的唐珍妮揭开,惊喜的大叫声:“敏之,你真是好人!”
原来只竹箩里放着两盆花,一盆红牡丹,一盆白牡丹,都开着一朵海碗样大的花朵。唐珍妮捧着白牡丹花盆,在客厅里快活的转个圈,笑道:“还是小时候,我们老太爷正月做寿,知府大人送来几盆牡丹做贺礼,窝讨了一盆白牡丹养在房里…”
芳芸扶着门框含笑看着岳敏之,岳敏之嘻嘻的笑着,和挑夫齐动手,把两只竹箩里的物件都搬出来。芳芸早从围裙兜摸出个红包,递给挑夫,“难为你,给孩子买炮仗玩罢。”
挑夫做个罗圈揖,笑道:“多谢小姐厚赐,祝先生太太小姐新年吉祥如意。”彬彬有礼的接过红包,收拾挑子出去。
岳敏之翻出只盒子递给芳芸,笑道:“南京果然是六朝古都,连挑夫都有名士风度。是给你的糖果。”
芳芸屈膝福福,接过来摇摇,笑道:“可够沉的,我拆开了?”
岳敏之微笑头,看湿漉漉的手指灵巧的解开彩绳,拆开包装纸,露出个直径五寸的旧木盒。
芳芸看见这个盒子质地和雕工都和她的零食匣一样,不觉愣了一下,飞快的看向唐珍妮。唐珍妮还在那里出神的赏玩牡丹,就掉头冲上二楼,转眼捧着个盛糖果的纸盒下来。
芳芸这样捣鬼,唐珍妮哪能真不晓得,不过装不知道罢。绕着两盆牡丹左转右转,趁芳芸去后面灶间给岳敏之煮茶,才对坐在沙发上的岳敏之伸手,笑道:“我那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