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的生意一直不曾叫俞忆白插手,偏他还来问这个,俞忆白已是有些不快,笑道:“敏之不妨明天去家兄的公司里问问。休息时间,只谈娱乐,不谈公事。”
岳敏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另寻些美国旧闻闲谈,勾得俞忆白谈兴又浓起来,两个相谈甚欢。一个浓眉大眼,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西装青年站在边上好一会,涨红着脸凑过来问:“请问俞督学,府上可是樱桃街十二号?”
俞忆白微笑点头。那个青年嗫嚅许久,道:“那府上有没有一位丘淑玉小姐?从美国回来的,今年总有二十六岁了。”
无论什么人被陌生人问姨太太都是不会快活的。俞忆白听得人家问他姨太太,笑容就有些僵,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道:“我家姓俞,哪里来的姓丘的小姐?”
那个青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翻开给他看寻亲启示,道:“在这里,丘淑玉小姐暂寓樱桃街十二号。”
恰好听差的送钞票过来,俞忆白站起来道:“我家并没有什么姓丘的,我还有事,失陪。”把青年用力一推,朝门口走去。听差的连忙跟了过去。那个青年举着报纸还想去追,被岳敏之拦住。
岳敏之笑道:“或者是报馆刊错了地址,你去报馆一问便知。这位丘女士,是你亲人?”
那个青年涨红了脸道:“是我未婚妻。”
岳敏之笑笑,指指座位,道:“坐下说。我倒是认得一位俞府的亲戚,为人极热心的,我喊他来听听。”走去把李书霖喊来,又笑着递给那人一根烟,道:“你说你未婚妻是这位登报寻亲的丘女士?”
“丘小姐!”那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字一顿道:“丘、淑、玉,苏州丘家排行十六。”
岳敏之笑嘻嘻看了李书霖一眼。李书霖冷笑道:“就凭报上这则寻亲启示,你就跑去认未婚妻?你是想敲竹干的吧。”站起来要走。那人好不容易和俞家人搭上线,慌的拦着他,道:“没有的事。丘家有人在这里的,我喊他来替我做证。”拉住一个听差的就问他:“丘凤笙在楼下跳舞场,麻烦你请他上来,就说他三表哥喊他来。”
李书霖是认得丘凤笙的,慢慢坐回去,一脸怀疑的盯着那个人,只是吸烟。岳敏之晓得这人八成是真的了,当着李书霖不好说话,取了一根香烟在鼻前嗅着。
丘凤笙上来先看见岳敏之,笑脸就沉了下来,再见他表哥脸上才露出些笑意,“三哥,你有事寻我?我们下去说话。”就要拉他走开。
三表哥道:“凤笙,你姐姐有下落了!”
“真的?”丘凤笙惊喜的按住他的手,笑道:“你打听到了?那我母亲呢?”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吼吼,接着下去写
深情的表哥
三表哥指指黑着脸的李书霖道:“他们说我是去敲竹干的。”
丘凤笙冷笑一声,道:“他姓李的是俞家亲戚,我姓丘的难道不是?不用理他们。”
岳敏之突然道:“明明你们丘家和俞家也是亲戚,怎么不直接寻你们,反而要登报寻亲?丘凤笙,居然还要我提醒你。你是喝多了吧?”
丘凤笙变了脸色,道:“你不用假装好心。”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摸出烟匣来递烟给李书霖,笑道:“霖哥,方才是我的错,我姐姐…真在俞家?”
李书霖不肯接他的烟,笑道:“咱们向来玩不到一块去,你问我可是白问了。”
丘凤笙沉默许久,道:“我姐姐,处境不好罢?”
岳敏之和李书霖相对看了一眼,都把视线集中在那位三表哥身上。
丘凤笙半点都不含糊,苦笑问道:“我姐姐嫁了人?”
三表哥的脸色极不好看,结结巴巴道:“淑玉不会的,她答应我的,长大了要嫁给我…”
“三哥!”丘凤笙喝道:“我姐姐生的又美,又是孤身在外边…就是嫁人,也是不得已。”
三表哥把报纸朝茶几上一掷,道:“我不信!我们发了誓的,我守着誓言这些年,旁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肯娶别人的,她怎么就不得已了?我要亲口问问她!”
李书霖叫烟呛着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丘凤笙把报纸拿起来细细再看过一回,对岳敏之道:“密丝脱岳,你喊住我们,也是不想叫我出洋相,方才是我不对冲撞了你。”
岳敏之笑道:“你说软话求我没有用的,我这个人掉到钱眼里了,只认钱。”
丘凤笙笑道:“那块地我加一成价卖给你,如何?”
“成交。俞家确是没有丘淑玉这个人。”岳敏之看丘凤笙的脸色好像黑锅,笑道:“不过呢,方才那位俞督学在美国讨了一位姨太太,姓颜名如玉。这个寻亲启示是不是她登的,就不晓得了。”
三表哥如被紫姑神附体,站起来就朝外冲。丘凤笙和岳敏之同时动手拉住他,一个道:“三哥,别冲动,我们回家说。”一个道:“是不是还两说呢。”
丘凤笙额上渗出些汗珠来,在电汽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对岳敏之点点头,道:“明天我们渣打银行见。”拉着三表哥匆匆下去。
他们一走,李书霖就把烟头狠狠的按在烟灰缸里,问岳敏之:“敏之,你是什么意思?”
岳敏之笑道:“你那点心思,你当我没看出来么?我得了地,你得了亲近她的路子,不是两全其美?”
李书霖恨道:“是你看上她了罢。我看上她不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别把我朝火坑里推。”
岳敏之笑道:“你都晓得那是火坑不肯跳,何况是我。我是听说这位颜姨太太一心想把姨字去掉,所以想献个殷勤讨督学大人的喜欢。”
“她要扶了正,我不是没了指望?”李书霖懒洋洋的躺回沙发,笑道:“偷亲戚家个把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偷上婶娘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了,她要扶了正,那俞家外头那几位都不得消停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劝你也不必趟这荡混水,要卖你的机器,走别的路子罢。”
岳敏之叹了一口气,道:“求你替我说你又不肯,哪里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李书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道:“我去说,明儿就成了俞家大房的女婿,我还想再玩几年呢。”
“不是大房,就是二房,再不然就是四房、五房,模竖脱不了要娶俞家小姐,你就做做好事罢,叫人家姐姐妹妹私底下你瞪我我瞪你,何苦来。”岳敏之把香烟装回匣里,笑看抓头的李书霖。
李书霖苦笑道:“说不定还有三房,捱一天是一天罢。将来么,娶谁不是娶?娶个打小认得的,到底还晓得脾气和长相。”
岳敏之想到芳芸摔他一跌时张牙舞爪,被他吓哭时那可怜样,都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猫似的,拿着香烟匣的手微微一顿,站起来道:“那几房的年纪都小,你想拖还有话说,你今天带来的那位可是到年纪了。”说完站起来道:“咱们打牌去。”拉着李书霖找了两个人凑一桌,慢慢抹麻将。抹了两个钟头。听差的送了茹芸写的一个字条上来,婉转的请书霖哥送她和几位好朋友回去。李书霖擦着火柴把条子烧了,叹了口气道:“你陪我走一趟罢,这个胭脂陷井不好闯呀。”
岳敏之和李书霖各开一辆车,小姐们情愿几个人一起挤李书霖的车,也没有人肯和岳敏之亲近。岳敏之凑近了茹芸笑道:“表妹,哥哥今天就想着送你回家的。”
茹芸笑道:“岳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可是家母不许我和你太接近。”躲到李书霖身后,牵着书霖的衣袖,极是楚楚可怜。岳敏之又去问第二位小姐,几位小姐都避开他,齐齐上了李书霖的车。岳敏之耸耸肩,对站在阶下的唐珍妮笑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唐珍妮笑道:“密丝脱岳,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花心了。”笑道:“我这里有两位客人都吃醉了,开不得车的,烦你送送可好?”
岳敏之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珍妮叫听差扶出两个酒气冲天的青年,正是丘凤笙和那位痴情的三表哥。岳敏之没想到是他们,苦笑着打开车门让他两个上了后座,问唐珍妮:“送到哪里去?”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晓得,你不晓得就带回你的公寓里去罢。”走到李书霖的车边和小姐们一一道别,再不肯理他。
岳敏之笑笑,径直开车去丘公馆。一路上后座的两位乘客极不安静,都是又哭又笑。那位三表哥尤其醉的厉害,嘴里不停的嘟喃:“淑玉,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等了你十几年呀,十几年呀。”
岳敏之索性在路边停车,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替他们醒酒。丘凤笙被冷风一激,哇的一声把方才急灌的酒都吐了出来。岳敏之候他吐干净了,点了一支烟递给他,道:“丘家不许你认姐姐?”
丘凤笙抽完一根烟,冷笑道:“难怪我连这几天的报纸都没有见到,原来你们都晓得了,只瞒着我和我宋三哥两个傻子。”
岳敏之笑道:“你宋三哥是,你可不是。”
丘凤笙恶狠狠的瞪着岳敏之道:“你什么意思!”
岳敏之弹了弹烟灰,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笑道:“听说你们家长辈想把你送到美国去?”
丘凤笙沉默了许久,一跃而起,拉着岳敏之下车,压低了声音道:“真的?”
“你五哥上回打牌说漏了嘴。”岳敏之任由漫天的雪珠打在脸上,微笑道:“我有一个主意,能叫我们都发大财,事成了,咱们一拍两散,我回美国去,怎么样?”
丘凤笙愣了一会,一笑,道:“我要丘家破产,你呢?”
“俞家和胡家破产。”岳敏之微笑着伸出手去。丘凤笙牢牢的握住他的手,咬着牙道:“成交,可是我姐姐…”
“你姐姐做了俞忆白七八年的正房太太,一回上海就降成姨太太,你当她在俞家过得很好?”
丘凤笙冷笑道:“不错,你想怎么干?”
岳敏之笑道:“咱们两寻个机会打一架,闹的越僵越好。然后我要拿江湾那块地皮盖纺织工厂,自然要向社会集股,你说动丘家来和俞家争做大股东。”
“那样我可拿不到半毛钱的好处。”丘凤笙掸了掸肩上的雪珠,笑道:“安知你不是在骗我?”
“你不信我,就替丘家扛一辈子长工。”岳敏之按灭烟头,拉开后座的车门把沉醉中的三表哥拉出来推倒丘凤笙的怀里,笑道:“你们自己回去没问题罢?”
三表哥扑到表弟怀里,哭道:“淑玉,你为什么要嫁别人!”丘凤笙扶住这个书呆子表哥,看着岳敏之的汽车扬长而去,极是无奈的安慰表哥:“三哥,别哭了,咱们回家去。”
北风挟着雪珠呼啸而过,路上行人稀少,丘凤笙扶着烂醉的表哥一步一滑回到丘公馆,敲开门把表哥送回客房,经过二楼到自己房间时,嫡母丘八太太咳了一声问:“小七,你回来了?”
丘凤笙站在门外,恭敬答:“回来了,外面落了雪珠了,娘早些睡罢。”
一个老妈子悄无声息的把门打开,丘八太太从烟榻上半抬起身,笑道:“过来。”
丘凤笙走过去,丘八太太在身后摸索半天,从装鸦片的匣子底下捡出一个纸包给他,道:“小七,我一向瞒着你,也是因为我把你当亲生儿子待的,如今你大了,倒不好瞒你的。你自己看罢。”说罢睡倒,吩咐:“再替我烧两个烟泡。”
丘凤笙抓着那个纸包,一声不吭等老妈子用烟签把烟泡戳到烟枪上,才慢慢退回来。到了他自己屋子里,拧开灯一看,里面是一叠剪报。想是时时被人翻看的缘故,连粘报的白纸都发黄发脆。一连几张说的都是苏州同一个名妓颜青莲淴浴的事体,丘凤笙把剪报一张一张排在桌上。最后一张纸上有两方剪报,一方是十几年前苏州丘府寻逃妾的启示,一方是颜青莲在上海重张艳帜,各方恩客的贺辞。
丘凤笙抓着这张纸看了许久,迟迟才放到桌上,伏着桌面无声的痛哭起来。
那边厢三表哥一觉睡到早上九点多钟,起来就冲到楼上凤笙的房间,揩灰的老妈子笑道:“七少爷去银行办事去了。表少爷,早上家里吃的黄鱼面。”
三表哥想了一会,摆手道:“不吃不吃,我有事出门去。”回去换了长袍马褂,寻出一条旧围巾郑而重之搭在脖间,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樱桃街十二号。
芳芸被俞忆白派车接回家,恰好看到三表哥在俞家客厅里哭泣,父亲的脸黑的好像锅底,颜如玉眼泪汪汪坐在一边揩眼泪,而胡婉芳踪影不见。
芳芸踮着脚偷偷打客厅经过,敲开胡婉芳的门,笑道:“太太,这一向可好?”
胡婉芳比前两个月胖了好些,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烘桶看报纸,看见芳芸连忙道:“你怎么回来了?就放假了?”
芳芸吐舌道:“我昨天偷偷去唐珍妮家坐了半天,不晓得哪个跟父亲讲了,叫我回家呢。”
婉芳要从烘桶里站起来,芳芸连忙上去扶。这一扶就看出来婉芳小肚子都出来了。婉芳摸着小腹笑道:“跳舞会谁不想去,你爹爹真要说你,我替你说他。我们家昨天好像是茹芸去?”
芳芸笑道:“我和五姐还说了好一会话呢。太太,楼下来了一个陌生人,对着颜姨娘哭的好不伤心。”
婉芳小声笑道:“吴妈方才上来讲过啦。那个是有名的宋三痴。”
芳芸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婉芳。婉芳贴着她的耳朵道:“和丘家小姐打小有婚约的。非要认定我们颜姨娘是丘小姐。”
芳芸忍着笑道:“从前的旧婚约抵不得数。”
婉芳道:“闹了这一向丘家都没有人来,想来不是丘小姐了。”走到窗边看外看了一会,脸上微现焦急的神情。
芳芸笑道:“下雪了呢,太太站回来点。我去房间换过衣服再下去?”
婉芳微微点头,眼睛只盯着樱桃街的路口。
芳芸回房间翻出美国带回来的旧衣,慢吞吞洗了个澡,披着头发换上旧衣服,找了块手帕把头发束起下楼,走到一楼楼梯拐角处居高临下朝客厅看。正好看见一个生得极其俊美的年青人扶着哭的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的宋三痴出来。
那个青年生得和颜如玉总有五分像,想来是她亲兄弟。芳芸的厌恶藏都藏不住,冷冷的哼了一声,仰着下巴擦和他们擦身而过。
“表妹!”宋三表哥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少女过来,只当是他的佳人,伸出手去抓芳芸。芳芸吃了一吓,跳到墙边,冷冷的看着他们。
“对不住你,我表哥吃醉了酒。”丘凤笙抱歉的笑笑,手底下用劲夹住挣扎的表哥,又道:“小姐是俞府的亲眷?”
芳芸使眼角的余眼扫了他一眼,道:“我姓俞。”
作者有话要说:深情的表哥哪,你苦等未婚妻许多年,怎么会想到她回来,已是别人的姨太太.
好知音哪....表哥是个好男人,真的.....
颜如玉的胜利
俞忆白候那两个人出门,和颜悦色问女儿:“芳芸,那个寻亲启示可是你登的?”
芳芸吃了一惊,想不通爹爹怎么会问她,连忙问:“爹爹,什么寻亲启示?”
俞忆白把一张报纸摔到芳芸面前,道:“你自己看。”
芳芸捡起来慢慢看过,果然是颜如玉寻亲的那则启示,她虽然心里明白,还是装做不知,笑问:“爹爹,怎么写的是我们十二号?我家几时有姓丘的了?”
俞忆白用力将茶几一拍,恨女儿还没有转过弯来,“你还给我装糊涂!”
芳芸将报纸丢下,冷笑道:“爹爹一早叫我回家就是问这个?问我做什么?是谁登的去报馆一问便知。我吃饱了撑的替什么莫名其妙的姓丘的登寻亲启示?这个人是谁?”
俞忆白指着颜如玉道:“你颜姨娘原来在中国用的名字就叫丘淑玉。”
芳芸看了掩面哭泣的颜如玉一眼,晓得爹爹是想她给颜如玉台阶下,慢慢道:“原来是颜姨娘。爹爹就认定是我替颜姨娘登的这个寻亲启示?”
女儿和婉芳要好,又一向精明,自然不会是她。可是寻亲这个事如今闹得人人都在看俞家笑话,总要交出一个登报的人来给老太太。颜如玉自然不好出来认,谨诚小,婉芳更不必说,也只有芳芸一个人最合适。平常芳芸最是精明不过,怎么今天总反应不过来?俞忆白看着她急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别恼,”芳芸说着又哭了,道:“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半点都不晓得。”
俞忆白看见女儿哭的这样伤心,怒气就消了大半,摸着芳芸的头发道:“我只说你一向和你姨娘好,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呀。”
芳芸哭着跺脚道:“不是我!我在学校住着,行动都落在人眼里…”
“你昨天不是瞒着你爹爹去洋人家跳舞去了?”颜如玉露出一双红眼睛,咬着牙道:“不是你是哪个?难道是我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去登的报?”
芳芸擦了一把眼泪,恨道:“我不晓得姨娘的烂帐,姨娘别有事没事都冲着我来。”
“混帐!芳芸,你这是什么话?”俞忆白怒指着女儿道:“我还没有问你昨天的事呢。你说要在学校补课,怎么又跑去亚当家跳舞,还和唐珍妮那个交际花搅在一起!你上回吃的亏还不够么!”
芳芸道:“亚当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戚,唐珍妮是我表嫂,不是交际花。”扭着头就朝外走。
俞忆白怒道:“你妈妈家就连狗屎都是香的!你跑,有本事不要回来!”
芳芸站住了道:“我没有错,凭什么把污水泼在我身上?”
俞忆白愣住了,颜如玉偏又哭起来,道:“忆白,都是我不对,还是我带着谨诚走罢。”
俞忆白好言道:“芳芸这个孩子,实在是叫你惯坏了。芳芸,还不过来给你姨娘陪不是!”
芳芸冷笑道:“姨娘真是好本事,什么叫做黑白颠倒我算是见识了。要我陪不是,除非我死!”她仰着头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那双和孔月宜一模一样的冰冷眼睛让颜如玉遍身生寒。
颜如玉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冲上揪住芳芸,“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
芳芸用力推开她,冷笑道:“你怕什么?你做了亏心事,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俞忆白吃惊的指着芳芸,他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变得这样可怕,“芳芸…你几时变成这样…”
芳芸道:“从我妈晓得颜先生怀了我小兄弟那一天起。”说罢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出去。
俞忆白被女儿的话触怒,大声道:“翅膀长硬了?有本事,你就别回这个家!”
冰冷的北风从门缝里刮进来,颜如玉和俞忆白都打了个冷颤,许久都没有说话。芳芸悄无声息的推开铁门,头也不回的走进漫天风雪里。
她才洗的澡,走在街头叫冷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大喷嚏。漫天大雪把平常灰扑扑的街道都涂得雪亮。两边商店都开着灯,被热气熏花了的玻璃门和橱窗隔住了热气,也把热闹和欢喜都隔在屋子里。街上孤仃仃的连个要饭的都没有,偶尔几辆汽车驰过,溅起一地脏雪块和泥水。芳芸赤脚穿着睡衣皮拖鞋走在积雪的道路上,一看就是和家人吵嘴赌气出门的模样。她站在街口拦车,一连过来几辆空的出租汽车看见她这个样子都不敢停。
要不要回头?芳芸回头望望半条街之外的樱桃街,对着重重雪白的屋顶露出微笑,找准了方向朝亚当家走去。
突然一辆汽车在芳芸身边停下,岳敏之俯身打开车门,道:“进来罢。”
芳芸踌躇了一会才上车。浸透了雪水的皮拖鞋留下两个大脚印。岳敏之皱着眉打方向盘,要开到樱桃街去。
芳芸喊道:“不要!不要回去。”
岳敏之道:“九小姐,你光着脚穿着旧睡衣,不送你回家送你到哪里去?”
芳芸想了一会,道:“烦你送我去寻亚当。”
岳敏之慢慢调转车头,开到花旗银行附近,冷冰冰道:“你自己去罢。”
芳芸道:“还烦你借我一块钱。”
岳敏之不说话,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她。芳芸接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湿拖鞋跳下车,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走进附近一间咖啡厅。
她这是怎么了?岳敏之把车开到几十米之外的小巷里停下,躲在车窗里朝外看。
只一会功夫,亚当光着头夹着一件大衣从花旗银行跑出来,急匆匆的跑进那家咖啡厅,一眨眼又跑回银行开了一辆车出来,接着芳芸就走。
岳敏之连忙追上去,开了两条街发现亚当不是回家,突然狠狠踩住刹车,愣了几秒钟,又狠狠踏住油门上追上去。
在一个专做外国人生意的新式公寓大楼门口,车停下了,亚当独自上。过了一会,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双女鞋跟他下来。芳芸下车穿了鞋,跟在亚当后面穿过满是积雪的过道。冷风一吹,她原来苍白的脸颊红得好像初绽的红梅。
岳敏之恨恨的看着芳芸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玻璃门后,突然在仪表盘上捶了一拳。他压下对芳芸的厌恶、仇恨和鄙视,掉头疾驰而去。
芳芸在亚当朋友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就回学校去了。
俞忆白虽然是生气,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出来转了一圈寻不到女儿,寻了个铺子借电话打到中西女中问舍监,听说女儿在学校,他心里就松下来。晚上婉芳在枕边劝他去把女儿寻回来,他恼恨的说:“叫她吃些苦头,才晓得有家的好处。”
婉芳不好再劝,第二天借着送新衣亲自到学校,说芳芸:“她闹归她闹,你光着脚跑出来,病了怎么好?”
芳芸道:“太太,她赖那个寻亲启示是我替她登的,还说我是好心办坏事!我怎么说爹爹都不肯信我!什么都是我的错,我替她寻亲做什么?叫她骑到你头上做我嫡母?”说完放声大哭。
芳芸哭得痛快,婉芳的心里却不痛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成看不见的一团,堵住了心窍,又胀又涩,叫人喘不过气来却又说不出来难受在哪里。
明明是颜如玉自己打电话要登报寻亲的,报馆的人来取钱老妈子和听差都能做证,也是忆白默许的。只为那个宋三痴来闹了一场,丘家来人又不认她,闹得颜如玉丢了脸。偏把这个冒失寻亲的过错安到芳芸身上,这是俞忆白明着偏向颜如玉了,更进一步讲,是为了谨诚才护着颜如玉的,所以强要叫女儿认这个污烂帐。
婉芳摸着自己的肚子,许久都不说话。
芳芸打了一个喷嚏,侧过身取手帕擤鼻涕,说话就有些嗡声嗡气,“太太,我怕是感冒了,你回家去罢,过给你可不好。”
这个时候是肚子里的那个第一,婉芳半推半就笑道:“还有几天才放寒假,我得空劝劝你爹爹,一定会把这个事情替你洗清白了。”
芳芸送婉芳出来,借口还要买点东西,溜到一个西饼铺子里打电话给亚当。亚当听见是她的声音,就笑道:“房子已经替你寻好了。老妈子和听差也寻好了。旧房主留了半堂家具也够用,所以我就没替你寻家具了。我把地址报给你,回头叫人把钥匙送给你,怎么样?”
芳芸笑道:“亚当,谢谢你。得空我去把钱转给你。”挂断电话在铺子里买了一盒蛋糕回去给室友分吃。
俞忆白按得住家里人按不住旁人。丘家虽然没有明认颜如玉是丘家多年前走失的小姐,宋三痴却是痴劲冲天,得了机会就跑到樱桃街十二号外喊表妹。闹得一整条樱桃街都门庭若市,从早饭后到晚饭后都有人等着看“哥哥寻妹泪花流”。
俞忆白恼的要死,颜如玉心里暗乐,当着人的面总是一副委屈的模样。婉芳得了大太太教训,第一只管安胎,第二只管疼爱谨诚,是以俞忆白每晚都在颜如玉那里歇,倒是和婉芳的感情日深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