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菲搔头道:“想是有吧,多少却要问真真,儿子要读书,不耐烦管这些俗事。”
王老爹不再说话,吃了几杯不肯再吃,只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要家去。王慕菲到卧房和娘子说知。真真忙开橱翻出给公公婆婆做的两件蓝底金寿字缎面皮袄儿,给小姑子打的一双金手镯,还有几双鞋脚。就要打成包袱。王慕菲拦她道:“且住,爹爹叫我们回家过年,你备的这几样礼物到那时再送罢。”
真真做难道:“总不好叫公公空手家去。”
王慕菲笑道:“前几日那一篓花笋干,咱们这里少见,叫爹爹捎回去,又不费事又有面子。”
真真忙搭上胡梯,到阁楼取下来,却是两只篓子,那一篓是山东大红枣。两口儿送到巷子口,到底雇了辆车送王老爹家去。
却说王婆子接着吃醉了老头子,问他:“你在儿子家吃的好酒!问得儿子何时回家否?”
王老爹大声道:“叫他过年回家呢,我说这臭小子这么怕那个尚小姐,原来作坊和杂货铺,都在她手里。问我儿一年有多少红利,他说什么?问真真!”
青娥拎着两只小篓子,抿着嘴只是笑。王婆子一巴掌拍在小女儿后脑,伤心道:“我吃尽苦头养大的儿哟,怎么就叫那个小狐狸精迷的不认得自家爹娘。”
青娥丢掉两只篾篓,抱着肚子靠在墙上笑的要死,王老爹就觉得喉咙里痒得紧,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嗓子都要咳破,王婆子才自醒悟,拍着大脚数落他父女二人:“天这样冷法,还站在外头吹风!”拎起两只篓子飞一般进屋,举起剪子喀嚓两下剪断麻绳。王老爹扒开盖子,里头还有一层草纸,再扒开,原来是一篓花笋干,一篓大红枣。
王老爹越发的着恼,推翻两只篓子,怒道:“不孝子,年节边上拿这样不值钱的东西糊弄娘老子。”
满地下都是红通通的大红枣和雪片一样的笋干。青娥爱惜,一枚枚拾起,顺手纳一枚红枣到嘴里,又取一枚送到王婆子嘴边,笑道:“娘,你尝尝,可是好吃。”
王婆子吃了一个,果然好吃,肉厚甘甜,还没有枣核。她再取一枚掐开,原来这枣子挖去里头的核,填上了不知道什么馅在里头。这枣子丢到口里极甜,老太庆嘴上却不肯承认,只道:“这些值得几何?分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手下把两只篓子重新拴好,青娥还要抓一把,王婆子打她的手道:“留着送你姐夫年礼,也是咱们一家的脸面。”
青娥低头抱怨:“又说不值钱,又说送年礼有脸。姐夫家那样有钱,哪里看得上这几样东西。”
第一卷 盛夏 第八章 赏雪(上)
这一日王慕菲和学里朋友去梅花庵赏雪做诗。因过几日就要放年假,尚真真要打点织工们的工钱并赏钱,算了许久的帐只觉得脖酸眼疼,放下算盘站在窗边揉眼睛。却见她姐姐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笑吟吟转过照壁,踏雪而来,小梅捧着一枝红梅在前边引路。
真真出来鼓掌笑道:“踏雪寻梅,姐姐真是雅人。”小梅寻出一个旧磁瓶注清水供上那枝梅花,送到真真日常坐卧的东间里窗下。
真真替姐姐解开带子,尚莺莺一偏头,现出一只押发的点翠嵌宝大蝴蝶,触角上两粒小指顶大小的雪白珍珠,如同雨中荷叶上的水珠般跳个不停。
小梅吸气,笑道:“大小姐真好看。”凑过了看又了看,含着指头不舍得走。
真真轻轻弹她一下,道:“什么好的,快去煮茶来。”
尚莺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五彩绣的荷包递给小梅,笑道:“里边有香茶,你扫庭中桂树上雪水,去煮两碗好茶来,这个荷包就赏你了。”
真真忙道谢,推还在低头看荷包的小梅出去,说她:“叫我惯坏了,无人处随你怎么看都使得,偏要当着人叫我没脸。”
莺莺笑道:“我却喜欢她憨,倒比咱们家那几个人精强。小梅快去罢,若是惹得你家小姐恼了,小心我走了给你排头吃。”
小梅甜蜜蜜笑道:“我们小姐最是善,从来不骂我的。”一边把玩荷包,一边哼着小曲儿出去。
尚莺莺待她出去,就掩上门,真真会意,带她到卧房后平常梳妆的小隔间里,搬了个秋香色海棠坐墩与她,笑道:“这里新装了面玻璃,又亮又隔风,姐姐这里坐。”又自家搬了个坐墩在窗的另一边。
尚莺莺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道:“爹爹说明年新来的那个侯税监,是出了名的贪。所以打算把家里生意都收起,横竖咱们家的银十辈子也花不完。妹子过了年且歇了小作坊罢。松江大户们都收手了,只怕就要欺压到平民小户头上。”
真真道:“我也曾听织工来说,问我家还要不要请帮工,说是他家兄弟原来在苏州住,自家也有织机,派了差使才半年就赔个精光来投奔兄弟,我还以为他哄我呢。”
尚莺莺道:“却是真的,只怕咱们松江也有这一天呢。所以爹爹已把绸缎铺、作坊和货栈都变卖了。趁现在人多不知,出手还有几分利,妹子你也早做打算罢。”看尚真真微微点头,又道:“爹爹只你我两个嫡亲的女儿,又无房族兄弟过继,早有打算把家财平分你我二人。只是打听得你婆家名声儿…”
尚真真笑道:“姐姐不必说,妹子心里明白的,阿菲的姐姐嫁过二三回,回回都是与老财主做填房。爹爹想是怕分钱与我,叫阿菲的姐姐卷去去可是?”
尚莺莺不好意思当着妹子的面说她婆家不是,含糊点头道:“所以,我和爹爹商量,明里只说不认你和妹夫,暗地里分做两分,还是姐姐替你照管。”
真真忙谢道:“甚好,姐姐比妹子能干,其实我也不耐烦这些。只是阿菲不善经营,读书一条路或许能出头。少不得我操些心罢,不然我无事读几卷经,或是和姐姐说说话、看看书弹弹琴耍子不好?”
尚莺莺也晓得妹子和她志向不同,笑道:“咱们亲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此事只除你姐夫知道,你家的小秀才面前休透了口风。只怕他有了钱就不肯上进呢。不如等他中了举再和他说。横竖你们小作坊一个月也能赚四五两银子,再加上杂货铺红利,养十几个人都够了。”
真真思量许久,虽然瞒着相公不好,奈何爹爹的意思也不好违,不如装糊涂罢,他不问就不说,且等他金榜提名时再说破。因道:“爹爹和姐姐所见极是。妹子无事做了几双鞋,姐姐替我捎给爹爹穿罢。”就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大红绸面子白棉布里子的包袱来,里边两双千层底青缎面两片瓦的厚棉鞋,又是一个小包,包里两双小绣鞋,一双绣着鹦鹉啄樱桃,一双绣着喜上梅梢。
莺莺因她绣得极精致,握在手里良久方道:“难为你,这要费多少功夫呢,又比不得从前你在家无事。下回休要再做,无事歇歇不好呢,看你倒比上回瘦了些。”
尚真真不好说是因为公婆不喜她,日夜有所思才消瘦,点头笑道:“下回姐姐来妹子烧几个家常菜孝敬罢。却不费功夫的”
尚莺莺因妹子不善生理,又替她谋划:趁过年打发几个织工,就把织机托李二叔做速卖掉。年底杂货铺要分二百两的红利不动,连卖织机的钱添做本钱。明年依旧每个月支十两银子,足够她两口儿加小梅吃穿用度。
真真都依了,笑道:“虽然他如今人情渐多,一个月有五两也足够了。只怕明年侥幸中举没有钱用。”
尚莺莺道:“中举了自然钱也有,田也有。你不消操心的。”看窗外雪花如扯絮般连绵不绝,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寸,站起来道:“世上的公公婆婆没有不偏向自己家儿子的,想必是心里怨你害他儿几年不着家,你且把心放宽些罢。好在你们两口儿不靠公婆过日子,年节上去望望就使得。待妹夫中了举你做了夫人,想必就好了。”
尚真真甜甜的笑起来,轻轻道:“相公也是这样说呢。”炭盆里的一块炭发出噼叭的声音,真真取火箸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
尚莺莺微笑,蝴蝶押发上的那两颗珠子跳跃,映着窗外的雪光越发闪亮,她挥着手里的帕子,笑道:“有这几双鞋,只怕爹爹明儿要背着我给你捎些什么来。”
小梅笑嘻嘻送上两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个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时冲她挤挤眼,小梅红着脸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里。尚莺莺立饮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儿再去李家,这样天气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们在外头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转身没走几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来家会滑倒,就和小梅两个到厨下撮柴灰,顶着风雪仔细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厨下灰尽。主仆两个灰头灰脑站在门口,相对好笑。小梅脸上沾着厚厚一层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齿。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弯腰捡扫帚簸箕,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好脏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从她们撒过灰的道上经过,极是不乐意,上前牵小姐的衣袖。真真只是笑笑,抬起身时正见一群男女走到对门,其中一个穿古铜地织金团花长袄的极是眼熟。真真还要细看,那群人都进了门,只传来一阵哄笑,这回听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镇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谨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镇上的妇女们喜欢串门,所以真真也不晓得对门住着什么人。此番相公径直去了对门,却有些叫她好奇,把扫帚等物归置好,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只看到对门有几个管家拎着篮子出去,其中一个就进了她家的杂货铺。真真马上回厨房洗脸,换件干净衣服就到铺子去。
瑞记杂货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挤着一屋子的人。真真走进帐房,叫小伙计取了一包干笋一包丝线来,装做无意,指着方才对门出来的那个管家道:“那是哪位财主府上的都管,干果子一买就是好几两银子的?”
小伙计小三儿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说过的姚老爷家。”小猴儿压低声音道:“听说姚老爷贩洋货,赚了许多钱捎来家。他家只有一个姚小姐,没了大人管束,极是肯花钱的。”伸头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们松江府里都叫姚小姐是赛嫦娥,说她虽是生在商人家,却无半点铜臭气,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个玉洁冰清的月宫仙子下凡呢。”
真真听说是这样的妙人儿,心里大定,使袖子掩着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这么个名声儿,可怎么好找婆家?”
小三儿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赛嫦娥没有兄弟姐妹,又无远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场大富贵么。怎么会无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只怕愿意娶的公子少爷能从松江府的东城门排到西城门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儿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这样胡说,小心扣你工钱。”轻轻一脚把他踢出帐房,对尚真真陪不是道:“这孩子有一分能说成十分,休叫他哄着了。”
真真笑道:“不过随口说说罢。”站起来拎着纸包儿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摇了摇头,真真便走到窗边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帐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红利共计九百八十一两,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两,还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来这许多?我们可是只出了二百两的本钱。”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里添了一千,前几日老爷背着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钱足够,二小姐不如把这几百两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摇头道:“家常用度哪用得这许多,收在家里做什么?就是存到钱铺子里也有一分利钱,还是添做本钱罢。只是明年七八月间相公若是中举却有不少花费。李二叔到六月能积下一千现银来就使得。”
李二叔应道:“有这三千多两的本钱,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两。”
真真因无他事,辞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经坐在火盆边,脱了靴子烤袜子,看到娘子手里两个纸包,笑道:“买了什么好东西,包的这样严实?”
真真偏着头看他,笑道:“是干笋和丝线。”高声唤小梅:“打盆热水,泡两把笋。”又故意道:“今儿在铺子里听见说我们巷子里住着一位赛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诗。相公可晓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里的袜子掉到火盆里。真真忙拾起,已烧掉了半截,焦臭难闻。忙丢到外边,又开窗开门透气。王慕菲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说的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虚,点了点头,只说北风吹乱了桌上的绣线,又站起来关门门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见她了,方才还到她家去过呢。什么做诗,什么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闹罢了。”
真真取来一双新袜,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边笑问:“这是怎么说的?李二叔也骂小三子信口胡诌来着。”
王慕菲摇头道:“咱们薛知府办的那个女学,你知道的,明德女学。”
真真笑道:“怎么不知,我姐姐还去上过几天学,嫌那里太苦,没几天就来家,后来才请的先生教我们。一转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叹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粮使,那女学就不如从前严谨。女学生们反到一个比一个觉得自家有才。只姚家那小女孩儿是个异数,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却写的一笔好字,做的诗也还看得,所以那些女学生们眼红不过,都叫她是赛嫦娥。”
尚真真微微皱眉,又笑道:“方才在店里看到姚家买了好几两银子的干果子呢,想是要摆酒请客,你怎么家来了?”
王慕菲笑道:“吃几杯酒罢了,席间又要做诗,做诗也罢了,偏偏有位谢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认字认半边的主儿,还有人拍马叫好。我在那里做什么?不如来家和我的亲亲娘子吃几杯梯己烧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厢放桌子,有煨的稀烂的山药羊肉和糟的鸭掌,奴再拌个萝卜丝,咱们吃火锅罢。李二叔送了我们家一个山东出的铜火锅,”
王慕菲略点点头,眼看着真真如翠鸟掠过荷塘,转眼投进西屋。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心里想的却是与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几个学里朋友起哄,拥到姚家去耍。才进门就有一个大天井,当中种着几株梅花,晶莹积雪下微露猩红,却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学无术的小姐公子们一进去就堆个雪人,还插着鸡毛掸子,大煞风景。想到此处,不觉又摇起头来,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王秀才在家么?”
第一卷 盛夏 第九章 赏雪(下)
王慕菲听见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帮你打下手罢,我去开门。”披了件薄披风,推开木门,门外站着一个小丫头,年纪十三四岁光景,穿着大红遍地金比甲,撑着一把苏样油纸伞,笑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来她是哪家的侍儿,正要开口问,那婢子行礼递过一张梅红洒金单贴来,笑道:“我们小姐说啦,书房有一枝红梅初绽,邀先生与二三知己赏雪小酌。”
王慕菲心里只想着娘子煨的烂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当茶吃,笑回道:“舍下还有俗事一二脱不得身,回去禀你家小姐,只说王某心领。”拱拱手,擦着这个小丫头的鼻尖儿把门重重头上。他嫌那张贴子碍事,随手扔出去。一阵北风夹着雪花刮过,贴子打了几个转,飘到门底下的缝隙里,只露出一个角来。
那小丫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低头愣了一会,再推门恰好看见门下一角,认得是她方才递出去的贴子,恼的狠狠跺了大门一脚,回去翘着嘴禀她家小姐道:“那个王秀才好不识好歹不肯来,连贴子都掷到地下。”
姚小姐当着众朋友下不来台,红着脸道:“王兄台谦谦君子,怎会如此,小桃红你休要胡说!想必是有什么事缠住了来不得。”
边上一个久对姚小姐有意的陈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请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罢了。”整了整帽子,迈着四方步出去,在门口打了个转就来,说:“实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们先做诗要紧,休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虽然心里不快,面上却笑嘻嘻道:“吩咐下去,书房玻璃窗下摆两张桌儿,再抵着窗摆上那张油粉大画案,摆上我新得的那个象牙诗签筒子。”
酒至半酣时,姚小姐有心,推说去厨下看汤,召小桃红回卧室,掩了门问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请贴?”
小桃红指天赌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话,叫老天爷雷劈我。亲见他把小姐的贴子掷下,门下还露着半个角儿呢。”
姚小姐从小儿事事顺心,这一二个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个小秀才视她如无物,如何不恼,咬着银牙道:“瞧瞧去,若真是这样,看我明儿还理不理他!”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风胡乱搭在身上,连帽子都没坎上。一阵风从夹道绕到前边。
正要开门,小桃红道:“小姐,听,他家开门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凑到门缝看。果然对面那扇红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织工模样的人出来,后头王秀才吃的脸红红的,牵着一个妇人送他们,站在门口道:“各位辛苦。”
那个妇人轻轻靠着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还要请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备个便饭,还请早些儿来。”
那几个都道东家辛苦,回礼撑伞出巷。王秀才握着那妇人的手,温存道:“娘子,天气冷,回去为夫烫两盏酒与你驱寒气。”
那妇人眼底眉间俱是笑意,推他进去。姚小姐就看见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脚,在那张贴子上踩上一脚,留下一个小巧的印子。伴着关门的声音,他两口子的笑声格外可恶。小桃红生怕她家小姐骂她扯谎,开了门一溜烟跑出去从门下缝里抠出那张贴子,递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这个。”
姚滴珠推开她的手,骂道:“湿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气冲冲回卧房,举起一个花瓶要砸。房里丫头媳妇子围上来要抢,她却慢慢放下,轻轻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厨房捡一碗红烧野鸡、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个新得的剔红小方盒,先拿房里来。”
小桃红心里直打鼓,看着小姐笑眯眯走到书桌前,寻出锦盒里一张磨光的乌丝笺,又寻了本书,抄了几句话,折成一个方胜儿,递给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给王秀才。”
小桃红不敢做声,接了在房里等盒子,看小姐出门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妇子道:“小姐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明明是恼了,为何还要送两碗好菜与他?”
那媳妇子低头向火,并不理会。小桃红闷了一会,随手把方胜儿扔到盒子下边,嘟喃道:“可惜了这个二两三钱七分银买来的好盒子。”缩着脖子捧到对门,一边敲门一边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着张小桌在火盆边吃酒,正得趣。听得又有人叫门,真真就要起来,王慕菲按下她道:“想来又是对门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无趣之至。叫小梅去罢,若还是寻我,只说我不在家就罢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说话就跑出来,门缝里看见一个衣裳华丽的小姑娘捧着盒子,趾高气扬的问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爷不在家。”再不肯开门。
小桃红怕回家叫小姐责骂,只得装出笑来道:“姐姐,这是我家小姐送给王公子的,还请姐姐收起则个。”
小梅飞快的开门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门关上。小桃红在门外气得要死,骂道:“你也不问问是谁家送的?丑丫头!”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见她,料得罪她也无妨,笑道:“丑丫头送的嘛。”故意把门拴拉开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着木屐回上房道:“对门送来的。”
真真抢在前头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缝里有个方胜儿,口里笑道:“对门因你不肯去吃酒,还要送两碗菜来,却是多礼。”伸手去取碗,顺手就把那个方胜儿捏到手里,缩回袖里。又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回她点什么才是个礼。奴家上回拣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小梅快取两个碗来换了,就拿他原碗回礼罢。”
王慕菲点点头,夹了块烧鸡慢慢嚼,指着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罢。”
真真推去装泡螺和饼,走到卧房里边拆开那个方胜看,上边写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极是有才。”将那张字纸团成一团丢到墙角的小火盆里,取出十六个饼,又倾出一盘泡螺。都用原盒装好,才在妆盒里寻出一个贴子来,裁下半截,写了个谢贴,落款只王门尚氏四个字,吩咐小梅道:“送对过去。”
却说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妇子捧到席上说道:“对门回了两样点心来。”
姚小姐笑道:“快缀上来,咱们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么好的。”挽了袖子亲自捧到桌上,一样是什么她不认得,另一样是饼,下边还有半张旧贴子。她拾起来笑道:“还有回贴,咦?王门尚氏,这是嫂夫人写的?”
众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穷的,连个新贴子都寻不出来。”姚滴珠得意洋洋,把这个看,把那个看。
陈公子本是世家子弟,这几年虽然穷了,眼力还在,取了那半截贴子细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笔,这是澄心堂的玉版纸呢,我家老爷子收着几张爱如珍宝。他家居然随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里半日,又道:“这字也好,风流雍容兼有之,想来王夫人打小是当男子教养的。”
滴珠心里作酸,抢过来道:“这样好东西,我要藏起来的。”
陈公子拍拍头顶心脚底板都活动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夹了枚泡螺递到她的碟子里,笑道:“这样东西虽然平常,却要花心思拣,须要领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这个?”
滴珠奇道:“这个红红白白的是什么东西?入口就化了,却是甜的紧。”
陈公子笑道:“这个是北方点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却是稀罕。我们家房族众多,也只一个表嫂会捡。”
众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两个尝了,都说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气呢,似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难怪不肯和咱们一处吃酒。”
姚滴珠咬着嘴唇道:“我家没有这样好东西的。”
陈公子因她恼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们哪里尝得着这个。”看席间并无可吃之物,倒是那饼还有些意思,取一个剖开,笑道:“这是椒盐的,你尝尝。我家厨子做的卖相却比它好,若是你喜欢,我叫他做几斤送你。”
滴珠尝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赐,我就下厨做碗面谢你。”
陈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滴珠横了他一眼道:“说话要算数,不然下回要罚你一个人做首长诗。”果真离席到厨下,吩咐厨子道:“用心做几碗面。”靠着火把那半截贴子看了又看,纳闷道:“澄心堂是哪里的?哪里就那样金贵?”叫她家大管家上来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买几刀纸来。”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过,叫个媳妇子捧到席上。众人把她夸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尽兴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