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氏笑道:“相公所见极是。这几个镯子戒指收起来罢。”两个手牵着手儿到卧房,擦去木匣上的浮灰,把金子取出来寻块布包起,那几样首饰连匣儿一起藏到箱底。多了这十几两金子,总能兑百余两银,拢共二百多两的本钱什么生意做不得?两口子都过了二三年苦日子,晓得银钱得来的不容易,相对着笑了盏茶时间,王秀才就揣着金子去换钱。
松江府本就富庶,又是正月间,城门内外挤了无数的人。王秀才挤了半日才挤进去,寻了个钱铺摸出那包金子来要换。那伙计因和掌柜的合了气,存心要坏生意,合他说:“小店一两金只换得六两银,不如去寻老凤祥,这些金锞子打造的极精巧,又是年节边上,十换只怕他都肯。”
王慕菲信他,收起出门问老凤祥,原来是松江出名的首饰店,极大的三间门面,里头挤满了人。王秀才等了许久,才挤到柜前,掏出那包金子问道:“这个贵店收不收?”
那伙计看他穿着穷酸,胡乱看了一眼,道:“咱们这是松江府头一号的大店,不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的,劳驾客官出去左拐第三家,门口挂个王家钱庄,他家兑的都是上好黄边钱。”
王慕菲道:“钱庄铺子说你们收的,支使我来这里卖。”
那伙计不耐烦道:“咱们这里只有卖的,没有买的,休要挡着我们做生意。”伸出两个胳膊一权,王慕菲被推的倒退几步,一块金子掉落,滚了几尺远。王慕菲手忙脚乱蹲下来捡,手里的金子又掉出一块来。
一双纤纤玉手拾起来,送到他跟前。王秀才连忙接过,道谢时才看清是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一双笑起来弯得如同月牙一样的眼睛却有八九分像他的妹子青娥,由不得多看了两眼。
那个少女教他看的不大好意思,牵着女伴避过一边。
王慕菲满心只想着换金子,又不想合伙计争吵,只得出门。长街上随便捡了个大门面进去,那家却是掌柜的亲自接待他,把这十几块金子都细细看过,笑嘻嘻道:“与你一换七如何?”
王慕菲虽然不善营生,方才人家说能十换,如何肯七换,摇头道:“十换,不然我去寻别家。”
掌柜的看了又看,不舍道:“最多八换。人家都只有六换呢,老夫只爱他精致,买下给孩子顽罢了。”
王慕菲猜想再到别家也不过如此,就依他了。掌柜的取等子称了有十六两重,就叫伙计从后边取出十二个十两的元宝来,又称了八两碎银与他。王慕菲讨了个包袱包了十二锭元宝拴在棉衣里,只揣着八两碎银,满心欢喜欢出门,头撞见方才拾金的那个少女进来,就和她擦肩而过。
那个少女因是第二番见,死死的看了他两眼,到后边问伙计:“方才那个憨大来做什么?”
掌柜的托着那十几个金锞子进来,笑道:“滴珠,这个给你顽。”
滴珠跺脚道:“爹爹,女儿改了名字叫湘莲。”翘着嘴走到门口,又冲回来抢过金锞子进内院,想到那个傻秀才呆呆的,不知哪里得来这样稀罕东西,一边把玩,一边忍不住笑起来。
却说王慕菲一路所见,尽是华衣美服的男女,自家妻子终年一身布衣,心里怜她好衣都舍不得穿一件,忍不住到香露园花四两银买了两套顾绣衫裙,喜滋滋捧着回家给娘子看。
尚氏从小什么好的没穿过?哪里把这样衣裳看在眼里,何况她又一心要做人家,自以为荆钗布裙才是贤妻,翻了翻随手丢过一边,问他:“换了多少银子来家?”
王慕菲心里有些失望。解下包袱把银子一锭一锭摆在桌上,笑道:“一百二十八两。我花了四两给你买衣衫,这里还有四两碎银。”
尚氏取了约一两重的一块,那三两又推到他跟前,笑道:“那些做本钱不好花费,我取一两买米,这些你收起罢。时常在外行走,也要有几两银子在身上。”
王秀才想到旧年镇上几个秀才文会,因每次都要五分银子的分子,他不去人家都笑他。有这几两银,也够一年和学里朋友来往,就笑着收起。
尚氏只忙着把银元宝收进箱里子,那个包顾绣衫裙的纸包丢在一边就甚扎王秀才的眼。秀才因娘子总不提,等她收好银子,就把那两件衣服摊在床上,拉她来看,笑道:“都说顾绣好,你来瞧瞧。”
尚氏摸了摸料子,笑道:“好却是好,奴家一年能出几次门呢。可惜了好衣裳。”
王慕菲提起裙子替她比一比,笑道:“这个上边绣的是什么花?缠成一团到是好看。”
尚氏呸他道:“什么缠成一团,那是缠枝莲。”
王慕菲搔她胳肢窝,两个笑成一团。尚氏缩到床上只推他道:“休闹。灶上还煮着一只野鸡呢。”
王秀才笑道:“休哄我,你这样会过日子,哪舍得买野鸡。”抽鼻子闻到真是鸡汤香,爬起来道:“了不得,太阳打西边出来。”
尚氏忙坐起来理头发,系衣带,都收拾好了跑到门口笑道:“是阿花姐送来的,她存了几两私房,说今年我们贩丝她要入伙。”
王秀才笑起来,好半日才道:“你答应她了?”
尚氏点头道:“总是紧邻,她又常来帮我做活,送她一场小富贵也罢了。”
王秀才道:“你不曾见识过穷人,不晓得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怎么写,只怕好得了十两想百两呢。”
尚氏笑道:“相公休要小看妇道人家,爹爹做生意奴家也从小看到大看,必不叫咱家吃亏就是。”
王秀才不能说服娘子,只得又捡起顾绣说话:“趁这几日小学生还没来,我做家务,你把新衣裳做起来罢。”
尚氏因他出门,自家什么都不曾买,却想到给自己买两身衣裳,到底不好把衣料压到箱底,果真去买了二两绵线来家,裁剪半日,整整缝了两天,做成两套整齐衫裙,捡了天蓝的那套穿在身上,王秀才才真喜欢了。
正月二十私塾开学,却无新学生来投,还是那十一二个孩子。散了学王秀才回堂屋,翻翻装束修的纸包,叹气道:“这十来个人,一人一年才几分银子,三节再加一钱银子的礼物,糊口都不易。”
尚氏笑道:“咱们也有二百多两银,若是贩丝贩棉做的好,明年就是二千两。也能买个小庄过活,你愁什么呢。”
王秀才苦笑道:“挣钱养家本是男人份内事,再吃苦受累都是应该,到我家却反过来,相公我心里不好受。”
尚氏忙笑道:“收丝时相公去罢,奴家其实也不爱出门。”
王秀才道:“你要我去,我自然要去,只是赔本了不许恼我。”
尚氏看着他只是笑,王秀才有些不好意思,走出来要关院门,却见上次吃酒的那个大户又使了人来请他,说他家老爷立等王先生说话,扯着他就走。
第一卷 盛夏 第三章 桃花镇(下)
尚氏赶着送出一双厚靴子来,王秀才扶着门框换了,吩咐她道:“想来还是要请我到他家坐馆,我去去就来。”
尚氏替他理了理衣领,又递给站在边上不耐烦的管家十个钱,笑道:“劳动都管,买钟酒吃。”
那管家接过,眉开眼笑引着王慕菲去了。尚氏到厨屋打了个转,因盐和醋都没有了,袖了几十个钱抱着醋瓶去前街。
虽然是二月,道边还有薄雪,若是不留神踩到低洼处,就是一脚泥水。尚氏抱着醋瓶走到前街,鞋袜都湿透了,一个妇人认得她是师娘,从铺子里出来拉她道:“王师娘,进来烤烤火罢。”
尚氏不好和她在道上拉扯,随她上台阶,才上得两级,已是印下两个脚印,自己先羞红了脸道:“等着买盐做菜的,改日再来说话。”先到盐店称了两斤盐,又到隔壁打了半斤醋,绕着方才那家回去。
却说那妇人家一个亲戚前后脚过来,见到留在台阶上的一双小脚印,留连许久,问:“好一双尖尖乔乔小金莲,这是谁家闺女?”
那妇人出来看了看,拍腿笑道:“怪道王师娘上了两个台阶就逃了,原来是怕留脚印。”取扫帚涮干净台阶,请亲戚屋里坐。那亲戚还有些不舍,问她:“王师娘生得如何?”
那妇人道:“我家小宝的师娘,若说长相,一个桃花镇再找不到第二个和她一般标致的,只是人家是正经人,你休去招惹。”
越是这般说,那人越是挂在心里,打个花狐哨,推说别处吃酒,慢慢拐过街角,就合人打听镇上有个王先生住在哪里。有个小童与他指路:“王先生家在镇东桃根巷,从巷口数第二棵柳树底下就是。”
那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泥水寻到桃根巷,家家门口种的都是杏树和李树,寻了许久才在一家门首看见两棵小柳树,他整了整衣裳去敲门,片刻出来一个少年妇人,乌黑油亮的头发使的一方葡萄紫销金缠枝莲的首帕勒着,越发衬的脸雪一般白,唇樱桃一样红,未语先笑,腮边就现出两朵梨涡来。那人霎时软了半边。
尚氏笑道:“王先生不在家呢,若是有孩子来上学,明日清早送来就使得。”
那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尚氏因他一双眼睛盯牢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掩上门道:“大哥回去罢。”
那人听到大哥两个字,心就突突的跳起来,不由自主道:“小娘子,跟哥…”才说得几个字,大门就擦着他鼻子尖合上,紧接着咣当一声上了门拴,把他臊得满脸通红。走到巷子口,他还是不舍,又转回来在王师娘门口走了两遭才依依不舍回去。打从那一日起就得了相思病,睡梦里只叫:“王师娘,大哥不回去。”
他又常去王师娘门口打转。日子一长,他家娘子就觉得醋卖得便宜了,揽了几大缸回家,泼洒的四邻捂着鼻子到处说他家酸气冲天。小镇上一年也唱不了几出戏,热心人传唱的到处都是。
王慕菲一日被一个小学生的老子请去吃酒,席间小学生的舅舅是外镇人,说起这样风流事体就仿佛亲眼所见,还问他:“若是王先生这般俊秀的人去桃根巷的柳树下走一遭儿,那小娘子必跟着你走。”
王先生勉强捏着酒杯坐在席上,小学生的爹两个眼睛仿佛得了急惊风,抽了左边抽右边,偏舅老爷吃得几杯热酒,魂灵都叫王师娘摄走了,捏着小酒钟“滋”了一口,笑道:“从来都说桃花镇里无美人,改日必要去瞧瞧这位王师娘,是不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王慕菲腹内早烧起一把火,叫他几钟酒浇下去,差不多就要冒出来。主人家忠厚,晓得王师娘虽然生的美貌,其实贞静,自家日日送儿子到学堂也常遇见,并不是轻薄无行的妇人。此时如何好叫先生难过,忙站起来拉舅老爷道:“三舅吃醉了,我扶你房里睡去。”半扶半架哄他出去,回来赔礼道:“我家这个妻弟为人糊涂,先生休怪。”
王慕菲越发的坐不住,拱了拱手辞回家去,一路上狐疑:“真真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半句,难道真做下什么事来?教全镇人看我笑话?”
回到家就没有好声气,一边拍门一边道:“娘子,拴什么门?”
尚氏本在厨屋里和阿花姐炸肉丸子,不能就丢开手,捞了丸子一路小跑出来,王慕菲已经等了个不耐烦,推开她冲进屋子四处查看,并无人来过样子。寻到厨屋,阿花姐正朝油锅里丢丸子,他定了定神,出来拉尚氏的手,笑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找我?”
尚氏想了半日才想起来,笑道,那一日你被刘大户请去吃酒,有人说要送孩子上来学,我叫他第二日再来的。等了这许多天也不见他来。”
王秀才出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个人却是叫你迷住了呢,睡梦里都喊王师娘。”
尚氏心里并无绮念,只道:“哪个耐烦管他,才炸的丸子相公吃一碗?”
王秀才踏着门槛,待进不进,好半日才道:“也罢,我吃几个罢。”抽身回到前边的学堂,抽出一本时文卷子看。尚氏送过一只细瓷深碗,里头大半碗热汤,浮着几个肉丸子,几个萝卜子,还有焯过水的几根绿萝卜缨子,上边架着一双黑漆镶银头的木筷子。这两样都不是家里常用的家什,王慕菲越发的留心,拣了几个肉丸子吃了,心里气闷,随手搁在台子上,在院子里散步,随手开门要看门外两棵柳树,劈头撞见一个男人站在对角张望,看到他出来头一缩就回去了,匆忙间王慕菲只看见他生的粗俗。这样猪狗一般的人物自是不放在王慕菲心上,心里大石定定的落下,他脸上就露出笑来。等阿花姐提着小半篮丸子出门,就把酒席间听来的那些话当作笑话说给娘子听。
尚氏涨红了脸,恼道:“不过说句把话,怎么闹出这样事体。”
王秀才笑道:“我家娘子本来就生得美貌,怨不得他颠狂呢。”
尚氏低头道:“你还得意,这些话传开了,奴家怎么做人!”
王秀才笑道:“前几日那个刘大户再三的请我去府里他大儿子家坐馆,不如我去应了他。搬到府里去住,再买个小婢支使。家里多个人,自然少闲话。”
尚氏虽然心疼钱,到底妇人家的名声要紧,遂依他行事。王秀才就把这十来个小学生都转托给镇上另一位李先生,自家先去刘大户家应承坐馆,就便托他在府里买房,那刘大户为着孙子,尽心尽力替他在府城莫家巷寻得一间小院,一扇红漆小门进去,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当中一个天井,种着一棵桂花树。南边三间正房,房后还有几步地方,搭了个葡萄架儿,架边还有一口小井,色色齐备。房主要价却低,只要三十六两银,刘大户又不是自己住,不问他根底,只说便宜,屋舍俱牢固,就替他垫了订金。王秀才自家看,也觉得好,又托刘家买了个十岁的丫头取名叫做小梅。刘家又送了两车家俱来,王秀才择了日子两口儿搬来。第二日王秀才就到刘家去教书。尚氏带着小梅收拾这几间屋,把东厢两间外间做客座,里间做书房。只墙上空落落的不好看。尚氏从前做小姐的时候,也学过琴棋书画,就自己寻了几张纸,画了几笔兰,描了几朵梅,再抄了几句诗。粘在脱了石灰的壁上正好遮丑。
忙了几日,尚氏稍觉得满意拉相公来看,王秀才道:“娘子好本事呢,就这几幅字画,也要不少钱吧?”
尚氏摇头道:“这是奴家胡乱画着玩的,不然墙上那几处脱了石灰,不好看相。”
王秀才笑道:“闺房里的东西却不好叫外人看见。咱们取下来贴卧房里罢。”
尚氏却是不曾想过这些,忙依着他,喷水都揭下来。王秀才随到街上使二钱银子问一个开字画店的时山人买了四幅山水回来补墙壁。
自此尚氏就留心,不肯写字画画,只一心操持家务。连那两件顾绣衣裳,她觉得都是自己妆扮了惹来的祸事才要搬家,都收拾起不肯再穿,家常只几件青布衣,几条马面裙,平常到巷口杂货铺都带着小梅去。王秀才起先还怕娘子抛头露面又会招蜂引蝶,在莫家巷住了个把月却无异样,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去刘家教他家几个童子读书不提。
松江地方风俗,收茧那几日学堂都要放假,要叫子弟们在家助忙。王慕菲得了空问娘子:“我还去桃花镇收丝如何?”
尚氏支开小梅,取出银子道:“搬到府里来花去了四十多两,相公取一百两去如何?把这几十两留个根本。”
王秀才道:“去年那样好赚,为何不都把我去收丝。”
尚氏笑道:“天底下无只赚不赔的生意,留些银子在手里心安呢,若不是我当初苦留那二十两,你进学哪里觅钱使用?”
王秀才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当着娇妻面前却不好说得挣钱要趁早的话。将着一百两银子再去桃花镇,先到旧主人秦老汉家借了间屋。就到四乡去收丝。
奈秀才们肚子里若问诗书都有几句,要找会做生意的,十个里边也挑不出一个来。王秀才收丝,验看都不会,流水价收了十来担,依着娘子的旧例送到当铺去当,当铺里的朝奉看了不肯收,道:“王先生,这十来担都是一样,只外头是好丝,里边俱是陈年旧丝,卖不出价钱的。”
王慕菲奇道:“旧年我娘子去收丝,你们怎么不说?”再三的说人家都不肯,只得把丝寄放在秦老汉家,雇了个骗回家接娘子来看。尚氏扒开看看,叹息道:“里头还夹着烂棉线碎石子,人家如何肯当。也罢,把好的拣出来当银子,奴家再合你一道去收,这些回家去拣拣,织些绢自家做衣裳还使得。”
秦老汉叫一家大小都来帮忙,拣出四担好丝挑到当铺当了,王慕菲又和刘家告了半个月假,两口子忙了十来天,屯了二十多担丝,等大客人来换了二百来两银子和七八担陈丝家去。
王秀才免不得叹息:“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我堂堂八尺男儿就不如你一个三络梳头两半截穿衣的妇人会趁生活。”
尚氏笑道:“我家没有兄弟,从小儿我爹爹就手把手教我和姐姐做生意,奴家只爱读书,所以后来家事都是姐姐做主。若换了我姐姐在此,必然不只这些出息。”
王秀才摇头道:“令姐哪里有你半分好,凶巴巴的也只你那个姐夫当她是天仙。”
尚氏再把银子都看过了成色,分几处藏好,方道:“我姐姐只是性子直些,其实最是心软。当年不是她赠我一匣金珠,又故意丢钥匙在我房里,我如何能跟你配夫妻?”
一番话说的王秀才消了气,要讨爱妻喜欢,走到樊家楼,花一钱银子买了个灌糯米的猪肚,教伙计切成片,使细绳捆了荷叶包提回家。走回莫家巷口,却叫他遇见上回换金子的那个少女。
暮春天气,那女孩儿穿着藕色的小衫,系着一条白纱裙袅袅经过,头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经过处都有香气,依稀有二三分当年初尚真真的影子。王秀才想起初遇真真,微笑摇头,怕猪肚子凉了不中吃,快走几步抢到少女的前边进巷,一溜烟跑回家。
姚滴珠时常把玩那几颗金子,却是记得王秀才的。今日偶遇,故意装作不识走过,要看呆秀才会不会上来寻她说话,谁知那人反抢到前边走进对面的一个红漆门,她就留了心。第二日早起上学,她父亲催她:“日头都出来了,怎么还不去女学?”
滴珠只倚着门慢慢提鞋,提了鞋又系衣带,连两只胳膊上的镯子都理了一回,才看到对门的呆秀才出门,扭着着对门里笑说了几句,满面春风去了。滴珠就不再磨蹭,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经过那人时,看他目不斜视的样子呆的好玩,轻笑一声,脚下却不肯停,一阵轻风样跑过几条巷子,才靠着墙喘气。想想方才,自家也觉得好笑,笑了几声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回头看那秀才早不知哪里去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四章 爱女之心(上)
尚老爷禁住大女儿莺莺,不许她去寻小女儿,其实自家一直挂念。这一日趁莺莺到夫家去了,带了个傻小厮阿威去桃花镇。
六月天气炎热,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开衣襟脱去帽子,里边的小衣都湿透了。汗流浃背寻到桃根巷,女儿家大门敞开。尚老爷心道:“虽然天热,真真必不会开着门午睡,难道遭了贼?”爱女心切,就墙边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里悄悄进客座。
原来摆在当中的织机不见踪影,倒是换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挂着一副寿星老儿,左右贴着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爷放缓脚步,咳嗽了两声叫道:“真真?爹爹来望你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见拎着棍子的胖老头,唬的在屋里乱叫,叫出两个打着赤膊的儿子来,要扭送尚老爷到地方,尚老爷被捉住了,问:“这里住的不是教书的王秀才?”
阿威抱着一抱衣服进来寻主人,见到主人吃亏,丢下衣服上来喊:“老爷,二小姐和姑爷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溅在那里叫四邻来捉肥贼,他呀了一声又道:“怎么二小姐变老了?”
气得尚老爷百忙中还踢他一脚,骂道:“糊涂,你去问问邻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们必有人认得我。”
亏得隔壁阿花姐有一双大脚,听得这边有动静,丢下木梭就跑来,上前看这个胖老头有几分像王师娘,地下几件衣服又都是绸子,就猜到是王师娘娘家人,劝道:“这是先头住在这里的王先生家亲戚呢?”
那老太太犹在院子里对着人指手划脚的骂,她两个儿明白事理,放开尚老爷,做了个揖赔礼道:“实不知是王先生的亲戚,得罪了。”尚老爷原是自家有错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爷到她家院子里杏树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张老实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舀了两大海碗,一碗递把尚老爷,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么几日不见连那么大儿子也生下来了?”
尚老爷一口凉水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两脚,骂他:“蠢才。休要乱说话。”
转过头来问张老实:“隔壁王秀才搬了?”
张老实道:“搬了有几个月了,听说是搬到府里去教书,就便在府里买房。”
尚老爷心猜必是大女儿暗地里资助,急着回去问大女儿,说了几句闲话,丢下几钱银谢阿花姐。待他去了,张阿花吐舌道:“原来王师娘真是有钱人家小姐,老太爷随手就是三四钱银子赏我们。”
张老实道:“这事却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师娘娘家来过一回不久他们就搬家。这回又寻来,哪有自家人不晓得自家人搬到何处的?再有人问起,你休说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卖她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晓得她住在莫家巷?她两口儿从不与亲眷来往,必是私奔出来的。想是怕家人来寻,才避到府里去的。”
却说尚老爷扑了空,又受了惊,再叫暑气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儿来家,问她:“把真真又藏到哪里去了?叫她回家罢。”
尚莺莺叫老子问的没头脑,好半日才道:“这一向事忙,并没到桃花镇去看妹子,爹爹为何这样说话?”
尚老爷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们藏起来。”
尚莺莺听说妹子又走了,心下也着忙,急道:“女儿和爹一样不喜欢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们做什么?”
尚老爷叹息道:“如今为父只要见见她,速去把她寻来。”
尚莺莺应了一声,出来吩咐使女们好生守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边,又使了一把大扇扇凉风,尚莺莺想不出妹子会躲在哪里,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镜在手里把玩,突然珠帘摇晃,她相公进来。李青书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这样暑天,你倒会纳凉。含笑去切只西瓜来。热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风,又问:“方才我去看过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罢了,怎么就那样没精打彩?”
尚莺莺也没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镇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当我藏的她,叫我寻她来家呢。”
李青书用力扇了几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气坏,说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就正经认下那个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们,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莺莺夺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晓得什么,那王家…”眼睛横扫了屋子里的几个使女。尚家向来大小姐说话比老爷还算数,一群丫头都低着头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么来历?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书道:“你妹子那死脑筋,已是合他有了首尾,必不会再寻别人。他王家虽然穷些,只叫他两口子分家出来,有你这样的姐姐,自然不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