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二十家漏雨,左右邻居大家挤一挤又有何难。便是一二百家屋顶塌掉了,县里借几个富户的屋舍,县学里借几间空屋,道观庵堂借几间静室,都还安排得下。然富户的屋舍,县学的空房,庵堂的静室到如今哪里还有空的地方?早就被书办捕快的远亲近友占了去。
半个县的百姓围住县衙不是耍的,知县大人急的要死,撑着伞亲自把县城里几个大户人家走遍了,想叫大家挪几间空屋出来安置百姓,然家家都挤满了亲戚朋友,便是一家挪出十来间屋子来,也不能够帮他安置半个富春县的百姓。
潘菘也在烦恼,他掌管着几万城厢军,十来万的役夫,这十来万人安得都有瓦房把他们住?九成九俱是住的草棚,不过棚子顶比着百姓的草棚高些,扎棚子用的木头粗些,虽然屋顶不至于都塌掉,然渗水是一定的。头两日雨小还能生炭火把浸了水的粮食草料烘一烘,待得大暴雨一来,半数的粮草都浸了水,哪里烘得过来?天一放晴就回暖,粮草不是发霉就是出芽,这可如何是好?潘大将军请来知县商量,两个相对束手,都没得好法子想。
倒是那位刘大人,一见势头不好便到王翰林家养病,潘菘再三使人请他去议事,他只得一句:“潘大人照旧例看着办罢。”潘大将军平常颇得意能把上司架空,此时再气恼刘大人不管事又有何用。
刘大人虽然不管事,到了王翰林的书房里闲坐,赵恒的功课还是要管的,捎带还要看看八郎的文章,哪里还有空闲去管潘菘的正事。王翰林看外头落雨如瀑,甚是替富春百姓担忧,绕着弯子问几句,刘大人摸着胡子只顾看文章都不言语,他也不好再提,推说更衣,走到后堂来和柳夫人说:“雨这样大,富春的百姓受苦了呀。”
柳氏正担心柳家在建的码头和仓库,也道:“这场雨实在是不小,也不晓得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门外头雨声潺潺,屋檐上的水淌下来,在院子里汇成急流,跟一条小溪流过似的。门内青砖地面的缝里,都渗出水珠,几个婆子带着小丫头们在厅里摆着七八个火盆烤衣裳被卧,一个小丫头拿着抹布在擦地。白色的热气升腾,在湿答答冰冰凉的雨天里,小厅里很温暖很舒服。
王翰林看着外头再看看里头,摇头叹气,刘大人不管事,潘菘又和王家不对付,他有心想替富春百姓做点什么,又不忍连累亲族,真真是有心无力,小老头极是难过,望着雨幕连连叹气。
二小姐英华忙了小半个月,已经把家里一年的家用帐都做好了,家人的月钱俱都算清,各项要动用的银子也都使纸包好封存,到用钱的时候帐本上画押支银子,就花不了多少功夫。便是逢七去大伯坟上的祭品纸钱都准备好了,也安排好人手到日子送大哥那边去。这样的雨天,大小丫头们都挤在兰花厅里,烘衣裳被卧的,做针线的,几个管家回完了话闲着无事也不急着走,央个小丫头给他们升了个小火盆摆在廊下烤湿衣裳。杏仁又给他们弄了一壶热茶,大家吃茶,压低声音说闲话。
英华甩着发酸的手,想出来活动下,走到门口朝厅里看,六七个火盆三四十人挤在里头,很有几个不是自己这院子的在这里烘衣裳,她便住了脚,问:“这等大雨,人人都要烘衣裳被卧的,县里还能买得到炭否?”
管家里柴炭买办的管事正吃茶呢,忙站起来,苦笑道:“小的昨日冒雨去县里买炭,休说炭,连柴草都叫人抢光了。好在小的过年前买的柴不少,若是炭不够使,拿柴也能顶几十日使用。”
既然柴够用,英华的心就定了许多,抬头看天依旧阴沉沉的,不由皱眉道:“看这情况,怕是还要下几天雨,难道老天爷要叫富春今年粮食绝收么。”
一个管家陪着笑道:“二小姐,便是风调雨顺,今年的收成也不好。咱县里的地,一多半都变成了官地,剩下的一半也雇不到多少人去种,俱是要荒的。”
英华不急,扬眉问他为何,那管事便道:“远的不说,便是咱们家大少爷,前些天使人去隔壁府里喊长工,工钱出到一天十五文钱都没得人来。”
“十五文钱不少了,为何还招不到长工?”英华奇怪道:“隔壁府里的男丁在服徭役?”
“传说官府会征地,怕男人不在家吃亏。”管事的低头,小声道:“其实,男人就是在家,那亏也是要吃下去的。”
迁都是大事,谁若挡着迁都,便是不死,史书里也要留个骂名。这个眼前亏,再大都得吃。便是王家,接二连三的被潘菘坑了,几个亏不都默默的吃下去了么,英华摇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顿了一顿,又道:“大哥和姑母那边的屋子不晓得漏不漏,杏仁,把我的雨绸披风拿来,我去瞧瞧。”
杏仁取披风来,叫个小丫头来替英华穿木屐,她就去撑伞,英华忙道:“叫小海棠跟我去也罢了,你昨日咳嗽才好,别又着了凉。”
小海棠笑嘻嘻把杏仁手里的伞抢过来,撑在二小姐头顶,英华便扶着她,慢慢走到王耀祖住的院子。耀祖两口子坐在厅里正相对发愁,看见英华来了,两人态度各不相同。耀祖把算盘朝前一推,哼了一声进里屋去了。黄氏却是满面堆笑迎出来,道:“这样大雨,妹妹淋湿了没有,快来烤烤。”
英华在廊下才站定,雨水就在脚底汇成小溪。英华看看小厅里也是才擦过地的样子,便改变主意不肯进去,笑道:“今日雨比昨日大,嫂嫂这里漏雨了没有。”
“才落雨那日李家不是修屋顶么,知远带着人来把咱们这院都翻过了,换了有一车新瓦呢。一点都不曾漏。”黄氏穿着石榴红的绫面软底绣花鞋,才走出门槛两步,那鞋就沾了水,红鞋变成了黑鞋。黄氏不管不顾,伸出手去接小海棠手里的伞。
英华忙拦,道:“妹子还要到姑母那里去,站着说几句话就走的。嫂嫂回屋里去,看鞋子都湿了。”
英华还要去姑母那里,实是不好留她的,黄氏便站住了脚,笑道:“那我就不留你了。你速去罢,在姑母那里多坐一会,晚饭嫂嫂去厨房帮你走一回,你回去泡个澡去去寒气也好。”
“不敢劳动嫂嫂。”英华笑道:“这样大雨,饭菜送过来也不中吃,晚上吃锅子好不好?回头妹子就叫人把锅子和菜都送过来。妹子记得侄儿们喜欢吃板鸭的,再叫他们送一碗来下饭。”
“送锅子来有什么用?”王耀祖黑着脸又从里间冲出来,说:“我早上叫人去支炭,管事的都不肯支把我,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
“大哥这边的炭不够用?”英华愣了一下,奇道:“前日不是使人送过够十日用的炭来了?”
“昨日你大哥一个朋友来,说家里被卧衣裳都淋湿了,借了两篓去。”黄氏陪笑道:“几个朋友听说咱们家有炭,早上都跑来借,偏管事的说没有了。”
王大少爷这手,算是松的没有边了,难怪母亲不肯松口让大哥两口子管家。英华笑道:“平常这个月份都要换罗衣了,今年的天气哪里想得到。咱们家的炭也只够这二三日的,都是按着人头分好了送到各院了,仓库里确实没有。嫂嫂,大哥把炭都送人了?”
黄氏甚是不悦的点头,道:“你大哥那几个朋友甚不要脸,连下房里炭头都捡了去。”
“小气妇人!”王耀祖恼道:“咱们屋舍不漏,孩子们穿的暖暖和和的,你就不晓得人家的苦,把他们几块炭又如何?我还不曾请他们来住呢。”
听上去大哥心肠还不错,英华忙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到黄氏手上,笑道:“原是妹子想的不周到,少买了炭。这点银子是妹子与大哥的陪礼,就请大哥去县里买炭赠把朋友吧。大哥这边,妹子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弄篓炭来,不教侄儿们睡潮被卧,可好?”
若是两年前,这十两银子何曾放在王耀祖两口子的眼里,如今却是穷了,王耀祖心中实是觉得收妹子的钱别扭,待说不要,那缩在袖子里的手好像被粗绳捆住了似的,哪里抬得起来。黄氏却是一边道谢,一边把银票收下了,笑道:“嫂子就替你哥哥收下了,也省得他那几个朋友再来你哥哥黑脸难看。”
王耀祖犹挣扎道:“有炭多拿几篓来便是,拿银子来做什么。”
英华一边转身下台阶,一边回头,笑道:“妹子管家总不能把公中的东西做人情。掏些儿私房却是无妨,大哥得闲,自去县买炭送朋友,旁人就不好说妹子闲话了。”
黄氏慢了半拍,待英华走到院门口才明白英华隐隐刺着王耀祖不该拿公中的东西做人情,待发作,到底捏着人家的银票,一回头看见王耀祖萎萎缩缩,又心生厌恶,便把气全撒到丈夫头上,冷笑着把银票丢到他手里,啐道:“恁没出息,你要送人,自己掏银子买炭,有多少送不得!”
隔着院墙,黄氏的说话声比雨声清亮多了。英华微微一笑,示意小海棠走。
小海棠小声抱怨道:“买办都说了买不到炭,大少爷还成篓的送人。自家没得用要抱怨小姐不会管家,这是何苦来。”
英华道:“不当家就这样,让大哥自己去买一回炭他就晓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朋友一家老小都湿答答的,他又岂能袖手。走罢,咱们去姑太太那里瞧瞧去。”
姑太太家兰花厅里热闹何止十倍,满屋子都是张家亲戚。原来姑老爷兄弟几个全家老小都来避雨来了,姑老爷原是跟二舅哥吵过嘴的,晓得二舅哥不会把他面子,是以他几个兄弟来借住,便不肯到前头和王翰林一家说知,姑太太虽是不情愿,到底女人心肠软,见不得妯娌孩子们呆在漏雨的所在,是以也就不吭声。
英华才走到篱笆门边,老远看见姑母那个小厅里人头攒动,一群大到**岁,小到四五岁的孩子在廊上打闹,便停下,笑道:“去不得了,咱们回去罢。”
恰好耀文嫌书房里太吵,捧着一本书站在窗口看,一抬头看见英华的背影。自从大前日落雨,玉薇就不曾回过家,他心里掂记,然他一个人又不好到前头去寻堂妹说话的。今日恰好撞见,哪里肯放过这等好机会,忙放下书本,走到大门口顺手抄起不晓得哪个的老油纸伞,一路小跑追上去,问:“妹妹来了,怎么不进去?”
英华听得是耀文堂兄,只得站定,回头笑道:“我过来瞧瞧姑母这边屋漏不漏,看姑母这边人不少,我害臊呢,不敢过去。”
英华会害臊,母猪都会织布。耀文先是一乐,再在心里琢磨英华话里的意思,猜她是不欲管张家的事,便笑道:“张家几位叔伯都是家里屋漏的很了,暂来住一二日。姑丈不是和二叔吵过架么,他老人家拉不下来脸到前头和二叔说呢。”
耀文把话说开了,英华也就不装了,笑道:“姑丈不说,妹子过来撞见,也只好妆害臊不过去了。哥哥,妹子正好问你,姑母这边来了许多客人,吃用可够。”
“够的,菜园子里有的是菜,厨房梁上还挂着两只火腿呢。”耀文笑道:“姑丈昨日趁雨停的时候去县里买了两石米,他们便是在这里住十日也够了。妹妹,你玉薇嫂子这几日都不曾回来?”
“不曾。”英华想了一想,笑道:“咱们家在府城建码头仓库,石料砖块还罢了,木料有不少呢,都在雨水里淋着,玉薇嫂子前日去的府城,怕是要等雨停才能回来。”
耀文踌躇半日,不好意思的说:“妹妹,哥哥和你商量个事啊。”
英华笑道:“哥哥怎么这样客气。”
“你看你玉薇嫂嫂,忙的几日都回不了家。”耀文涨红着脸,小心措词:“妹子和二婶说说,叫你嫂嫂就在县城罢,远了哥哥不放心。”
玉薇从前没嫁时,常去府城住几日,大家习以为常。今日耀文这般不放心,英华颇觉堂兄过于小心了,想了一想,笑道:“哥哥等嫂嫂来家和她说呀。绕这么一个弯子,是怕嫂嫂恼你么。”
耀文愣了下,英华已是扶着小丫头走远了。他在雨地里站了好一回,摇头叹气,回去念书不提。
英华到自己院里,换下湿衣吃了碗热姜茶,便吩咐厨房晚上都吃锅子,又叫人送了一篓炭到大哥那边。
将到饭时,天已黑透,雨却小了许多,英华晓得父亲必要陪刘大人吃饭的,母亲一个人吃饭孤单,她便叫小海棠掌个灯,两个到柳氏院里去,出了院门没几步,就听见赵恒他们院里吵嚷起来,八郎的嗓门甚大,正嚷:“大家都翻翻,看还少了什么东西。”
68、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王家和李家两家住在一起也有一年了,门户不禁,来往走动极频繁的,两家连根针都没少过。今日怎么就丢了东西了?
英华皱眉,她现在管家,家里便是丢根针都要问问的,职责所在,便不能只顾避嫌了。二小姐便叫小海棠回去,她自淌着水走到赵恒门口,扬声问:“丢东西了?”
“丢了个人。”八郎大声回答:“所以大家查查,是不是丢东西了。”一边说一边带着几个家将进厢房翻箱柜去了。
院子里的管家们脸色都不好看。倒是赵恒,平常最是要脸的一个人,他的人丢了,他和李知远坐在一张罗汉榻上相对手谈,像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知远看见英华站在门边,一双妙目滴溜溜转,盛满了不解,忙放下手里的棋子,笑问:“雨停了?”
“停了。你晚上在这边吃饭?”英华对李知远说话,声音就柔软了一半。
李知远点点头,也温柔的回视英华。今日英华穿着一身大红衣裳,在江南阴沉沉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活泼,额角上粘着几根发丝,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把那顽皮的发丝拢到耳后。李知远按住心底跳来跳去的**,笑问:“到杭州买药的事,有回信没有?”
“有。”不晓得为何,李知远一温柔,英华便不由自主的要顽皮,冲他眨一眨左眼,笑道:“我五姨把苏杭一带的药店都买空了,正在找船运过来呢。”
“买空了?”李知远睁大眼睛,十分惊奇,道:“真的?”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八郎大步走进来,笑道:“五姨气魄最大,她要是说买空了,那连一根甘草都不会给人剩下,咱们呀,就等着分红包吧。”
赵恒和八郎对视一眼,俱都会心的微笑。柳五姨不曾嫁人,极是爱孩子的,待他们几个,衣食住行细心照料不必说,若是孩子们给她报信,做成生意必有红包酬谢。柳五姨能来,他两个都十分欢喜。当着李知远的面,赵恒还要装个样子避避嫌,不肯凑到英华身边去。八郎已是凑到英华身边,亲亲热热问五姨几时动身,车船可都备好,他们几时去府城迎接,又问住处在哪里。
咳,有红包分?难道…柳家打算卖药赚钱?岂不是会有好些穷苦百姓吃不起药?这个事,不大妥当罢,要不要去和丈母娘说说,请柳家罢手?——可是丈母娘对自己,就不曾有过好脸色。每次看到她老人家,李大少就不由自主的心虚哇,更何况和她老人家说这种话,不是找死么。什么都不做良心上过不去,要做点什么又怕丈母娘,该怎么办?——李大少爷又纠结了,拈着棋子沉吟,就是落不下子。
李知远的心不在棋坪上,赵恒的心也在棋盘外,在几步之外的英华身上。若是没得李知远,此刻亲亲热热站在一块说话的,一定有他一个吧。赵恒忧伤地看着英华的背影,生平头一回有了做诗的**。
英华原是来问丢东西一事的,被李知远和八郎这样一打岔,却是问不下去了。她原是聪明女孩儿,晓得这事必定另有奥妙,若是可以和她讲,必定不会瞒她,既然不提,那自然是不必和她讲的,也就顺着八郎的话头说些七七八八的闲话。
罗汉床边的大铜尊插着一丛牡丹,深红浅紫极尽娇妍,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地衣,铜炉擦得发亮,里头的炭块烧得火红,温暖如春。画屏后头,珠帘深处,隐隐还有香气袭来。
赵恒穿着轻罗白袍,盘坐在罗汉榻上,凤眼微眯,雪肤红唇,在灯下俊俏的好似画中人。李知远来时想是淋了雨,临时在赵恒这边换的衣裳,穿的不晓得是谁的一件新青衫。他随意把衣带系了个结,头发都是披着的,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眉头微皱也挡不住眉眼之间的勃勃生机,落到英华眼里,便像是山坡上才经过风雨的小松树,精神抖擞,怎么看都比画堂铜尊里的牡丹好看。
英华的目光从赵恒身上轻轻掠过,久久的在李知远身上盘旋,李知远都不晓得。赵恒又心酸又恨他对英华没有回应,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当着英华的面,他要风度,拿棋子敲棋坪,酸咪咪的问:“拿不定主意了?”
李知远一笑,把棋子放下,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未办,这一局我认输。”
方才还说要在这里吃饭,看见英华就说他有事未办,骗谁?必是想和英华独处,赵恒的眼睛里盛满了怀疑,间或还有鄙视的光芒闪炼。
英华关切的看着李知远,问:“是何事?吃了饭再去可好?今晚上我们家吃锅子呢。”
八郎和赵恒一块儿长大,如何不晓得他这个目光灼灼的样子是在吃醋。看情形英华一无所知,李知远无知无觉,只得赵恒一个在唱独角戏。
八郎觉得好玩,咳了一声,道:“既然是有急事,那就快些去。若是要人助忙,不妨让英华妹妹和你同去。”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低着头走到门口,一副愿意助忙的模样。李知远正愁怎么开口邀英华带他去见岳母呢,笑嘻嘻冲八郎拱手以示感激,站起来一边理衣裳一边朝外走。赵恒瞟了一眼英华的背影,缩回手拨弄棋子,无限幽怨地说:“你们都去忙吧,我自己打谱。”
李知远笑一笑,虚扶着英华出门,小声道:“咱们到哪里站一站,我有话和你讲。”
有话要讲,又要避开八郎和赵恒两个,英华便猜不是他妹子芳歌有话叫他转达,便是他自家有什么话要讲,羞答答道:“有什么话不能当人面讲的么。”一个“么”字拖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又娇又俏。
李知远自问他心里盘算的这些话还真不能当人面讲,便是和柳夫人说他还是心虚的紧,倒是可以先和英华说一说。可是怎么和英华开口?李知远越想越烦燥,一把扯开才整理好的衣领。
英华这是头一回和情郎撒娇,她心里怪害臊的,拿不准李知远是喜欢呢,还是觉得她丑人多做怪,眼巴巴羞答答看着李知远的侧脸,想要人家给她点正面的回应。
偏李知远正烦燥怎么开口呢,对英华抛来的媚眼儿一无所知。二小姐等了半日,情郎都和木头似的,她装贤淑装得不耐烦了,伸出纤纤玉指,照着李知远的脑门用力弹了一下,嗔道:“说话!”
“我有话要说的。”李知远利索的把心里话全倒出来:“我正发愁,五姨把药都买空了,那老百姓病了买不起药怎么办?咱们五姨会不会低买高卖?”
“呸!”英华恼的又弹了一下呆木头,恨道:“我五姨自然会安排的。我外婆家虽然是商人,也是要名声的。再说了,就是我五姨不做这个生意,难道旁人就会想不到发这个财么。”
“那是,那是。”李知远摸着额装应声虫,只敢在心里嘀咕:看来柳家亲戚是英华妹妹身上的痒痒肉,是不能碰滴。不过——柳家买药是因为英华报信的,英华又是因为自己起的意。柳家到底是商人,便是再要名声,总是要在这个事上赚些利润的,若是因此真有时疫教穷苦人买不起药,岂不是自己无心做了坏事?做错了事就要改正,李知远想一想自己的私房还有一千多现银,咬一咬牙,陪着笑道:“英华妹妹,愚兄还存着点儿私房钱,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将去在五姨那里买些合用的药来,运回来富春,咱们半卖半送着玩,好不好?”
私房钱?王翰林一辈子都不曾存过私房钱的,便是二哥耀祖,有什么要紧的小东小西,也是交把妹子保管的,李知远居然存了私房钱!英华又惊又恼,笑嘻嘻道:“你哪来的私房钱?”
“以前在爹爹任所人家教敬的。”李知远不晓得英华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交待:“家母管家不是严么,沈姐那边还有些亲戚要照管,我在府学还有些花费在家母看来是浪费,所以爹爹就让我自己存一点儿。”
“那你现在就没有什么地方要用钱了?”地方官原就油水多,李衙内有进项也是常例。他有私房也不曾瞒着未婚妻,倒还不算太坏。英华把提起的心放下一半,笑容比先前甜蜜许多,又道:“你存了多少私房?”
“一共也有两千多两,旧年施药花了些,路上也花了些,买那十几车药又花了些,还有一千七六百两。”李知远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地方要用钱的,留一百两急用,拿一千五百两出来,烦你和五姨说说,买些儿药?”
“好。”英华甜蜜蜜的答应,“奴要去厨房看看回去便写信,你回头把银子送我院里去,叫杏仁收下便是。”
两人在院外的岔道分手,李知远回去搬银子,英华带着一阵冷风气呼呼闯进母亲的内室,嗔道:“娘,李知远他不是好人,他居然存了两千两的私房钱。”
柳氏挥手叫低头偷笑的几个婆子出去,笑骂:“既然叫你晓得了,还能叫私房钱?”
“五姨不是说存私房的男人都是坏东西,男人有钱就会坏嘛。”英华苦恼的很,差点把手里一块手帕揉破,为难道:“娘,你说他以前存私房习惯了,将来和我成了亲,还会存私房钱吗?”
“李知远是长子,又比他弟弟大许多,必然是要管家的。”柳氏把女儿手里惨遭蹂躏的手帕救出来,轻声细语道:“钱都从他手里过,他待弟妹也很友好,依娘看,他是不会存私房钱了。不过,你告诉娘,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存了私房钱?你们是不是背着大人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没有。就是他听讲五姨把苏杭一带的药都买光了,所以将出私房来托我和五姨买些儿药,说要在富春半卖半送着玩。”英华抢手帕抢不到,老老实实倒了一盏热茶送到母亲手边,陪着笑道:“女儿想,虽然没必要,可是他手里有钱可不是个好事情,所以就叫他把银子搬来了。”
柳夫人一转眼就想明白李知远这样做的原因是怕柳家的药卖贵了,所以宁肯他自己花钱买些儿回来送人,她心里好笑李知远和英华都有孩子气,啐道:“没见过你这么小家子气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既然答应了,就替人家把药买回来,他要卖要送都由他。至于他以后存不存私房钱,你嫁过门再收拾他也不迟。”
“我…我又没说不帮他忙。”英华低下头,眼珠溜来溜去。
“便是嫁过去了,上头公公婆婆犹在壮年,底下有没长大的小叔,你也少管婆家的事。”柳氏端着茶盏,语重心长道:“虽然你公公和气,可是婆婆古板严厉,便是让你管家事,你也是吃力不讨好的,倒不如不要管。咱们在京里住着,我们柳家的亲戚又都是和气好说话的,惯得你都不晓得怎么和亲戚们相处了。富春不比京城,人多口杂,难保有人讲话难听。你要过的顺心,到婆家少讲话少做事。你的陪嫁也有,庄子铺子的事情也不少,你自己捏在手里管好了,便是你的子子孙孙几辈子都有钱用,不花婆家的钱,自然讲话就硬气,懂不懂?”
“懂。”英华扭来扭去,嬉皮笑脸道:“大姐出嫁时你跟她说了几天,女儿也听了几天,都记在心里呢。娘,咱们家的大少爷把他们那份炭送朋友了,还抱怨我没管好家,恼的我送他十两银,让他自己买炭去。”
提到这个大儿子,便是柳氏也觉得无技可施,叹气道:“叫他自己碰钉子也好,不过你还当送篓炭去,别叫你侄儿们挨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