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南宫轻轻颌首,说话客气起来:“老夫人昨日回娘家了,过段日子才能回来,本官到时会告诉她的。”他说了个地方,穿针想来那是极遥远的,便再次施礼,转身而去。
暖洋洋的阳光斜映在她的身上,她莲步款款,步步间似乎把满地的清辉带走了。
玉娉婷 始是新承恩泽时(一)
肖彦会亲自来龚家接穿针,谁都意想不到,连穿针也感到了异样。
龚家经过一番修缮,已是面目一新。而在龚父看来,今日的龚家前所未有的寒酸,全家人连发饰衣衫还没来得及整理,在州官的吆喝声下,肖彦慢条斯理地进了龚家院子。
全家人排排地跪在院子里,匍匐叩首,龚父颤抖着声音:“草民龚老二向王爷请安,恭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引线闻言抬起了头。
一身闲装的肖彦英姿挺拔,如绸的发带飘动下双眸炯炯,因为逆了光,精雕细琢的五官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蜜,神情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一种骄矜与冷傲。
此时,他走到穿针面前,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一手轻拍了她的手背:“今日安排好了去府里,别带多少东西,你去收拾完就走。”
穿针称诺,一回身,旁边的引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上了楼,进自己房间解下了腰间的围布,她听见引线的房门开了,于是,漏了门帘的一角看过去。
出房门的引线换上了一套镶花边粉红云幅单裙,头上簪一枝粉色馨花,明眸下竟含了秋水,潋滟出慑人的柔情。她就像一朵粉红色的云霞顺风而过,艳艳地朝着楼下飘去。
院子外面的侍卫几步一哨,本是散漫的空气里透了点凝重,院子中间高大的人影兀自挺立着,眼光落在围墙外面的老樟树上,几只麻雀正唧唧喳喳地闹着。金色的阳光撒进院内,铺到他的侧面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却是俊逸百般。
肖彦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眸过来,一挑剑眉:“谁?”
引线忙理了理身上的衣裙,轻巧地一福,甜甜地答话:“民女引线见过王爷。”
“引线?穿针引线…”肖彦凝眸看她,忽然展开有趣的笑颜,“是姐妹俩,这名字让人过耳不忘。”
“我娘是绣娘,乡野人家没什么好名字,让王爷取笑了。”引线眼波含水,半羞半怯的。
“并州出美女啊。”肖彦似是感慨,“要不是这场大水,这里定是青山秀水,养人,怪不得你家姐姐闹着要回家。”
“可姐姐这次主动想回去呢。”引线斜斜地瞥他,“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肖彦对引线的话语有了兴趣:“她看起来一直很平淡的,有什么刺激?”
“我姐貌似平淡,可是很会装心事的,她…”引线婉转地说,想给肖彦一个温婉可人的印象,蓦然的却见穿针已经下了楼,连忙闭了嘴。
肖彦也侧过身来,穿针一身素雅端然而立,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微微蹙起的眉心,含了略略的薄淡。
引线心虚,面颊晕得如同唇上的红,眼珠飞快一转,笑着说道:“我们家穷成这样,以后可全靠姐姐了。”
肖彦倒满不在乎地走到穿针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掂了掂,说不出的讥讽:“真是个不平凡的姐姐,在家一定受了不少刺激吧?还一门心思替家人着想,连本王也为之动容啊。”说着将提包袱的手一伸,早有侍卫恭身过来接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老樟树下一片肃静,抑或整条泥石路一片肃静。
穿针回头,龚父、龚母、庆洛,还有引线,他们都跪在门口恭送。引线身上的粉红是那么的灼眼,她正抬眼望着她,眼光清浅而寒薄,嘴角含着一丝冷的笑。
她想起第一次去王府时,引线在楼上还依依地叫着她。
这次却是不同了,引线愈来愈让她琢磨不透,上次的事真的伤害了她吧。或许她一离去,引线会好好地回忆她们之间美好的时光,家里日子好过了,她般般入画的脸上会重新绽放笑靥的。
肖彦在台阶处止了步,回过头来看穿针。
她,依旧是他在王府芙蓉洲畔见到的模样,淡淡妆容,淡淡风姿,裙下是那双盈盈款款的小脚。
那一刻,他的心恍惚了一下。
他等着她过来,望着阳光下的她,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王爷!”这不是肖彦第一次抱她了,穿针依然心颤动。
肖彦扬唇一笑:“本王要让你村里的人都看看,你是本王的妃子,这回,他们没什么话说了吧?”
他大笑起来,抱着她迈下台阶,暖风漫卷,将他们的衣袂束带吹成了飞天。
道路两旁杨柳青青,满天空花粉飘香。穿针掀了车帘再次眺望韩岭村,耳听着前面肖彦座骑嗒嗒声,车轮碾过泥石路,划开两道触目的痕迹。
她深深地呼吸,仿佛看见一痕紫色的倩影闪过天空,她微微地抿嘴笑了笑。
冷霜儿,我回来了。
玉娉婷 始是新承恩泽时(二)
王府近了。
穿针下了轿,第一次站在府门前,抬头仰望气势轩昂的牌楼。
府门有三个门洞,上覆琉璃瓦镶嵌,大门两侧的垛墙上,饰有“二龙戏珠”和“福”字图案,四脊深翘,气派恢弘。而天的尽头,火红如霞的太阳正在落下,映得整个王府都染了一层橘红。
前面的肖彦早披着霞光进去了,两边守门的侍卫黑压压跪了一地。按规矩,穿针从一侧门洞进,过影壁,便向左首游廊走过去。见一边是透空的花墙,里面有院子藏着,檐角起翘,参差错落。一边是坐盘槛白玉栏杆,外面一带清泉,潺潺作响。
府里的嫔妃们早闻得消息,率了一群宫人丫鬟在重华堂外恭立等候,但见周围衣香鬓影,合着堂外各色名花开得华丽,花容娇艳,仿若春色。
一阵跪拜后,肖彦一指后面的穿针:“你进来。”说完,兀自跨堂而入。
穿针进去,里面雕梁画栋,异彩流光,明堂之上挂一幅祖先补绣像,用颜色不一的锦缎绸子补绣而成,金丝楠木佛龛周围烟香缭绕。在执事宫人的唱礼声中,穿针屏息跪地,深深俯首叩拜。
金碧华彩之间,一片寂静。穿针站起身,回头看去,肖彦微扬着脸,凝眉肃立,透过漏窗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深沉的声音在殿梁上回荡:“龚穿针,今日起你就是珉妃,你与她们平起平坐,这就是本王能给你的。”
穿针想,这就是所谓的名分吧?
她的心里似乎在苦笑,从珉姬到珉妃,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了。才几个月吧?真的是短短几个月,命运就如一程逝水,载着她浮沉来回,最终,还是将她留在这深宫大院里。如果老天果真如此安排,她那恍惚缥虚的十八岁,必须为自己找到答案。
明月上来了,月色大好,照得满宴殿都是花影。
宴殿内铺设得花团锦簇,涂金的地砖中央铺一块双龙戏水的薄绒地毯,毯上摆一桌山珍海味的盛席,周围的几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座席上几名女人嫣红的脸。
看得出府里难得聚在一起家宴,陈徽妃、雯妃,甚至平日很好动的邢妃,都一时忸怩着没有举筷,她们的眼光都集中在沉默的穿针身上,神色各异。
肖彦自顾吃起来,想是一路风尘饿了,他连吃了两大碗,漱了口,接过旁边内侍递过来的棉巾,抹了抹嘴,就站起来离开了坐席。
“本王去宫里。”他淡淡地说着,席上的女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一摆手,才走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着穿针吩咐一句,“你还是先住在荔香院吧,等陈徽妃给你安排。”
穿针和陈徽妃几乎同时称喏,肖彦的身影顷刻消失在殿门外了。
邢妃重重地坐了下来,手夹筷子嗒嗒作响,不友好地发问道:“珉妃,时隔几月,真让人刮目相看呢,你这套本事是天生的?还是有人教你的?”
陈徽妃微皱眉头,朝着邢妃嗔怪道:“你又来了!如今你跟珉妃是姐妹了,咱都是侍侯王爷的,你别像上次那样了。”
“上次要不是眺云阁事情,珉妃不是还好好的在府里吗?”雯妃也说话了。
邢妃一听就更烦躁了,话语更加尖刻:“那她还得好好谢我呢,要不她还是那个珉姬!”
“是啊,真谢邢妃娘娘了。”一声不响的穿针开口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让陈徽妃和雯妃忍不住一笑,邢妃一愣,刹那间哑口无语,只是用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瞪着穿针。
陈徽妃笑道:“你以为人家乡下来的就这么好说话的?我刚刚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再去招惹她,你又憋不住了。”
邢妃见穿针面色淡静,一时难以发火,冷言道:“我倒喜欢府里越热闹越好,看你珉妃到底有多大本事了!”说完霍然起身,甩袖转身退出。
陈徽妃料着邢妃有这举动,客气地安慰穿针:“她就这样,你也是知道的。”
穿针淡然一笑,陈徽妃有些恍惚,听着远处隐隐有钟楼敲击声,一声又一声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自席上站起,道:“散了吧,你先去荔香院歇会,说不定王爷夜里还召你呢。”
夜里的青石道上是静谧的,只有抬步辇的宫人的脚步喀嚓声,此时的夜多了一丝清凉,一连串的灯光在树影扶疏间流动。离荔香院越来越近,周遭的风景熟悉起来,穿针抬眼望去,景辛宫上空繁星闪烁,银色的月亮正搁在影影绰绰的树梢间。
荔香院屏门外正恭立着两名垂髻宫女,穿针定睛望去,其中一名宫女正偷眼朝这边看过来,她不由得温和一笑,朝着那宫女亲切地唤了一声:“珠璎。”
“奴婢珠璎、浅画拜见珉妃娘娘。”
穿针有一刹那的怔忡,见珠璎和那叫浅画的仍是垂眸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禁轻笑起来:“珠璎,你就这样见我?”
珠璎抬起头,眼里带着说不清的欢喜,望向穿针。
穿针的手抚在珠璎的头发上。
卧房里依然旧模样,珠璎整理着床铺,边唤浅画倒茶水进来。穿针见那浅画的宫女比珠璎还小,话不多,却乖巧伶俐的,心里暗自喜欢。
珠璎开心,话语多起来:“娘娘,你今非昔比了,可要抓住机会啊。王爷还未有子嗣,就陈徽妃那里的晴月小公主,这王府不缺的就是女人,恩宠也不过是王爷一时兴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个什么姬,唉…奴婢等着娘娘有出头之日呢。”
穿针轻轻摇头,淡笑道:“人多人少,有什么不同?”
再多的女人,都不是冷霜儿。
“在说什么呢?”帘外传来陈徽妃的声音,穿针迎过去,陈徽妃已经掀帘进来,嘴里唠叨着,“不放心来瞧瞧,看那些丫头收拾好没有,这几日暂时委屈一下了。”
穿针答道:“这里够好了,不用再麻烦娘娘。”
“那怎么行,这也是王爷传话下来的,说到底这里不符合你的身份。”陈徽妃环视四周,客套道,“府里有几处空着,妹妹挑一个,明日姐姐派人收拾去。”
“承蒙王爷恩典,臣妾在这里谢过娘娘了。”穿针面色平静,斯斯文文地说话,“臣妾看景辛宫那边挺好的,不知道娘娘可否愿意?”
陈徽妃闻言,脸上本就挂着的淡淡笑容迅疾地敛去,眸光有了丝凌厉:“不是姐姐愿意不愿意,是要看王爷愿意不愿意了。”
她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道:“这是妹妹的要求,姐姐总要去禀告一声王爷的,是吗?”
穿针朝着陈徽妃款款地福了一礼。
玉娉婷 始是新承恩泽时(三)
待肖彦进荔香院,已是月上柳梢头了。
卧房里只点了一枝红烛,映得房内若明若暗的。穿针手执团扇,倚靠在雕花窗前,夜风漫过院子,吹拂蝉翼青纱窗帘,伴着花草清香。
虫吟唧唧声中,肖彦踩着月色缓步走来。前后几名宫人跟随,有内侍在前面手执琉璃纱灯,引着晋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里。
肖彦止步。
月光笼纱,穿针投到窗纱上的剪影纤柔秀逸,他默默地凝视着,宫人内侍们见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挽起的发髻吹得有点凌乱,穿针抬手掠了掠,起身走到铜镜前,将发髻上的玉簪卸下,倾斜出如水的青丝。正拾起象牙梳,铜镜里映出肖彦修长的身影。
她起身,缓步走到肖彦的面前。
蒙蒙烛光中,肖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神思竟有些怔忡。
“王爷。”
穿针轻唤了一声,盈盈屈膝叩礼。
肖彦似乎惊醒过来,他的眼有一瞬的黯然,径直走到床榻旁,撩袍坐下了。
“听陈徽妃说,你想住在景辛宫?”
“是。”
“这不行!除了那个地方,别的你都可以选。”他断然回答。
穿针缄默不语,她料着肖彦会拒绝,可真这样回答了,她的心里还是很失望。
他慵懒地靠在床棂旁,斜眼细审着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龚穿针,你多大?”
“臣妾已满十八。”
他似乎滞了一下,眼睛闭上了。半晌,僵硬的脸容才一点一点的舒缓,唇角依然微微抿着。
“那时,她就十八岁…”
他微弱地呢哝了一句,极尽温柔与沉痛的,笑了一笑。
淡淡的月色映出他浓密的眉目,凝蜜的肌肤,微闭着的眼睛拢起一抹幽怨的淡烟。
穿针默默地注视着,脑海里掠过冷霜儿紫色的身影。
良久,肖彦微微睁开了眼,视线上抬,以困倦的眼神凝视着穿针。
“把衣服脱了。”
穿针闻命,开始低头解腰间的丝绦,本就只系一条丝绦的薄衫滑落到了肘肩,露出细腻如白瓷的肌肤。穿针矜持着考虑是否还要往下褪去,肖彦已经走近她的面前,掂起食指轻轻一弹,如稠的细衫整件滑落,洁白的胸脯上,一对桃花开得灼灼。
穿针立时羞怯地垂下了眼帘,显出一弯线条柔和的颈脖,一颗心跳得飞快。
肖彦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迷惘起来,手指如柳絮绵绵划过她的脸颊,落在下颚,轻轻地抬了起来。
穿针看着他的脸越凑越近,他的气息簌簌扑到她的脸上,最后,一片柔软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唇上。她惊了惊,下意识地微开了口,他的舌尖趁机撬开了她的牙齿,近乎霸道地卷了进来。
他的吻缓慢而贪婪,极尽的缠绵。穿针笨拙地接受着,人轻飘飘地软靠在他的胸前。
肖彦粗大的手掌在她的肌肤上流连,力度又是轻柔的,仿佛一用力就要将她揉碎了。穿针微睁了眼睛,朦胧中,面前的这个人虽是眼睛闭着,满脸都是切切的温柔,他的口中喃喃地念着几个字,很低很软,但“霜儿”这两字分明从他的口中流出,在穿针的心里,变得清晰剧烈。
望着眼前的肖彦,她哀切地想,此刻的他正沉湎在自己与冷霜儿的缱绻之中吧?他为她披起嫁衣,他的手指轻柔地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和她缠绵中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
眼望着静的夜,心间仍然抽搐得很厉害,她还是抓住他的手,使劲一甩挣开了。
“王爷。”
听见这样略带平静的呼唤,肖彦从迷幻中睁开了眼。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刻才想起刚才自己做了些什么,他痛苦地皱起眉头,额头上的青筋里血脉似在膨胀奔流着。
穿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说道:“王爷,您今日一定很累,回去歇了吧。”
肖彦许久不言语,黑亮幽深的眼里波光汹涌,稀薄的烛光映在其中,变幻迷离。
“把衣服穿好了。”
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仰头看着窗外,月亮静静地贴在暗蓝色的天空上,稀疏的几颗星寂寥地闪烁着。
他缓缓开了口,一字一句的:“龚穿针,你这样会坏了本王的心情,望你下次别犯同样的错误。”
说完,他背着手,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屏风。
穿针这才感觉似乎已耗尽全身力气,颓废地坐在了床榻上。
难道,自己一定要以替身、或以影子的身份来换取逝去的容颜吗?再多婉约再多期待亦是枉然,这个叫肖彦的男人,已将自己的心锁住,只留给她一抹绝然而无情的背影,在梦里与他的冷霜儿相敬如宾。
那又是谁,谁与自己相敬如宾?
曾经,有个人这样对她说过。
“我知道,所以我不强求你什么。可你也别拒绝我这份感情,我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够了。”
她闭上眼,那个渺茫的白色身影,如一柄利刃深深抵进了她的心。那一刻,她的心头微微一酸,有湿润的水雾,迅速地浸上了眼帘。
玉娉婷 始是新承恩泽时(四)
第二日陈徽妃又亲自过来问新院子的事,穿针婉转地说:“臣妾真的以为荔香院很好,这样搬来搬去的,太浪费,娘娘请别费心了。”
陈徽妃将这事向肖彦一禀告,肖彦倒满不在乎,淡淡说道:“随便吧。”
自此,穿针依旧住在荔香院里。
肖彦并未时常呆在王府里,很多日子他都去他的军营大帐,跟僚将们同商国策,边训练翼军,以防邻国卷土重来。
有时候他传人捧来一大摞文翰,在自己寝殿里埋头批阅。这时嫔妃们都有机会陪寝,肖彦在这方面也不讲究,想到谁就是谁了。府里就四个侧妃,穿针也去晋王寝殿里陪了他两次,每次她都是安静地坐在稍远的地方,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文人笔墨出神。
等到肖彦抬头注意她了,更漏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针已经砌好了茶,壶中沉着几撮香茗,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清香袅袅间,白玉水注里的砚墨又磨好了。
肖彦很满意,冷漠的脸上有了一丝淡笑:“你做得很好,以后就这样了。”说着,又挥挥手,“你且回去,下次本王再召你。”
他甚至连看她小脚的心致也没有了,穿针明白,一定是那天晚上的事困扰着他。
她很顺从地应诺,施施然行了礼,婷婷娜娜地走了。
这日下午,南风大作,吹得青纱琐窗外落叶如潮,前后院通是冥冥的。穿针急忙唤珠璎和浅画将各厢房的门窗关了:“都别出去,快下大雨了。”
说话间,忽然一声霹雳,电光开处,雷声轰轰,一阵萧萧瑟瑟的细雨就下了起来。
几个人正在院子里忙碌的奔走着,屏门外传来了敲击声,穿针唤珠璎去开门。
透过纱窗,一个披着天青油袖斗篷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直往穿针的卧房冲。穿针吓了一跳,掀帘子出去,那人已经进了外房。一见穿针,那人一手掀了身上的雨篷,泪痕满面,扑到穿针的身上嘤嘤哭起来。
穿针已经认出那张秀冶而略显消瘦的脸,是雯妃。
她连忙扶着雯妃坐下,让浅画递了棉巾过来。雯妃埋头哭着,单薄的肩胛不时地抽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声掩盖住了雯妃的哭声。
穿针猜想雯妃必有说不出的悲酸,看她这般失魂的样子,心中自然而然的也凄楚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身上,小心地安抚着,任她哭个够。
雷雨慢慢地缓了速度,滚滚雷声时断时续的,雯妃抬起头来,看来心情好受了些,朝着穿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遇上这种天情绪就不好,又没人说话。今日梗得特难受,不知怎的跑到你这边来了。”
穿针宽容地一笑:“这种雨天,到了晚间天色就变好了,明日更好。”
“是啊,明日会好的…”雯妃低喃着,眼里的泪水已经揩净,神色平静下来,“不知怎的,看见你,人就平静了。”
“娘娘是个善良的人,小心身体了。”
“叫我琬玉吧,你一来,好歹可以一起说话。”
“琬玉姐可是感到寂寞?这王府…”
“王府里还是很自在的。”琬玉解释道,“这里比宫里的娘娘们自由多了,出出进进的王爷根本不管。我生来胆小,在王爷眼里,最无用的一个了。”说完,她近似苦涩的笑了笑。
“穿针出自乡野,什么都不懂。”穿针也笑了。
琬玉高兴起来,拉着她言语真切:“我出自官宦人家,闺训又重,反而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咱不提出身,有个伴就好,你可愿意?”
穿针和善地点了点头。琬玉舒心地笑道:“这一哭还真没白哭,认了个妹妹。明日带你去仁裕街逛逛,那里都是皇亲贵族去的,姐姐让你去开开眼界。”
穿针想,京城繁华街景自己没亲身体验过,也该好好走走,引线以前天天念叨着京城里的好东西,这回帮她去挑几个。
于是答应下来,琬玉更是欢天喜地的,又聊了会,方才依依的告辞了。
黄昏时积雨新霁,四周漫漾着清新凉爽的空气。珠璎摆在南窗下的一盆兰花绿叶纷披,扑鼻的芬芳幽幽地散着。
穿针出了垂花门,朝着一带绿荫,冉冉地向着景辛宫的方向走。
肖彦不允许她住到景辛宫去,她的心依然留在那里,趁着这花荫瑟瑟的雨后,她想去那里走走。
此时天空如洗,微风吹送青石路两边的柳树,一缕缕的水丝轻洒在头上、脸上。穿针抬眼感受着那份舒爽的凉意,不经意间,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树林子间若隐若现。
穿针停止了脚步,那人低头走着,想是思忖着什么,脚步略显沉重。
待他渐渐走近,穿针笑着打招呼:“长寿师父。”
长寿惊骇地抬头,脸色也变得苍白,看着穿针一时说不出话来。
穿针轻笑起来,开玩笑道:“瞧长寿师父吓的,是不是几月不见,以为我不再出现了?”
长寿缓过神来,尴尬地一笑,声音低低的:“那是,那是,真意外…”又指着后面解释道,“工房让我过来看看这边的雕刻,赶着做批活。”
穿针看着长寿手里的画卷,就催促他:“不多说了,您快去干活吧。”
应了一声,长寿低头擦身而走。穿针回首见长寿匆忙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眼前小径红稀,雨水把景辛宫外面的草披冲掉了一块,上面有零乱的几片脚印,深深浅浅地通向院门。穿针小心地走着,院门虚掩,穿针推门而入。
雨后的景辛宫是何等的寂静。纷纷扬扬的坠叶飘满香阶,风卷起,细碎的沙沙声频添寒意。各处门窗依然紧闭,想着夜秋睿曾经破门而入——景辛宫里到底有什么?
穿针在院墙下站了良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荒凉的景辛宫过早地进入了秋天。
玉娉婷 散似秋云无觅处(一)
玉娉婷 散似秋云无觅处(二)
晌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蝉鸣一声声吵得欢。夏末季节,早上的一场雨将闷热的空气冲洗干净,蜷曲的树叶重新抖擞起来,偶尔,还有燕子在荔香院的屏门上盘旋。卧房的青纱帘子低垂,无端地让人心生几分慵懒,那洒进外室的阳光也是软款款的,珠璎和浅画也懒洋洋地低着头,不住地打瞌睡。
肖彦轻手轻脚地进来,脚步踩在深黑色如水镜般的砖面上,有一种梭梭的微弱的声响。珠璎和浅画睁眼见是晋王,慌得正要跪地请安,肖彦给了她们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识得眼色都退了出去。
“浅画,拿茶杯来。”里面的穿针唤道。
肖彦一眼见到外室内放着茶杯的托盘,便亲自端了进去。
站在屏风口,肖彦望见穿针正独自坐在几案旁煮茶,瓷壶里的水如鱼目鼓动,发出轻微的沸声。氤氲的空气中,穿针神情专注,并未注意他的到来。
水开始滚动,穿针将手中的茶叶小心倒入,炭火燃燃,水汽在她的面前摇曳不定地吞吐着,穿针白皙的脸上,尚带着一丝红晕,浅淡的微笑在她的唇际边漫漫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