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你带她出来干什么?”夜秋睿五内俱焚,朝着夜毅大声质问。
夜毅笑起来:“睿儿,柬国跟肖彦的军队正面厮杀,未必是他的对手。这女人是肖彦最得宠的妃子,拿她牵扯住肖彦,的确是个好办法。”
夜秋睿顿时涨红了脸,顾不得礼法,冲着夜毅冷声道:“把她送回宫去,送回去,听见没有!”
“这是打仗,我们现在对付的是肖彦!”夜毅也被激怒了,生气道,“你听听,肖彦不是没声息了?关键时刻,对付这种人,用别的法子比正面搏杀有效得多!”
这时,始终安静的穿针朝着城头下高喊:“肖彦,柬国皇帝在此,你快杀过来啊!”一行泪水迸出她的眼眸。她的声音很清脆,虽细弱,足够穿越天际,传向遥远。
万阑沉寂,终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攻城的翼轺联军潮水似的退了。号角声中,肖彦冷骘的声音遥遥传入夜秋睿的耳际。
“夜秋睿,我与你不共戴天,这一世,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夜秋睿怒不可遏,生生将手中的弓箭折成两半。
皇宫里。
这里没有战争的硝烟,四周花团锦簇,草木纷披。牡丹花开得正旺,朵朵朝着夜秋睿绽放灿烂的笑靥。那份高贵,那份姹紫嫣红,却丝毫没有引起他的兴致。他大踏步朝着夜毅的寝宫走,从一处殿门,走向另一处殿门,辉煌寂静的长廊中,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交缠作响。
这样的心境,五年前也发生过。那时,他听说父皇决定将冷霜儿送去翼国和亲,他也是气盛之至跑去见父皇。而皇帝寥寥几句,就将他彻底说服,加上柬国受难深重,举国满目疮痍,凭一腔血洗家仇国耻的抱负,他随即回去说服了泪水涟涟的冷霜儿。
她本是冷傲倔强的,雪肤花貌下藏着对他的无限深情。她说自己是奇伟的女子,也只爱像他一般奇伟的男子。她爱他,爱得惊心动魄,爱得义无返顾,他轻轻几句话便触起她豪爽激情,那时侯,她一抹眼帘下的泪水,咬牙道:“睿哥,你说吧,霜儿该怎么做?”
是他亲自抱她进入喜车里,然后将攒珠缀花的绣鞋套在她的脚上,轻柔地抚摸。她微笑的眼眸如此坚执,他对她也微笑,自信地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而最后,她却离开了,留给他整整三年的伤感和悔恨。
而今天,让他豪情万丈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
玉娉婷 伤高怀远几时穷(一)
“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从小学的是驭下之道,纵观天下局势,洞察秋毫,默识人的言行尽在你的掌控之中。这次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说话幼稚,不成体统!”
寝宫里,夜毅重重地将手中的棋子摔在棋盘上,对弈的内侍慌忙起来,恭身退了出去。
“男人的事情该由男人解决,这刀光剑影的,儿臣不喜欢女人搅在其中。尤其是对肖彦,儿臣绝对有把握与他一对一对峙!”夜秋睿微仰着头,脸上犹自带了三分倨傲。
“什么时候你替那女人说话了?你是去迷惑她,而不是被她迷惑住。”夜毅站起来踱到夜秋睿面前,拿一双阴鸷的眼眸看他,“如今她是父皇掌控战局的一枚棋子,儿女情长抵得过家仇国仇吗?”
“够了,一个冷霜儿已经够了!”夜秋睿激动起来,眼睛里有丝痛意一闪即逝,“当初,我跟霜儿好好的,要不是您想搞什么美人计,拿这种话说服我,就不会让她去送死!”
夜毅气得面色发青,在殿内来回打转:“报应,真是报应!你清醒吧,她是肖彦的女人,这种人顶多只能是个玩偶,朕绝对不会允许你跟她交往!等战事结束,父皇会找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补偿给你的。”
夜秋睿也不想跟夜毅多加争执,冷声道:“中兴夜氏霸业,不是靠挟制一个弱女子便能成就的。父皇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一味固守京城无异作茧自缚,儿臣要的是整个翼国,让肖氏一脉从此消失!此等事体,须迅雷不及掩耳,年内定局!”
他甩袖而去,只留下短短的几句话,震响在夜毅心底。夜毅若有所思地盯着儿子的背影,一股莫名的不祥弥漫全身:“这小子,生具龙性霸气,智慧过人,就怕他迷糊在女人手里…”
一场战争后,肖彦暂不发兵,京城貌似沉静下来,长公主决定回柬国老家去。
天色尚早,她吩咐着兵卒、侍女将自己日常要用的物什搬到马车内,二三辆不起眼的马车,十几名兵卒护卫,也就够了。远远的,夜秋睿迎着晨曦朝她走来,白色的衣袍被朝霞染成了金色,而他的笑容也是灿烂的。
长公主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看见他拉着霜儿的手,也是这样的笑容,金色的霞光将他们映照得光彩夺目,旁边的霜儿笑着叫了声“娘”。
“姑姑。”
面前的夜秋睿恭身施礼,长公主惊醒过来,怅怅地问道:“夜郎…一个人过来?”
在并州的南宫府,她习惯他称她“老夫人”,自己管他叫“夜郎”,他们心照不宣地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直到一心想做绣活的穿针无意撞进了他们的眼帘。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竟忘记改口了。
“睿儿想请姑姑带一个人回去。”夜秋睿在长公主面前一直是亲密的,少了父亲那里的锋芒。
长公主心里一动,说不出的滋味:“是她吗?睿儿,你真的对她动心了。”
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属于霜儿的,她也习惯将他既当侄子又当女婿看待,如今他的心落在别的女子身上了。男人的心就是这样复杂善变,她管不住这些,因为霜儿已经死了。
“穿针定是恨透我了,我怎么带她去柬国?”长公主不安地问。
“姑姑会善待她,睿儿能肯定,她是不会恨您的。”夜秋睿含笑道,“让她远离战争,姑姑定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深深地施了礼,背着阳光回去了。长公主沉吟,还是忍不住在后面问:“睿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姑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夜秋睿反问,并不停止的,大踏步走。
翼国西端的近江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几片零星的庄园醉卧在绿色之中。
时当夏日,眼前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绿海之间,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此城堡有几分险峻,又有几分突兀,又取得个吉祥的地名——帝邑,让连日受逃亡劳顿的肖沐大喜过望,示意众人往帝邑方向赶。
帝邑近在眼前,却不料浩荡江水阻断去路。肖沐不识江水深浅,令辂车横渡过去。正逢夏日大水之季,装载大量财宝的辂车大部分轴断轮折沉陷江水,还有人被大水冲走,小部分的也都是车身损坏难以行走,一时间整个江面哭喊连天。
引线却是镇静,并州发大水时,她见过这骇人场面。于是下令给全部车轴铁笼各绑缚几十条粗大麻绳,青壮的侍卫禁军与宫人全部下水,在车两边拽住绳索,借着大水浮力将车辆半托在水面缓缓行进。虽是慢了一些,却是一人一车未折,全数到岸。肖沐本来六神无主,也就随便蕊妃做主,奇效一出,心里也不由赞叹敬佩,忍不住去携引线的手,表示亲热,引线并不领情,扭头就走,把个肖沐悻悻地晾在后面。
到得帝邑,那里的州府赶来接驾。虽然连同肖沐都是皇家最显贵的人,可眼下却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任何礼仪讲究。皇上、娘娘们驾到,州府哪敢怠慢,腾出最好的院子给皇上,天天杀猪宰羊以敬龙颜。
肖沐总算安顿妥当,舒了口气。次日午后时分,惊人的消息传来:京城早在他们出逃那日便遭沦陷,肖彦五万大军全军覆灭。肖沐捶胸顿足,大哭一场。三日之后,听得消息来报,王公大臣们已作鸟兽散,很多连夜逃出,牵动整座京城爆发逃亡大潮,到天亮时分,京城已经十室九空了。
肖沐痛心疾首,也是无可奈何,想在帝邑这个边塞地方求得一席生存之地,万不得已去西面邻国寄人篱下,请求蔽护。
然则好景不长,西逃的难民寻着皇上的行迹而来。远远望去,哪里是绿荫官道,分明是一片车马汪洋。到了晚间,遍野火把,遍野车马,西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与贵胄富户,动辄大车数百马匹上千,车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
难民潮铺天盖地涌来,帝邑州府顿时慌了手脚。不到一万人口的帝邑小城如何容纳得这源源不断的汹汹人潮?纵然是富户逃亡自带粮草,可这饮水、房屋、食盐等又如何解决?何况堂堂天子在此,怎可与大群难民挤在一起?
城外乱哄哄的,人们高呼着皇上,请求天子庇护。肖沐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脸色灰败。
“车马太多,目标大,柬军追来如何是好?”他急得直跺脚。
玉娉婷 伤高怀远几时穷(二)
赶快召了州府与当地族老前来议事,最终合计出解困之策:教老弱妇幼进城,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编为民军,驻扎城外,做帝邑郊野防守。各族领族老们或骑马或步行前去颁布旨意,有几名执事宫人跟随记录逃难人数。及至报来一归总,肖沐惊得不能言语——帝邑城外竟然聚集了二十万难民!
起先二三日还算太平,郊野处秩序井然有序,到了第五天那些男人饱受风餐露宿、蚊虫叮咬之苦,开始耐不住的***动起来。他们一边忙着野炊,一边高声嚷嚷着,公开对皇上弃国西逃表示不满,人声鼎沸哄哄嗡嗡。州府看得直皱眉头,如此遍地炊烟,简直是在指引柬军的追杀方向。
由于帝邑为翼国西面屏障,这里始终有二万守军,州府下令部分守军前去维持秩序,那些难民多是矜贵之人,哪容得被人呼来唤去的?双方便有了摩擦,最后打骂械斗起来。一时,满山遍野一片厮杀叫喊声。
肖沐闻讯急得团团乱转,令州府亲率几千士卒前去整肃民军。祸不单行,城内的本地百姓也闹起来,如此大的难民潮让他们起了恐慌,他们成群结队拥到官府门前,追问官府帝邑究竟能否守住?守不住赶紧放百姓逃生,耗在这里还不是里外一起饿死?
外面乱纷纷终日叫嚷,肖沐拿不出妥善谋划,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查看抚慰百姓,方到箭楼下马道,城头瞭望的禁军一声高喊:“柬军来了!三路——”接着便是低沉凄厉的螺号。肖沐慌忙爬上城头,举目遥望,但见中央绿道与沿江两边烟尘滚滚,天边陡然竖起了一道黑色影壁。
肖沐朝城下大叫:“快顶住!快顶住!”一边朝城内疯狂跑窜。两万守军与临时民军听得号角声,连忙停止了内斗列好了阵势,柬军已经雷霆般压了过来。战鼓隆隆,两军如两团红云黑云,骤然裹缠在了一起,两边柬军也赶到,与民军轰然相撞,整个帝邑绿色原野响彻了震天动地的杀声。
引线带着晴月小公主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里。自打逃难开始,皇后一直在惊恐交加中捱日子,到了帝邑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陈徽妃跟着他们一起逃难,本来是出于好意去看望皇后,回来也染上了,无奈把晴月扔在了一边。那日引线刚巧路过,看见晴月站在院子外面哭闹,旁边服侍的嬷嬷手足无措地哄着。引线已经走过头了,不知怎的回过身去——晴月哀伤无助的眼睛像极了肖彦。
肖彦生死未卜,或者他的一腔碧血已经葬在战场上了。经历这么多事,引线在寂寞中一次又一次回想曾经有过的青葱岁月,有些事追悔莫及,对肖彦,对穿针。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后悔爱过肖彦,因为这样的男人值得自己去迎合、去付出,她只是为自己的行为追悔。假如穿针在,她会当面告诉自己的姐姐,她对肖彦只有敬慕与信任,不会再做愚蠢的事了。
她把晴月抱到自己的房内,拿好吃的哄她。晴月倒乖巧,看见这么美貌的娘娘不哭了,引线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心底一股母性的温情漫漫漾开。
她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喧闹声,想哄晴月睡觉,咣当,门扉洞开,仓皇的肖沐闯了进来,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至尊至贵的皇上,此时像个吓傻的孩子,极度惊惧地趴在引线的膝间,环住她的腰,颤声说道:“蕊妃,柬军杀过来了,朕怎么办?蕊妃,你快想办法啊!”
他的脸色白得骇人,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散落下来,有几缕腻在了面颊上。引线厌恶地瞄了一眼,皱起眉头:“我一个女子有什么办法?那么多文臣、州官都死光了?”
“他们没你聪明,朕看准你了,蕊妃,你一定有办法的…”肖沐的声音带了哭腔。
引线一把推开了肖沐,霍然起身,朝着肖沐喊道:“堂堂天子怎没个血性,像烂泥软蛋,让人憋气!如今逃也是死,战也是死,莫如痛快打了!”
“打…打得过吗?”
引线将又开始哭闹的晴月交给了嬷嬷,拽着肖沐的衣袖朝城头走,肖沐跌跌撞撞地跟着上了箭楼。引线放眼望去,遍野多是杂乱无序的民军,柬军黑色的点融进殷殷人海竟然踪迹皆没,冷笑道:“不过是区区几个柬军,把皇上吓成这样子。”
肖沐愣怔之时,正见大队守军铁骑风卷残云到城下骤然勒马,激扬的尘柱直冲城上女墙,呛得肖沐一阵猛烈地咳嗽。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城下的骑兵朝着箭楼高呼,遍野的民军也手舞长短不一的各色剑器,遥遥对喊,雷鸣般的欢呼声一浪滚过一浪。
“蕊妃,我们赢了!”肖沐哈哈大笑,朝着城下挥舞着手臂,“朕要封你…”他侧头,身边的引线早回去了。
傍晚时分,帝邑城里城外终于平静下来。
柬国。
柬国的都城稽阳自然没有京城的繁华规模,商贸并不兴旺,因对翼国开战,精壮男子多参军打仗去了,整座稽阳城比往日多了几分宁静。
长公主的居所是一进极为幽静的小庭院,北面正屋,两侧厢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构成一方小天井。天井小院中,一带竹节环生的青竹,日光掠过竹枝,疏影斜洒,如烟似雾。绕过后进的走廊进入后园,绿意萦绕中藏些小轩室,周围点缀藤蔓杂花,假山亭阁,外界对这里完全没有干扰,幽静中透着隐秘。
如此幽静之处,还是有异样的地方。掩映在芭蕉丛中叫翠玲珑的轩室外,端然站立两名束甲侍卫,轩室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名垂髻婢女,端着放着羹肴的盘子无声地走,经过走廊,一直走到长公主的屋子。
“怎么,就吃这么点?”长公主抬眼望了望婢女盘中的羹肴,不无担忧地问。
婢女称喏,长公主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佛珠,撩起薄薄的褐色锦袍。婢女会意,在旁扶持着长公主再次往后园走。
(友情推荐好友寂月皎皎的《胭脂乱:风月栖情》,文笔很好,同是胭脂系列,在某种文泛滥的日子里惺惺相惜也)
玉娉婷 伤高怀远几时穷(三)
轩室内如死的寂静,室内似乎有沉沉的冷气淀着,穿针盘床而坐,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隐隐感觉有道寒光扫射过来。长公主习惯了,从穿针踏上柬国的这片土地开始,她就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请你出去。”果然,穿针近似冰冷的声音。
长公主只顾让婢女将琐窗洞开,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穿针眯起眼,略显苍白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带着一种凄楚不胜。长公主默默看了一回,在穿针面前落座,又对屋里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室内一蓦沉静,长公主开口唤道:“孩子。”
“请不要这样叫我。”穿针极为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你们这帮柬国人!什么南宫老夫人,我曾经敬重她胜过自己的母亲…戏都演完了,我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了,你根本用不着套近乎。”她狠狠地说着,感觉呼出的气息都是颤抖的。
长公主深深叹气,声音依然柔和:“孩子,我是柬国人,所以不作任何解释。你无辜受牵,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事已至此,你可以骂我假惺惺,假慈悲…唉,很多事冥冥间自有天意,就像睿儿和你,多少缘分巧合,谁料得清?”
穿针的口吻透了讥诮:“长公主如果怜悯穿针的话,用不着如此派人看守,赐一条三尺白绫就是了。”
“就怕你想不通啊。”长公主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两国交战,鹿死谁手还说不清楚。这命运的轨迹,我们做女人的,无奈的走啊走,到头来能无喜无悲淡然接受,算活得好了。”
她抬起软屐,低眼瞧自己纤小的双足,自嘲道:“就算家仇国仇都报了,你说我会快活吗?穿针,等战争结束,无论谁赢谁输,我都放你走。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在这里好好活着,要是肖彦打赢了,你再来杀我这个老太婆也不迟。”
见穿针沉默着迟迟不开口,长公主略思忖,过去拉起了穿针的手:“去我内室看看。”
长公主的居所本就谧静的,六月里的天气似乎燃着火,热得呼吸也困难。穿针一出轩室,人就晕乎乎的没了力气,长公主见她这般光景,便唤婢女吩咐厨房熬碗燕窝粥,自己领着穿针过了长廊。
长公主的屋外没有奇花异草,只是零星点缀几块山石,周边松竹依依。长公主身上犹带着那股熟悉清香跨过门槛,伸手掀起纱帘的同时,同样的清香更浓郁地向穿针扑来。室内洁净,长案上齐整地摆了一只只小木罐,墙面上挂了不少山水轴画,那块玉帛就挂在其中,并不显眼,隐隐发出幽暗的光。
穿针看见那玉帛就触心的难受,人僵直着迈不动腿脚。长公主过去取下那块玉帛,拿了一木罐,揭了盖子。穿针细细分辨,这才明白,长公主身上的正是长期熬制而沉淀凝结起的药香。
长公主将木罐里的药粉倒在盛水的木盆里,待药粉彻底溶化,将手中的玉帛平整地放了下去。浸水的帛面慢慢地起了变化,冷霜儿描绘的南营地形图清晰地浮现在穿针眼前,那些展翅翱翔的鹰睁着圆眼,似乎要将眼前看到的一切洞穿…穿针的脸色如雪般透明,嘴唇紧紧咬着,睫毛瑟瑟地抖动,泪水哗地倾泻而下。
她悲哀地哭出了声,从意识到玉帛内有问题开始,她就被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她一直隐忍着,心中的疑问如天空云层一浪浪翻涌,如今疑团彻底解开,人就散了架似的,想起肖彦和自己曾经拿着玉帛无邪的笑,心痛得被掏空一般。
那日她被押上城头女墙,马嘶像风,她哀伤的眼眸掠过滚滚风沙,她看见了赤烈马上刀光剑影的他。依稀中,她好像听到他在唤着“针儿”,风沙吹得他的黑发轻舞飞扬,他的眼眸如此惊喜——她知道,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能原谅自己吗?她的过错,她愿以一生去补偿。
眼望着痛哭不已的穿针,长公主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了她,柔声劝慰道:“别怪我在你伤口上洒盐,孩子。你要明白,没有这块玉帛,这仗还是要打的,只是没现在这般顺利罢了。战争已到,逃都逃不开,你要勇敢去面对啊!”
穿针似乎平静下来,停止了哭泣。柬国天气比翼国清凉,挂在腮边的泪水就像一粒冰珠,连心口都是凉凉的。自己到了柬国,距离他更远了。此去经年,尘世离乱,她还能看到他战袍飘飘的身影吗?
六月中旬,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柬军开始撒网似的在翼国境内全面铺开。轺国君王给肖彦飞骑传信,他已整编十万精干队伍,由他亲自统帅,从北向西策应肖彦。肖彦大喜,决定暂时放弃京城,兵分三路向东南、向西南逐渐渗透。
大军驱动两个时辰后,京城离肖彦的视野愈来愈远。肖彦再次回头,极目望去,硕大的孤城矗立在夏日残阳之下,城头旗甲鲜明,天际一道血红将城墙染映得尤为壮丽。想起穿针城头上飘渺的身影,一丝痛意骤然渗透了身心。
他心思敏捷,已经猜出了其中的奥妙,皱眉骂道:“夜氏父子,定是拿针儿吸引我的注意力,自己早先去别处排兵布阵,攻我翼国软肋,我也绝不上当!只是如此离开,苦了针儿了。”
旁边骑马的阮将军猜到了他的心思:“王爷,我们故意叫阵三次,怎不见夜毅老賊带珉妃娘娘露面,莫非娘娘已遭受什么不测?”
肖彦咬牙,沉声道:“年内收复疆土,不灭了夜氏父子,誓不为人!”马鞭一劈下令,“加快速度!”
军队战车辚辚隆隆向远方开进。
玉娉婷 伤高怀远几时穷(四)
夏日的骄阳红似火,满园树荫遮驲,紫色的、红色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拥满树间,知了在上面时断时续地叫着,空气中漫漾着花儿淡雅的芬芳。
琐窗外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透洒进来的阳光,翠玲珑里稍显阴凉。这段日子来,穿针除了身子疲乏无力,就是嗜睡。这会她又沉沉睡过去了,连手里的薄绢纨扇掉在床下也浑然不知。
她睡得不舒服,眉心微微蹙着,胸脯一起一伏并不均匀,唇角抿得紧紧的,额角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捡起了地面上的纨扇,朝着她的脸庞轻轻地摇动。清风拂面,穿针感觉舒坦了,紧抿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恬淡的浅笑。
眼前春风浩荡,飘过一莊又一莊的桃花林,她就是一只飞在半空的风筝。她寂寞地飞着,等待着从远方脉脉而来的温暖的手掌,将她长长的丝带收紧,让她轻柔降落。终于,她听到了马蹄沓沓声,肖彦的红鬃马如烈火,而他唤她的声音柔情似水,她就在水与火的交融里盈盈飘去,投向他宽阔的环抱中。
他的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抬起指尖轻轻拂开她缠绕面上的发,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漫过她的鼻尖,嘴唇从她的额角探索下去,最后与她轻轻相触…她不安地躁动起来,呢哝了一声,眼睛随之睁开。
夜秋睿就坐在自己的面前,手中的纨扇一摇一摇的。他距离他很近,温热的气息漫过,那唇却是扬起,带着兴奋。
“穿针。”他看见她醒了,悠然唤着她的名字,那双幽澈的眼睛异样的明亮。
穿针猛然起身,手指不由抚住了自己的唇,心尖似被烫了一下,心中的仇恨一***扩张开来。她一把抓起凉枕,朝着夜秋睿劈头盖脸砸去,嘴里大声吼叫着:“滚!滚出去!”
夜秋睿身形一闪,他的眼里有瞬间的黯然:“穿针,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见你,没想到你这样待我。”
穿针急促地喘着气,顺势将旁边盛凉水的茶罐也扔了过去,那茶罐是木制的,没什么份量,只在地面上扑通通的滚过。
“我不想见到你,出去!”穿针咬牙切齿地叫着,身子无可控制地颤抖。
夜秋睿看穿针见到他依旧如此激愤,俊美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霾:“你让我出去?我就呆在这里了,要去你出去!”
穿针闻言摇摇晃晃地走,人就像虚浮在半空中,轻薄的纱裙曳动。
“穿针,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他在后面突然叫道。
她只做未闻,轻飘飘的似乎踩在棉絮堆上。夜秋睿疾走几步,穿针听到后面的步履声,慌乱地去拨门栓,夜秋睿粗大的手掌已经抓住了她,并将她的整个身子抵在了门板上。
“你是出不去的。”他明亮的眼眸掩饰不住狂热的表情,刺得她呼吸若断,“你出了这个院子,也出不了柬国!”
穿针愤怒地叫着,挣扎着,身子却被他束缚得难以动弹。咫尺之间,他的吻带着浓重的呼吸从容落下,轻绵绵地压在了唇上。那一霎那,穿针的身子僵直在那里,眼睛瞪得浑圆,连神智都似脱了窍,绝望的泪水滚滚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