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散了,天地间开阔起来,槐荫婆娑。穿针眯眼看着,一身白色锦袍的男子,挑起来的眉目间,有一丝隐匿着冷峻的阴鹜与她们相望。那汉子正恭身朝他说着什么,他微微颌首,提起马缰,衣袍翩动。
三匹马扬起一阵烟尘,载着马上清雾般的人影,朝前奔驰而去。
穿针回眸,方看见引线翘首直盯前方,乌黑的眼睛闪着光亮,脸上红扑动人。
“那人真俊哪!姐,那人究竟是谁?”
玉娉婷 云想衣裳花想容(三)
引线在庙会上花得几乎满兜皆空,等到她们回家,车钱只够到并州郡府。她们沿着泥石路走,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眼前,别有潇洒除尘之致。路旁一带花木扶疏,微风引着各种不知名的花香,幽幽的一层层扑入鼻孔。
引线踩在阳光下,皎洁的容颜若水莲花陡然绽放,她轻轻地转个身,长发随风轻舞,让穿针看得也痴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说这话时,引线的脸上凝起笑靥。
穿针哧的笑出声,满脸爱怜地抚了引线的头发。十六岁的引线,长大了,必是到了怀春年龄了吧。
笑着,人已忍不住恍惚起来。十几年来和引线在这条路上不知踩下多少脚印了,她还没看见引线浅笑成这样子。她自幼就长得好看,笑时眼睛弯弯的,那时就想,所谓的花容月貌大抵指的就是她了。
可是,芙蓉般的引线在这次的初秀怎么就意外落选了呢?
正想着,前方庆洛奔跑的身影若隐若现。待他看见了她俩,便挥着手直叫:“大姐!大姐!”
穿针和引线诧异地看着他,庆洛径直跑到穿针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大姐,你快回家去。爹收了人家五百两银子,要,要你去晋王府…”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引线斥道:“说清楚点,爹要姐去晋王府干什么?”
十五岁的庆洛满脸涨得通红,说话支支吾吾:“要大姐去…去陪晋王睡觉。”
穿针脑子嗡的炸开了,呆站在路面上。引线一敲庆洛的脑袋:“什么陪人睡觉?说话好听点。爹是不是收钱把大姐给卖了?”
庆洛一脸委屈:“上午并州府陪了个宫里来的嬷嬷,人家跟爹娘说了几句就走了,还撂下一箱子呢。后来爹娘进去数银子,我偷偷在门外看,妈呀,足足五百两啊!陪晋王睡觉我也是听爹娘说来着,我这不等着给大姐报信吗?”
话音刚落,旁边的穿针已经撩起裙摆跑起来,引线和庆洛急促跟上。穿针咬牙跑了十几步,人就跌跌撞撞的了,引线见势忙催庆洛:“快去背大姐!”庆洛应了一声,穿针二话没说趴在庆洛的后背,庆洛背起穿针,三个人急冲冲往家里赶。
龚家。
穿针泪痕满脸坐在堂屋里,一旁的龚母小声劝说着,也是红了眼圈。龚父不胜其烦地在屋内踱来踱去。
“你娘说得对,去晋王府总比这里吃得好,穿得好吧?人家晋王爷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别人还巴不上呢!不知好歹的东西!”
“可过去什么名分都没有…”龚母怯怯地说。
“刚过去就想要名分?臭美!你可以争啊,天天陪在晋王爷身边,少说也是个小妾对不?”
玉娉婷 云想衣裳花想容(四)
“那不是妾,是妓!”穿针哭着顶了一句。
龚父勃然大怒,挥手想打她,又觉不妥,将扬起的手收了回去,慢吞吞地说道:“不管是什么,都是晋王爷的人!听说你还是皇上专门指点送给晋王的,皇命难违!违抗旨意是要杀头的,我们全家,你弟弟妹妹还有得活吗?”
看穿针一声不吭,龚父缓了声调:“好了,你也别哭。在家里收拾收拾,后天他们会送你去京城的。”
夜幕来临时,龚家安静下来,只有龚父醉后小调声从堂屋里断断续续传来。
窗外,院子里凄凄切切的虫鸣声飘散,房间内,静寂若死。穿针盘腿坐在床沿上,惶惶然地面对着冥灭不定的烛光出神。
穿针的房间是楼上最小的,一张床一个带木镜的梳妆台就占了大半个房间。一只敞盖的朱漆木箱摆放在空地上,更显得房内拥挤不堪。箱里装着各色嵌珠镶玉的绣鞋,看不清是金丝银缕还是珠宝翠玉,只觉面前闪动着一团五彩光泽,耀得人眼花。
突地,一声轻笑带着帘波微漾,像一只透明的蝴蝶,很妩媚地,在空气中游离飘忽。
“姐。”
引线俏生生的进来,一件宽大的素白长袍迤地。
“这么多的鞋子!”她的眼睛定定地落在木箱上,俯下身去细细看,竟是一片片厚厚的、嵌满珍珠宝石翠片的椭圆形物件,上面用各色丝线金银线绣满了精美细密的图案,花草鱼虫无不生动。引线伸手拿起两件,那圆圆角上还缀着金铃和红绒球。
随手翻开里面散发着香味的楠木匣,露出一件茜红衫子,上面压着一柄莹洁清澈如同秋水的翡翠头簪。引线从未见过这样精美绝伦的制品,她呆呆地看着碧绿的簪子,露出迷惑的表情,再抬头看穿针时,目光变得心不在焉,如坠梦中。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落选了。”她走到穿针面前,灵活地坐在床沿上,面对面朝着穿针。
脱了外衫的穿针,刚擦洗了身子,露出的脚背,凝脂一样的肌肤洁白无瑕。引线低头注视着穿针的脚,弯下身用涂得光艳的手指抚住,极轻柔地摸娑着。
“挑选女子的脚,如果只求其窄小,当然可以一目了然。倘若想精挑细选,又想尽善尽美,那就比挑脸蛋难了,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晋王爷真有福气,…小脚的功用是什么?它若是生得瘦若无形,便会让人越看越生出怜惜之心,这是它在白天的功用;它若是生得柔弱无骨,便会让人越摩越想抚摩,这是它在夜里的功用…龚穿针,难得你生了一双翼国最好的小脚不是吗?”
穿针此时才如梦方醒,将双脚缩后,有气无力道:“线儿,哪来的这套长篇大论?这时候还开姐姐的玩笑,你没看我够难受的了?”
引线清澈的眼里没有一丝阴影,带了孩童似的天真无邪。
“我是刚听爹在自言自语呢,你知道,他今晚喝了很多。”
穿针苦笑:“这五百两银子到手,我又可以在他眼前消失,他自然高兴了。”
引线也不搭话,兀自取了一只缀着红绒球的在自己脚上量试了一下,咯咯笑起来,又不管穿针的反应直往她的脚上套,不大不小竟套上了,引线笑得更欢了:“尺寸正合适,你的脚被量过?”
穿针摇了摇头,引线还想说话,龚母进来了,看见引线手捏着绣鞋,吃惊地问:“线儿,你在干吗?”
“娘,我也要小脚。”引线娇嗔,站起来移往外面让龚母进来,“我也要见晋王爷。”
“好了,别闹,快去睡觉。”龚母拍拍引线,眼看着她出了门帘,才将眼光落在穿针身上。
“针儿,别怨娘,娘也是没办法。”龚母叹口气,坐在引线坐过的位置上,眼望着一整箱的锦绣发呆。
穿针垂下眼帘,一手拾起了那个缀着红绒球的绣鞋端详,浮起一丝清薄的笑,幽幽说道:“绣得很好,是吧?”
此时一缕微风从窗外透过,风起影动之际,满箱子奇彩闪烁,翠中映蓝,乌中烁紫,色色斑斓。
玉娉婷 一枝红艳露凝香(一)
晋王府气势恢弘的门楼外戒备森严,两边分别伫立的白玉狮子,姿势傲然地挺立着,手持长矛尖刀的侍卫冷眼观察四周。远远的,一乘蓝呢四人轿正颠过来,为首的嬷嬷挥手朝后面的轿夫喊:“走偏门,走偏门!”
轿子拐向,又走了一段路,方在靠进晋王府后院的高墙外停住了。
穿针一身的茜红衫子,从轿帘内出来,跟着嬷嬷进了偏门。
跨过偏门,便是三面游廊,抬眼看,周围层楼叠院,错落有致,雕梁画栋,令人目不暇接。由东门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南面墙下有几十竿修竹,竹影萧疏,鸟声聒躁。映着这边庭前徭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苍松、碧梧,愈觉有致。
进去,门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人已出来,开着穿堂中间碧油屏门。留心看那屏门上匾额,隶书“荔香院”三个大字。
穿针进了屋门只觉暖香拂面,原来东首一间隔作卧室,挂着绛色纱盘银丝的帘子,垂幔间一张檀木大床,古锦斑斓的铺垫。长案、弥勒榻、书架、古铜彝鼎,布置倒也简单。
进来后也没人同她说话,穿针只管在长案旁坐着。领她进来的嬷嬷已经走了,窗外寂静,不见人影闪动。室内香氲袅袅,燃香的红光自镂空的熏球壳间漏出,隐约映亮了铸金蛇饰的碧颅,向空间吐出缕缕香芬。
此时已近黄昏,西边一抹残红正透过檐角落在雕窗上。帘勾儿一响,从外面进来一名垂髻侍女,端了放着羹肴的盘子,轻轻地放在案几上。
“我叫珠璎,主母命我来服侍姑娘。”叫珠璎的轻声说道。
“主母?”穿针站起来抚住盘子,也是轻声问着。
“陈徽妃啊,晋王妃不在了,王府里她做主。”
穿针听着珠璎的回答一时不能理解,却也不再问,坐在案几旁慢慢的吃。
那珠璎也乖巧,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她用完,并服侍穿针漱口。穿针抹了抹嘴,看珠璎一团和气,便和善地说道:“我叫穿针。”
“姑娘在这里叫珉姬,珠璎已经记住了。”珠璎说着,收拾完就出去了。
穿针脸上好容易浮上来的笑意顷刻褪了下来,她呆呆地站在卧房内,眼前袅袅不绝的烟雾逐渐模糊。
从踏入这道门开始,她其实什么都不是了,也许用了十八年的这个名字即刻让人淡忘。很多人都说穿针这名字太俗,女孩子应该花啊,娟啊,穿针可是喜欢。穿透那个不难把准的针孔,她仿佛看见娘安静地坐在绣房内,五色的线掂在她尖细的指头上,让想像中绚丽奇异的画面一层层的铺开…
引线的笑容是月夜时铜镜里流转的烟波,带一点花蕊含苞时的甜美和情绪大坏时怪怪的冷笑。她把自己房间里装不下的都搬到穿针的房间里,慌得龚母生气道:“你姐姐还没跨出门呢,你就迫不及待的。”
“姐住在晋王府,哪还会希罕这里?她不会来了,要想看她咱们进京城去。”引线得意的笑。
穿针默默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看着两个轿夫将那个装满绣鞋的大箱子重新搬下去。
“大姐,你真的不会来了?”庆洛倒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问。
穿针淡然一笑,一手拍拍他的肩,慢慢地走向院子,朝门外走去。
“姐——”突然一声凄楚的叫,她蓦然回首仰望。
木窗旁站着引线,眼里浸着落寞的暗伤。她含笑向着楼上的引线挥了挥手。
卧房的雕窗漏着芬芳的光,已然一朵初绽的花,漫漫晕开。一颗泪从穿针的眼中如珠坠下,跌进茜红衫子里。随了宫人的吆喝声,她本能地站了起来,迅速地用手背将脸上的那道泪痕抹去了。
玉娉婷 一枝红艳露凝香(二)
浴房里,佳楠盘香置在鹤形香炉里盈盈燃起,如丝的烟雾缭绕。烛光明艳,珠璎提起薄如蝉翼的睡衣小心地熏着。
宫人提着一桶桶漂浮着茉莉香末的热浴汤,小心地倾浇在浴池里。穿针褪尽身上的红罗裙子、丝绣的小肚兜,流泻下如水的青丝。赤脚走入浴池,刚伸腿探水,如被金针猛地戳扎了一下。她本能地后退几步,发出吃惊的呀声。
珠璎带着怪异的眼神看她。穿针咬住牙,倚着池壁拿棉巾轻轻拭着身子…慢慢地,那种灼烫感消失了,趁着氤氤的香气,才将全身浸没在香气四溢的热水中,她慵倦地揉搓着全身,发出一声长长的、适意的叹息。
拭干身体头发,珠璎将熏香的睡衣让她套上了,睡衣迤逦逶地。外面的宫人已经在催着将步辇抬来,穿针由宫人抬着又进了卧房。穿针刚在床沿上坐定,有人用一块红绸带将她的双眼蒙上了。
刹那间穿针眼前昏暗一片,她的心有了一丝的惶惑,只听得匆匆来往的步履沙沙,又有人褪了她身上的睡衣,将她送入锦衾,放下帐帷,想是纷纷悄退出去了,卧室内静若死水。
穿针静静地躺在床上,侧耳聆听黑夜中的动静。
终于,晋王府中,传来了玉漏更滴声,与城里的钟声隐隐相和。
隐隐约约外面有宫女恭声叫“王爷”,她知道那个晋王来了。
“姐,他叫肖彦是吧?”恍惚中引线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除了这个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今晚,她的处子之身,那个花了五百两银子的身子,就要完完全全交到这个叫肖彦的男人手中了。
有顷,黑暗中,有人掀帐登床。
她努力睁大眼睛,恍惚间有火光摇曳,映得满眼红彤。而那人就在红绸的一头,那样的近,近到了呼吸可闻。灼热的鼻息绵绵拂过她的脸,带着一股暖香之气。
穿针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激跳声,正不安着,盖在身上的锦衾猛然被掀开了,她姣好雪白的胴体暴露无遗。穿针浑身抖瑟了一下,不由自主将双腿盘起,不知所措地,僵硬地等着。
时光可怕的漫长,在无底的静默中,那人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似是一声深沉的喟叹。他的唇柔软温暖,轻轻慢慢的,不怎么经心的吻落在她的胸前。
穿针的口微微张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低吟声…他的呼吸愈来愈沉,手指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肌肤,最后抓住了她的脚,温柔地抚弄,掌心的温度透过滑润的脚背传入她的心尖,她竟起了一身酥麻。穿针的手缓缓举起,想摆脱,又不敢摆脱,手指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别…”终于她发出了声,手无力的垂下,落在平滑柔软的缎面上。
那人的手突地抖了一下,使劲地抓紧了她的脚,一刹那又松开了。
穿针感觉那人正迅速地离开了床,她下意识地攥紧被的一角盖住了身子。
屋内静极了,只听见那人出去的步履声交缠地轻响。
穿针迷蒙地想着发生的一切,听着宫漏声滴滴答答,过了很久总算迷糊过去了。
玉娉婷 一枝红艳露凝香(三)
黎明之际,珠璎解去了她头上的红绸。穿针睁着还是惺忪的眼睛,见到室内摆设如旧,鎏金烛台上燃尽的蜡烛被撤了,细碎的晨光从雕窗撒入,金粟铺面一般,让她依然沉浸在半昏蒙半清醒的状态中。
她呆呆地站在铜镜前,穿上睡衣的自己亭亭玉立。手颤颤地从胸口探索进去,那里留有那个人的吻痕,还有心跳加速的声音。
“姐,他会喜欢你吗?”引线的声音再度在她耳际嗡嗡回响。那个人抽身走了,不知道是她做错了,还是他想起了什么。没有人进来让她喝按规矩要喝的苦药,一切似乎都没发生。然而,她不免心内惶恐,不知这似梦非梦的情景在今夜是否再度降临。
珠璎手捧着一叠五彩衣服站在后面,轻声唤她:“珉姬姑娘。”她的声音比昨日多了点恭谨。
穿针回头,眼光落在珠璎的手上:“这是什么?”
“主母让我拿来给你的,要你今日穿这件。”说着,珠璎将手中的衣服放在床上。
穿针谢了,拿起象牙梳慢慢地梳理头发。
梳洗完,围绾上了一条百花单丝罗笼裙,笼裙上的百花纹用针线勾绣边廊,她站在铜镜前,如一片杂花浮现在清雾上,纤细的腰身周围轻轻荡漾。一个朦胧的念头骤然浮起,徜徉不去。
他仅仅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小脚吗?
隔着雕窗望去,庭前徭粟、虞美人红香腻粉,花影横披,栏畔几丛凤仙,百叶重台,映着屋角碎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一只金丝雀扑棱棱的飞在梨花树上,又似惬意又似留恋地张望着,又飞速落到花木丛里,沿着碧油屏门碎走了几步,飞扑着翅膀停在“荔香院”三个大字上。
穿针迷茫地注视着金丝雀尖细的脚,游丝似的叹了口气。
夜幕降临的时候,穿针忐忑不安地坐在烛影下。珠璎进来了,顺势把烛芯挑亮了些。
“珉姬姑娘自己歇着吧,今晚晋王去邢妃院子里了。”
穿针谢了,从收拾好的箱柜里拿来折得平整的白丝罗,她还没将母亲送给她的这块方料捂热,第二天就得到了去晋王府的消息。白丝罗柔软平滑,如女子身上细腻的肌肤,如果绣上花蕊间以春水绿叶,且以金银线钉绣边沿,将是何等的秀丽。
珠璎看她不说话,倒起了好奇心,在后面说道:“没料到你这份安静,一日内倒谢了我两次,你却什么都不问,真是奇了。”
穿针淡笑道:“我不知道问什么,就不问了。”
“你可以问我陈徽妃、邢妃是些什么人,咱虽不是多嘴的,看你这般不说话,却闷得要死。”
“我也不是什么人。”穿针依然淡笑。
珠璎点头,有些自言自语:“这倒也是,府里就三个妃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身份想见到她们也难,不如我先陪你,晚些再回去。”
穿针听了深受感动:“妹妹多大了?”
珠璎一愣,随即含笑回答:“过十七了。”
穿针想起了引线,不自觉地将手举起,想去抚摸珠璎的头发。这时,隐约见窗外琉纱宫灯绰动,接着有宫人喊:“珉姬听着,晋王召幸,速去准备!”
慢声拖长,接着寂然无声。
玉娉婷 一枝红艳露凝香(四)
“王爷从邢妃那里回来了。”珠璎自言自语一声,又急急忙忙陪了穿针去浴房。
浴房离晋王所在的寝殿有一段距离,这夜的天色很阴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有凉风袭来。穿针照例半倚在步辇上,宽大而厚实的披巾将她娇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
西边有池水一泓,水流纵横,波光粼粼,两岸被宫灯赤霞朱锦地燃映着,便是芙蓉洲。顺着游廊曲折委蛇而行,见结构幽雅曲深的晋王寝殿。
步辇刚在外殿落下,穿针便被迎面而来的宫人用红绸带蒙住了双眼。
穿针由宫人挽抬着进了内殿,顿觉清香扑鼻。
“王爷,来了。”宫人恭声禀告。
“放着吧。”她终于听到了年轻男子的声音,很浑厚,带了浓浓的鼻音,和几分慵懒。
穿针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外面好像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风也起了,摇曳树叶沙沙响。清晰的声音只是片刻,她就被晋王近似粗野地压在了床榻上。
她立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腥味,至尊至贵的人喝的酒也是极品,其气馥烈,此时掺了室内的龙涎香、花香和流动的热气,一阵阵拂入穿针的呼吸之中,反结成一股难以言宣的闷气,梗得难受。
她的腰被他紧紧勒着,蓦然间,他的唇贴在她微微起伏的颈窝上,唇里喘吁着一个强壮男子的****,灼热的气息轻颤着,滑过她的喉咙,一直缓缓往下,往下,拭不清的挑逗。
穿针竭力睁着眼睛,很想近的看到那张脸,那张她无法想像何种情绪的脸。可眼前太黑暗了,宫人蒙眼的时候想是施了力,她甚至感受到眼皮的胀痛。她不自禁地抬手,在空中伸出拳头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水汽慢慢蒙上了眼睛,红绸布上的湿点一层层的洇开。
模糊中,她听到了一声嗤笑,笑声从那人的鼻中穿过,沉沉的。她无助的样子定是惹得他有了情兴,她想像着他用牙齿咬系在睡衣上的丝绦,带了讥诮与冷酷的笑意…丝绦咬开了,迷乱的低呼声中,她柔和起伏的曲线暴露在烛光下。
他温润的舌头沿着她的颈一路吻下去,每一寸肌肤,他甚至用牙齿咬扯一下,似乎带有一种难隐的痛楚和渴望。
穿针急促地喘着,偷偷将双脚躲避到床的一侧,已经来不及了,他已探手过去,一把抓住,手很重,肆虐地揉拧着。
穿针只觉得一阵窒息,一层一层升起的战栗,她的头开始摇晃,极剧烈的,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饮泣般的呼声脱口而出。
“不要…”
“不要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极低沉,而穿针分明辨别出浓烈的戏噱腔调。
他嘴上这么问,手和唇却是不想停歇的。穿针没有挣脱,也不敢挣脱,无奈的泪水再一次蒙上了她的眼睛,红绸布彻底湿透。
“你要什么?”他放缓了手劲,含糊地问。
她咽了咽,鼓足勇气说道:“我要把红布条拿开。”
他闻言停止了动作,从她的身上迅速地起来。穿针不安地等待着,不久他冷冷的声音近似命令:“把衣服穿好。”
穿针摸索着将散开的丝绦系拢,耳听着他在唤外面的宫人:“来人,把她送回去。”
外面稀疏的雨下得密了,偶尔有一阵小风嗖嗖刮过,甬道两边的树轻轻地摇动些许,树叶悉悉梭梭声中,夹杂着步辇撑起的油布伞顶的水珠飘过,丝丝缕缕洒到穿针的肩上,脸上。穿针抬头感受着那丝清凉,那股清冽缓缓渗透到了内心,心尖处竟有了一种莫名的颤动。
她情不自禁更紧地蜷住了自己。
玉娉婷 禁门宫树月痕过(一)
三天过去了,晋王不再出现。
月如弓,独上西楼,正是东风临夜冷于秋时。穿针静静地站在碧油屏门下,月色如雾,她的眼睛也如雾。
远远的有隐隐丝竹声传来,今晚晋王府有宴会。听珠璎绘声绘色叙述,宴席开在芙蓉洲露天中庭,朝中重臣携女眷应邀前来,金碧珠饰累累,宴席几乎排到了洲边亭内。看外面竹影扶疏间有朱衣宫女匆匆而过,暗香轻缭,想必真是奢靡繁华到极致的景色。
今夜的穿针不同与往日,那柄插在头上的翠绿簪子不见了,只是懒散地披着长发,发尾用饰条打了个结。茜红衫子在月夜里迎风轻摆,像一只透明的灯笼。
烟络楼宇,锣鼓嘈嘈切切,隔了水榭的繁华之中,有好戏一定开唱了。
夜幕下笼成九重深梦,她恍惚感觉自己陪了母亲来到简陋的戏台下,庆洛搬把长凳挨了个位置。台下的他们喜滋滋地看着,渔翁正放下手中的鱼杆,莲花瓣缓缓绽开,众人喝彩声中,扮演小仙女的引线从莲心里出来,没有璀璨流转的衬托,俏丽活泼的小引线却教台下的人们如痴如醉。
即使她整日对你蹙眉以视也好啊!她不知道闻惯了韩岭村泥土清香的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总是想着许多事,泥石路两边的嫩柳、母亲坐在绣房里、龚父无休止的谩骂、对引线庆洛的牵挂…满满地填了她的每个白天。然而,在午夜梦醒时依稀感受温润的唇在胸前移动,还有那双不安分的手,心中就百般煎熬,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惊悸难度…
眼前满树幽香,满地枝叶横斜,等自己成了残花败柳身,还能消得几度东风,几度飞花?现时现地现处境,上有父母,下有弟妹,皇命难违,她只能这么做。
穿针扶着墙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怅千般怨,到最后只化成一记哽咽。
“珉姬姑娘,”珠璎提着彩绢宫灯从树荫方向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站在这里?”
穿针眼里的忧伤还没消退:“没事看看,戏要唱通宵吗?”
珠璎却误会穿针的意思,暧昧地一笑:“王爷说散了才可散呢,你若是等消息不如一直往右走,迂廊那边若是有公公过来,晋王就会召你。”
穿针摇头,温婉的回答她:“你回去吧,我也歇了。”
珠璎笑道:“看你一天到晚呆在院子里闷闷的,前面平时少有人,你过去走走不碍事,没人注意你的。王爷心思谁都捉摸不透,你先等等,我去陈徽妃那了。”
说完便将灯笼交给穿针,径直转身而去。
穿针提着灯笼怔忡良久,灯笼里的烛火几乎燃得尽了,一片昏黄的光芒。她终于慢慢地离开屏门,朝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