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眉目间竟有七分宋大哥的影子。
然后才忆起,宋大哥说,他拿她当小妹妹;冷凝月说,香巧你快回家去,娘在等着你。
难道他们是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
她望着冷成胜,毫无血色的脸更加白得吓人,双眼流露出一种恐惧来。“他们真的是我哥、我姐?”她的声音飘忽。
“是啊,凝天还一直为赶你走后悔呢。”费嫂悲喜交集,只顾擦拭眼泪,掸了掸她褶皱的衣衫,招呼冷成胜道,“这孩子想是累了,你去烧点水,让她洗个热水澡。”
冷成胜连忙应了,提起水桶进了厨房。费嫂睁着红肿的眼睛,抬手持去香巧耳际的发丝,怜爱之情从唇角、眼角蔓延开来。“可怜的孩子,都是娘害苦了你。”香巧紧紧地抽噎一声,悔恨、痛苦、哀伤排山倒海席卷全身,她再也控制不住,扑通跪在费嫂的面前,抱着费嫂的双腿嚎哭出声!
“娘… … 香巧错了!”
她是错了。
对自己的亲姐姐,对自己本应至高至洁的贞节。
又是一场雷雨。
雷雨下得急促,雷声从天际滚过,转眼又放晴。暑气早已浇得踪影全无,雨后的阳光总是刺目的,小轩室外面全是花影,绿连天,风漫卷,斜阳映得草色蒙蒙一片。
凝月精神盼肤地坐在门槛上,肖焜为了避阳,吩咐轩外的屋檐下垂了湘妃竹帘,阳光的碎点透过竹帘的罐隙,洒在乌光结实的青砖上。
远处,隐隐有孩子的欢笑声。
凝月抬眼朝荷花池对面望了望,孩子欢快的小身影从凉亭一闪而过,杜氏笑着款步而行,她突然看见了轩室外的凝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她迟疑了片刻,客气地朝凝月额首示意,继续前行。
杜氏的身影隐没在花荫下,只有她和孩子玩耍时愉悦的笑声时不时地传人凝月的耳里。
无端的,凝月的心头一震。
她不自禁地抚住了自己的小腹。
说不清是什么,她预感到了。空落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拧住,纠结得生生地疼,她无声地叫唤,眼里是薄薄的一层雾。
“肖衡,你不可以扔下我们的… … ”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孩子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一缕一缕盘绕在骨血肌肤上。她忍痛闭眼,肖衡充满激情的脸庞恍惚着,往日的时光纷至沓来,越去想,痛楚和哀伤越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她的神经。
耳边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再睁开眼时,只见肖焜负手站在自己的面前,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
刹那间,挡也挡不住的仇恨如潮水般涌至,凝月冷冷地与他对峙,然后站起身,抬脚想进人室内。
肖焜抬手抚摸竹帘,似是无意间说话,“殷雪玫死了。”
蓦地,凝月的心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人,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室内渐渐地暗了,一切模糊得如在云雾里。
“是你杀了她。”凝月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她是个弱女子,你连她也不放过。”
肖焜不以为然地接口道:“杀她的你也有份。”
凝月气得差点儿窒息,双手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
肖焜的语调有点儿挫败,从喉间发出叹息似的话,“我总是想,你不就范于我,庆陵王府还有个雪玫,我很乐意见她。没想到她还是个烈性女子,可惜了。”
凝月的视线慢慢移到肖焜的脸上,幽深得如同一把匕首,直刺他的心里去,肖焜渐渐有些不支,垂下了眼帘。
凝月昂首挺胸,径直进了轩室。
对这种人,她不想多说一句话。
她彻底看透了他,正如他也看透自己,她同样也是个烈性女子。
殷雪玫死了,她有朝一日也会死。
殷雪玫愿赴黄泉去见肖衡,她何尝不是?只是可怜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心有不甘地仰起头,眼眸深处一片凄凉。
天色又黑,一盏盏琉璃纱灯,在安定王府的青石道、廊檐下流动着浓浓的华光异彩。安定王妃杜氏有点儿倦了,唤过贴身侍女,早早地人寝宫安歇。
侍女落了纱帘,不平道:“娘娘,王爷今夜又出去了,他已经很久没来了。”杜氏微怔了一会儿,她本是个雍容典雅、恰守宫规的女子,幽幽地叹口气,“朝中有大行动了。”
“王爷放着那个女人干什么?奴脾看她分明不从的样子,王爷真有耐性。”杜氏信步走到窗前,通往小轩室的灯亮着,透着残月般迷离的光晕,枝叶摇曳,像女子薄纱一样的影子。
“王爷也有梦… ”杜氏沉思半晌,终于悟出点什么,“有一次她跟庆陵王游玩王府,当时庆陵王朝她发脾气,我就感觉王爷的眼神不对了。唉… 她要是死了,也让人羡慕。”
“王爷会让她死?”侍女反而恐怖起来。
杜氏上了床,疲倦似的闭眼良久,说道:“梦是虚的,权势握在手中才是实的,男人真是不可捉摸。”
外殿传来内侍的声音,“启察娘娘,香巧姑娘求见。”
“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你告诉她,明日再来吧。”杜氏有点儿不耐,吩咐侍女落了慢帐。
“香巧姑娘请求娘娘允许她见一个人。”
杜氏一愣,沉吟道:“香巧可怜,要是晚一日被殷其炳发现,也不至于失身给他。如今御史府被封,她从小伺候的小姐也没了,冷凝月又长得像她的小姐,大概哭诉来了。”
杜氏起子冷悯之心,轻声吩咐道:“就让她们见上一面,先搜搜她的身,省得惹事。”
香巧今晚穿得最精致,虽素淡,前襟和袖口绣了含苞待放的兰花。夜幕下的她娜影飘动,夜风扑鼻而至,她的眼眸里流动着伤感。
她走得很快,直想飞到凝月身边。
小轩室里亮着灯,她的眼前渐显模糊,连呼吸都停止了。
“香巧姑娘,时辰不多,你进去说会儿话就出来,不然老奴担待不起。”内侍挥手示意她进去。
香巧垂头应了一声,推门而人,又回身掩上了门。
烛影飘忽,凝月正坐在案前仔细地蘸墨书写,抬眼看见香巧,一时嘴唇微微发颤,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香巧… … ”
香巧哀痛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一直走到凝月面前,不顾一切地跪下了,“姐姐… … ”
泪水顷刻漾在凝月的眼中,她的双手抚摸着香巧的脸,激动地抱住了她,“好妹妹!”
“姐姐!”
香巧抽搐着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告诉给肖焜的,我真该死… ”“香巧,别哭,别让他们听见。”凝月擦拭着香巧脸上的泪水,自己也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不怪你,肖焜迟早会知道的。”
“姐姐,你怎么这么瘦啊?爹、娘见了一定心疼。”
“爹和娘好吗?”
“好,他们就是记挂你和哥哥。”
凝月紧握着香巧的手,凄楚地一笑,“馥江一战,不知道哥逃脱了没有,要是全家人都在一起,该多好啊劝香巧,姐姐以后不能孝顺爹娘了,你随爹娘回柳溪坞去,好好过日子。”
“不… 都是肖焜这个王八蛋!还有殷老头!他们全该遭天谴!姐姐,你不能死,你比谁都聪明,你要帮全家人报仇,帮香巧报仇!”香巧眼里冒着仇恨的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凝月摇头笑着,抬手轻轻拢过香巧的发辫,灯影转过眼眸,满是不舍。烛光燃得室内忽明忽暗,姐妹俩相依相偎地拥在一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香巧满足地闭了闭眼,双眸如同两颗水晶,变幻着异样的光彩。
“姐姐,我能跟你换件衣服吗?”终于,她抬起脸,看向凝月。
凝月含笑,温柔地点了点头。
香巧的衣衫带着兰花的清香,凝月很感动,她转了个身,现出一个嫣然的笑容。
极大的一颗泪水,从香巧的眼角淌落。她秋觑了一声,用手背拭去。“姐姐,你能让妹妹看看你的真容吗?娘说,你原来不是这个模样的。”
凝月呆了呆,才缓过来。她差点儿忘记自己是谁了,连自己的妹妹看见的,还是那副千娇百媚的面容。
她就是以这样的面容从容赴死,没人会知道她是柳溪坞的采茶女。这样,不会站污柳溪坞的名声,对家里人都好。
横竖都是死,死得越简单越好。
她淡然笑了,慢慢伸出手,揭开了脸上的面皮。
香巧痴痴地看着,抬手抚住姐姐的脸,似要把所有的印象全部装进记忆中,“姐其实也很美。”
凝月被香巧的话逗乐了,她看着香巧拿起那张面皮,在烛光下端详,然后转到莺凤镜前,调皮地抹到自己的脸上,“是这样的吗?”
她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性,凝月不知是计,还帮她整理了几下,怜惜道:“有张美丽的脸有啥用?常言道,红颜命薄,殷小姐不照样死了?”
“那姐姐呢?姐姐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人!”
香巧快步走到案前,伸手端起了案上的砚台。一整面纹路雕刻精细的砚台,砚墨调得浓稠,在烛光下透着幽黑的油光,凝月还没缓过神来,眼睛下意识地一闭,那道油光如铺天的黑幕泼在了她的脸上。
与此同时,两个人尖叫出声。
外面的内侍闻声冲了进来。
“把她赶走!她是疯子!快把她赶走!”香巧指着凝月,嘶声吼叫。凝月的视线模糊不清,迷蒙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扭在了地面上,双臂钻心地疼痛。更让她钻心的,成了殷雪玫的香巧兀自站立着,她不停地挥舞着手,嘶哑着声音激烈地叫喊。
几名内侍拖着凝月,既是浓墨迷糊了她的眼睛,那近乎嘶哑的声音也无法从心底抹去。
“姐姐,你不能死,你比谁都聪明,你要帮全家人报仇,帮香巧报仇!" 和风吹拂,凝月一个冷战,才发现自己躺在安定王府门口。王府内外影影绰绰有提戟的宿卫,白玉雕琢的虎狮狰狞地盯着她。她挣扎着想起来,一股悲凉的气息夹杂着硬咽声,浪一样的从喉头奔涌而出。
“香巧… ”
临近八月初,天气清爽,暑气开始退了,而那场京城最大的风暴已到来。此时对朝中大臣来说,正是惶惶无计的时日。安定王肖焜执掌朝局以来,精力过人,八面玲珑,储君位子坐得有声有色,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折腾,所有曾经与宋鹏暗中勾结的大臣被一网打尽,其中自然包括御史大夫殷其炳。
殷其炳的罪状是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贪赃枉法,每一条罪行都是掉脑袋的。御史府被搜出大量的金银财宝,由文职执事登录,一并收归国库。
暮色时分,肖焜人宫拜见雍武皇帝,商议如何处置殷其炳。雍武听得仔细,颇为震怒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有大奸大恶之心,御书下去,数罪并罚当处绞刑。”
“冷氏女子与宋鹏流靡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大翼正道,即加叛逆大罪绞之。”
皇后自从小儿子死后,精神颓废,这次听得肖焜细说,惊得半晌才说道:“原来庆陵王府的雪玫是假冒的,这个殷其炳欺君犯上,太大胆了!若是传出去,简直是皇家奇耻大辱!”
那日,当太阳爬上东方山源,十几辆囚车隆隆地出了刑部监牢,在宽阔的官道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京城里万人空巷,囚车经过之路,拥满了观望的庶民百姓。万千人众默默凝视的目光中,高头大马的年轻安定王与长相威猛的监刑官径直过去,接着后面便是如潮的欢呼声和咒骂声。
犯人们囚衣破旧黯淡,老少参差委靡不振,与往日嚣张强势的气焰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清一色公人衙役在囚车两侧展开,破锣碎鼓声震得犯人们脸色青白。
殷其炳两鬓霜白,如同枯发的幽魂,他仰天神经质地大叫大喊着,“雪玫啊,你为什么不帮帮你爹爹啊!你死了,你爹爹也快死了!”
后面的香巧听见了,她痛快地狂笑出声。
“殷老头,你也有今天!”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尽管她本该鲜艳的生命即将永逝,能够代替自己的姐姐,也是高兴的。
她遥望茫茫人海,一时泪眼蒙陇。
爹、娘和凝月就在人群里,他们相互搀扶着,努力地朝这边挤来。香巧含泪笑了,眼里掠过凄清。
这尘世,是如此令人留恋,她留恋自己的家人,和那几双悲戚痛绝的眼睛。从有记忆起,别人都说她古怪邪气,到现在才知道,她人生的旅途也有过紫藤花般的美丽。
她一路行,一路回望。
只有这一刻啊,只有这一刻,他们距离那么近,近到几乎可以团聚了,命运又将他们分开。
“别了,亲人!”她低低地喊着,她的声音被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淹没了。绞刑架下的肖焜一如既往地挂着平静的笑,阳光耀目,京城微微有了秋意,九龙鼻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犯人一个个被押上绞刑架,身穿宽大囚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她的步履有点儿吃力,嘴角却隐隐带着一丝轻蔑。
他凝视着她,朦胧地记起那个皇宫里的相遇,她朝着他粟然笑了,从他身边无声地走过。长袖抖落身上的碎阳,她的背影似芙菜出绿波,在清风里渐渐化成一道艳丽的风景。
而他,就是个情窦初开的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远去的背影,念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
他有些恍惚地出了刑台,眯起眼来看着天上,碎金的阳光洒进眼里,迷得他不能睁开。
“王爷,时辰到了。”
监刑官站在后面,等候着他的回话。
肖焜紧紧皱起眉头,手指轻按住额角,那里似乎有条无形的钢鞭不断抽打着他。良久,他缓缓开口,语调冰冷的、平静的,“送他们上路吧。”
他依然闭着眼站在那里,后面传来哭声,哀叫声,接着一片惊呼,围观的人群潮水似的四下涌开。
他慢慢睁开眼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远远地隐约有乌鸦的叫声,如泣如咽,长风如一道剑光流畅地吹过,空气中似乎有呛人的血腥气。肖焜没有回头,径直上马前行。风吹落叶片片,掉在他难掩惆怅的身影上。
八月皇城的那场风暴就这样落幕,雍武的朱笔落在批文上,调任、罢黝、充军、升迁… 肖焜在忙着整肃朝纲,大翼国繁华似锦的场面依然锦绣般铺在人们面前。
凝月陪着父母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乱葬岗的山坡上草木萎姜,风儿穿梭于残叶花枝间,落红飘满了一地,没有一点儿声息。
他们找到了香巧的遗体,费嫂撕心裂肺地哭着,满山坡全是哀声回荡。凝月跪在妹妹的身边,很小心地想掀去香巧脸上的那张面皮。
面皮已经赫在了她的脸上,牢不可破。
这才想起宋鹏说过,人死了,这张皮就失去了活力。
凝月的手指隐隐轻颤,心中的哀伤如潮如水,竟无法抵挡,她伏在香巧身上嘶声号哭。
秋风又起,紫藤花在轻摇,娇艳活泼,恍如香巧含笑远去轻盈的身姿。
冷成胜背着香巧走向马车,费嫂在后面扶着,他们决定带着香巧回柳溪坞去。
凝月在后面跟着,看着眼前凄凉的情景,眼神就模糊开去,满是雾气。
有个小男孩朝她走来,渐渐和豆子小时候的模样重合,凝月呆呆地望着,直到男孩不客气地问她:“你叫凝月?”
凝月略带疲倦地应了一声,男孩将一团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塞到她的手里,“有人让我送这个给你。”凝月诧异地想问,男孩二话不说就跑开了。
四顾无人,凝月才放心地打开了纸团,眼瞧上面的几个字,双眼里亮光一闪,竟是惊喜万分。
“哥哥!”
有些许温暖从眼里溢出,她看着父母下坡渐行渐远,疑惑如缭绕的藤缠在心里。
哥哥为什么不出现呢?
她能断定,香巧上法场的时候,哥哥肯定在观望的人群里,他分明看见了她和神志悲痛的爹娘。按凝天往常的个性,他会跑过来与全家人见面的,甚至对香巧无辜而死做出冲动的反应。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小心谨慎,不肯轻易露脸?
他只写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其余却是只字不提。
凝天曾经是宋鹏的红人,虽然用的是假名宋淮山,到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他这时候出现在京城,自有他的理由。让她欣慰的是,凝天那次跳江,真的成功逃脱了。
父母听说她暂时不想离开京城,一时惊诧不已。费嫂道:“凝月,你是有身孕的人,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香巧岂不是白白替你赴死?”
凝月安慰道:“爹娘放心,女儿办完事就回去。京城地方我熟,没人认得我的面貌,说不定还能跟哥哥一起回家。”
凝天一直是冷成胜夫妻日夜牵挂的,闻言都不吭声,费嫂又是一阵无声的流泪。
凝月面向香巧,韶华的妹妹似是沉睡,梦也酣醉,她与豆子是龙凤胎,睡去的笑庸竟是一模一样。凝月将麻布盖住香巧的身子,颤抖着唇片,“把香巧葬在豆子那里,这样他们好做伴。”
语意凄厉难抑。
她站在路边,抬手作别,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直直向南融成一片落寞的残影。
风骤然大起,吹起她单薄的衣裙,腹部依然平坦如昔。
时值正午,白云万里动风色,远近层林尽染,毕竟是郊外。
凝月顺着官道来到破旧的祠庙时,进香的寥寥无几,她走到祠庙后面,竟是寂寂少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靠在槐树下,凝月窈窕的身影在地面上移动,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凝月!”
“哥!”
凝月几乎是扑过去摸住对方的双臂,上下打量着,硬着声音道:“哥,你总算没事,爹娘可以放心了。”
“我跳江后,碰上浪急,一直躲在船底下。”兄妹相逢,凝天也激动,眼里也有泪光浮现。
“可是香巧替我而死… 你没听见她叫你一声哥哥… ”凝月哭着说。他的眼神里闪过一道极冷的寒意,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沉着,他狠狠咬牙道:“宋鹏老狐狸骗了我们!还有肖焜这坏蛋,香巧是他杀的,此仇不报非君子!” “如今是肖焜的天下,凭你我微薄之力,如何报仇?”凝月苦涩地说道。凝天面色稍雾,竟有得意之色,他一把拉住凝月,环顾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凝月猛地一震,凝重的脸颊失了血色,连着声音都是颤抖的,“是谁?你带我去见谁?”
“凝月,你向来是最聪慧的,馥江一战后我曾经找过你,只有你能救活他…”凝天语气沉重,有点儿犹豫。
“那人是肖衡对不对?他没死,他真的没死是不是?”凝月扶着哥哥的手臂剧烈地晃动,阳光总是灿烂得一塌糊涂,照得大地姥紫嫣红,鲜艳荡漾。
一开始她就不愿相信,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没绝望等于有希望,她宁愿在虚妄中活着,在她心里,他一直都在的。凝天点了点头。
凝月松懈下来,湿润的眼里映出肖衡英挺的身影,她终于浮起一缕久违的笑,“他还好吗?伤得怎样?”
“他要是好,肖焜这家伙还会威风八面?”凝天脸上始终没有笑意,哼哼道,“走吧,见了再说。”
一股寒流陡地蹿人凝月的心骨,凝月脸上的笑意消失,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她不敢多言,只顾被凝天拉着,向山间走去。
翻过山路,远远望见烟波浩森的馥江,六月初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已经不见痕迹,放眼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白帆点点。凝天带着凝月继续往大山深处走,一路叙述着他的馥江险境。
“… 亏了我躲在船底下,不然肖衡这小子肯定没命。当时肖衡跟宋鹏干起来了,我还在叫好呢,心想等肖衡灭了宋鹏,冲你跟肖衡的关系,我也有出头之日不是?谁知半路杀出肖焜来,我亲眼看见这家伙命令他的手下放冷箭,真恶毒,还亲兄弟呢,皇家比平民百姓恶毒多了。争权夺利,血亲相残,真不敢相信。”
凝月并不说话,听着凝天继续说道,“我抓住肖衡的身子,顺着浪浮出江面,运气也好,浪头把我们送到了对岸。我背着肖衡上了山,没多久自己也力气全无,探探肖衡没了气息,以为他死了,想拔了后背的箭,刚巧有位猎户经过,他说此人还有救。”猎户扛起肖衡便走,大山深处是一座破旧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除了唯一一张木榻、几个陶罐之外,一无长物。猎户说,每逢打猎他就歇息在此,他在屋角吊起陶罐,让凝天拣来一堆干树柴生火煮水,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又从屋角砖洞里摸出一包草药,在陶碗中捣成糊状。
凝天再次提着热水进去时,猎户已经脱去了肖衡的血袍,拔出了箭,用弯刀刮掉淤血,敷上草药汁,并用白布绕身而过。虽然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看着血糊糊的肖衡,凝天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
猎户出去了,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肖衡,等一切做完,凝天依着猎户的吩咐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了一个时辰,撬开肖衡牙关,硬是灌了一大碗。
七日之后.肖衡终于醒了。
“唉,一言难尽。”凝天诉说到此,一声感啃,却见凝月已是泪流满面。“他是我的夫君,危难之时,我却不在他的身边,愧对他啊!”凝月哭得不能自制,连走路都吃力。
凝天反而安慰起妹妹,“你也自身难保,怎么救他?好了好了,他是庆陵王,又是我的妹夫,我先替你伺候着。等他痊愈了,杀回京城去,我还等着他给我记功授职,给香巧报仇呢。”
他们搀扶着走,映人眼帘的是成簇成簇的枫树,成群的蜂蝶翩翩,山鸟欢快地鸣啾,此起彼伏。山风带着清凉,徐徐吹拂着凝月的头发。
凝月觉得周身一下子热起来。
她脚步急促地朝破旧的院落走去,绣鞋每踩一步,就是寒辜的清脆响声,一声声仿佛落在她的心上。淡淡的青草香令人欲醉,凝月继续向前,脸上是灿然的神情,她想象着他含笑张臂拥住她的情景。
不是梦,多好啊!
他立在院落中间,面前是一堆叠得杂乱的大石头。他正俯身,用双手吃力地搬起一块大石头,像是力气不济,重重地放了下去。他恍如野兽般咆哮一声,半旧的衣衫被汗水沾湿,强壮结实的胸肌看得见起伏的痕迹。
凝月扶门的手慢慢松开,她抿唇展开笑颜,小心翼翼地向他走去,步履紧促得连自己都可笑。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能跑,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她站在他的后面,伸手孩子气地圈住了他。
“我来了。”
时光往蒋,初夏的时候她送他出门,枣红马载着他乘风而去,马上飘悠的人影渐渐模糊,他在消失之前再次回首,对她喊道:“等我!”
飞花散漫,紫蔷薇半谢,她的眼前蒙陇一片。
肖衡猛然转身,眉目紧锁,一种极为陌生的表情从他眼中一掠而过。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株见光萎缩的枯藤,面色毫无波澜。他再次弯腰搬起大石头,直练得颈脖青筋凸现,又重重地放下,又搬起。
凝月呆愣地看着他,眼中浮起的笑瞬时无影无踪,如凭空泼溅一瓢冰水劈头盖脸,整个人被冻住了。她僵直在那里,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
凝天看在眼里,顿时颓废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绝望地叫道:“完了完了,连你都认不出,这小子怕是废了!”
凝月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在肖衡冒汗的额角按了按,肖衡的注意力依然在大石头上,不耐地偏了下头。
“肖衡,我是凝月,你不认识我了吗?”凝月忍不住哀求他,“这么些日子来,你受了那么多苦,可我没有陪你片刻,你生我气了对不对?肖衡,我来了,我们不再分开,你答应一声啊!”
肖衡的眼睛盯着大石头,浑然不知道凝月在说些什么。凝月悲伤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竟似千斤重石压着,“肖衡,别这样不理我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