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每日,天才蒙蒙亮,她必须起床给肖衡煮药送水,接着又打扮齐整招待宾客,忙碌到三更天还需伺侯肖衡安寝,夜深人静方能回到自己的寝殿。
更让她不堪的是,在这个忙碌的时候,陪嫁过来的采莲、菊仙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丫鬟是她煮药的时候不见的,凝月殿内殿外找了个遍,发现她们的私人东西也不见了,揣摩片刻,料定是肖衡所为。
她进了肖衡寝殿,开口便问:“你把采莲、菊仙安排去哪儿了?”
肖衡懒赖地躺在床榻上,似乎料着她会问,慢吞吞回答:“不要了,我让她们回殷府了。”
“你怎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呢?”凝月有点儿发急,提高了声音,“上次她们还求过我,我答应留下的。再说,她们好歹是殷雪玫的陪嫁丫鬟,对这里也熟了,殷雪玫回来用得着。”
肖衡目光倏地闪过了一道阴霾,挑起了眉毛,“你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放着两个丫鬟多余。”
凝月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肖衡不再看她,冷哼道:“你不是要我配合你演完这场戏吗?人多嘴杂,要是她们发现了,说漏出去对你岂不是不利?”
凝月久久无语,已过了中天的日头在殿内漾起一圈圈的光晕,把床榻上的人染得几分迷离。那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面色仍是不好,微微地泛着白,总是颓靡无生气的模样。
她知道,他一定恨极了她。
榻前放了火盆,炭火红彤彤的烧得正旺,凝月沉默地拿着火钳子,每拨弄一次,炭火跳一下,闪闪烁烁映着她的眼。
他的冷漠本事意料中的事,所以她努力不去回想他们之间曾经甜美的往事。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睁眼看她,她的内心也始终没有丝毫的释然。
然而,每次进入他的寝殿前,她总是有那么无可名状的惆怅,想起他曾经在月夜送她回寝殿,在殿门口温柔地含情而笑…她现在才有点儿后悔,多少个自以为空寂的日子,她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
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就像这缭乱不堪的心事 ,碎碎点点地散开,凝月苦笑了一下。
失神之际,床榻上有了动静,等到凝月抬眼,肖衡已经掀被起身。
“再躺一会儿吧。”
她明知道这样体贴的话等于白说,肖衡是不会理睬她的。
他嗯了一声,含糊道:“今日怎么没客人?”
凝月一时料不到他会这么问,抿了抿唇,浅浅回答:“来得也差不多了。”见他只穿了套月白深衣,便为他穿上轻纱罩衫,站在他的面前替他系颈脖下的扣子。
肖衡闭目,轻抬起下颔。他任凭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肌肤,那股熟悉的如兰气息出自她的身体,丝丝缕缕,纠结缠绕,把他的呼吸都熏得痛了。
突地,凝月的心一颤,肖衡一只冰凉的手覆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他依然闭着眼,那双手如此冰凉,而她的脸却立时发烧似的烫。明知道这样亲昵的动作不属于他们,她应该将其挥开,或者自己抽身而走,可是整个身子却凝在那里,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母后已经回去了,你揭了它。”
良久,他近似命令的声音沉沉而来。
凝月慢慢地抬头,肖衡的双眼掩盖在阴翳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酷。
“不。”凝月下意识地抗拒了,声音在空气中游离飘忽着。
他狠狠地将她拽到胸前,眸光流转间,透出凄厉的光,“揭不揭?”
“不揭!”凝月大声地回答,挣扎着想逃离他。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凝月连站都不能,就被他扔到了床榻上。
凝月惊呼着想起身,肖衡的身子紧紧地压迫过来,眼前是一双透着凶狠的眼,似要吞噬她,转而又变成无边无际的憎恨。
“你不揭,我来替你揭!”他死死地压住她,双手捧住她的头,拇指粗暴地在她脸上摸搓着。
凝月尖叫起来,双手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脸。而肖衡几近狂乱,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点,力道又是残忍的,切肤的痛火燎般烧灼着凝月,她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
“我揭…”凝月终是没了力气,她痛苦地表示降服,手指缓缓撕开整张脸。她闭上眼睛,却挡不住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一丝一丝的凌厉穿刺整条心。她竭尽全力地忍耐着,灼痛的脸伴随哀泣声幽幽地抽动。
肖衡停止了疯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不算美丽的脸,似要把它刻人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小心地抚摸,他的动作变得羽毛般的轻巧细腻。
“痛吗?”他的眼光飘忽,声音软得犹如梦呓。
凝月痛楚地摇摇头。
他的唇已经压迫过来,温软的舌探进了她的口,狂野地寻觅,贪婪地索求,熟悉而缠绵的吻。
“是你吗?是你吗…”他眯起眼,迷乱地说着,感触着她柔软的心跳,魂魄放佛坠入迷梦中,只余下那一股他吻都吻不够的甜腻的芳馥。
凝月青瓷光洁的脸上恍惚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黯然回答他:“我是冷凝月。”
他惊醒过来,直直地正视着她。凝月在他失神时用尽全力推开了他,只留下他呆呆地愣在那里,自己发疯似的跑出了寝殿。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庆陵王妃一时人迹稀疏,悄然寂静。凝月B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就是芙蓉洲,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暮色下迷迷蒙蒙的天光云影,也倒映着环洲一带匝地的垂杨,一簇簇如云如瀑。凝月静静站立在洲边,望着耀眼的绿,若有所思。
回忆中,如镜的水面上,飞起一缕欸乃的划桨声,伴随一阵开心清亮的笑声,向四处飘散…
那时,他发自肺腑地说:“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
她低眸,心虚极了,“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他大笑起来,拉她站在船头,一手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英雄了得。我肖衡将与她永结同心,此生不负。”
是如此美好而甜蜜的回忆,如今却是沧海一梦,她轻叹出声,心中满是伤怀。
一切都成定居。
然而,在心底里,她还是感激他的。
而她的心,谁会在意是喜是悲呢?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还在下,带湿的绿意从树梢吐露而出,吹面不寒杨柳风,风儿不再是那样清冷的了,雨也下得婉约,通往后院的青石道上,玉兰花瓣落了一地。
凝月撑着竹伞小心地走,不忍践踏这一片无暇的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味道,万木争春,嫩绿肆意地喷薄而发,一种干净的心情从雨的滴答中跳跃出来,凝月有了难得的轻松。
院门吱呀开了,里面的香巧见是凝月,愣了愣,硬是没说话。
“香巧。”凝月亲热地叫了她,抬手抚住了她的肩,脸上满是疼惜的笑。
这是自己的妹妹啊!
岂料香巧脸色陡然阴沉,赌气似的甩了她的手,冷言道:“干什么?”
凝月想起自己此刻的目的,也就笑着说:“我来看看殷小姐,想跟她说几句话。”
“宋爷可是同意?”香巧翻了翻眼。
“我刚征得他的同意。”凝月还是好脾气地笑。
香巧开门让她进去,自己比凝月走在前,头上的发辫一甩一甩的。凝月在后米啊默默地注视着香巧的背影,脸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幼年的景象难以回忆,她还是能想象几个月大的香巧咿咿呀呀地啜泣,娘抱着她,穿过稽阳城那条窄窄的弄堂,回身挥手跟爹、跟他们兄妹三个告别。
而那时的自己,听着妹妹不停的啜泣声,一定也是离情依依吧。
四面垂下的轻纱帐幔挡不住窗外光线的缕缕渗透,楼上静悄悄的,水珠子从瓦片缝隙坠落的滴答声清晰可闻,给这长久空寂的室内添加了点生气。
窗旁站着殷雪玫,一件素白碎花的襦裙下,如瀑的长发倾泻至腰,长袖犹在微摇,略显阴暗的光线里,一对明丽柔媚的眸子光华闪耀,她款款地朝凝月走来,步子极轻,轻得几乎是飘到了凝月面前。
凝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殷雪玫,真正的殷雪玫人不胜衣,肤如白雪,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不是别人能装得出来的。
殷雪玫就是这春日里盛放的桃花,若肖衡见到殷雪玫,他又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的,她能断定。
她不做声,只是失神地看着殷雪玫,呼吸之间,酸涩的感觉又蔓延上来。
殷雪玫也在凝视这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很想清楚地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期待的答案,但是她还是优雅地坐下,声音还是淡淡的,“你瘦了。”
凝月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她抬手抚摸自己的下颔,脸上依然平静,“不,是你瘦了。”
殷雪玫很聪明,她明白了凝月的意思,眼睛里闪烁不定,“他怎么啦?”
“他没事。”凝月故作轻松,好像不经意地提起一件事,“他发现我不是你,很生气。”
殷雪玫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她,颤动着眼睫,脸色愈加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凝月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告诉他你病了,是我主动要求代你进宫的。”
“他一定很生气…很生气…”殷雪玫呢喃着,极弱的一滴泪自眼角流下,连声音也变得格外的柔弱,“是我不好,都怪我。”
凝月定定地看着,胸口仿佛被压迫得缓不过气来,她强忍住,无事似的吁了口气,“肖衡不会怪你的,你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他还等着你回去呢。”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交到殷雪玫手中,“‘紫气东来’确实是良药,我没让宋先生看见,希望我下次来,你已经彻底康复了。”
殷雪玫的手触及她的肌肤,凉凉的。凝月心里空荡荡,仿佛空缺了什么似的,那份凉意通过手臂凉彻心肺。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只知道殷雪玫脸色脸色会放晴,心里会宽松,这样她就会很快地回到肖衡身边。
到那时,肖衡的脸色也会放晴,心里也会宽松。
虽然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独自下了楼台,外面的清光灿烂如碎金,空气清澈而温润。凝月抬眼欣赏着雨景,香巧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眼底似乎堆了一小簇的火,朝着凝月熊熊燃烧,“宋大哥呢?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凝月错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哥他回家去了。”
“他答应过我的,他说他会收下我!可是我等啊等,他却独自走了,他骗我!骗我!”
眼里的火焰烧得尽了,香巧的双肩激烈地抽动,夹着她的哽咽嘶喊。
凝月诧异地看着她,心里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过去,拥抱住香巧,“他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
香巧一把挣脱开,泪花飞溅,话语都乱了,“我不相信你!一定是你不肯!宋大哥那么好的人,他不会不要我…我自己找他去,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有极细的针在心膜扎了几下,凝月痛了,滚下泪来。她很想就这样告诉香巧,她的宋大哥是她的兄长,站在前面的貌似小姐的是她的亲姐姐。只是她现在不能,她唯有给香巧一点儿安慰,只要再坚持一点儿日子,就能够等到哥哥的回来。
“他去稽阳了。”凝月想了个遥远的地名,“春天一过就回来。”
香巧疑惑地看了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只会抬手把满面的泪水拭去了。
凝月见她这幅模样,笑了笑,手轻轻抚过香巧扎得结实的发辫,漫步走向院门。此时雨渐止,四周荡漾清新的芬芳,繁树枝叶正盛,摇曳间,上面的水珠溜溜地转动,就像香巧灵动可爱的眼眸。
回到庆陵王府,凝月在青石步道上站定,见道路两旁落了几顶翠盖轿子,老远能够闻到佳楠清香的味道。顺着道路走去,一队穿戴整齐的宫人捧着朱漆果盘,游龙似的向芙蓉洲方向移动。
凝月感到好奇,远远地跟随而去。雨后的芙蓉洲烟雨蒙蒙,像丰润淡彩的水墨画,风动莲叶摇曳,一对燕子剪过树荫,倾斜了漫天的水丝。远远柳荫下,隐隐传来嬉笑之声,起先略为矜持,而后渐渐清爽,凝月不觉抬头张望,一群红男绿女簇拥着雍容华贵的皇后,从水墨画里走了出来。
赏景的人也发现了凝月的到来,突然地安静,眼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
“你上哪儿去了?”寂静中,皇后的声音带出一种莫名的冷森,压得凝月赶紧垂下眼。
“回御史府一趟。”她朝皇后施了礼,心里虽有点儿慌乱,声音依然清脆。
皇后似乎顾及她的面子,并未细问,只是朝两边抬手示意。其余的几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轻呼“王妃娘娘”,施施然敛衽屈膝,凝月只看见一簇簇娇俏的花,鲜艳地在她眼前绽放。她不清楚这几名女眷的身份,客气地应了,抬眼看了看其中的肖衡。
肖衡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柳,眼光飘移在别处,倒是他身边的肖焜含笑和她颔首,眉目清爽,笑容干净。
皇后仪态端庄,目光从凝月的身上转向肖衡,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面向凝月,“雪玫,你去亭下侯着,哀家过会儿就来。”
凝月恭谨地应了。
皇后朝肖衡一笑,满脸怜爱的表情,“衡儿病愈不久,定是走得累了,你也去停下歇歇。”
肖衡这才缓过神来,轻轻一晒,“孩儿不累,那边还有奇妙之处,要不要去看?”
女眷们眼光都落在肖衡身上,手抚绢帕含笑不语。皇后笑得开心,人似乎也年轻许多,催促道:“姑娘们,走喽!”
细雨刚过天放晴,春随人意,遍地的名贵花木开得灿烂多姿,漫天芳香,娇滴的声音悠悠的,却轻柔,富丽彩绣的装饰,头上的耳饰,步摇随风玎玲作响。肖衡的朗笑声更是毫不遮掩,直惹得绿树嫩柳在热烈的气氛中摇曳、轻摆,如楚楚动人的女子娉婷曼舞。
花似美人,美人如花。
凝月久久地凭栏凝望,只见画面抹上一缕淡淡的白云,斜阳外,高飞的大雁阵齐整地掠过。
一个身影从后面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双眼已经有了水波,好一会儿,眼前人的面庞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依然是一双温和的眼,默默望住自己。
“你瘦了。”
这是她一日内听到的第二句同样的话,却听得心潮澎湃,她的双眼顷刻蓄满了泪,却倔强地忍着,绝不肯轻易地掉下来。
肖焜定定地看她,眼眸里波光流转,是怜悯,是疼惜。
“母后迫不及待了,她想给衡弟另外找几个。”
“我猜得到。”她无奈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富贵人家这个样,皇家更是免不了,对不对?”
一时八角亭内万籁俱寂,只有风在轻摇。
“或许我不该挑拨你们的关系,衡弟如此待你我很生气,你们结婚还不到一年。”肖焜本性沉稳,这次话音却有了些许的激动,“去年端午节,我看到的你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希望你快乐。”
凝月不由得屏住呼吸,—-种教人窒息的静包围着他们。肖焜满脸肃然,眼光专注地凝聚在她的身上。
她的眼睫轻颤,终于,泪珠慢慢沁出眼眶,她流泪了。
岁月给了她一个结局,她要的结局,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四年前他们擦身而过,光阴如刀,已将回忆割断,肖焜心中的是真正的殷雪玫。
她还是感动。
他给她的感动总是在春天,总是混合着春天特有的气息。
“谢谢你。”她拭去眼泪,她替殷雪玫感谢他。
她想明白了,她是冷凝月,—个出身贫寒的采茶女。但她也是刚烈的女子,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以后的日子,就算她还是假扮殷雪玫,她也不回再以一种低首垂眉的姿态出现。
脸上凝起笑靥,她从容地笑了,一阵风起,拂动她的衣袂裙角,缥缈有若仙子。
他惊叹,嘴角含着笑。
皇后和肖衡回到八角亭时,天将黄昏。
皇后意兴盎然,心情极好,一边用茶盖撇着茶末,一边还含笑告诉凝月:“那些都是正二品大臣家的,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是哀家要她们来庆陵王府赏景,个个打扮得像花似的。”
转而望向肖衡,“衡儿,你看哪个好?”
肖衡靠在榻椅上,眯着跟看着亭顶,亭外的霞光自云端射出,像是揉碎的沙掉进眼里,迷得他睁不开眼。
“随便。”
皇后哧地一笑,嗔怪道:“是你纳侧妃还是母后纳侧妃呀?不过,母后瞅着左相家千金不错,个性温和,说话又甜,将来和雪玫一定合得来。”
“哪个?”肖衡敛紧眉头,目光向凝月一扫。
凝月端端地坐着,甚至含了一丝微笑,脸上绝无任何波澜。肖衡的眼里是犀利如剑的阴沉,赌气地转过脸去。
“就是穿红衣裙的那个,她还问你行军打仗的事呢。”皇后还在解释,手指着其中一位。
凝月闻言,心竟然安定不下来,她斜睨肖衡,但见他依旧慵懒地歪着,睫毛半垂,满脸淡漠的表情。
穿红的女子,海棠织锦如霞弥漫,映出她弯弯秀眉,她优雅而娇柔的气韵给她添了几分灵气,这样的女子超群绝伦,让人过目不忘。
“依母后的意思就是。”肖衡回答得极干脆,甚至连半点思考都没有。
凝月沉重地垂下眼帘,耳朵里听了一个尖锐的讥笑,刺得她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必须这样笔直地坐着,她知道皇后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了。
“雪玫?”果然,皇后轻抿一口茶,朝凝月现出愉悦的笑,而声音同样温和。
凝月僵硬了片剡,视线上抬,平静地回答:“依母后的意思就是。”
皇后满意地点头,心里大感欣慰,由侍女搀扶着站起身来,“此事还得慎重,过些日子母后去太庙祷告,请法师占卜,祈望衡儿府里人丁兴旺。”
庆陵王府门口霞光耀动,花影簇簇,告别声絮絮,抬轿的宫人脚步整齐划一,珍珠串成的彩色锦帏随轿子的起伏飘动而落下。
皇后回去了,她所带来的女眷们也相继辞别而去,王府内又恢复了宁静。
凝月站在青石步道上,轻轻地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因为全身一直僵硬紧绷着,等到放松下来,已是酸涩难耐。
她想回自己的寝殿歇一会儿,抬眼扫了扫身畔的肖衡,径直转过身去,岂料他猛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凝月吃了一惊,看着他依然冷如冰霜的脸,问:“干什么?”
“你刚才对母后说什么?”他反问她,显得生气至极,“‘依母后的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你的意思吗?我可是按你的原话说的。”凝月讥诮地笑笑,挣开了他的手。
肖衡阴鸷的眼光投过来,隐匿在暮色中,“我是说了,可不许你这么说!”
“我该怎么说?”
凝月感觉肖衡不可理喻,见他突然噤声,恍然道:“对,我不是殷雪玫,我不可以代替她说话。”
“你应该装出难过的样子!”他大喊,用霸道的口吻。
凝月刹那间似乎已明白,眼睛盯着地面,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颤抖,“难过…殷雪玫要是知道你选偏妃的事,她一定很难过!幸亏见到此景的不是她,不然她会当场昏死在你面前!肖衡,你这样做对殷雪玫不公平,她还没尽其妾妇之道,她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肖衡的脸上阴云遍布,讥讽地唇角一挑,“原来最狠心的是你。你当然不会难过,我差点儿忘了你我是仇人,你是冷凝月,不是殷雪玫!”
凝月的唇龟变得苍白,手紧紧地攥着,嘴角染了一丝冷笑,“你放心,我会很快离开这里的。”说完拂袖而去。
事到如今,她多待也是无益,退是唯一能走的路。
她的步子有点儿乱,头上的珠簪闪着光辉,身影袅若烟尘,与肖衡渐行渐远。
这夜的紫金巷依然安静,家家户户陷入大梦之中。
费嫂睡觉时不喜有光,可香巧难得过夜一趟,她是喜欢烛火彻夜长明的,于是费嫂搭床铺被,剔起了灯芯。
而今夜也不知灯油里是否掉了水沫子,灯花咝咝地爆着,费嫂本来睡眠就浅,这回愈发难以入睡。透过芙蓉帐子,板床吱嘎吱嘎地响动,香巧在上面翻来覆去似也睡不着。
香巧今日突然回家,到了夜里索性不回去了,费嫂担心殷家小姐,劝了香巧半天,香巧反而哭起来,“我就知道自己是没人疼的,连你也赶我走。”
费嫂心就软了。
前些日子殷其炳淡起了香巧,分明有纳妾之意,贺嫂心里纵是有—万个不愿意,可也不敢违抗。她祈望香巧说的那个宋大哥能收留她的女儿,所以今日她急着问起此事。原来香巧还会说上几句,一听这个就没了声晌,脸色也阴阴的,“他回老家了。”
费嫂揣摩那个凝天定是拒绝了香巧,心里很是失望。
“香巧。”费嫂轻轻唤她。
香巧支吾了一声,翻了个身,“娘,稽阳在什么地方?”
费嫂闻言,心无端地急跳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不知道香巧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名,以为她是心血来潮,便笑笑说:“在南方,离京城远着呢。”
“娘去过那里吗?”
灯火猛然窜起,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费嫂的眼帘莫名地跳动,脑海里依稀有个模糊的影子,有孩童般灵动的笑颜在眼前一掠而过,接着又迅速坠人无底的静夜中。费嫂苦恼地眯起跟睛,含糊地回答道:“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香巧已经掀了被子,赤脚走到娘的床前。费嫂赶紧伸手拉她,香巧灵活地钻进娘的被窝里,枕着她的臂弯,小兽一样依恋着娘,让费嫂几乎忘记香巧已经长大。
费嫂亲热地抚摸香巧的头发,深吸女儿身上若有若无清新的香气,香巧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亲近自己的娘了。费嫂满足地叹息,将被子往女儿身后掖了掖,轻轻拍打她,“太晚了,睡吧。”
香巧应一声,靠在娘的身边。窗外夜深沉,四下寂静无声,耳听得极远处传来更梆声。
辰时光景,费嫂送走了香巧,在屋子里收拾着。整个上午眼皮直跳,又说不出所以然,总感觉有什么事。
晌午过后,殷其炳来了,脸色煞是阴沉。费嫂一见,本就不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香巧呢?”殷其炳张口就问。
“她一早就回去了。”费嫂战战兢兢地回答他。
“回去?她根本就没回去过,”殷其炳扔给费嫂一个寒凉的戾气,“定是你这死婆子让她逃跑的!”
“没有,老爷。”费嫂委屈地喊,殷其炳挥手就是一巴掌,将她重重地击倒在地。
“你快去把香巧给我找来,若是找不到,休怪殷某对你不客气,把你扫地出门!”殷其炳咆哮着,颈脖上的青筋突显。
费嫂踽踽行走在大街上,惶惑的眼光掠过每个经过面前的行人,嘴里喃喃说道:“香巧,你在哪儿?娘没好好顾及你,娘真没用…”
想起昨晚香巧的举动,费嫂更是泪水纵横,她是分明来跟自己的娘告别的呀!自己活得已经糊涂了,连自己女儿反常也未注意,一时费嫂痛悔莫及,边哭边找寻自己的女儿。
十六年来,自己苦苦挣扎,总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亲人身边。如今这种希望愈加渺茫,香巧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就算被殷其炳赶出来,以后不论风吹雨打,不论疾病痛苦,她到死都要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她走得累了,几乎是拖着脚步行走。前面便是南门,城门附近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费嫂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匹马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的灰尘冲得她迷了眼睛。蓦地,香巧昨晚的话清晰地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