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白日发生的事情,费嫂充满忧悒的眼眸在面前晃来荡去,凝月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气声回荡在寂寥的寝殿内,连烛光也受了感染,不安得摇晃着,映红的烛泪滚滚而下,凝在紫檀凸雕的烛台上。
忽闻得外面有踩雨的脚步声,琉璃纱灯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映闪在水光如镜的青石板上。凝月慢慢转头,有人在屏风口打了帘子,她抬眼望去时,全身淋湿的肖衡已站在眼前,那眸子,犹如两簇熊熊燃烧的焰火,灼灼地对着她。
凝月没料到肖衡会在雨夜出现,一脸诧异,不仅脱口问道:“下雨天,你怎么回来了?”
肖衡笑了笑,解释道:“出发时天还好好的,半路上下起雨来。”内侍进来要为肖衡褪了沾着大片水渍的风袍,肖衡抬手止住,凝月会意,过去亲为他解衣。
“很想见你,就过来了。”肖衡温热的气息拂过凝月的脸颊,耳语似的说话,让凝月羞得转过头去,烛光映得她的面容一晕一晕的嫣红。
肖衡促狭似的抿了抿嘴唇,恍如未见她的这副表情,顺势握住她的手拉至胸前,“听说你今日做了件大善事,我倒想听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凝月睁大眼看他,见他的脸上满是无邪的笑,她的脸却更红了,嗫嚅道:“还不是靠他们跳下去救人?妾身干站着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肖衡却拉她更紧,将她整个人揽住,感慨道:“真是个善良的女子…”凝月任凭他抱着,听着他心跳的撞击声。烛影摇红,一道重叠的身影在轻纱窗户上摇曳。
半响,肖衡才又说道:“要不要喝酒?”
凝月犹豫了,说话间,肖衡回头召唤了一声,内侍应声而入,手指盛着酒壶,酒盏的漆金托盘,端正地放在紫檀案几上。
“皇家天之美禄,少喝点不醉人。”
肖衡拉凝月面对面坐定,亲自执壶倒了两盏,将其中一盏交到凝月手中,空气中漂浮着清醇的酒香,反倒驱散了一室春寒。
烛光下,肖衡端起酒盏,脸色稍显凝重,平静的眼眸望向凝月,“这一杯,为你母亲。”
凝月心里一咯噔,猛然想起今日是殷雪玫母亲三周年忌日,她根本已将此事置于一边。肖衡冒雨而来,难道是为了此事?
忌日一过,也就意味着她所谓的借口已经失效,从今往后,作为殷雪玫,她真的要与他郎情妾意,做一对温柔鸳鸯了吗?她心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
肖衡却一饮而尽,重新将酒盏里的酒倒满,端起来,这次他的语气却是分外慎重,“这一杯敬你,请你帮我。”
“帮你什么?”凝月失笑,这时候的肖衡全然没了少年的强硬,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她感到不习惯。
“我们一起去溱州,找到四年前被我误杀的那户人家,我想做些补偿。”
他的语音慎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又非说不可。
凝月募得张开嘴巴,那么无错地盯着他,只觉一股热浪从心底骤然涌起。
“只有这样,我心才踏实。”
“你还记得那户人家吗?”凝月轻轻地问道,她要竭尽全力地控制,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我永远记得那张写满仇恨的脸,挂满了泪水…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嘶喊着‘还我弟弟’,”他沉重的闭上眼睛,深深低下头去,“我不会忘记…”
“你怕她吗?”凝月艰涩地问,眸中泪光盈动。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将夺眶欲出的泪水咽了下去。
“怕,我怕她想杀我。”此时的肖衡沉浸在往昔之中,酒盏捏得指甲发白,“就像做了场噩梦,四年了,一直摆脱不了。那时的年少气盛,做了不该做的事。”
凝月手中的酒盏拿捏不住,双手剧烈地颤动,盏里的酒微微漾着浅黄色的波。
时光洗尽四年韶华,柳溪坞的桃花开了又谢,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早被岁月吹散。肖衡,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的。
只是,她不能点破。
就算他找到了,她只是冷凝月,跟庆陵王妃无关,他们是陌生人。
肖衡无法确知她婉转的心事,正如她无法接受帮他找她自己,恍惚中肖衡执起她的手,他们已经习惯彼此这样,他的手掌有点儿凉,甚至有粗糙的感觉。
“你那么善良,磊落而高洁,我反而很羞愧…我想了很多,只有除去心中那道魔,我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他攥她更紧,满心满脸都是深深的恳切和固执。
她凝视着手中的酒,今夜的凌霄峰下,一定下过一场桃花雨吧?她仰头,将手中的酒饮尽,一丝的甜掺合着满口苦涩,一直探进心内。
“好。”她口吃清晰地回答他。
殿外,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风声零落,仿佛有人在银筝上拨动一段玲珑音韵,又顺着雨声流泻而去。
接下来,凝月帮肖衡打理去溱州的准备了。
他们这番行动也是悄无声息的,肖衡禀陈皇后,只说是两个人想去南方游山玩水。皇后以为他们相处久了,殷雪玫受孕的机会多些,权当给殷其炳最后点儿面子,也就欣然应允。
肖衡去军营大帐处理余下事务,凝月几乎天天上街,按照肖衡的叮嘱大肆采购精品,没几天已经装满了整辆马车。
这日凝月照例在仁裕街上挑选,想着这次回去可以见到父亲了,父亲的腰伤是顽疾,不是一年两年便可以治愈的,要是给他带一对软垫,他躺着就不会不舒服了。她走了半条街,才在一家绸缎铺里找到自己满意的,便回身吩咐采莲、菊仙将软垫抱到马车内。
她刚要跨出店铺,却看见街对面的树荫下站着两名轻装便服的男人,凝月一眼认出其中的一位正是肖衡的得意悍将,李副将。
李副将不在军营大帐,在这里做什么?但见李副将二人眼光目光紧盯前方,不时地相互耳语着什么。凝月疑惑地看去,这一眼却惊得她变了脸色,脑子轰鸣作响。
哥哥凝天从店面的另一方向走来,他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她,脸上喜气洋洋的,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凝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凝天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树荫下的李副将突然发现了站在店铺口的凝月,恐她受到危险,也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凝月很快地定下神,在凝天还距离自己二三丈远,朝着前面的两个侍女高声叮咛:“小心了,别撞上人家!”
凝天闻言,放缓了脚步,眼前的凝月当他是陌生人,轻抬绣鞋,目不斜视地向马车方向走去。
凝天感觉到了异样,低着头,双眼睥睨两侧,若无其事地进了店铺,后面追随而来的李副将停止了奔跑,重重地吁了口气。
黄昏日暮时分,晚霞漫漫映在垂青纱的桦木窗棂上,透着诡异的光。寝殿内寂无声息,凝月站在樟木箱柜前,手里拿着那块玉佩,店内袅绕似线的白烟,轻飘飘从她凝重的脸上拂过。
端详良久,他稍作沉思,将玉佩放在准备去溱州的大藤箱内。接着,她站在殿外唤采莲准备马车,再一次出了府门。
到了御史府,将庆陵王妃引进书房的殷其炳劈头就问:“你还有‘紫气东来’吗?快拿点儿出来。”
“你不是堂堂御史大夫吗?还跟我要这些。”凝月嘲讽道。
“哼,宋鹏耍花招,被我发现了。”殷其炳不无得意地说道,“我跑去跟他大吵了一顿,然后他不得不答应在肖衡结婚周年前将雪玫换了你。‘紫气东来’既是极品好茶,又是治病良药,我这里没有现成的。”
凝月想到自己的娘失踪十六年,却饱受殷其炳的欺凌,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憎恨,冷冷道:“有此茶我会直接给雪玫小姐的,送我去宋府吧,我有事。”
报了号,御史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宋家大院。这座大院凝月不值来回了多少次,却从没像今日这般紧张,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静夜里滑行的黑影,无声地穿行在墙垣中。
果然,凝天在屋子里等候已久,警觉地顾盼四周,才将妹妹拉进屋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哥,你快离开京城,肖衡已经注意上你了。”凝月急切地告诉他。
凝天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我都改成‘宋淮山’了。刚选了套宅子,正想告诉你呢。”
“你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肖衡的眼皮底下了,哥。一定是肖衡追查上次太庙的事,你又在王府消失,他查的人首先是你。”
“那怎么办?我告诉宋先生去,请他想个法子。”凝天急着往外冲,被凝月一把拉住。
“哥,你别犯傻了。你想想,一旦宋鹏知道你已经暴露,他会杀人灭口的!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我们对他还有用处,他再厉害,厉害过王法吗?”
凝天苍白了脸,咬牙道:“肖衡死小子,他还欠咱家一条人命呢,你这就告诉他,看他能把我们怎样!”
凝月苦笑,“个人恩怨是一回事,谋反弑君是另一回事。就算肖衡把此事扯平了,皇家能放过我们吗?我们可是冷姓,弑君之罪已是板上钉钉,不管怎样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说怎么办?凝月,哥要是被抓,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快帮哥想想办法。”凝天终于彻底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抓住凝月的双肩摇晃,连说话声都发颤了。
凝月按住哥哥,示意他冷静下来,“肖衡现在不抓你,说明他还没确定你跟太庙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又或者他想放长线钓大鱼。你找托词跟宋鹏告个假,别让他看出破绽,然后先回柳溪坞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六月钱我也可以离开王府了,宋鹏这笔人情债就算还清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记住,不要再跟送朋友任何瓜葛。”
凝月并没有将去溱州的事告诉凝天,她担心凝天分神,如今最关键的是劝说哥哥离开京城,余下的事情她自己会解决。凝天果然被她说服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也就按照凝月的叮嘱去办。
天黑的时候,宋鹏从外面回来,凝天就跑过去向宋鹏告假,说是如今考试已毕,她想回家看父亲,如果父亲同意来京城居住,他还要将老屋拾掇好,想办法讨个好价钱卖出去。
宋鹏对这倒是相信,加上已经接到密函,呗胡遗族在北疆冰雪融化之后,将翻山越岭穿过轺国边境,进入翼国腹地,心中喜出望外,也就欣然应允了凝天的告假。
上次殷其炳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他也就慷慨承诺,暗中嘲笑殷其炳做皇亲国戚心切,殊不知六月里战争的浓云布满了京城上空,到时候殷其炳也是刀下之鬼了。
凝天收拾起包袱,趁着月朗星稀走出了自己所在的屋子,他在青石道上彷徨了片刻,还是无声地穿过长街,来到了后院。
庭院寂静处,树影绰动,像少女袅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阵若有若无的夜风掠过,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楼台上的纱灯是迷蒙的,殷雪玫美丽的倩影就深陷在这片迷蒙的夜色中,凝天痴痴地望着,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再见了,殷小姐。
他酸楚地念着殷小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值得回忆的地方。
亥时光景,凝天终于来到了南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只能等明日天亮出城。他暗自思忖,继续回宋府的话,有可能一出来就遭人跟踪,还不如在附近找个旅舍,一早就随人流出城。好在南门附近旅店林立,凝天选了一家就住进去了。
一夜也是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到五更天才合眼。
这日早晨的京城起了大雾,四周白茫茫一片,凝天出了旅舍,感觉天气比往日稍显寒冷,开城的时辰还未到,城门已经三步一岗,手持长矛的守军密密站满了两边,看起来肃然森严,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所在屋檐下等待出城。凝天心虚,缩着颈脖找了辆马车,刚说要去溱州方向,马车夫告诉他道:“守军已经下令,雾散前马车不得出城。这大雾,到晌午估计还不能散。”
凝天不免着急起来,有无可奈何,抬眼看去,城墙上还贴了几张缉捕告示,隐约画些人头像。凝天哪见过这骇人的场景,一颗心紧张得乱跳,虽是天寒,额角已是湿湿的一层汗。
正在这时,城内出现三架华丽的轺车,两边各有两名高头大马的黑衣宿卫守护,伴随着辚辚车轮声,三架轺车前后保持距离,不急不缓地朝城门而来。
这肯定是哪位官宦人家,凝天暗自寻思。正想着,轺车慢慢停了下来,护车的宿卫上去一吆喝,城门徐徐打开。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凝天趁着宿卫还没退下来,周围又是雾蒙蒙的看不清,也弯着身子迅速地跑到了最后一辆轺车旁,偷偷掀起帘子一角,见里面装满了什物并无一人,便纵身溜了进去。
天助我也,凝天躲在一堆软垫后面,听着轺车重新启动的声音,心想等车马转向,自己再偷偷下车,如此还可以省下不少车马钱,岂不甚好?
谁知车队比他想象的还理想,轺车一路辚辚隆隆,想着溱州方向直奔而去。
伴随着平稳轻盈的马蹄嗒嗒,凝天闭眼养神,不觉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开眼睛,偷偷往外张望,外面的景象已是大变,雾气散去,天空明澈如洗,太阳吻上天空,金红的光芒明亮得扎眼,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青山在缓缓涌动。
“就地休息!”前面一个人的声音细线般飘了过来。
凝天愣了愣,感觉那声音好生熟悉。还在猜疑着,车队慢慢停了,从最前面的轺车内跳下一位锦衣少年来。
一看此人,凝天惊得如突遭雷击般,整个人僵直在车内。但见此人径直走向中间的马车,笑着说了一句话,从里面搀扶下一名素衣女子。他们并肩而立,极目远眺天的尽头,天地空旷,彼此的衣袂裙带飘飘,像是在虚无的云天悠荡。他们闲闲的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后面有人睁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凝天万万没想到自己上的是肖衡的车队,而自己的妹妹随车伴随,他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又一时出不去,心里暗暗叫苦。
肖衡沿路只是稍作休整,又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护车的侍卫由两边侍卫变成前后跟随,凝天想逃脱也没机会了。他在里面坐卧不安着,白日里滴水未进眼看浓浓的夜幕再次降落,天地一片混沌,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
东方山塬霞光万丈时,肖衡的车队终于开进了溱州城。
车队拐过车马行人清道的小街,转过几个弯子,就进了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朱漆门楼前停了下来。溱州郡府闻报,已早早在府外恭候,门前的甲士衙役葡伏一地,郡府大人趋前拱手,“下官恭迎王爷、王妃娘娘。”
凝月从一角望去,见此郡府大人非四年前的郡府大人,不免有点儿失望,前面的肖衡开口道:“大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你随本王进来。”
车队径直进了门楼,绕过影壁,面前豁然开朗。朝阳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两岸垂柳匝地,花木繁盛。过了中央空阔的石板路,便是三进小院,肖衡就此停车,携着凝月进了嘴里面的一进,看周围绿意萦绕,倒是另一番清幽。
肖衡一进客堂,才抿了几口热茶,便朝着恭立一旁的郡府问道:“本王问你,四年前的二月份,溱州有没有小孩子被人射死的案子?”
郡府起初以为庆陵王爷夫妇游春而来,却见王爷这番肃然,赶紧回道:“禀王爷,下关三年前才调任到溱州,请王爷容下官找卷宗细查。”
“你快去。”
肖衡等郡府退下,见旁边的凝月眉头轻蹙,便执起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会查出来的。一路劳顿,你先去休息,等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不,我不累,还是陪着你吧。”凝月说话婉转,一颗心却不安地乱跳。
肖衡露出感激的笑,轻轻搂住她,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知道吗,我从来没这样紧张过,有你在,真好。”
凝月看他俊朗的脸上透着明显的困倦,想着这一路他定是丝毫未眠,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微微的疼,她默默地陪他坐着,直到郡府满头大汗地捧来一摞卷宗进来。
“启禀王爷,这些就是四年前春天的案卷,下官仔仔细细地查了,就是没这案子。”
肖衡不相信,亲自端起案卷逐个逐个细细地看,凝月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肖衡重重地将案卷合拢,泄气似的叹了口气。
无端的,凝月脸上紧绷的肌肤却松懈了下来。
“听着,这件事对本王很重要,你派几名亲信,抓紧去凌霄峰一带探查,一有蛛丝马迹即来禀告。”肖衡语调慎重,郡府自然奉命而去。
晌午时分,凝月用完午膳,和肖衡依然在屋内等候消息。凝月依靠在太师椅上,肖衡在屋内来回踱步,细碎的阳光从镂空的窗棂撒入,拖着他的身影忽长忽短。凝月垂下眼眸,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惘然,始终没个究竟。
静默中,只听外面微风乍起,竹影斜洒,如细雨沙沙而落,凝月静静地听着,困意终于上来了,眼皮渐渐沉重。
迷迷糊糊中,她被人从太师椅上抱了起来。闻着那股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男子气息,她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抱中,任由他步步走进里屋,将她轻放在床榻上。
她睁着迷蒙的双眼,贪婪地凝视他的脸,看他眼里布满血丝,一阵奇异的痛楚的感觉充斥全身,水汽迅速地蒙上了眼睛。忍不住,她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火热而绵软的吻压了下来…
“肖衡,别去找了,好不好?”她的眼角渗出一道晶亮的水波,不可控制地滑落。
这一刻,她很想笑着告诉他,那个凌霄峰上充满了仇恨的小姑娘就是她,他不用再找了,她已经原谅他了。
“不,我必须做到。”他深深地埋首,执拗地舔舐去她脸上的泪痕,“当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永不再分开。”
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肖衡一字一字地把这句话咬得很重。
凝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肖衡抽出床上的锦被,为他盖在身上,握她的手迟迟不愿收回,直到她的嘴角缓和下来,吐出如兰的芬芳,他知道她睡着了,又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吻了那片红唇。
屋外,风声开始紧了。
肖衡轻手蹑脚地出来,回身关上门。他独自站在廊檐下,望着院外的动静,屏门处有随身侍卫的影子从他眼前闪过,他略作示意,朝郡府所在的厅堂走去。
郡府恭候在厅堂外,肖衡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问:“查到了?”
“回王爷,查到了。”
“怎么说?”
“四年前的二月中旬,柳溪坞冷成胜家的小儿子被人射杀,据说一箭穿心,凶手却跑了。后来村民报了郡府,不知怎的,冷成胜反而受了笞仗,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位前任郡府呢?你去把他叫来!”肖衡突然生气道。
“那位大人事隔三个月后升调去京城,谁知在半路上得暴病死了。”
“死了?”肖衡讶然失声,眉目拧成一团。
他低头在厅堂内踱来踱去,继续问道:“冷成胜家里还有什么人?家里境况怎样?”
“还有个儿子和女儿,去了京城快一年了,家里只剩下冷成胜一人。冷家以前靠采茶为生,家境贫寒,去年稍微有所好转。”
肖衡闭目,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原来在京城。”
却说凝天躲在马车内一天一夜,全身饥渴难忍,等到车队进了郡府大院,他一直巴巴地寻找机会出去。午时过后,院子里守护马匹的侍卫陆续歇息去了,他滑下轺车,脚一软,差点儿摔倒在地。
他头晕目眩,看见那泓清碧的水池,俯卧下去将整张脸埋在清水里,咕噜噜地喝了个饱,又在假山后面喘着粗气,元气慢慢恢复过来。
起风了,春天的天气如同猴子的脸,刚才还阳光明媚,转眼变得晦暗。凝天抬眼望着疾走的阴云,低咒道:“肖衡个王八蛋,你害我家破人亡,如今我还要东躲西藏,天理不公!”正骂着,却看见肖衡出了院门,朝厅堂方向走去。
凝天摸着肚子,心想:“趁这机会,我找凝月,让她弄点东西给我吃。”他挣扎着起来,挨个屋子找进去,这里外三进的院子还真大,凝天找了半响,才确定凝月所在的屋子。
他在外面隔着门窗往里面张望,只看见外屋寂静无人,凝月围在头上的纱布垂在太师椅上。他抬起双手,正要将屋门推开,后背冷不丁有寒气渗透,他猛然一转身,惊骇得睁圆了眼睛。
几名侍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手中的长剑直逼他的胸脯。而肖衡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一对深邃的眸子闪着凌厉的光,嘴角牵起冷傲的笑,“宋淮山,你潜入车内,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凝天大叫,步步后退,一脚踩在门槛上,只听哐当的巨响,屋门被撞开,凝天四脚朝天倒在了地板上。他呲牙咧嘴地想起身,肖衡已经跨进屋里,长靴重重地踩在他的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一路跟踪,幕后主子是谁?”
“救命!”凝天歪着脸,一脸惊惧地大叫。
肖衡冷笑,接过侍卫手中的长剑,嗖地,空中划过一道寒光,向凝天的脸上挑过来。
“凝月,救我!”凝天惨叫一声,吓得闭上了眼。呼声惊断肖衡执剑的动作,他募得抬眼,茶色纱帘已被掀开,凝月飘忽的身影立在门边,稀薄而昏暗的日光渗透进来,穿过屋门,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抹极凄清的冷意。
此时她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那眼眸,如此肃杀,如此冷漠。肖衡惊愕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地面上的凝天,疑惑道:“怎么回事?”
“请你让他们都出去。”凝月幽然开口。
只是刹那犹豫,肖衡一挥手,已跨步而入的侍卫无声地后退,哐啷的闭门声无情地撞击着屋内三个人的耳膜。
肖衡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他的眼光死死定在凝月的脸上,越是恐惧,他的脸色越是苍白,连声音都颤抖了,“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凝月凄然地冷笑,轻抬手,揭去面皮,眼前是一张疲惫的脸。而其实,她所有的美丽的梦,就在这抬手一揭后便以终结。
为了不扩大事态,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她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方式面对他。
“你还认识我吗?”她冷冷地问,每一字都成绝响。
一切,因身份暴露而裂成碎片。
那一刻,满屋的清光暗淡无华,天空隐晦沉寂,肖衡终于见到那个小姑娘四年后的模样,松涛起伏,那哭着喊“还我弟弟”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要在深邃的黑暗中探索一点儿亮光,又挣扎着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原来是你…”
她如鲠在喉,噎住了声,“是的,我就是那个幕后的主子,我叫冷凝月。”
凝天爬起了身,朝着一脸惘然的肖衡冷笑道:“冷凝天是我真名,被你杀死的豆子是我俩的亲弟弟,怎么,你还想杀我?”
现实重重打击了肖衡,他的眼光依然停滞在凝月的脸上,本来清澈的瞳孔里空洞迷蒙,仿佛他的神志还在远处飘荡,始终不能回来。
“你们是来找我报仇的,对吗?”他喃喃地问着话,声音苍白无力,身形有微微地晃动。
“哼,够便宜你了。”
凝天哼哼,回头问妹妹:“凝月,下一步怎么办?”
这就是一贯桀骜不驯的、傲气冲天的肖衡?凝月酸楚地想,眼里有了湿意,“你不是想赎罪吗?现在就带我们出去。”
暮色时分,朔风如刀,将溱州的天空斫成一袭凛冽的灰袍,掀起漫天风沙,郡府外守门的甲士接到王爷出府的指令,全都黑压压跪满一地。马蹄嗒嗒,一名年轻的车夫挥动马鞭,马车上坐着一脸肃然的庆陵王夫妇,车轮碾过石板路,向着凌霄峰方向驶去。
山间有参天绿树,瀑布直泻而下,溅起无数水花。三个人盘纡而上,湿润的山风扬起,吹得每个人衣衫长发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