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宿卫领命,将凝月拖到木柱旁,五花大绑着,令她丝毫不能动弹。麻绳穿过厚实的棉袍并未伤及肌肤,全身的骨骼却在格格作响,阵阵剧痛袭来,一时凝月咬紧了牙关,头顶上的雕梁,模糊着逐渐弯曲。
宋鹏抬起她的下颌,用力到指节发白,眼里的那股怒火熊熊燃烧,带着阴沉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清雅高洁,好个绝世美女,你还真当自己是肖衡的正妃了。冷凝月,别忘了你姓冷,你只是我宋某安插在肖衡身边的一只狗,一只发情的母狗!”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替你做事的!”凝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折辱,她大声地叫喊起来。
看见她反抗,宋鹏反而阴阴一笑,声音如三九天冷峭的寒冰:“宋某在你濒临绝境之时收留你全家,你却认敌为友,负我祖先,对于像你这般忘恩负义的人,宋某现在就要你还清这笔债!”
随即大手一挥,凝月惊惧的目光顺着宋鹏的手指望向厅外。此时,长风顺着半掩的门扉灌入,顺风而来的是一阵阵哀号之声。
“宋先生,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救命啊…”
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如千万枚钢针扎入凝月耳内,熟悉得她脑子一阵轰鸣。
是哥哥凝天。
果然,血污满身的凝天被人拖拉着进了客厅,被扔在大厅中央。凝天挣扎着,滚爬之处,留下道道斑驳的血迹。
“哥!”凝月嘶声叫起来,眼里呈现出悲壮惨烈的痛。她转眼面对宋鹏,颤着声音发问:“我哥哥犯了什么事?你这样待他。”
宋鹏背负着手,缓缓踱到凝天面前,哼声道:“你父亲果然养了一对好儿女,你家哥哥欠了人家两千两银子无法还,竟然打我银库的主意,杀死账房主管,将偷来的银子成袋往外运,如今人赃俱获,你说,这杀人又偷窃,要不要送去官衙啊?”
“哥…”凝月心痛如绞,眼里涌出泪水。
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单纯的寻仇之路,已经把凝天也牵扯进来了。宋鹏的大网编织得天衣无缝,他们兄妹俩已经彻底坠入其中不能自拔。无论怎样,他们的命运被牢牢控制在宋鹏的手掌之中,只要他们稍稍异动,宋鹏迫人的煞气便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凝天在凄楚地叫:“凝月,救救哥哥…”
凝月的声音很软弱,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宋先生,你想怎样?”
宋鹏听出了凝月声音中的无奈,脸上的阴气丝毫不减,“你哥哥是生是死,还不是你当妹妹的一句话?你们欠宋某的,这辈子想还斗还不清,唯一的只能乖乖待在肖衡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向我禀告。”
“凝月,你答应啊,你快点答应宋先生啊!”凝天哀哀地催促着凝月。
宋鹏伸出一只脚,长靴踩在凝天的脸上,发狠地碾着,直至凝天嗷嗷惨叫,整张脸扭曲变形。
凝月含泪望着自己的哥哥,眼里的悲哀和痛楚交织地沉淀,唇边却是一丝笑,“就算如此,殷大人也不会答应,你不是承诺在这一年半载里只好殷雪玫的病吗?”
宋鹏长袖一挥,带起满地寒气,“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离殷雪玫康复之期绰绰有余,不是才半年吗?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救下你的哥哥,爬上肖衡的床!唯有如此,你们欠我宋某的才能一笔勾销!”
“凝月…救救你哥哥…”凝天凄恻地叫着。
凝月隐忍痛意的眼里满是泪光,手指紧紧攥着,没有感觉,似乎已麻木。
“宋先生,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与你无冤无仇…”身上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凝月只能默默承受着,“我可以答应你,等到殷雪玫进王府,你一定要放我们自由。”
“这是自然,”宋鹏的口气稍微缓和,嘴角甚至抽出若有若无的笑,“宋某做事绝不食言,答应过的,一定兑现。”
凝月垂眸沉默着,宋鹏已经有十分把握,悠然把玩起案上的玉石,“开春就要科考了…”话只说了一半,他轻轻笑了笑,等待凝月的回答。
“好,我答应。”凝月的声音依然很低,显得无比沉重。宋鹏将玉石轻放在案上,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宿卫过去给凝月松绑。
宋鹏踱到凝月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食指划过她脸上如玉的肌肤,笑容中说不出的张狂轻慢,“刚才下手重了点,会慢慢退去的。如若现在肖衡在你面前,他定会心痛不已,哈哈…”
他仰头得意地大笑,凝月愤懑地瞪了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她的衣衫虽然完整,但已凌乱,身上那股酸涩的疼痛像火燎般,她不禁抚住了双肩。
经过凝天面前,她放慢了脚步,将悲凉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射入凝天的心。凝天一惊,慌乱地避开了凝月的目光。凝月也不再看他,她走得不稳,狠狠退开客厅大门,门扉撞在墙壁上,哐当得巨响。
凝天恍惚地坐在地面上,赓爷拍拍他的肩,笑道:“戏演得不错,凝天兄弟,回去好好把这身血污擦了。”
凝天乖顺地答应着走了。宋鹏自客厅漫步出来,目光依然阴郁。
“宋爷,尽给这小子好处,太便宜他了。”赓爷咬牙道。
宋鹏鄙夷一笑:“这种野小子,不比理会,就算几个月后他们想离开京城,到时候的翼国可是天翻地覆了。”
“宋爷,小的已经派人北上了,北胡一带大雪封山,三、四月间即会冰雪消融。”
“好!雍武病情陡发,势必会立肖衡为储君,肖衡羽翼未丰,朝廷动乱,正式我们振兴霸业的好时机。只要联合北胡遗族,等他们饶过轺国南下,到时候里外夹攻,肖衡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宋鹏森然而笑,笑声阴险,在客厅上空绕梁盘桓,久久不散。
寒霜冷,风竹敲出肃杀之声,凝月漫无目的地在庆陵王府走着,衣袂裙角在风中飘飘欲飞。
“娘娘,大冷天,您就在殿内歇着吧。”采莲不断地搓着双手,呵了口气。
凝月只管往前面走,过了云曲桥,便是芙蓉洲。每当有心事时,她就会不知不觉来到芙蓉洲畔,四周远眺,看周围的风貌,心中自有潇洒除尘之致。
而今日,不尽的愁绪如同残花败叶,黯然弥漫天际。
自己终究是走错了路!
四野空阔,风儿划过水面,一波一波地起着涟漪。她闭上眼,不敢回顾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与其说是只有她能救得了凝天的性命,不如说是她全家的命都捏在宋鹏的手掌中,她已动弹不得。而如今,做个假殷雪玫对自己有何好处?可偏偏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悔不得,追不回,她只能披荆斩棘一路向前。
她疲惫不堪地坐在水岸边,身心酸疼难耐。眼前又是一片茫茫水烟,芦花飘絮,水中浮萍在风中漂流,她黯然地看着这一切,难以抑制地流下了眼泪。
她悲凉地轻叹道:“就当作一场梦吧。”
极轻的脚步声,落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心事纷乱的凝月丝毫没有感觉到后面的动静,直到采莲恭敬地叫了声“王爷”,她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肖衡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眼之间带着温柔的笑,笑意灿烂,暖如春色。她的心急跳了一下,恍惚间,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刚才听见你在叹气,怎么啦?”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搓着。
“是不是府里的人都换了,你不习惯?”他见她依然沉默着,解释道:“近些年来,夜氏、冷氏余党遗族一直蠢蠢欲动,图谋复辟,他们在暗处,我们势必要处处小心,绝对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
他的话透着凝重,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凝月的心抖动了,全身都在颤抖。
她嗫嚅了半晌,声音却颤着,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皇上可还好?”
“父皇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她的手,她感到了胳膊的疼痛,但是她丝毫没有皱眉,但凭他将她的手抚在他的脸上。
阳光像一簇一簇的碎金,千点万点地洒落,洒在肖衡年轻的脸上,染了一层浅淡的光辉。凝月呆呆地感受着其中的温暖,原本纷乱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肖衡感觉到了她的平静,朝她一笑:“这般好天色,我们去划船。”说完,牵起她的手,直起身。
凝月默默地被肖衡牵着走,她抬眼望着肖衡,见他的脸略显了丝困意,便好心地说道:“王爷这几日一定累了,还是回殿休息去吧。”
“有你在身边,我不累。”肖衡转眸,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的无邪,“我们还没有过这样手牵手走路呢,我感觉很舒服,真好。”他用郑重的语气道:“我记得你叫过我的名字,为什么又改口了呢?还有,我该叫你什么?雪玫是母后她们叫的,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凝月心里的痛幽幽地弥漫而上,她定了定神,才勉强应道:“王爷‘喂喂’地叫妾身甚好。”
他俯身定定地看她,更牢地牵住她,满脸欢悦之色。
宫人已经划了小舟过来,船是簇新的,没有舱,两边刻着卷云燕纹,雕琢得煞是精巧。肖衡令宫人都下船,自己跨步上去,回身向凝月伸出手,“你别害怕,我拉住你。”
凝月笑了,“妾是那种矜贵之人吗?”肖衡也笑,他加了手劲,她轻盈的身子落在他的面前。
“坐好了,就我们两个人。”肖衡朗声,执起了双桨。
伴着欸乃的划桨声,天光间划开一道笔直的水线,船儿缓缓滑向芙蓉洲中央。洲面闪着粼粼的波光,芙蕖舒卷阔大的叶片,水鸟在上面栖息着,一丛丛绿意像画屏一般在眼前铺展。雾散烟收,看周围红墙碧瓦的宫殿楼阁那么渺小,浅浅淡淡。
凝月睁着惊奇的眼睛,不住地暗叹,天光明媚,将她满腔心事淡化开了。此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湖光水色尽收眼底,那片难得的绿,那欸乃的划桨声,还有这个人的眉眼行止,都在心里刻下深深地印记。
肖衡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看着她脸上的微笑,爱慕之情如水荡漾。他喜欢她的那份自然,不矫情造作,给他的感觉很真实。
“知道吗,我很想就这样摇着船,载着你,永远永远。”他发自肺腑地说道。
她一惊,眼里渐渐有了水光,心中的无奈散入这泛起的湖烟,“如果有一天妾身变难看了,或者让王爷失望了,王爷还会这样想吗?”
他哧地一笑,摇头道:“怎么想得这么远呢?我们有大好时光,等你变丑了,我也成老头儿了。”
她低眸弯下身子,波光如镜的水面映着她如画的容颜,她的手指划过冰凉的湖水,美丽的容颜消失了,水面上化作了一圈圈的波纹。
“如果王爷是晋王,遇到那名冷姓晋王妃,王爷会怎么做?”
肖衡大笑起来:“可我偏偏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他放下了手中的划桨,拉她站在船头,他紧紧地揽住她,彼此的宽袖间扬起浩荡的风。
“我肖衡向来以晋王为楷模,立志成为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晋王何其不幸,我肖衡何其有幸,身边的人虽为女子,却不让须眉。我肖衡将与她同生共死,此生不负!”
凝月仰首看他,他的眼光凝在遥远的地方,高扬的声音在辽阔的湖面飘荡。这一刻,她怎不感动?她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忘记了宋府里遭受的折辱,她和他如此接近,近得能够听到他激荡的呼吸。此时她好像留住这多情的男子,与他做一世的红颜知己。
瑞雪在临近新年前飘了几天,屋脊上依旧积着皑皑白雪。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到了元宵节。京城的隆冬,寒冷中也充满了暖暖的春意。
因为雍武皇帝龙体欠安,诸百官小心低调地过年,京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偶尔听见零星的爆竹声,这年就在冷清和猜忌中度过。正月十四那日,丞相等几名高官照例前去请安,跟随天子的老内侍说,早晨起来,皇上一直在钟鼎广场漫步,正感叹这年过得不爽,没有与民同乐呢。
于是,等到暮霭四合,晚霞光耀西天之时,整个京城乐声四起,灯影纵横,千家万户燃起了烟花爆竹。
凝天犹豫不决地站在宋府后院,那道小院门紧闭,透过高墙往里面看,楼台上隐约有烛火在映闪,他知道殷雪玫肯定在那里。
殷雪玫的居所,永远是静谧的,唯有凤竹带着呜咽之声在风里响动,一点儿烟花在远处破空而出,一刹那映亮了小院,在夜色里寥落着孤寂的颜色。凝天叹了口气,轻轻叩响了院门。
院门忽然开了,这丫头这般耐不住性子,凝天轻轻一笑。抬眼,满天月华霎时如白袍笼身,夜色下,他的眼前盛开了一朵芙蓉。
“殷…殷小姐?”他诧异地叫出声。
“你是来找香巧吗?”殷雪玫看定他,一副沉静的表情。
“不是…是…香巧呢?”凝天口吃着,一颗心怦然直跳。
“我让她回家过节了。”她的脸上素淡干净,轻浅的语气穿透他凝视的眼,“外面一定很热闹吧?”
“是…仁裕街上游灯会,听说皇家也有人出来赏灯,我估摸庆陵王爷也会出来。”凝天说到这里,恨不得猛抽自己两巴掌,怎么在她面前,说话总是这样笨拙呢?
殷雪玫半低着头,看不到她眼里有亮光闪烁,片刻,声音幽幽道:“你能陪我出去逛逛吗?”
凝天惊喜交集,连忙答道:“行!行!”
殷雪玫颈间围起了柔软的棉帛,只露出一双柔媚如水的眼睛。明净的月光洒在她清幽的背影上,拖起一道细长的影子,一路逶迤而去。凝天心神荡漾了。
这一晚,寒风吹亮了天边摇摇欲坠的月亮,月色积水空明。入夜,家家户户啊点燃香灯。待到更鼓声起,皇宫内放烟花百余架,街道上行人接踵来往,宝马雕车香满路,人人都抬着喜气洋洋的脸,观看这一夜焰火。
肖衡携着凝月的手,在大排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行走在热闹喧哗的街面上。
天空被烟花燃映得通红,一会儿千树繁花绽开,一会儿吹落如雨星星…看得凝月眼花缭乱,漫天的流光溢彩照得她更加明丽动人,眼波流转,舍不得眨一下。
“快看那边!”身边的肖衡兴奋地叫。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金龙出现了,咻地一飞冲天,在半空中炸开一朵巨大的菊花,布满了整个天空,接着散成无数闪着亮点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随着人们的惊呼声、喝彩声,凝月也跟着大笑,一对俊男美女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穿梭着,看那烟花,漫天都是幸福的飞舞。
在这个初春的京城之夜,满城飞花如雪,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殷雪玫也行走在五彩缤纷的烟花下,鱼龙飞舞,阵阵清风阔大而光滑,滑过她纤柔的腰肢,眼里依然是寂寞的印痕。
有谁比她更寂寞?
春风浩荡,正是大翼国最繁盛的时节,锦里开芳宴,丝弦满天扬,而她的心却始终在等一个难以预知的未来,很多日子过去了,她依然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她的将来。
满天的烟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风吹了,烟散了,而她等待的爱人究竟在哪里?她像一只飘来荡去的风筝,睁着迷惘的眼睛,在街道上寻觅自己的爱人。
“看那儿,庆陵王爷和他的王妃过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
手持长矛的侍卫吆喝着过来,人们纷纷往两边让道,翘首看着道路中央的光景,交头接耳。
“皇帝老儿这场大病来得凶猛,看来非立储君不可了。”
“肖焜是大儿子,在文官里很有亲和力,又儒雅大度,储君的位子就是他了。”
“难说,没看肖衡的势头已经盖过肖焜了吗?一旦兵权在手,天下就是他的了。你们看,肖衡和他的王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殷大人定笑得合不拢嘴了。”
殷雪玫恍恍惚惚听着,脚步丝毫没有停歇,后面猛然有双大手抓住了她,她回头,是凝天焦灼的眼眸。
“殷小姐,你别过去,小心暴露自己。”
“放开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殷雪玫近似凶猛地甩掉了凝天的手,穿过一茬又一茬的人群,她终于看见他了!
然而,等待是那样渺茫的事,真见到了又是那样锥心的折磨。这个叫肖衡的男子,在灯影烟光下,手牵着跟她同样面貌的女子。他正低头和她说着什么,眉目间是温柔的笑意,双眼饱含款款深情,他们旁若无人地脉脉相对,这世界仿佛就他们两个人。
肖衡说:“知道吗?我很想亲你一下。”
凝月脸上立刻凝起娇羞的笑靥,“别人都看着咱们呢,你是万众瞩目的庆陵王爷,想闹出什么笑话不成?”
肖衡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管别人干吗?我就是想这样。”
他攥紧她的手,想拉她更近。凝月咯咯笑起来,挣脱他的手掌,调皮地跑开。
“哈哈,看我不抓住你!”肖衡也笑着跑向她。他们跑得轻快,掠过看热闹的人群,与脸色苍白的殷雪玫擦身而过。
肖衡并不知道,他刚跑了几丈远,后面爆竹声下传来一片惊呼,一名裹着围脖的女子缓缓倒地。人群让开了一团空地,一名年轻的后生抱起了她,围脖散开,女子苍白如雪的嘴角边儿,是一缕樱红色的血痕。
后生抱着女子飞奔而去,后面的人流涌上来,街道上又恢复了喧嚣的场面。
宋府的后院里。
窗外是微弱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在楼内迷蒙的黑暗之中摇曳晃荡着,衾褥帷帐好似蒙上了薄薄的白灰,连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散发出幽暗的光亮。凝天静静地站在楼中央,满室草药的味道纠结在空气中,忽农忽淡地漂浮,闻得凝天逐渐感到头晕脑涨。
床榻上的女子也安静地躺着,被月光包裹住的孱弱身体正在慢慢释放着哀伤,弱得好比秋风扫过后的露泣残枝,随时会折了,断了。
“肖衡…”
她呢喃着,轻得让凝天无法听清,他知道殷雪玫醒了,便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殷小姐,你怎样了?”
殷雪玫的目光定定地浮在帷帐上方,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在寂静而昏暗的室内飘荡。
“我是殷雪玫…我才是殷雪玫…”
“殷小姐。”凝天又轻唤她一声,企图把她从迷惘中拉出来,而她似乎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只顾继续呢喃着。
“你别碰她,我不许你碰他…你答应过我的…”
她断断续续的话如根根锐利的针刺痛了凝天的心,他蓦然抓住她冰冷的手,激动地说道:“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就算他有了你,他还会有别人,根本不会珍惜你的!”
他的话刺激了她,她突然坐起身,垂流苏散乱在额前,眼光却直直地盯着前方。凝天心内惶恐,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拥住她,“殷小姐,你要想明白啊!”
“不…”她凄凄哀哀地呻吟,声音飘忽得立刻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之中,闭合上长长眼睫,倒在凝天的胸前。
凝天反倒没有了惊惶,怀里的美人软玉温香,那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自然地少女的气息,像是一波温柔的春水,紧紧裹住了自己。他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伸手拂去散乱在她脸上的发,她娇艳美丽的脸庞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他第一次距离她这么近,她纤瘦的身躯轻得没有分量,他满心爱恋地、迷迷蒙蒙地凝视这张脸,缓缓地俯下身。
他祈望,宋鹏不要这么早出现,闻讯赶来的香巧还在半路上,这样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她在一起。
闻着她轻微的呼吸,他的嘴唇轻轻碰上了梦中人的唇。她的唇很凉,却甜美得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他辗转吮吸着,幸福的感觉无边无际地淹没他的神经。
不久,她再次悠悠苏醒过来,眼前是凝天年轻带着迷乱的脸,她只是轻微地衣挣扎,凝天抬起了头。殷雪玫不哭也不闹,那双比潭水更深的眼睛冷冷地凝住他。
“请你放下我。”她的声音平静,却冷如冰山。
“殷小姐。”凝天跪在床榻旁,不顾一切地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怕她一挣脱就要抽回,“请小姐休怪凝天无礼!凝天对小姐爱慕已久,终日思念,如今小姐病成这样,凝天心如刀割…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平生愿得一心人,相聚共白头,凝天愿意此生此世,守在小姐身边!”
殷雪玫微弱地笑了,声音依然很低,却一字一字凿进凝天的心,“今生与谁共白头?雪玫今生今世是属于肖衡的。宋先生,你找错人了。”
“殷小姐,我…”凝天感觉自己遇到了千年不化的冰,先前的热情完全被冻住了,全身寒彻透骨。
“多谢宋先生的好意,雪玫已经很久没咳嗽了…这次只是个意外,很快会好的。我很累,请你出去吧。”殷雪玫倦怠地闭上眼,下了逐客令。
凝天挫败地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拖着滞重的脚步往外走,仿佛受了重创,眼前一片昏沉。
昏然黑暗的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在风里悠然摇摆,发出轻微的嘲笑声。凝天沮丧地低头走着,听见院门吱呀一声,灯影亮闪处,宋鹏带着郎中不急不慢地进来。
宋鹏初次看见凝天颓废的神情,有点儿吃惊,随即明白过来,暧昧地一笑,“凝天,这次幸亏你救了殷小姐。”
凝天已经哭丧着脸,又不敢让别人看见,只是低头应了一声,垂立在一旁。
“不要急,有的是机会。”宋鹏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带着郎中进了楼内。方到楼梯口,听得院门又吱呀响了一声,接着发出沉重的关闭声,他不由轻蔑地轻笑,“整个儿乡野愣小子。”
宋鹏料到殷雪玫病情发作,烦躁的殷其炳必然会狗急跳墙,便吩咐院内宿卫看守小院,还特别调拨了两三个办事娴熟的老女佣好生伺候殷雪玫,给殷其炳一种殷雪梅备受重视的假象。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早殷其炳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见如此布置,自然无话可说。
“宋老弟,雪玫是来治病的,你可千万别允许她出门啊。一者病发了咋办?二者要是被肖衡发现了咋办?这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宋鹏淡然一笑,“殷小姐在宋府是客人,主人怎么好多管客人的事?再说,殷小姐芳心已动,你把她关在府里足不出户,反而惹出抑郁,这抑郁心病宋鹏就难治了。”
殷其炳大皱眉头,“回头我这当爹的好好教训教训她。”
待看见女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殷其炳嗟叹,直摇头,“雪玫,你爹爹一直为你操心呢。眼下开春,离你出嫁之日已经过去七个月有余,就算爹爹等得及,可皇后娘娘等不及,她的心思已经落在假雪玫的肚子上了。如今肖衡与假雪玫情投意合,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你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殷雪梅虚弱地絮语道:“雪玫会乖乖守在这里,会等到这一日的。爹爹,女儿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肖衡手里。”
说罢酸楚一笑,笑声低微,近似支离破碎的哭泣。肖衡烟花下怡然开心的笑意印在脑海,清晰得就在眼前,只要心思稍微一动,便会如潮如海地涌来。
殷其炳一直坐到红日摇窗,香巧端着药碗过来。殷其炳示意香巧退下,自己亲自端着送到女儿面前。殷雪梅闻到草药熟悉而浓郁的气息,轻蹙眉头,勉强抿了几口,说等会儿再喝。
殷其炳并未强迫女儿喝下去,将药碗放在案上,暗地向随从的老仆人使了个颜眼色。
跟宋鹏又客套了一番,殷其炳才大模大样地钻进了自己的马车,出了宋府,回头看张牙舞爪的石狮,心里被那股烦闷、狐疑涨的满满的。
“找个有名的郎中,细查药汁里究竟放了哪些药引子。这宋鹏,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啊。”他拈起装着药汁的小瓶,低低地叮嘱了一番,交给了老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