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秀娥兀自站着生闷气。天际从里面跑出来,朝外面张望了几下,关上门,问母亲:“休休她娘从来不上我家的,今日是怎么啦?娘,她跟您吵什么?”
“我犯得着跟这种女人吵吗?”倪秀娥怒气未消,训道,“给我好好争口气,别让人家小瞧了去!”
天际吐吐舌头,嘀咕道:“女人真烦。”他娘作势要打他,天际一缩脑袋跑开了。
黄昏时分,渡头杨柳青青,湖水变得空蒙缥缈,湖烟散漫地浮动。船儿出现在湖烟中,慢慢地向着渡头靠拢。
休休站在柳树下,望着船客悉数下船,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回身想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回头望去,见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叔。那大叔也是泥水匠,有时还会与父亲结伴外出做工。他见了休休,告诉她,她父亲托他带口信,因为手头还有一点活儿要干,他回不来,但三日后他定会回家。
三日后是休休的生日。生日那天行笄礼,是最适合的日子。
休休赶忙谢了,满心喜悦地回家。
父亲说过,等他回来就给她办个热闹的及笄之礼,休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父亲就要回来了,她把此事告诉了倪秀娥。倪秀娥虽是与曹桂枝不和,但也替休休高兴,答应那天过来帮她操办。天际更是兴奋不已,特意又教了休休两首诗,休休学得也快,还端端楷楷地写在纸上,准备到时展出给父亲一个惊喜。
那天休休一早起来,穿上干净的衣裙。曹桂枝突然敲响女儿的门,将一枚翠玉花笄放在桌上。休休知道那是相爷给她们的,死活不肯要,曹桂枝发火了。
“给你你就拿着,又不是卖了你!你那个爹能给你什么?穷酸样!我是你娘,给你个花笄又怎么啦?横着让别人看笑话不成?”
休休只好接受了。
倪秀娥过来摆案祭神。曹桂枝不懂这些礼数,只好给倪秀娥当下手。两人纵是看不惯对方,倒也相安无事。巳时过后院子里热闹起来,左邻右舍念着陶先生的好处,都过来道贺。天际的大姐二姐也来了,两个小外甥在栀子树下蹦来跳去,给陶家院子增添了不少喜气。倪秀娥还请来了笄礼执事和一位吹乐者,万事俱备,单等陶先生回家,休休的及笄之礼就开始了。
休休估摸着有渡船快到,想去湖边迎接父亲,倪秀娥按住了她:“就在这儿等吧。你爹进家门,一见这般热闹光景,定是欣喜。”休休一想言之有理,便在家里耐心等候。倪秀娥嘴里这么说,还是好心差天际去渡口探个究竟,等陶先生一出现,立马回来禀告。
天空传来几记嘶哑声,院子里的人们不禁抬头,只见几只寒鸦盘旋在休休家上空,漆黑的翅膀掠过,转眼又消失无踪。人们面面相觑,立时变得紧张起来。休休那一瞬也心生惊骇,手里的玉笄几乎攥握不住。
不多时,弄堂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天际首先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冲着休休就是一句:“休休,你爹他…”休休霍然起身,但见几个汉子抬着一块木板进来,躺在上面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父亲。
玉笄从手中滑落,碎裂成两半。
“爹—”
一记凄厉的叫声从陶家传来,周围人家竖起耳朵听。片刻之间,向来安静的弄堂,乱了。
十五岁的休休,第一次面对死亡。
陶先生不慎从高高的砖墙摔下,被人抬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待他见到女儿后,眼里饱含凄凉,唇片抖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挣扎到半夜,半睁着眼睛溘然长逝。
遗留给休休的,是手里紧攥着的栀子花蕊玉坠。
休休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等到笄礼那一日,他会送个礼物给她。蕊玉朴实无华,却花了父亲整整一个月的工钱。他只是名泥水匠,一生清贫,为人老实敦厚,却从未让宝贝女儿有一丝的委屈。
万万没有想到,她亲爱的父亲就这样离她远去,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从此以后,无人含笑聆听她吟诗赋词,无人展开双臂为她遮风挡雨,无人翻来覆去给她讲述老套却从未令她厌倦的故事…她不用再去湖边等候了,弄堂里再也听不到父女俩快乐的笑声。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谁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痛楚和绝望?
休休的及笄之礼,换成了父亲的丧礼。
丧礼上,左邻右舍前来祭拜,附近寺庙的老和尚被请来诵经念佛。休休一身重孝披挂,扶住父亲的灵柩,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没了力气。她跪在父亲的灵前死活不肯离开,袅袅残烟映出她哀伤的脸庞。
曹桂枝毫无悲切之色,她依旧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飘来荡去,宽大的衣袍逶迤一地,女儿的哭声似乎与她无关。众人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自然不去理睬她。所有的怜悯、同情、惋惜汇集在休休身上,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倪秀娥愤愤骂道:“怎么偏偏死的是陶先生?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
这话被曹桂枝听见了,她铁青着脸质问道:“话说清楚点,谁该死的不死?”
“说了又怎么样?”倪秀娥气不过,挖苦道,“当然,陶先生一走,你更加可以为所欲为了。休休的命,握在你的手里,你想把她怎样就怎样了。”
“我女儿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瞎操心。回去好好管教你的儿子吧,放着手里的书不读,天天黏着姑娘家不放,想高攀不成?”
倪秀娥气得火冒三丈,扯起喉咙大叫:“四宝!四宝!”
天际从楼上下来,朝娘“嘘”了一声:“休休都哭了三天了,陶先生总算入殓安葬,别那么大声,就让她安静一会儿。”
“老娘我安静不了!”倪秀娥朝儿子瞪眼,扯住他的袍袖往院外走,“给我回家去!如若以后发现你踏进她家的门,我打断你的腿!”
曹桂枝望着倪秀娥母子离去,冷笑一声,关闭了院门,抬眼望楼,撩起裙角缓步上了楼梯。
休休独自坐在床上,拿着蕊玉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泪。听到脚步声,她收起了玉坠,偏过脸去。曹桂枝径直走到女儿面前,坐下,清了清喉咙。
“相爷又传话过来,你爹百日大忌一过,就接你去江陵。”
休休无声地抽泣,没有答话。曹桂枝猜出女儿的心思,继续说:“家里穷,你爹一死,这家就剩下咱们孤女寡母的,你我还能倚靠谁?要不是相爷暗中相助,你爹连个棺材都没有。你娘窝在孟俣县这么久,还不是盼着有个出头之日?你要是不去,咱娘儿俩早晚得饿死冻死!看看那些街坊邻居的嘴脸,我想想都恶心!你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你娘考虑,听到没有?”
她软硬兼施,发起狠来就戳休休的头,恨不得女儿长点心眼,遂了自己的心愿。休休不躲也不闪,木然地坐着。
父亲离她而去了,什么都由不得她了。往后的日子,她的命运由母亲主宰,抗也是抗不过的。她恍惚了一下,苍白的脸毫无表情地仰起,又缓缓低下,满目皆是脆弱。
曹桂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娘这就找人给你做套新衣裳。”说完,袅娜着身姿出屋门去了。
休休重新拿出玉坠,伤感地望着,哭道:“爹,您为什么要离开休休?您不要休休了吗?爹…”
几滴清泪,冲出她的眼眶,顺着细腻如白瓷的脸颊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这是个下着雨的午后。
休休站在院子里,环视周围熟悉的景致,不禁使劲嗅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秋天来临,孟俣县刮了几天的风,又下了几天的细雨,这天气就清凉了。雨水沿着瓦隙坠落,落在水缸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沿墙青苔蔓延,草木依然芊绵,只是栀子树上白花匿迹,树叶耷拉,全然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马车在外面候着,该走了。”贴身丫鬟燕喜小心地提醒道。
燕喜是相府派来伺候休休的,她才来两天,就不堪忍受曹桂枝的怪脾性,趁着曹桂枝在睡午觉,她巴不得速速离开这儿。
微微垂下眼,休休跨出了门槛,跨向深不可测的未来。
脚下是通往弄堂口的石板路,十五年的人生,就在这狭窄的往返路上度过。春去秋来,朝花夕拾…每棵草、每片瓦、每一口空气都是亲切的。这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鬓间插一朵小白花,纤细的身姿随风轻摇,空寂的弄堂,将她的踩水声带出一种莫名的落寞。
经过储天际家,木栅门紧闭,里面没有动静。
她略略惆怅,继续往前,已经看见巷口等待的马车。
“小姐,快点!”燕喜朝着她催促道。
休休走向马车。
来接她的马车外观并不显眼,里面却是从未见识过的豪华,休休可以舒适安然地开始三天三夜的旅程。
这是那个相爷的安排,她知道。
父亲一死,她没有能力面对以后的日子。相爷是权力,相爷是主宰者,她的命运已被他掌控。
雨还在下,江南的雨就如少女幽婉的心境,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休休掀开车帘,望一眼孟俣县烟波浩渺的天空,眼眸不知不觉湿润了。
一个人伫立在道旁,雨水湿透全身。他跑向马车,边跑边喊着:“休休”。
“天际哥!”休休向他挥舞着手。
天际眼看快要跟不上了,扯着喉咙喊道:“休休,你等我来看你!明年开春,我们会见面的!休休,我一定会见到你!”
休休使劲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稀薄的雨帘中穿行,周边景色渐渐模糊,只剩下一道道掠过的苍白幻影。休休忧伤起来,她的泪落在衣裙上,嘴里自言自语着。
“以后还能回来吗?”
叁
晨曦时分,薄雾笼罩平川原野。一辆华贵的青铜缁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辚辚隆隆驶入桑榆官道,不疾不徐地到了都城北门。
此时的北门紧闭。领头的护兵骑马吆喝道:“浣邑侯回城,打开城门!”伫立在箭楼上的长矛甲士往下面瞟了一眼,傲慢地挥了挥手:“什么浣邑侯?开门时辰未到,候着!”护兵大怒:“把你们的总领叫出来!”甲士便嫌恶地骂起来:“不知道总领还在睡觉吗?走开走开,横在路中间也不觉寒碜!”
护兵面红耳涨,正要对骂,缁车里传来一声低喝:“算了!不过半个时辰,少跟他们啰唆!”
车帘掀开,里面出来衣着光鲜的两人。长者生得粗犷,腮边几缕红髯触目,威凛凛一双豹环眼。身边的少年虽不及长者魁梧,却长得玉树临风,眉目秀致百般。此二人正是浣邑侯郑渭和他的外甥—四皇子萧灏。
萧灏自从过继给郑渭后,常年居住在浣邑陪伴舅舅,每逢宫内庆典、重要祭祀敬神的时候,才会随舅舅出现在江陵。这次恰是郑渭的大哥寿辰,加上三皇子萧岿来信说秋狩正浓,兄弟俩感情又笃深,于是萧灏兴冲冲地赶来了。
这回他们回江陵早了些,没想到先吃了闭门羹。郑渭望着城墙上飘扬的西魏龙虎旗纛,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群王八蛋!”
萧灏安慰舅舅道:“犯不着跟西魏人生气。连父皇都奈何他们不得,我们又能怎样?”
郑渭强忍着一肚子怒意,咬牙切齿说:“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滚回老家去!”
东方破晓,吊桥才缓慢放下,等候在城外的车马行人鱼贯进入城门。郑渭的车队例行盘查,守城总领假装才认得对方是浣邑侯,拱手致歉一番,车队总算长驱直入。
而今,江陵城外虽然还是有西魏兵驻守,城内却是一片生机,店铺连绵望不到尽头,车马川流不息,人声鼎沸。郑渭脸色稍霁,吩咐马队直奔他大哥的府邸。
太仆卿郑德夫妇闻讯在门外迎接,郑渭大笑道:“大哥,我把灏儿也带来了,这寿辰够热闹了!”萧灏皇子身份尊贵,郑德又是他的大舅,一阵跪拜揖礼,一行人这才前呼后拥着进府邸去了。
客厅坐定,丫鬟奉上滚烫酽茶。郑德将寿宴宾客名单请郑渭过目,并忧心忡忡道:“如今朝廷自成两派,你我是保我大定皇帝的一派,穆氏一族暗潮涌动。请谁不请谁,都得仔细斟酌,免得被人抓了个连群结党、窃弄威福的罪名。”
“办个寿席,哪有这般畏前缩后的?你只管去办,有我浣邑侯护着谁也不怕!”郑渭沉着脸,领略了一番名单,突地冷哼一声,“沈不遇这家伙过得可是顺风顺水啊!”
提起沈不遇,郑夫人不免嘀咕道:“当初沈家献上蓉妃,我家献上亲妹子,没想到妹子命不济,这圣眷恩宠全让蓉妃占了去。沈不遇还不是仗着这层关系爬上宰相之位?如今蓉妃圣宠渐衰,沈不遇变着法子想攀上皇亲,听说新认了个干女儿,长得貌美如花。哼,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郑德不耐地皱起眉头,说道:“认个干女儿,又不是光宰相府一家。三皇子已长大成人,选皇子妃是早晚的事,哪家不是绞尽脑汁将女儿往宫里送?”
郑渭闻言,不以为然地大笑:“他们是干闺女,咱郑家可是亲闺女。想当初皇上看见懿真,那可是赞不绝口啊,亲口许下儿女亲事。大哥大嫂,只要单等遴选大礼,让懿真往大礼上一站,这三皇子妃非懿真不可!”
郑德夫妇连连颔首,倒似真了一般,竟都随着欢笑起来。
萧灏一路劳顿,回到大舅家便找了间厢房小憩。睡意蒙眬中,鼻子痒嗖嗖的,他睁开眼睛,只见坐在面前的丽人拂去绢帕,朝他展颜一笑道:“灏哥哥。”
“原来是懿真表妹。先让我睡一会儿,再陪你玩。”萧灏呢哝几句,翻过身去。
懿真不依,强拉他起来,嘟嘴道:“你来我家,也没先找我。虽说是我父亲的寿辰,可不用你四殿下操心。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陪我这个表妹。”
这样的模样话语是极为讨人怜爱的,萧灏没了办法,起床披衣套靴:“就陪你一个时辰,未时之前我得回宫向父皇请安,还要见三哥,商议秋狩事宜。”
懿真以帕掩唇,脸上浮起两团嫣红:“灏哥哥,秋狩…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萧灏早已看出懿真找他的意图,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懿真急忙倒茶给他,仍是低低垂着头。萧灏慢慢饮了一口,终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等见了三哥,这事我会帮你记下的。”
“多谢灏哥哥。”
懿真满怀惊喜地盈盈一拜,笑容绽开,恍如桃李。
这日临近傍晚,天色阴暗得早,漫天被乌云遮蔽,似乎要下雨。
位于宰相府的萏辛院里早早燃起琉璃纱灯,灯影挪动,轻烟袅袅。厢房内,满目的精雕漆金箱柜。做工精巧的嵌金银丝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休休纤柔的身影。她正埋头整理从老家带来的衣物,一点胭脂红映在她的面上,越发有着别样的光华。
外面传来几下轻微的脚步声,休休紧张地抬头,只见丫鬟燕喜小跑着进来:“小姐,别收拾了,二夫人来看你了。”
休休一惊回望,只见两名环髻小婢执灯引路,二夫人柳茹兰由贴身丫鬟翠红搀扶着,穿花拂柳缓缓而来。休休忙出门施礼,柳茹兰轻轻将她扶起,微笑道:“白日已经行过大礼了,你我现在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休休光顾着小声应了,却不敢抬头。眼前的二夫人,红黄双色锦衣逶迤垂地,妆容精致凝淡,鬓侧斜簪如意步摇,灯影下绚丽流光,优雅到了极致。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顺风而来,几乎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休休的五脏六腑,顿时让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都城的贵妇人,都是这样的吧?
柳茹兰也在默默地端详着休休,心里有了莫名的喜欢,笑意浮在嘴角。
“已经来了几天了,可否住得惯?”她亲切地问。
休休说声“是”,赶紧又谢了。
“南方的水土确实养人,瞧这孩子水灵灵的。”柳茹兰拍拍休休的脸蛋,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别害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为难的、缺什么,尽管来找我。你是相爷的干女儿,自然便是我的女儿了。这么乖巧的女儿,上哪儿找去?”
二夫人的手柔软温润,不像天际母亲那般粗砺,除她之外,休休未曾感受过其他女人给予的温暖抚摸。便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从来没有。
柳茹兰环视房内,看见休休的那堆衣物,便吩咐两名小婢:“这些衣物小姐用不着了,收起来拿走吧。”
她本是好意,岂料休休惊兔似的跳起来,挡住小婢,紧抱住衣物不放,抑不住地惊呼:“不要拿走,它们都是我爹给我的!”
屋内的人都无措地望着,柳茹兰连忙支开了小婢,劝慰休休道:“不拿走,不拿走。都怪我没问个清楚便自作主张,这是你爹给你的,自然要好好保存。天色不早,而且快要下雨了,我先回去,待明日再来看你。”
她特意关照燕喜几句,待厢房门窗都关上了,才放心地离开。
一路上,柳茹兰回想刚才休休的举动,心下不免恍惚。翠红见夫人如此,不禁低声道:“一惊一乍的,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夫人,那姑娘长相尚可,不过土了点,想必穷惯了。”
柳茹兰缓缓开口:“休得胡言。老爷相中那姑娘,并大老远地将她迎进相府,自有他的道理。”
沉吟片刻,她叹息说道:“比起旁系族人,沈家人丁并不算兴旺。长房所生的那两个女儿极为普通甚至有些丑,并不讨喜,相爷早早让嫁了人。那位休休姑娘纯朴又天真,眉目清秀可人,不像官宦人家小姐娇滴滴的,倒让人心生三分怜悯。”
“夫人的意思是,您真的认她做干女儿了?”
“有总比没有的好。相府这两年太清静,出个娇女会热闹些。只是可惜,不知道休休的亲生父母都是何人?她刚进府的时候,头上插着小白花,想必父亲去世不久。老爷不说,我也不必问。唉,看来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夜秋雨之后,天色比以往润朗,整个都城望过去天清景明,气派壮观。而萧詧所在的皇宫更是沐浴在阳光下,清风漫卷,满天花粉飘香,地面上、台阶上,落花纷纷堆成阵。
翎德殿内,空气却是异乎寻常的紧张。殿宇下仍燃着琉璃宫灯,漆金锃亮的地砖上人影绰绰,无数内侍宫女包括太医,都在殿内悄无声息地走动。沈不遇一身朝服躬身而立,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露出焦虑之色。
年近半百的梁帝萧詧斜靠在龙榻上,先自爽声一笑,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一挥,跪满一地的太医、宫人便躬身而退。
“这些奴才真多事,连朕咳嗽的一口痰也要研析半日。”萧詧朝着沈不遇笑道,“只是见点红丝,上了年纪而已,不碍事,爱卿不必紧张。”
沈不遇脑门已是涔涔汗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江山社稷,微臣不得不替皇上着想。”
“爱卿应该懂得朕最担心什么。”皇帝缓慢起身,攥住沈不遇的手腕,语重心长道,“想当年,你和郑渭追随朕,一文一武,助朕打江山平叛乱,何等快活!朕一直拿你们当兄弟,可是定国公位高权重,朕不得不给予优容。到如今定国公虽死,穆氏势力过大,党羽遍布,立太子之事难以定夺。”
沈不遇极善察言观色,料透皇帝的心事,正言提醒道:“皇上,臣权过重,下者骄上,须防有不臣之心啊。”
皇帝忧患重重,频频颔首:“爱卿所言甚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立太子的事早晚得定下来。你知道韶儿为人愚拙难成大器,岿儿天资聪慧却生性乖张,灏儿忠厚老实不谙世事,余下的皇儿羽翼未丰,少不更事…”
沈不遇明知皇帝的意思,却也不敢直说,只有拱手答道:“微臣诚惶诚恐,皇上必有定夺。”
果然萧詧接着又说:“只怕以皇后家的势力,朝中必有相应大臣,何况韶儿又是大皇子。一旦朕立岿儿为太子,怕反对者众多,到时候不好办啊。”
沈不遇这才不紧不慢道:“皇上英明。依微臣之见,此举不能操之过急,待逐渐减弱穆家的势力,再静观诸大臣的反应。到时候诸臣猜出皇上的心思,也就不再有异议,皇上也不急于一年半载的。”
萧詧满意地捋了捋龙须,重新开了笑颜:“知子莫若父。岿儿年纪太轻,纨绔任性得很,都是朕娇惯的。你是他小时候的授业恩师,一定要辅之以正道,多教导教导他。”
沈不遇一听自然大,面露难色。
萧詧一看沈不遇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为难了是不是?连老师也管不了谁又管得住他呢?”顿了一下,萧詧似是自言自语道,“是得有人管管他了。岿儿今已十八岁,尚未选婚,弱冠之年即选皇子妃。社稷事重,由不得他胡来。”
“皇上,这事让祠部去办。”
“嗯,到时可令祠部操办,从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家里多挑选几个。记住,千万提防穆氏一族。”
“臣明白。”沈不遇拱手应诺。
“对了…”眼看着沈不遇躬身退出,萧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最近爱卿收了个义女?”
“是。”
“爱卿的眼光一向不错,多大了?”
“十五岁了,乡野女孩子,没见过啥世面。”沈不遇谦卑道。
萧詧开玩笑道:“璞玉浑金啊!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调教必是一块好玉。有空带她进宫来陪蓉妃说说话,岿儿也会见到的。至于以后,那要看孩子们的缘分了,如若有那么一天,你我成了亲家,哈哈…”
皇帝愈说愈开心,脸上丝毫不带病容,日光透过龙纹灯影,渗出吉祥。
从翎德殿出来,沈不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霞光万丈的苍穹。天空中高飞的雁阵齐整整掠过,他的眼角顷刻布满了笑纹。
沈不遇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前面便是飞檐三重,峥嵘崔嵬的万福阁,西顺山楼,几株棠梨枝叶茂盛浓密,微风吹得柳絮纷飞,蓉妃的雯荇殿就在眼前。
一个女人二十个芳菲年华便都埋葬在这座殿阁中,如今韶华渐逝,殿阁也就成了皇宫里不再耀目之地了。荷池依然是荷池,舒卷的绿荷上压满了水珠,仿佛知道在太阳猛照下命数已尽,漫无目的地拼命滚动着。
内殿,贴身宫婢敬完碧螺春便鞠躬退出。
蓉妃端然而坐,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妍姿俏丽,艳如桃李。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清幽,却依然顾盼生辉,让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双眼睛,如一汪潭水,清澈透着天真。
“表哥,皇上怎么说?”蓉妃轻唤道。
沈不遇从浅思中缓过神,这次他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是蓉妃最关心的。于是轻咳一声,应答:“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还有,不能由着三殿下的性子来,等他弱冠之礼一过,一定要给他找个皇子妃。”
“这太好了,皇上向来对岿儿的事最上心。只是…你看我多失败,连唯一的儿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毕竟这是皇上的家事。”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蓉妃显得尴尬,眼里流露出一丝忧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正眼看她,压低着声音,“皇上昨夜痰里有血丝。”
蓉妃“哦”了一声,眼神暗淡。雯荇殿里立时阒然无声,天青色的蝉翼纱外偶尔有微风拂过,发出窸窣的寂寞声响。
“你将她收进来了?”过了片刻,还是蓉妃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来了好几日了,臣将她安置在萏辛院里。一来那里僻静,二来防止外人惊扰。”
蓉妃微微而笑,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迷离神光:“以前在沈家,我在萏辛院一住便是两年…”她回神,又不禁低叹,“可怜的孩子。过些天把她带来,先见个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