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倪秀娥刚跨出门槛,见外人过来,下意识地旋身避开。那人匆匆而过,倪秀娥却很快认出了他—沈不遇的贴身管家福叔。
福叔头发变得花白,脚步依然矫健,眉眼杀气浮动。倪秀娥在里面关上门,心中阵阵发慌。
“老天爷,福叔一定是要接休休回去了。让他们走吧,都走吧。”她闭目不断地祈祷。
弄堂里静悄悄的,倪秀娥恍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记忆中,那个嘴快的女人,在夜蓥池中挣扎,巨大的荷叶只现出她晃动的一只手。福叔狞笑着,将粗大的木棍捅下水中。倪秀娥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最终沉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战,额上却渗出一层汗。
终于弄堂深处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倪秀娥的心口。脚步声消失了,她侧耳倾听,弄堂外隐隐有马蹄之声,渐渐轻远。
她这才壮着胆子开门,悄然来到休休家,隔着瓦爿墙聆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曹桂枝尖厉的声音传来:“你到底回不回去?相爷都派人来了!”
“娘,您别逼我,我不想回去!”休休略带哀求地说话。
“你存心不让我过日子是不是?相爷动了气,我们就会饿死冻死,你听见没有?”
“我们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娘,我可以养活您,别让我走!”
“我打死你!”
接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曹桂枝又开始抽打自己的女儿了。
倪秀娥忍不住头皮发麻,悄悄折回自己家,睖睁地坐了良久。这一夜,她又梦见了死去的陶先生。
一早,左眼皮又是急跳。倪秀娥收拾包袱,准备去大女儿家看外孙。休休的事,折磨得她心绪如丝搅动,乱极了。
门楣上的涂铜铃铛正在叮叮当当作响。谁来了?不会是休休吧?大概朝她哭诉来了。
她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口映出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日影隐在那人的脸上,显得格外肃杀。那双沉得惊人的眸子,如冰刃,直直地刺入她心底去。
“奶娘,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倪秀娥的魂大半已经出了壳,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颤抖着叫道:“老爷…”
这一叫,扯出一段如烟往事。
十七年来,倪秀娥总在祈望,老爷已经忘记还有她这个奶娘,她便可以过她安静的生活。
万万没有想到,老爷突然出现了。
叁
十七年前。
时过正午,倪秀娥独自走进柳茹兰的院子。
襁褓里的小少爷满半岁了,正躺在摇篮里咿呀哭闹,柳茹兰和用人陶妈忙做一团。柳茹兰边摇晃着摇篮边哄儿子,看见倪秀娥进来,便笑道:“奶娘你看,你刚一出去,欣杨就哭上了,以后怕是只认你了。”
倪秀娥呵呵笑着,把孩子抱过来,很娴熟地撩开前襟,孩子在她怀里立刻停止哭泣,香甜地吮吸着。
房间里很静谧,柳茹兰一手撑着下颏闭目养神,乌发流水般蜿蜒而下。天光正好,窗外的蔷薇花枝随风摇曳,透过镂雕的纱窗送来清香。
倪秀娥定神看着她,心里直犯嘀咕:听说二夫人的父亲身居高位,老爷还是他的学生。虽然老爷新任宰相,可二夫人算是做妾吧?如若老爷再娶三房四房,岂不太委屈她了?
孩子在她怀里熟睡着。一声极低的咳嗽声响起,抬头看去,用人陶妈暗中朝她打手势。倪秀娥会意,看了柳茹兰一眼,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两人悄悄带上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陶妈热情地拉住倪秀娥的手,道:“托人做好的衣服送来了,放在我家,一起去看看。”
倪秀娥很高兴,连声称好。在沈府,因为陶妈是伺候柳茹兰的,倪秀娥跟她最接近,二人自是最熟稔。倪秀娥又是守规矩的人,除了柳茹兰的院子,以及陶妈住的西院,她几乎不去别的地方,也不跟沈府别的丫鬟用人套近乎。
前面荷花池畔,有抹淡粉色的身影在那边隐隐闪动,二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那人袅袅娜娜地走来,极甜地朝她们笑。那微笑轻佻地从眼梢出来,染了说不出的妩媚。
陶妈不屑地哼了哼,拉了倪秀娥一把:“走吧,别理她。”
倪秀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好奇道:“这谁啊?”
“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曹桂枝。年纪轻轻的正事不做,天天像个狐媚子荡来荡去。哼,麻雀想变凤凰。”
“不过长得不赖,眼睛水灵灵的。”
“就那双眼睛特勾引人,你知道像谁?”
“像谁?”
“蓉妃娘娘。”陶妈突然捂住嘴,嗤一声笑了。
倪秀娥恍悟,不觉又回望,那抹粉红已经消失了。入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曹桂枝,却不止一次从陶妈嘴里听说过她。曹桂枝以前是蓉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蓉妃进宫后,她却留在了沈家。沈家的人碍于蓉妃的面子,并未将她当丫鬟使唤,她也就随意在沈府走动,终日无所事事。
经过石板小径,她俩来到西院工匠坊。因陶妈已结婚,又有了孩子,沈府给他们夫妇独自辟了一间小茅屋居住。
陶妈的丈夫陶先生正逗他们一岁大的儿子玩,见倪秀娥她们进来,露出憨厚的笑容。
陶先生是沈府的泥匠,偶尔做点碎活,略懂点文化,人又长得斯文,府里上下都管他叫“陶先生”。倪秀娥有次跟他开玩笑说:“陶先生,你有学问,干吗还不给儿子取个名字?”陶先生笑着看他的老婆,陶妈倒红了脸,笑道:“他呀,想闺女想疯了,偏要我生了闺女才给儿子取名字。”
倪秀娥摸了摸孩子的头。离家几个月,天际应该会随他三个姐姐下地干活了。她拿起做好的小孩衣服欣赏着,心里想着:今年年底自己无论如何要辞了奶妈的活儿,回家看儿子去。
陶妈在旁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人挺热情,心直口快,这会儿和倪秀娥谈起二夫人,顺口一句:“老爷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如今当上了宰相,你回老家也好沾沾光。”
二人呵呵直笑。倪秀娥想到离开孟俣县时,邻里乡亲羡慕的目光,心里也不免得意,便说道:“蓉妃娘娘是老爷家的远房表亲,还生了个小皇子。宰相府有这层关系,既稳当,又光彩。”
“这你就不懂了。”陶妈神秘地朝外面瞅了一眼,小声道,“蓉妃家道中落,住在沈家寄人篱下,原是想许配给老爷的,老爷偏偏送她入了宫,蓉妃不过是块踏板。再说,一朝入皇宫深如海,哪个妃子能独享专宠?靠不住。还是绑住丈人这条腿最实在。”
遭陶妈这么一说,倪秀娥不由得道:“你说的丈人,指的是二夫人的父亲?”
“就是。想当初,当今皇上还是岳阳王,老爷只是名功曹史,二夫人的父亲才是前朝高官。你想想,江陵职位高又是单身的官员有的是,老爷早已成亲,二夫人的父亲偏看中了老爷,把女儿屈身下嫁给他,肯定心里有数。如今老爷成了当朝宰相,只能说他丈人眼光毒,料得精准。”
陶妈说得头头是道,倪秀娥直点头。
陶妈又竖起大拇指道:“二夫人为人好,又生了儿子,大夫人自是无话可说。等着吧,这个家早晚是二夫人当家。”
倪秀娥恍然大悟,笑道:“陶妈你知道得太多了,最好在外面少说几句,免得惹祸上身。”
陶妈不以为然地笑:“在沈家,算我和厨房的柳姐资格最老,知道的也最多。我只说给你听,你不说出去便是了。”
倪秀娥在陶妈家逗留了一会儿,奶水又涨了,小少爷怕是要醒了,便起身先告辞。
夜蓥池边又出现了那抹淡红,曹桂枝似乎专门等着她。
倪秀娥心想:这曹桂枝人是长得标致,就是不知道每天在想什么心事。
曹桂枝却远远地朝着她笑。倪秀娥一愣,也用微笑回了礼。曹桂枝径自走了过来。
她朝倪秀娥盈盈屈膝施礼,声音清丽婉柔:“奶娘,桂枝这里有礼了。”
倪秀娥看她年纪虽轻,却是彬彬有礼,不像别人嘴里所言的那种倨傲自大,目中无人,也便回礼道:“曹姑娘人也好,相貌也好,真是个可人儿。”
一番话把曹桂枝说得面如桃花开,甜甜道:“奶娘说哪里话?桂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您呢。”
倪秀娥接口道:“曹姑娘这么聪明,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的?”
曹桂枝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奶娘,您是好人,桂枝有事要请教。明天这个时候桂枝在对面的兰亭里等您,请奶娘务必过来,就几句话。”
倪秀娥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刚才她不过是客气一番,没想到曹桂枝却当真了。她和曹桂枝平素也无来往,今日只是见面点点头而已,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曹桂枝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她,她的心突然被软化了,于是点头答应。曹桂枝喜出望外,深深施了礼,袅袅娜娜地走了。
倪秀娥看着她远去的玉影,不禁摇头叹息,低头走开。
第二天倪秀娥到兰亭的时候,曹桂枝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
正是午休时间,府里静悄悄的,只有池里的水鸭扑腾着翅膀在水面嬉戏。兰亭周围被参天树木遮掩着,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倪秀娥刚要笑着问话,倏然间,曹桂枝朝着她直挺挺地跪下。倪秀娥脸色大变,急忙将她扶住,连声道:“曹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曹桂枝眼圈发红,哽咽道:“只想请求奶娘一件事。如果奶娘答应桂枝,大恩大德桂枝定会回报。”
倪秀娥看她这般样子,也不好多说,只得应道:“你先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自会答应你。”
曹桂枝从袖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她。倪秀娥接过,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闻了闻,便马上知道是什么了。
在南方民间这叫“魂香散”,男女行房前女人服了它,不会受孕。如若长期服用,会导致终身不育。这种药一般人家慎用,倪秀娥自是知道,可这怎么会在曹桂枝手中?倪秀娥疑惑地看着她。
曹桂枝眼中含着泪,轻声道:“桂枝只是想请教奶娘有解药没有?”
倪秀娥正色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的?”
曹桂枝潸然泪下,嘴里喃喃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所有人都会怦然心动:“他每次都让我吃这个,我不想吃,我只想给他生个孩子。”
倪秀娥已彻底明白了,看她久跪不起,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再这样下去,这姑娘怕是要毁了。再说,如今官宦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也是常事。这曹桂枝也是可怜,倘若有了孩子,老爷也不会亏待她的,说不定她也有了好归宿。反正自己年底要走了,不妨寻个顺水人情,其余的要靠她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一想,她叹了口气,扶起了曹桂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解药的方法。曹桂枝欢天喜地,再三叩谢走了。
之后,倪秀娥每次经过夜蓥池,再没碰到曹桂枝粉红的身影。对外乡远民的倪秀娥来说,一边爱打听官宦人家的奇闻轶事,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恪守这边的规矩。她隐隐有点不安,又觉得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这种闲事了。
三个月后。
这日沈不遇进了柳茹兰的房间。他稍稍逗了几下小少爷,便行至屋内的檀木圆桌前坐定。柳茹兰亲自过去倒茶,沈不遇轻抿一口,说道:“和你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正抱着喂饱的小少爷,因房内宽敞,沈不遇的说话声隐隐带了回音。
当时的沈不遇才过而立之年,长得高大精壮,说话声低沉而威严,带有发号施令的自信。倪秀娥见了老爷就心生畏惧,平时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柳茹兰温和地笑说:“老爷要与妾身说什么事?”
“蓉妃在沈家的时候,从娘家带来一名随身丫鬟。如今蓉妃已经入宫几年,这个丫鬟还在沈家,因为她的身份有点儿特殊,府里的人都不敢对她怎样。这丫鬟已经十八九岁了,在沈家多待难免会生事。”
“老爷的意思妾身明白,莫非想把这丫鬟的终身大事解决了?”
柳茹兰含笑说着,回头吩咐倪秀娥:“奶娘,我来抱欣杨吧。陶妈病了三天,你去西院看看她。”
这是想支开倪秀娥的意思。倪秀娥自是识趣,放下孩子,便轻手轻脚地出门。
到了西院,还未进茅屋,便听陶妈在叱自己的丈夫,厨房里烧火的柳姐正在劝说。
原来,陶先生今天碰上曹桂枝,扶了她一把,和她说了几句话。
陶先生像做了亏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也是无意间碰到她。她突然在我面前喊头晕,人就软绵绵地倒下。当时没旁人,我只好扶起她,看她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陶妈不依不饶,生气道:“你扶起她就走人,哪有这么多废话?她就狐狸精一个,缠住谁,谁就倒霉!”
陶先生不再解释,闷声干手里的活儿。柳姐劝道:“陶先生是老实人,就别说他了。不过芝麻大的事,别伤你们夫妻间的和气。”
倪秀娥也应和道:“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妈你身体不好,动了肝火,反而对自己不好。”
在她们的劝说下,陶妈平了心气,躺到床上歇息去了。
倪秀娥和柳姐一起出来,柳姐背起一捆干柴,热情招呼倪秀娥道:“本来想请你去厨房说说话,被陶妈耽误了时辰。这种事别往心里去,陶先生为人敦厚老实,曹桂枝幸好遇上他,换了别人才不会理睬,省得惹出是非。”
听陶妈说起,柳姐已经二十岁了,看上了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二夫人身边的人,她自是有所巴结。倪秀娥喜欢包打听的毛病又犯了,笑着说:“曹桂枝不过丫鬟出身,怎么都讨厌她?”
果然,柳姐讨好地回答道:“我才懒得和她说话呢,狐狸精一个,整天缠着老爷。”
倪秀娥猜出这话肯定是福叔告诉她的。想起方才老爷和二夫人的对话,一定是老爷决定纳曹桂枝为妾,曹桂枝的终身大事算是有了着落。她心里倒替曹桂枝高兴,便道:“她也不小了,干脆老爷收她做三房。”
“呸,曹桂枝想都不用想。”柳姐轻蔑地啐了一口。
“怎么讲?”倪秀娥疑惑道。
“你有所不知,老爷是二夫人父亲的学生,当初皇上还是岳阳王的时候,老爷被举荐到了皇上那里,后来又娶了二夫人。你以为老丈人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嫁给他?那可是签字画押,一诺千金。老爷以后不得纳妾,不得与别的女子生儿育女,据说中间人还是皇上呢!你想,老爷连蓉妃娘娘这样的美貌表亲也不娶,还敢动别的女人?”
一番话听来,倪秀娥倏然有一瞬间僵住,与柳姐告别后,整个人魂不守舍。
看来,同为府里资格最老的女用,跟熟通内情的柳姐比,陶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倪秀娥越发后悔,早先要是从柳姐那里打听到就好了。
她整天想着这件事,待料理好一切,走大院,奔兰亭,最后,终于在后花园一角找到了曹桂枝。
“曹姑娘。”倪秀娥一见她便劈头说道,“你害苦我了,这会大祸临头的。”
曹桂枝却轻佻地摘了一朵大丽花闻着,脸上带上了微笑。她慢慢地将花插在发鬓间,隔着池水端详自己的倒影。
“等我有了孩子,老爷一定会喜欢。”
倪秀娥暗暗叫苦,说道:“你怎么知道老爷一定会喜欢?”
曹桂枝的声音甜滋滋的:“他说我像一个人,特别是我的眼睛,很像她。如果我不在,他反而会很难过。”
倪秀娥看她一脸痴迷的样子,顿足道:“如若被人知道解药是我说出来的,无疑要我的性命。曹桂枝,念在我是好心,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要怀上啊!”
“放心吧,奶娘。我不说,你不说,谁会知道呢?”
倪秀娥无奈地走回来,一路心绪不宁。待回到柳茹兰的院子,才发现脊背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黏在肌肤上,难受得要命。
柳茹兰并未提起曹桂枝的终身大事。
日子变得难熬,倪秀娥只有在心里天天乞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惹出事。
这是个雷电交加的白天。
柳茹兰素来在雨天困顿,搂着小少爷打瞌睡。这几天倪秀娥提起回老家,柳茹兰自是不舍得,苦口婆心请她留下来。小少爷依着奶妈不放手,在母亲怀里闹了半天才睡着。柳茹兰没了好心绪,连闭眼都是蹙着眉头。
陶妈奉命去老爷的书房送燕窝粥还未回来,房内变得阴沉闷热,潮气在四周漫延。
倪秀娥忧心忡忡地坐着,外面大雨如瓢,天色暗淡似暮。窗户似乎没关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倪秀娥怕雨丝飘进房内,便过去关窗。
院门豁然洞开,陶妈撑着伞进来,手里提着陶罐。她很奇怪,陶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道闪电凛冽地划过,照出院门外一道拉得很长的影子。倪秀娥看得真切,那是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闪电熄灭的刹那,倪秀娥眨了眨眼睛,福叔长长的影子不见了。
陶妈进了屋,见二夫人已经闭眼入睡,便慌里慌张地朝倪秀娥招手。
倪秀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陶妈紧张地轻声告诉道:“刚才我去老爷书房,还没进去,就听曹桂枝在里面哭。我竖起耳朵一听,妈呀,原来曹桂枝有孕了,怀上了!”
倪秀娥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一层重汗湿漉漉地披下来。
老天爷,事情真的发生了,终于发生了。
“嘘,小声点儿。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别让二夫人知道。”她低语。
陶妈急忙掩了自己的嘴。
雷在天上滚响,紧接着一声霹雳,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小少爷惊得又哭起来,柳茹兰也醒了,大声叫着奶娘,倪秀娥连忙进了房内。
外面有人叫陶妈,说孩子被雷吓了。柳茹兰好心,叫陶妈快去。陶妈嘴里应着,回过身来对倪秀娥说:“你在这里帮我伺候二夫人,我去去就来。”
雷电在黄昏时分停了,雨止,天空放晴。暮色再次降临,陶妈还没出现。
沈府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匆匆前来禀告,后院出了点事。
听到“陶先生”三个字,倪秀娥一时间仓皇地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柳茹兰穿衣梳头,将孩子交给倪秀娥,自己匆匆出了院子。
心跳得仿佛要从体内蹦出,倪秀娥紧紧搂住孩子,才能压抑住内心的紧张。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奶娘,沈府里发生的事,跟自己无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茹兰终于回来了。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老爷沈不遇。
两人面色凝重,脸上都有倦意。柳茹兰坐在椅子上,重重一叹道:“真没想到,陶先生平时斯斯文文的,竟然干出禽兽不如之事!”
沈不遇沉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长得老实,心内龌龊。他早就想勾引曹桂枝了,一直在找机会。上次有人亲眼看见他半路拦截曹桂枝,还搂搂抱抱的。出了这种事,传出去有损沈家声望。”
“老爷,这事该怎么办?”
“先将姓陶的关在家牢。至于曹桂枝,明日我入宫征询蓉妃娘娘的意见。”
倪秀娥呆呆地听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心口有那么一点的愤懑。不知是为了老实巴交的陶先生,还是为了可怜的陶妈。
陶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秘密,没料到被福叔发现了。只有知情的倪秀娥知道,抓住陶先生是个陷阱,他们只想嫁祸于人。
她担心陶妈的安危,二更天回到自己房里,便悄悄向西院走去。
更梆声又起,一切楼台亭阁笼在茫茫夜色中。倪秀娥无声地走在石径小路上,布满青苔的地面有点滑,她的脚步很慢。模模糊糊的,西院茅屋方向传来各种混杂的声音,声音如汹涌的浪潮向她袭来。
她闪到树下,亲眼看见福叔指挥着两名亲信,架着全身软瘫的陶妈悄然而过。
夜蓥池畔垂杨匝地,雷雨之下的残荷败叶荡漾在水面上。陶妈的身子沉沉地入了池水,临死的人像是挣扎着抓住最后的一口气,陶妈的头浮了上来,眼中的惊惧、不甘和哀求交织着,映照在夜色中。福叔想是怕了,抓起粗大的木棍捅向水中。
躲在暗处的倪秀娥惊恐万状地望着这一切,惨白的夜色下,水面只剩下一只手还在晃动,簇拥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阔大的荷叶掩盖住最后的斑驳痕迹,夜蓥池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天,沈府来了新奶娘。倪秀娥明白,她该走了。
老爷沈不遇派福叔将倪秀娥叫了过去。他见了她,脸上带着笑意,很亲切。
“奶娘老家在孟俣县吧?那里山美水美,风景一定不错。”
“是的,老爷。”倪秀娥心里惧怕,但是她压抑着,不敢露出一点紧张。
“陶先生欲念遽动,被当场抓住,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妈,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她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样完了。”
沈不遇大叹,沉吟片刻,又道:“按沈家的规矩,陶先生是要送官衙大牢的。不过,他在沈府也有多年,算是半个沈家人,我也不忍心啊!咱沈府也要讲个积德行善,我想了个万全之策,想让你帮他在你老家寻个好去处。”
倪秀娥急忙垂头答道:“老爷慈悲为怀,大人有大量,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可怜的陶先生有了落脚之处,自己也可以回家了。
沈不遇摆摆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好事自然做到底,如此一来,曹桂枝再也不能待在沈家了。丑事传千里,往后她想嫁人也难。毕竟陶先生还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索性本官做个媒,将桂枝许配给他,一起去孟俣县,这也是蓉妃娘娘的意思。”
倪秀娥装出喜悦的样子,替死去的陶妈磕头谢恩。
“这样自然好。老爷真是宽宏大量,恩人哪。”
她独自出来,跑到夜蓥池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明事理的人们以为她要走了,心里不舍得,连柳茹兰也陪着流了不少的泪。
就这样,倪秀娥带着陶先生和曹桂枝上路了。
一路上曹桂枝呆傻着,神志瞀乱,总是可怜兮兮地自言自语:“他说他会来接我的,他说他会来接我的…”
倪秀娥厌恶地看她,厉声道:“曹桂枝,以后不许进我家的门!”
曹桂枝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她的眼睛盯着腹部,慢慢抚摸着,唇际噙着一抹充满希冀的微笑。
休休出生了,她姓了陶。
老实的陶先生把丧妻失子的悲伤埋住,向休休倾注了所有的父爱。对他来说,雷雨天那场糊里糊涂的淫媾行为,是他永生不能抹去的罪孽,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偿还。没想到的是,在休休及笄之礼到来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从高高的砖墙上摔了下来。
曹桂枝一直在等。休休六岁那年,老爷突然出现了,又走了。她以为老爷是因为她没有为沈家生个子嗣而失望,将满腔郁愤撒在休休的身上。她又等了整整十年,休休被接走了,而她最芳菲的年华,也在十几年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倪秀娥也在忐忑不安中过日子,以为有一天休休离开孟俣县,那个噩梦般的往事也会随之离去。
似水流年,轮转反复。以后的事,谁能料得到呢?
沈不遇看倪秀娥直挺挺地跪着,竟客气道:“奶妈不必如此大礼,能否让沈某进去好方便说话?”
倪秀娥慌忙站起身,大开院门,躬身请沈不遇进去。沈不遇刚刚迈进门槛,回头吩咐道:“烦请奶娘将门关了。”
倪秀娥也是心虚,探身往外张望了一下,见有几道青色的人影在弄堂口暗暗闪动,便掩上了门,请沈不遇进了堂屋。
在堂屋坐定,沈不遇接过倪秀娥泡好的茶,咳了一声,揭了茶盖,乌嫩的幼芽已片片舒展,漂浮在润色的烫水里,一缕清香扑鼻。他眼角不由得漾出几道笑纹:“想必是今年新摘的春茶吧?如此清雅,只有在奶娘家中才能享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