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卫也是热心肠,让他稍等,便派人传话进去。
燕喜闻讯自是纳闷,笑道:“我哪来的南方亲戚?”
传话的小厮便打趣说:“一定是那人看上燕喜姐姐了,借故这么说。姐姐若是不中意,小的这就打发他走。只可惜了人家一番好意,那人长得还挺俊朗。”
休休倒听得有心,怔想:莫非是天际哥?她在这里天天等他,他真的找来了吗?她急忙叫住了小厮,跟燕喜耳语几句。燕喜连连点头,差小厮道:“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燕喜小跑着,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清朗朗的一个人,果真是天际。
天际一见燕喜出现,便作了个揖。燕喜机灵,当着门卫的面自是客套寒暄一番,天际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说话。
“我说储天际,你胆子也忒大了点儿,这里不是孟俣县。”燕喜压低声音,偷眼看门卫不注意,又道,“我是伺候小姐的,有什么话要带快点说。”
天际塞了个纸团给燕喜,燕喜急忙塞进衣袖里。天际便说道:“话就在纸上。我和休休自小长大,感情笃深,只求见个面说说话,万望燕喜姑娘成全。”
说完与燕喜揖礼作别,天际匆匆离去。
燕喜进得院中,将纸团呈交给小姐。休休打开,见上面寥寥几个字:西街听松院外,碧波亭。
一见是天际的笔迹,休休便开始手忙脚乱起来。草草梳扮一番,披了风袍,对燕喜说:“快点,我们这就出门去。”
燕喜本应该询问几句,小姐这种久违的精气神儿一上来,不知为何,燕喜也被那种喜悦感染,一时之间竟什么都不问,随休休匆匆出府去了。
走了个把时辰,她们来到西街。此时已至月末,一丛丛的绿意在乍暖还寒中悄悄探头,万物复苏,听松院外苍松翠柏,一派郁葱。碧波亭外,立着天际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个孩子正嬉戏着从他身边跑过,无忧的笑声扑面而来。
休休不期然间想到,小时候,她和天际跑在通往家里的弄堂,也是这样天真无忧的心情。休休不由得欢快地跑过去,高叫了一声:“天际哥!”
天际闻声转过头,迎向休休,顺势拉住了休休的手。
“一晃半年,可想死我了。”
他拉着休休转至亭下,睁着晶亮的眼睛打量着她。此时的休休身着浅绿色撒花褶皱襦裙,松松的发髻被一只翡翠蝴蝶簪轻轻绾就,肤如凝脂,楚楚动人。她调皮地一个旋转,歪着头问:“怎么样,我变了吗?”
“脸色比以前差了,眉心有道淡淡的忧郁…”天际一本正经地问,“你…过得不好吗?”
才短短的两句话,便触及休休的心事。她收敛了笑意,鼻子一酸,眼里不知不觉有点潮湿。
“天际哥,这么晚你才来看我。”
天际偷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燕喜,见她抻着脖子不时地往这边张望,便道:“怎么啦?是这户人家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只是我住不惯,总是想着离开。”休休解释道。
“那容易,你跟他们说你要回家,看他们敢不敢阻拦你。”
休休想起死去的父亲,胸口梗塞着一股莫名的辛辣,只是摇了摇头。
天际瞧着休休一番落寞相,心想她一定受了委屈,便自然而然替她难过起来:“也是,你娘收了他们家很多银子,她已经把你卖了。可你既不愿住在这里,又不想回家,能去哪儿?”
“你带我走吧,随便找个地方住。”休休自然把天际当做亲人,摇晃着他的衣袖,催他想个万全之策。
天际粗粗盘算,这段时间他会很忙,初九、十二、十五便是礼闱,到了三月初一才是殿试,然后等待放榜,这样一来一去少说要一个多月。向休休一说明,休休却是离意心切,缠着他现在就将她接走。
“听松院里都是嵇大人安排下的贡生,岂能容纳单身女眷进来?这样,我身上银子尚余,不如在附近给你找个住处,等我完成考试咱们一起回家。”
天际此番一门心思替休休着想,临走时母亲叮嘱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休休听罢,一颗空落落的心方稳了下来。两人暗中商定,约好两天后在此碰面。
休休回去后,依然保持沉默,却没了先前颓废的模样。燕喜看在眼里,不知道小姐和那个储天际究竟说了些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不安。
两天后一早,红日照窗,休休已经起来,将随身衣物裹成小包袱,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屋。
外面的燕喜睡得香,休休眼里充满了不舍,心里道:燕喜对不住,我怕你伤心,所以不敢告诉你。只是我心意已决,一定要离开这里。等将来我安顿好了,再来看你。随即转身,悄悄然开门出去。
燕喜这两天睡眠浅,迷迷糊糊感觉眼前有个灰色的影子飘浮着,她蓦地睁开眼,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进了内屋细看。见里面寂静无人,她刹那便已明白。
“小姐!”她大叫一声,慌乱地冲出了院子。
休休已经到了夜蓥池,听到后面的呼喊声,转头见是燕喜追过来了,脚步不觉加快了些。燕喜拼命地跑着,在影壁前拦住了休休。
“小姐,你不能走!燕喜哪里做错了,你尽管说!”燕喜急得哭了。
休休道:“燕喜你没做错事,是我不想待在这里。等我离开后,你告诉二夫人一声。”
“你若是离开,好歹自己告诉老爷夫人去。这样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好,燕喜我也会遭夫人斥责。小姐,你千万不要走!”
“我是怕老爷夫人不让,才偷偷地走。燕喜,别阻拦我了,我不是沈府的什么人,荣华富贵我也不要,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小姐…”燕喜说服不了休休,不觉大哭起来。
早有人跑去禀告老爷。沈不遇披衣起床,匆匆而来。
他命令福叔道:“吩咐下去,严守大门,未经我允许,不准小姐出门半步!”随后,指着休休主仆二人,眼里布满阴鸷,“给我回去!”
不久,休休被带进柳茹兰院子里。大夫人黎萍华也闻讯赶来,几人都盯着休休,空气里充满了紧张。
黎萍华先开口道:“老爷,咱们家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来呢!她真当自己在孟俣县,可以随随便便进出,哪有这等规矩?既然不想当相府千金,那就随她的意。”
沈不遇惊怒交加,死盯着休休,眼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柳茹兰见状,解释道:“休休父亲过世,跟她母亲势必受苦。她都十六岁了,孟俣县哪有婚配的好人家?再说,承蒙蓉妃娘娘特意关照,若是让她走,岂不辜负了蓉妃娘娘?”
黎萍华冷笑:“蓉妃娘娘只是借口吧?三皇子选妃在即,你想攀的是这门皇亲,别以为我不知道,傻子都看得出来。”
“妇人之见,休得多说!”沈不遇打断了黎萍华说话,沉声道,“君臣联姻,为的是整个沈家!当今之势,穆氏当道图谋不轨,我受皇上托付岂能束手被缚?一旦与蓉妃娘娘、三皇子这根线切断了,我沈家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在风雨之中。我垮了,全家都要垮!”
两位夫人脸色一变,不再作声。
沈不遇这番话惊得休休一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沈不遇收留她的用意,她不过是沈不遇在朝局落下的一枚棋子。退?绝无可退。
绝望之下,她索性咬牙道:“你即使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从命的!”
“由不得你!”
沈不遇拍案而起,用手指着休休,额上青筋迸绽,大声怒道:“你是我沈不遇花钱买来的!若不是我,你还有你娘早就饿死、冻死了!今日我把话挑明了,这半年来,我放任你,便是让你接近三皇子。今后的一年,你还得这么去做!”
说到这里,他横扫了战战兢兢垂手而立的燕喜一眼,朝休休阴狠地一笑,道:“从今往后,你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如有违抗,那个想带你出去的储天际,他的前途便完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
手中的包袱掉落,休休颓然坐在地上。眼前日光耀动,人声嘈杂,她的脑子混成了一团,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天际哥,我差点害了你。”
和休休分手后,天际便去附近找房子。西街一带僻静,空房多,他很快便找到合适的房屋。房东是对老年夫妻,天际心里放心,讲了价钱,付了定金,帮老年夫妇将房间收拾干净,定好翌日便接人来住。
这日巳时不到,天际就在碧波亭下等候。远远地看见几名壮汉抬了一架蓝呢轿子过来,为首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天际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也没去理会。
那轿子却在他面前停住了,从里面掀帘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儒雅丰朗,面目清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对着他问道:“阁下可是储天际?”
天际猜不出对方的身份,看他的衣着打扮,分明是非富即贵的,于是拱手施礼道:“小人便是储天际。”
谁知刚报出姓名,一个魁梧的人影便闪现在眼前。天际还未看清,腹部随即受了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溅,一股热辣的气流从底下直冲上来,五脏六腑开始翻滚涌动。他倒在地上,禁不住干呕出声。
模糊中中年人仍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面前,露出鄙夷的表情,嘴角还是挂着淡笑。
“真对不住,我的人下手重了些,但愿不会影响小老弟的会考。”
天际痛得惨白了脸,丝丝汗意从额角渗出,他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本官只是有点生气,我的干女儿不听话,听说是小老弟唆使的。你在江陵没有亲人,我作为长辈,自要给你一点教训。”
天际这才明白,眼前的中年人就是宰相沈不遇。他的眼眸充满了愤懑,直视着沈不遇,道:“休休跟你无亲无故,现在她要离开,你凭什么阻拦?”
“凭什么?”沈不遇凑过脸,似乎觉得天际的话很不可思议。他一字一句提醒道:“凭的是我是她的干爹,当朝宰相!”
接着,他的笑意一敛,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她又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可以擅自将她带走?”
“我们从小在一起,比亲人还亲!”天际理直气壮地回答。
“亲人?哼哼,你的亲人在孟俣县,你娘叫倪秀娥。你娘不会教唆你勾引休休吧?”沈不遇死盯着天际的眼睛,丝丝寒意逼迫而至。
天际苍白着脸,咬啮着下唇并不吭声。
沈不遇稍微收敛,缓过语气道:“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前途未卜,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靠谁,休休回去又靠谁呢?”
此话如寒冬里一桶冷水倾浇而下,天际彻头彻身都是冰飕飕的。沈不遇的话还继续在耳旁响起:“穷小子,我警告你,休要打她的主意。老天爷让她母亲生下她,是安排她来做这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的,明白不?”
天际嘴唇发白,身体不住地颤抖。
娘说:“四宝啊,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休休小姐偏是你攀不上的。她有贵人的命相,咱家岂有这好福气?”
娘还说:“这是命啊!”
难道休休命中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沈不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天际,一只靴子碾踩在他的脸上,用了点狠劲,算是无声的警告。接着他放了他,弯身进了轿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天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子一截截地凉下去,身上痛得又无法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沈不遇消失在视野中,仇恨的火焰在胸中无穷无尽地燃烧。他使劲喘息了一下,用尽气力嘶吼道:“姓沈的,我恨你!”

一进二月,选皇子妃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年年入春,梁帝都要在太庙住上一两个月,轻车简从,一有大事便立即赶往皇宫。然则今年却是不同,与众臣商榷之后,皇上立即明诏朝野:二品以上王公大臣之女,凡十八岁以下的入住后宫,由宫官摄事,开设德言功容教坊。
国人纷纷揣测,梁帝这般兴师动众,究其因,是在给诸位已成年的皇子挑选妃子。目下三皇子、四皇子已到免冠之年,如此明诏朝野的举动,便大有选定未来太子妃的意味。而梁帝独宠三皇子,大皇子的平庸朝野皆知,都城百姓更是心知肚明。然慑于“不得妄议国事”的法令,以及北周淫威,众人只能是私下窃窃了。
诏令一出,后宫一片忙碌。几天后,休休便简单收拾准备去皇宫。
临行前,沈不遇内心急乱,用教训的口吻道:“比起那些久居深闺的千金,你的德容言行欠佳,必须多加以学习。这次是最好的时机,你可以日日与三皇子接触,大争之时,一定要抓牢了。”
休休心内牵挂天际,心想再过一个月,天际的会试就该结束了。自从沈不遇挑明了认她做干女儿的目的后,她已深知自己的命运被他捏在手中。这次进宫,也是迫不得已的。
她心中漠然,答得便也冷淡:“感情之事,谁都做不了主。”
沈不遇微微一哂:“皇子选妃不同普通人家,终身大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末了他又道:“皇后这个人,需提防着点儿。凡事多请示蓉妃娘娘,她会帮你。”
说罢,他吩咐马车起程。
燕喜不能进宫,一直送她到府门外,眼泪汪汪道:“小姐在宫里,可要想着奴婢。”
“你我情同姐妹,怎么会不想呢?”休休含笑安慰,轻声道,“我这一去不过几个月,不久我们又会在一起的。天际哥若是来找我,你告诉他实情。休休不是不想见他,实是怕害了他的前程,万望他平平安安的,一切顺利。”
燕喜不住地点头,目送休休的马车远去。
马车穿街过巷,直向皇宫而去。从林间大路到通往皇宫的御道,最后稳稳停在了宫门外。执事宫官迎了过来,吩咐几名宫人从沈家佣人手中接过箧笥,一并搬到后宫院子里去。
和风拂煦,柔丝飘荡,一路香花芳芷,整个后宫沉浸在清幽静谧之中。休休顺着青石步道往里面走,跟随宫官进了一个小院子,左右两间厢房,两名垂髻宫女在门外静候。
她的房间宽大简约,里间做寝室,外间是书房,中间立着百鸟秀凤的大木屏。长而大的书案上,竹简、文房四宝堆成了一道连绵的“文山”,琴棋书画摆在房中,连平日做的女红都没落下。
宫官交代完,便告退而去。休休在屋子里稍作整理,又环顾了一遍周围,坐在椅子上发呆。隐隐之间,竟说不清什么滋味。
过得片时,便见院门无声滑开,几名内侍提着大箱小箱进了另一间厢房。外面传来一声黄莺般轻灵的笑声,休休好奇地出屋看去,只见郑懿真抱着小梳妆箱走了进来。
“沈休休,我们两个做伴!”
休休心内欢喜,老实道:“我也是害怕见陌生人,愁着没人说话,你来了正好。”
“会有人来陪我们说话的,我等会儿过来。”
懿真得意地扬了扬眉,兀自进自己的屋子去了。
休休站在门外,听见懿真在大声说话。俏丽的身影在屋内时没时现,纱袖荡漾起伏。她指挥着众内侍将自己的物件摆这摆那,显然将闺房里的东西都搬了来。一时间内侍们被差使得跑进跑出,一派忙碌。
休休以手遮日,举目望向天空。皇宫上空的日色太过于刺眼,一行大雁正飞掠而过,除了滞重的飞檐翘脊,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呢?”她低叹。
观望了良久,她站得有点累了。懿真屋内早没了人声,那些内侍也消失了。屋门紧闭,也不知道懿真在忙些什么。休休回了自己的寝室,仍是心事重重地坐着,好容易定了定神,从梳妆镜前取下小匣子,缓缓打开。
因为怕沈家人发现她戴着玉坠进宫,她将它连同那些精美的首饰一起,放进了梳妆匣里。玉坠攥在手中,并未感到细腻如脂,因磨斫得粗砺,连个光泽都没有。
休休望着,眼前渐渐模糊,觉得一切还是去年的模样,她对及笄之礼充满了无限憧憬。隔着似睡似醒的梦,自己仿佛身处昨日,梦中的父亲含着笑,就在触手可及之间。
她欷歔了一下,眼里一层雾气。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迅捷地夺走了玉坠。
休休方醒悟过来,回过头,见是懿真。
懿真端详着玉坠,咯咯笑了起来:“哪来的劣品?我帮你扔了它。”说罢,走到门口,作势要扔。
休休飞扑过来,一把夺过玉坠,凶狠地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东西!”
懿真惊悸莫名,见休休脸色铁青,反而笑了笑,道:“瞧你想吃人的样子。咋当真了?跟你开玩笑呢!”
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吩咐外面的宫婢上茶。休休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过,缓过神色,歉意地冲懿真一笑,回到鸾镜前仔细地将玉坠戴在脖子上。
懿真微愣,借着品茶冷眼观望,脸上不露痕迹。
不就是个劣等品吗,还当宝贝似的。果然是乡野来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在心里轻蔑地哼道。
休休坐到对面,啜了口茶,才发现懿真明显精心打扮过了。乌髻轻轻绾就,湘色缠枝花的百褶裙裾,涂了蜜的脸上更是别样的妩媚。
她不禁赞叹道:“懿真小姐真漂亮。”
懿真听了款款起身,纱袖随之委落。她以一个袅娜的姿势转身,别有深意道:“知道我在这里,今儿有人会特地来看我,你一定也喜欢。”
休休心里莫名地一跳,不禁问:“你说的是谁?”
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懿真目光似雪发亮,惊喜地叫一声“他来了”,就飞奔着去开门。
休休心中也是血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门开了,四皇子萧灏跨步进来,脸上笑吟吟的。
“灏哥哥,怎么是你?”懿真大失所望,板着脸道,“进来吧,你的意中人在里面呢。”
萧灏晶亮的眼睛望着休休的身影,逗懿真道:“原来你抢着开门,不是为了我。失望了吧?三哥有事要我先来,你要是等他,就在门口等好了。”
“你是怕我掺和其中,不方便和沈休休说话。”懿真嘴上哼哼,倒真没走开的意思。
萧灏进了休休的屋子,休休上前行礼。萧灏忙免了,温和地笑问:“宫里不如沈府,不知你过不过得惯?”
休休不急不缓回道:“沈府也没过得惯,哪比得上住在老家?”
“孟俣县老家一定不错,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有你作陪去那里走走。不过现在我们在皇宫,我少说也算是半个主人,希望我能陪你。”萧灏直率地说道,言语里充满了真诚。
休休听出他话中深意,慌乱地转过身,坐在桌旁轻轻拨动香炉里的檀香。萧灏也坐下,早有宫婢奉上酽酽滚茶,清香满鼻。萧灏微呷了一口,脸上再次荡起笑意:“这个味道好。”
说完便发现休休满目复杂神色,凝视着袅袅檀烟出神,眼波轻飘飘地散开,对他的话似是未闻。萧灏原本也不是口舌伶俐的,观察休休的颜色,便知她满腹心事,便若无其事地将茶杯放下,道:“今日闲着,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
休休听了,像是急着逃避什么似的,爽快地应答:“好。”
两人出了院门,发现懿真站在原地翘首等待。萧灏开玩笑道:“懿真,要不要一起去?”
懿真白了萧灏一眼,没好气地催他们离开:“我才不想讨人厌呢,你们走吧。”
萧灏和休休对视,不禁笑了起来。
沿着青石步道往里面走,巡逻的宫中侍卫影影绰绰。今日天色极好,天气也解人意,荡漾着和煦晴暖,这样的天色让休休的心境澄明了许多。
萧灏一路指点,两人说笑着拐过几曲雕栏,看两边松柏森森,杏花开得艳艳,杨柳吐了新芽,掩着几处楼台亭阁。此地寂静无声,连宫女侍卫走动的影子也没有。
“这里是什么地方?”休休好奇道。
萧灏平静地回答道:“以前我母妃住过的院子,后来这里就荒废了。”
休休一只脚已经迈进院子里,见屋门已加了锁,琐窗紧闭。因无人管理,地上杂草蔓藤丛生,一阵萧萧的风吹过,碎叶残花飘了一地。如此荒落景致,使人倍生幽怨悲凉之情。休休静静地看着,自语似的道:“你娘这么早离开你,太可惜了。如果尚在,你会是个受宠的皇子,也不至于去那么远的浣邑。”
“天命如此。”萧灏摇摇头,“后宫佳丽无数,我娘真活到现在,日子也就如这般荒疏冷落。大哥有皇后和支持他的重臣,三哥有父皇,我夹在中间,并不见得好过。”
“你不是有郑大人吗?”休休想起那个说话如洪钟的浣邑侯郑渭。
“可他不是亲生父亲。”
萧灏的声音低低的,仿佛透着怅然叹息。他不再言语,蹲下身,挽了袖子,很熟练地拔起荒草。
休休默默地望着他,那时,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了。
她帮着将拔下的杂草放成一堆。萧灏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铲子,两人合力将草埋了。休休微仰起脸,像个孩子般笑了,语气极软:“我也是这样帮我爹干活的。”
一层暖色现在萧灏年轻的面颊上。恍惚间,他很想向她诉说衷肠,可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攥住她的手,轻轻地拢住了她。
休休回到院子时,日色已经照到头顶,宫婢已经将午膳备好。
懿真依然站在门口,瞧见休休回来,一双眼睛没有情绪地动了动,连挤出一丝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休休知道懿真等的人是谁。
这一日,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宫内开设的教坊,教的都是些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时局纷乱的后梁,连梁帝的龙位都岌岌可危,但王公大臣家里的闺训还是缺少不了的。家家在女儿懂事起,便教以贞顺辞令、婉娩丝麻,到了十来岁早学得熟谙精通。
设立教坊,实则让皇子们可以近距离接触那些佳丽,做到心中有数,明年遴选皇子妃便简单了。因此,那些成年的皇子天天爱往教坊钻。来得最勤快的数大皇子萧韶,他又是最好脾气的,甚至有人作弄他,他也不生气反被逗得开怀。萧灏也来过多次,但他只是去休休的院子里,喝杯茶,聊上一个时辰便告辞。
当皇子妃是每个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她们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园华光珠耀,天天莺声燕语,伴着剪剪秋水的明眸,连后宫里的白玉兰都耐不住地过早开了。
当然,嫁给三皇子萧岿是她们最大的愿望。三皇子受皇上专宠,又才高八斗能文能武,他会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所以她们翘首期待,天天盼着三皇子能出现。
据说这段日子三皇子殿下公事繁忙,又加上不住在宫中,越想见到他,越是见不到踪影。
一晃便到了阳春三月。
院子里草花满地、五色纷披。空气如洗一般洁净,隐隐还有花香漫漾。远处风筝飘摇,和风吹送,更有说不尽的惬意。
休休觉得人活泛起来。
这日从教坊回来,懿真跟别人玩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休休一个人。见天色晴好,休休将房门外的海棠搬到阳光下。正忙碌着,院门外有了动静。
只听内侍操着公鸡腔喊道:“蓉妃娘娘到!”
蓉妃款步而入,着广袖深襟的织锦宫服,云鬓高簇,一对青鸾的步摇簌簌抖动。她总是那么洁净而端庄,令休休不由得想起沈府夜蓥池那片青碧。她忙行礼跪下,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迎迓,尚求娘娘恕罪。”
“休休说哪里话?我是闲得慌,故过来看看你。”蓉妃扶起休休,脸上挂着笑意。
一众宫女内侍垂首而立,蓉妃转向他们,不急不缓地吩咐:“你们先去门口守着。”说完,脚步未停地携着休休进了屋内。
休休奉茶,站着不敢动。蓉妃轻叹道:“你我不是外人,怎还如此生分?坐下吧,一起说说话。”休休只得坐在蓉妃对面,垂着头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