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十五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3

一支轻骑从西北方向飞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凛冽的寒风里猝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辇舆里的皇帝轻咳几声,外面的内侍小心地将红翎信件捧了进来。

皇帝有点急迫地拆阅,手抖动得愈来愈厉害,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皇上…”外面的内侍轻声唤道。

皇帝倦怠地靠在软锦上,长长的吁了口气,沉沉说话:“朕知道了,让他们退下吧。”

“奴才看见公主殿下的轿子了,皇上。”

皇帝闻声直起腰来:“把她截住。”

甬道上雪花飞舞,青琐迎着缓步向她走来的皇帝,款款地施了礼,然后面对面站着。在雪韵的笼罩下,那套火狐领子芍药红的斗篷,在她的身上如此妥帖,仿佛火红怒放的云霞,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好好地掩没了。

而她的脸更是明眸善睐的美丽,月光般的皎洁,平静得宛若一泓秋水。皇帝怔忡地望着她,身子有点漂浮,头感到轻微的晕眩。

“好像有二个多月没见面了。”他说。他们住在一个皇宫里,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每一次的见面又是无尽的争吵,他累得害怕见她,而她抑或故意躲着他?

青琐漫应了一声,眼光凝在皇帝的脸上,似在探寻着什么。

“是去看你家那位小姐?”他有心思开玩笑,见青琐点头,笑道,“他们家千金有两岁多了吧?”

说到孩子,青琐的嘴角露出愉快的笑,扯起篷兜围住颈项。那一刻,皇帝的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一张孩子气的灵动的笑脸,在那个毽子上下翻越的初夏,那张笑脸第一次触进他的眼眸,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

“婉平,你又长一岁了。”他不无感慨着,浓烈的口吻分明在提醒她,“前线的仗永远打不完的。”

“没关系,我会等。”她的脸上有一种干净的表情,简洁的语句却又如此坚执。

“倘若你等不到呢?”他又发狠道。

“请父皇成全。”她看定他,满目肃然,一字一字,凿进了他的心。

一时,皇帝不能言语。

漫天雪花笼盖青琐的全身,天空阴暗沉寂。皇帝终于明白,这么些年来,这个丫头还是没变,他依然是那个叫青琐的假太子妃。他不再言,轻轻拍了她的肩,缓步往辇舆走。

寒风起,拂动皇帝宽厚的龙袍,里面似乎空荡荡的。皇帝低着头,竭尽忍住咳嗽,他的背影有点佝偻,青琐在后面的叫声针扎似的钻进他的耳际。

“要是他不能回来,我就恨你一辈子!”

他在辇舆内剧烈地咳着,颤手拿起那张红翎信件,清浅的笑容里抹过一道寒光,终于手一紧,将手中的信纸狠狠地揉碎了。

第四卷 第三十六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4

突厥除夕的灯火,在犹带着浓郁的硝烟气息里,托浮着欢笑和新期望,不管是这边或那边,在神秘之夜都一样充满了喜庆。惟有深入突厥腹地的官军,清楚地意识到有场战争悄然走进了新年。

天濂一脸凝重地望着漆黑的天,然后,径直往帐篷内走。

外面的宿卫一见,匍匐在两侧向天濂叩头,天濂摆了摆手,进了帐内。

病榻上的崔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沙着喉咙唤了一声:“殿下,您怎么还不去歇息着?”

帐内燃烧着旺盛炭火,崔广萎缩在一层层厚厚的衾褥中,伸着枯萎而颤抖的手。天濂怎么也无法将他与昔日叱咤风云的将军联系在一起,眼睛微微有了湿润。

崔广努力睁着双眼,想施礼却是身不由己。天濂近前阻拦住他,一边替他掖好棉絮,一边询问:“老将军可是好些了吗?”

崔广苦涩地点头说:“身子还能轻得了吗?老朽怕是要拖累殿下了…”

天濂暗自叹息,叫了随行的太医进来,一边强笑道:“圣上为您的久病着急呢,又恩赐了太医,您可要好起来啊。”

“殿下别瞒老朽了,”崔广突然垂泪了,“朝廷已经断绝粮草大半年了,皇上的大恩,惟有来世相报…殿下日理万机,身体保重…早日回京城去。”

把脉片刻,天濂看到了太医不经意间的一丝无奈,他的心猝然凉了。

他示意太医退下,坐到病榻前小声说道:“老将军,病去如抽丝,静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家里人还等着您回去吧。”

崔广浑浊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挣扎着叫任浮,帐外的任浮领命恭立在面前。

“你小子跟随殿下快三年了,杀敌无数…看样子还不坏。”崔广轻骂他,“军中饿的饿,死的死,你小子还逍遥自在的…老朽若是不在了,你定要保护好殿下,大胄国不能没有殿下啊…”

天濂迈着沉重的步履出了帐篷,默然伫立在高坡上,风氅翻飞。

静夜里,他并不回头,却感觉任浮就在身后。

“等打完这一仗,天下就太平了。”他微微仰首,寒雪映亮他的眼,“你我荣辱与共,没有打不赢的仗!”

“殿下,突厥人是因为获悉我军久无供给,军心浮动,人心不稳,才敢贸然进犯。大敌当前,我军纵是只剩最后一个,也会悍勇抵抗!”任浮朗声道,“殿下休怪小的多言,朝廷不增兵马,又断粮草,分明是要把我们活生生埋葬在此!”

“皇上对付的是我,等我死了才会安心。任浮,明日我率二千兵马攻敌,你等不得出动,我若不幸,你和玉廷拿了我的金盔金甲面见皇上去,然后带了兵马撤回边境,我不能让所有的将士随我陪葬!”

“殿下,她在等您,您绝对不能辜负了她!”任浮喊道。

“虽是辜负,她终会明白。”天濂仰天说道,然后做了个绝然的手势,“休得罗嗦!那里有无数的亲人等着我们,等着吃团圆饭!”

东边天际焕发出灼目的朝霞,将天地万物铺撒上道道金光。

天濂勒缰驻马,执锐眺望京城的方向,任凭西风猎猎,慷慨陈词。

“弟兄们,这里是我们的光荣之地,也是我们的生死之地!养兵用于战事,今日就是我们杀敌报国的时候,凭我们的忠勇建立功勋,博取千古英名!”

士兵见太子身先士卒,皆无畏惧,挥舞枪戟齐声叫喊:“冲锋杀敌,报效朝廷!”

建武二十四年,那个新年来临的第一天,注定是载入史册的惊心动魄的一天。战争的浓云如漫天的黑幕,带着血腥,带着金戈铁马的呼啸,带着白骨塞野的凄凉,以不可阻挡之势,气势汹汹地漫卷了整个突厥境地。

第四卷 第三十七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5

夜深了。

已是早春二月,凛冽的风依然凄切地卷过皇宫。

除了宫漏声一下下的传来,整个皇宫都静悄悄的,寂静得就像是一座坟墓。

皇帝仰卧在明黄色绣金龙的锦衾绣褥之中,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十几名连月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宫女内侍,屏气蹑足地守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伺候汤药,焚香送水,传递信息。

青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微微一摆手,众宫女内侍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踮着脚无声地退下了。

青琐步履沉重地缓步走到皇帝榻边,她刚俯下身去,皇帝微闭的眼猛地睁开了。

她直起了身,站立着,并不说话。

皇帝混浊的眼光望向她,气力衰微,喘息了好半天,才挣出一句话来:“你…你真的来了…”

青琐一听,平静地回答:“来了几次,您都睡着,未敢惊扰。”

皇帝听后,默默无语。停了片刻,他才低声呻吟了几句:“朕曾经装病,你还跑来见朕…今日不同了,你是真的恨上朕了…”眼睛痛楚地再次闭上。

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什么灵丹妙药、威力权势再也挽救不了他这垂危的生命了。

唯有,心中的一遭病痛,还未平去。

他心有不甘地期待着。

宫漏声滴滴答答地响着,午夜的皇宫显得寂寞而凄凉。

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病势垂危的皇帝,青琐的心也是凄凉一片。她站在暗淡的烛光下,注视着闭目微喘的皇帝,沉思了很久。

终于,她凑近皇帝,声音轻柔,语气却是极快速而坚定的:“他一回来,青琐就嫁给他。”

皇帝闭目不语。

又沉默了好久,他才微睁一眼,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吧,朕不勉强你,你等着他,等他来…”

说到这里,皇帝又气喘起来,烛光摇曳下,他那灰白的脸庞上,似正掠过死神翅膀的阴影。

青琐并未领会到皇帝的意思,她哀伤地望了一眼那张变得老丑不堪的瘦脸,鼻子一酸,赶紧垂下头去,轻轻地退出了寝殿。

她的父亲,那个叱咤风云的皇帝,这次将败在死神的魔爪里。

怡真殿内很静,鸦雀无声。

殿前庭院内洒满了凄清的月光,月光下,开亭边,几丛芭蕉伸出巨大的叶片,把幽暗的影子投射在阶墀上、窗棂上,摇晃不宁。

此刻,青琐已经睡着了。半迷蒙半恍惚中,她分明看见了天濂一身金盔金甲,明亮的双眸饱含深情。她高兴极了,感觉自己就是林中鸟,腾翅向他飞去。三年阔别,三年孤独,有多少心事多少话语要向他倾诉啊!

“丫头。”他的声音杳若尘烟,他伸出手来,忧伤的叹息轻轻掠过她的手指。

她接住了,低眼一看,掌心中紧握的,是那一柄沾着血迹的宝剑。

她惊骇得叫了起来,醒了。

小秀捧着一杯香茗,送到她的手中。

青琐轻抿几口,睁着迷惘的双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秀连忙低声道:“公主,您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呢,公主您可要保重啊。”

“皇上那边有事吗?”

“刚才奴婢从御膳房过来,正看见二殿下和崔玉廷将军去给皇上请安,这么晚了,奴婢正纳闷着…”

小秀刚刚说出“崔玉廷”三个字,青琐的神色就大变,她马上起身说:“快给我披风,我要出去!”

碧云轩内。

月光斜照进来,照在皇帝暗黄的脸上。他无声地躺在炕榻上,生命垂危,但他的头脑异常的清醒,这更增加了他周身的痛苦。

他仍然坚持着,因为他必须在弥留之际,等待一件事的到来。

“父皇…”

天清的哀声刚一传到,他与崔玉廷已经跪在了他的病榻前。

“皇兄他…”

明黄色的太子绶带,金盔金甲,斑斑血迹隐约可见。

渐渐地,皇帝似乎感到了一团冰凉之气,从足心淹没上来,一直涌向他的全身。霎时间,皇帝两眼发直,牙关渐紧。他知道无常已经到了,脑际蓦地闪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于是他拼尽全身的气力,喃喃地吐出了最后几个清晰的字眼:“他…他死了吗?”

“皇兄他殉国了…”天清大哭起来。

皇帝虚空的眼睛直愣愣地定在天清身上,接着,一口浓痰堵住了喉头,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音来。

楚士雄、天濂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如此相像,同样的俊朗,同样的带着桀骜不驯,一缕淡笑浮在皇帝的嘴角。

好了,好了,他宠了二十年的濂儿,那个他难以经受的奇耻大辱,终于消失了。

这时,寝殿外传来了青琐悲恸的哭声。

肃跪在皇帝炕前的天清愣了一下,他想起身,可又无可奈何的读着皇帝已完全模糊的字眼。

皇帝的眼神已散,牙关已紧,接着,在最后长长的叹息声下,就永远停止了呼吸。

“父皇——”

皇宫内丧钟长鸣,就像一窝被惊扰的蚁穴,整个皇宫都忙乱起来。

哀音响遍了皇宫,响遍了京城。

第四卷 第三十八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1

又是一年春满大地,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怡真殿里清风徐徐,幽香弥漫。

天清在殿外下了步辇,亲自接过宫人手中的朱漆木匣。木匣里放着秋季储藏的葡萄,鲜艳如最初下架的模样。

贵为皇帝的天清,不仅没有迎驾的礼仪,还是头一次送礼,去讨取一个人的欢心。

绣帘开,地面跪着两名侍女,匍匐不敢仰视天颜。天清一步迈了进去,内心坦然中有着复杂的狂喜,贵妃榻上,青琐斜倚着绣枕阖目睡着,冰肌玉骨,钗横鬓乱。

听到动静她睁眼转过脸来,那盛满慵懒温香的笑靥,只一个碰擦天清便醉了。他一手轻放竹匣,一手把她抱在了怀里…青琐被他轻轻托浮着,像一只温顺的羔羊,蜷缩在他的怀抱。

“别这么早打瞌睡,下半夜就睡不稳了,起来精神就不好,明日可是你的日子。”他体贴地说道,扶着她起来。

他们被满屋子的馨香包围着,无数闪烁的烛光里,缠绵着天清心中无尽的缠绵,他深情的目光凝视着青琐,只剩下一句早已透明的话未说开了。

青琐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光不留痕迹的避开,嘴里淡淡地说道:“给皇兄写个字如何?功课好久没做了。”

“怎老不想做功课?”天清笑道,“你那书法涂鸦得让我也看不懂了,此时没有精进,往后更难了。”

“说不清楚。我是瞧见纸墨就头疼,空有一腔欲望,不知道怎么写字了。”

小眉取来了砚笔纸,天清命她踅回去取了长笛。

天清悠扬的笛声在怡真殿内迂回萦绕。

青琐曲终笔止,嗤一声笑了,一脸的懊丧。

天清放下长笛,端起来端详半天,笑道:“比上一次好多了,也有了新意。”

“可惜天资差了,又坚持不了。不管能爬出啥模样,老会染一身墨,弄一张大花脸儿。”青琐微蹙眉头,轻叹。

天清含笑轻轻抚了她的脸,又抄起了长笛。

青琐停止了笔墨,歪着头听着。

有一次她无意说起想听笛声,他并没叫来宫廷乐工,而是亲自操起长笛,每每伴在她身边,让她在他的笛声中安然入睡。

明日是她二十岁的寿辰,他为此命内务府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很多细节他要亲自过问。宫内宫外,风言风语,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一年来,她把自己埋在寂寞的角落里,植下她留给天濂的那份情,自开自谢。她一直守着自己的道,与天濂那段刻骨铭心的爱,足够她用余生去回味。往后的日子,听一曲笛声,心念一个人的名字,也许,这样的她就觉幸福了。

可是,想做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是很难很难的!天清的一番情意,她又如何不知?并世之上,能与她的傲气并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就是天清了。后宫主位空缺,将一顶顶有悖于尘世法则的诰封放在她美丽的额头…他想让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爱得发狂,所以,他甘心为了她我行我素,将世俗的眼光踩在足下。

她和天清之间是故事,也是传奇。也许,许多年以后,有人会说她是红颜祸水,误一代君王,甚至误国、误民、误天下苍生。

她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阖眼睡去。睡去前,她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世上,除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谁也不是她的有情郎。

第四卷 第三十九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2

“琐姨,琐姨!”三岁的小欣儿撇开了自己的娘,自顾蹦跳着进了怡真殿。

母亲芳菲颠着六个月的身孕,在后面急急忙忙的叫:“别乱跑,小心摔着。”

身为贵妃的莲儿从内殿出来,笑盈盈地拉住了小欣儿,朝着芳菲打招呼:“小姐来得正好,青琐姐正念叨着你们呢。”

青琐派人去了城东,将杂货店冯老爷的女儿莲儿接来宫中小聚。不经世面的莲儿对皇宫里的一切都新鲜,青琐有意让她与天清见上了面,天清对莲儿自然客气,年轻的皇帝却让莲儿走了神。

青琐问天清:“莲儿可好?”

天清明白了青琐的意思,他踌躇了半天,无奈地答道:“好。”

莲儿进了宫,她依然叫青琐姐,学着青琐唤芳菲叫“小姐”。

芳菲见了礼,莲儿扶住她,和颜悦色道:“你们就进去吧,我去看看外面准备得怎样了?”

芳菲进去,只见青琐一身锦衣华服,丽妆宫鬓,光彩照人。小欣儿则依偎在她的膝盖上,青琐从桌上的朱漆木匣里取了一颗葡萄,小心地剥了皮,掂着往欣儿的嘴里送。

“欣儿,别黏着琐姨,把琐姨的新衣弄皱了。”芳菲唤欣儿起来,欣儿就是不依。

“她爱怎么坐就怎么坐。”青琐带着宠溺的眼光看着欣儿,唤了侍女小眉将准备好的木匣子捧过来,并让她退了出去。

“今日是琐姨的生日,琐姨请咱们的小欣儿做寿童咯!”她含笑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套小花裙,漫眼的湖青色,间杂着缕缕的清香。

“好漂亮啊,琐姨真好,欣儿要穿。”欣儿兴奋得涨红了脸,晶亮的眼睛闪闪烁烁。

芳菲的眼里蓦地弥漫上了雾水,她眼看着青琐将欣儿穿戴整齐,并将同色的小花环带在欣儿的头上,落地铜镜前欣儿咯咯笑着,轻轻的一个旋转,如一朵水莲花陡然绽放。

“真的很美!”芳菲由衷地赞叹。

青琐的唇角牵起暖暖的笑意,这让她本就柔和的脸上平添了一层温婉。

“小姐,请想办法让青琐离开皇上吧。”她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欣儿的脸。

芳菲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低言说道:“原本是想和表哥回南方的,你的事一直放不下。就是想不出如何让你出宫,皇上他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再说,他对你…”

“皇兄有莲儿,还有别人,他并不会觉得寂寞的。”青琐淡淡地笑着,“让青琐嫁人,嫁得越远越好,这是最好的法子。”

青琐说完,牵起欣儿的小手,慢悠悠地向殿外走去。

第四卷 第四十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3

此刻,在宴殿的万顷花海中,正是寿筵开处风光好。青琐的寿筵以令人瞠目的华丽,大肆铺排在人们的面前。

宫人的唱礼声中,青琐牵着欣儿款款步入。

端坐在龙座上的天清站了起来,他饱含深情,迈步向她走去。

那一刻,世界忽然变得安静,所有嘈嘈切切消失无踪,人们看着她,如同看着仙子降临人间。

“恭祝公主殿下万寿无疆!”

青琐接住了天清的手,无限风光地端立在华筵之上,冷凝妍媚,衣袂飘飘如举。

满眼是匍匐于地面的身影,青琐万千于众生之上,令人只能以仰视的角度,膜拜她绝世的容颜。

天清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她端然于座中,笑意清浅而平和。偶尔她侧头,望一眼相伴而坐的他,温和地朝他投去感激的笑。

她不经意的一笑,让他的心头涌起深深的爱意。

可是,普天之下,谁能明白他对她的爱?他的爱恰如这浩荡东风,起起伏伏,迸流不息。只是,他也明白,他与她今世注定不能成为美满夫妻,更不能是一世相携的神仙眷侣。

直到有一天,南夷国的王子前来求亲,那王子高大俊朗,指名非大胄国的婉平公主不娶。

青琐已经二十岁了,锦瑟年华正在消逝,多少次她拒绝嫁出去,他曾暗自窃喜。而这次,她竟然答应了。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上颁旨允了南夷国王子的求婚,而他也想过,自己不能误了她的终身。

于是,在离她那次华诞才过两个月,他又嫁了自己的皇妹。

而这次,没有寿诞的华丽铺张,她只是简单地叩拜了列祖列宗,他因为离情难抑,对南夷国王子心存妒忌,只轻轻地搂了她,便松了手转身离开。

而她,颤颤地在身后轻唤了一声“皇兄”,抑或心情也是依依不舍吧?

她近乎悄悄地走了,莲儿回来告诉他,离宫的青琐依然还是那件锦衣华服,她环视皇宫,眼中盛满了落寞的暗伤…

他听着听着,不能控制地流了泪。

他知道,从此他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再也很难与她相见。

而在多年以后,他不断地回忆起他们的往事,在不能成眠的子夜写下对她的思念,想着那次竟允了她的离开,心中久久不能释然。

第四卷 第四十一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4

郊外原野刚下过一场雨,几片零乱的落叶,风停雨歇后还在空中飘舞。

一个人出现在桑榆古道上。

京城越来越近了,季秋的风儿撩弄着他蓬乱的头发,经年风霜的磨练,使他的脸上蕴含了沧桑之感,但他的五官依然棱角分明,挺拔俊俏,浓密的眉毛下,一对眼睛愈加深邃幽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蒙胧的京城,那些所谓的皇权、荣贵、仇恨和冲动,都在平静的眼眸里荡然无存。他提了提肩上的剑鞘,继续向前走。

脚下的路愈走愈宽,京城内,举目宝马雕鞍,太平箫鼓,行人来往不断,一派繁华景象。

“清平盛世,朝野多欢啊!”他由衷地感叹,大踏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里的天清听了宫廷侍卫的禀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如梦方醒,撩起龙袍向着玄直门狂奔。

站在玄直门外的人影伟岸俊逸,此时他抬首仰望着天的尽头。尽头之处,火红如霞的太阳正在落下,映得他的脸都染了一层橘红。他闻声转过脸来,朝着天清扬眉一笑。

“清弟。”

天清定眼看他,本来伤感的心蓦地被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情绪所代替,他奔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双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皇兄,你没死,为什么现在才回来?父皇早去了,他以为你死了…青琐也嫁人了,你又没能送送她。”

天濂闭上眼,沉沉地点头:“我知道了。路太远,不好走,我走了很长的日子。”

说着,乌黑的眸子里渐泛了一丝水光,含笑看着天清,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清弟,其实你很善良,又勤政为民,你是当皇帝的料。我回来不是跟你争什么皇位,这些我都不需要了,我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很多事,对世间万物都看得很开。如今回京城,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看见亲人的面已心满意足矣!”

“不,皇兄,你知道我一向不谙政事,这皇位本身就是你的。”

“你我就别争了。”天濂依然如从前一样,搭了天清的肩,“我想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后。”

兄弟俩肩并肩走着,此时的皇宫在夕阳的染映下,放射出万道金光。

那夜,天濂站在怡真殿外。

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整整生活了四年。而他,却是从未陪她片刻。

夜色已浓,星光闪亮,月光从天际透漏下来,初秋浓浓的夜有了几分凉意。树荫婆娑,仿佛看见她幽幽人影,仰首朝天祈祷着什么,细密的花雨沾满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

一阵清风吹过,他猛地惊醒过来,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终归是等不到他,或许是他没让她再等下去。

这一世,是他负了她。

他从身后取下剑鞘,双手捧着,郑重地放在月光下。

那把宝剑,是任浮交给他的。

那日的他太大意了,任浮将他骗至一出荒坡下,轻轻一点让他手脚不得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任浮换上了他的金盔金甲,连同那幅太子绶带。

任浮将自己的宝剑放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殿下,恕小的无礼了。您回去后,请告诉她,我任浮不是孬种!”说完,带着一种悲壮的笑意,毅然回身。

天濂挣扎着想拦住他,可是任浮走得很快,阳光下金甲耀眼,挺拔而壮烈。

二千兵马犹如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汪洋,一个漩涡之后,战场上尘土飞扬,喊声不绝。

他仰首望天,拜托月亮寄语给她,任浮的血汗洒在塞外边界,芙蓉红泪如血,鞘柄触手冰凉,里面却包裹一个男人滚烫的心,这是任浮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

月色逐渐淡去,他拾起了宝剑,慢慢地步出了院子,外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第四卷 第四十二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5

小欣儿奇怪地望着这个陌生男人,此时他的眼光落在她湖青色的衣裙上,她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只是感觉这个英俊的男子如父亲般的温和。

“好看吗?”她突然问。

他笑了起来:“好看,像青琐。”

“你怎么知道琐姨的名字?”她天真地问,“这衣服就是琐姨送给我穿的。”

英俊的男人并未说话,他弯身抱她起来,很小心的,举过头顶。她居高临下,咯咯笑起来。

“欣儿,别顽皮了,去娘房间看看,小弟弟闹了没有?”父亲明雨笑着踱步过来。

欣儿吐吐舌头,依稀听到了弟弟咿呀声,她向男子挥挥手,蹦跳着跑向内院。

天濂望着欣儿的小身影,带着羡慕的语气对明雨说道:“你这家伙好有福气,我不在这几年,你就儿女成双了。”

“殿下以后也会这样的。”明雨含笑道。

“我没想过这些。”天濂摇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等去了临禺再说。”

“真要走吗?那里太偏远,很多土地都荒芜着,人烟太少。”明雨担心地问。

“找这么个世袭领地,想让天清明白,我是不会有颠覆之心,他尽管安心做他的皇帝。”天濂平静地回答,“这样也好,我做我的逍遥王。”

“过段日子我们也搬到南方去,南方离临禺不是太远,我们还是可以再见面的。”

“你云游四海,认识的人也多,以前听你说起过,你跟南夷国王子也有交情。”

“是啊,南夷国王子娶了青琐,要不要去他那里把青琐要回来?”明雨眼里仍是一缕笑。

“你也别挑起两国纷争了。”天濂拍拍明雨的肩,“嫁到南夷国是她自愿的,别去打扰她,她在那里一定很好。”

天濂放眼远方,喃喃自语着:“她一定很好…”说着,大踏步往外面走。

“殿下什么时候回去?”明雨在后面问。

“后天。”天濂扬扬手,走出了院子。

明雨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笑了起来。欣儿从娘的房间里跑出来,环视周围,嚷道:“爹,那个好看的男人呢?”

“你找他干什么?”明雨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

“把他给琐姨啊,琐姨一定会喜欢。”

明雨嘘了一声,抱起女儿往芳菲的房间跑,边跑边笑:“表妹,该让青琐现身了!”

那个即将远离京城的日子,树叶片片而落,天濂的袍袖里盛满了暖暖的风。他来到了年少时梦见仙女的地方,再去看它一眼,最后一次。

风色柔和,细细柳丝垂下千万条金缕,海棠半缀清晨的雨露,他轻踏在软软的衰草上,举目远眺。

他来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对他微笑,并不说话。水烟轻波里,他俩携手沐月,相亲相爱,当时的情景只有这片清碧的池水还记得吧?

那段青涩岁月不再,只有这海棠树陪他一起老了。如今伊人已走,真的只能这样,执子之手,两两相望罢。

回去吧。

从此,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他将双手环成半圆,最后一次朝着对岸喊:“喂——”

萦绕迂回的喊声笼罩着一种诡异的静谧,可在这空灵缥缈的水池畔,他的耳中却响起珠玉相碰般轻灵悠远的回音。

“你在叫谁?”

他蓦地抬眼,不远处一袭白色的人影正朝他袅袅而至,像一朵精致的白玉兰。微风轻摇,拂过她生动而艳丽的脸庞。

一股暖流湿进他的心底,心头一酸,又忍住。凝神的双眸宛若坠入甜美的梦中,久久不愿移开。

他缓步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