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士雄自然听不进去了,厉声道:“楚某乃辅政王,那是新皇亲笔御赐的,惹恼了楚某,别怪楚某动手!”

“如果朕不肯呢?”突然,百官群里传来天濂清朗的声音。

第四卷 第十一章 旋开旋落旋成空8

所有的人大惊失色,除了楚士雄,群官齐齐伏地,三呼万岁。

濂儿…皇后霍然起身,双手掀了头上的孝布望去。

伏地的群官中间站着一个人,一身素缟打扮,留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单看身板,确是天濂无疑。只见天濂缓步向着楚士雄走来,带着淡淡的冷笑。在楚士雄的面前止步,一手揭了脸上的胡须,依然是俊逸英武的面容。

皇后战栗不已,面色苍白,手指着底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濂站在惊愕的楚士雄面前,面沉如水:“朕得风疹了,怎么朕不知道?这懿旨是何时拟的,难道楚大人、柳大人又在朕的身上施蛊了不成?”

说着脸色早呈怒意,走几步,猛然回身叱道:“奸贼做贼心虚,胆大包天,假造圣旨,谋权夺利,不怕灭族吗?”

缄默无异于默认,楚士雄额头上的一层细汗,还有一些狰狞的表情,脸色变得极为可怕,眼睛死盯着天濂。

突然他仰天哈哈大笑,接过宿卫递过的长剑,直逼天濂的胸前。惊呼声中,群官被一瞬间的变化搞得手足无措,即便是楚士雄的党羽,一见天濂出现,马上意识到事态并不是自己想的简单,他们知道楚士雄试图达到的那个目的,但是谁也不能确定谁胜谁负,为保全自己,既不反抗也不协作,惟有任其事态发展。

天濂一见楚士雄这架势,大声喝道:“怎么,想谋反?”挺剑逼去,眼光灼灼,“来啊,冲着朕来啊!”

楚士雄笑得森然:“你以为我不敢?告诉你,皇宫城门等均在楚某的掌控之中,都尉府六万将士戒备森严,随时听候楚某的调谴,天下即将要姓楚啦!”

“是么?”天濂的唇角挑起冰冷的笑,“父皇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此时擅自行动,冒犯天威?”

楚士雄目光如炬,声音里透着阴狠:“你已自投罗网,怪不得谁了。楚某的兵马已将皇宫围作铁桶,只待楚某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楚士雄!”皇后惨然叫着。

这时,宫门外鼓角大作,喊声震天。

楚士雄一愣,两耳细听外面的声音。从殿外匆匆跑进来一侍卫,在他耳边低语几声,楚士雄脸色突变。

天濂冷笑,趁机夺过一宿卫手中的剑,奋力独舞,宿卫或伤或死倒下几个,那些簇拥的兵器只不过是一种摆设,他们不敢伤这位新皇,拉出抵抗的姿势不敢回手。众人趁乱涌向殿外,天濂一边拿剑逼视着楚士雄,一边喊话示意天清带众人撤退。

“楚士雄,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他嘲笑着。

双方拔剑对峙,一触即发。

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向楚士雄禀报:“大人,崔广带了一批人马从东门杀入,杨远守军临阵倒戈,崔广的人正一路杀向皇宫。”楚士雄顿时着了慌,命令手下传话下去拼死抵御。

天濂闻言笑起来:“崔老将军干得好!楚士雄,你的末日到了!”

楚士雄笑得愈加惨烈:“要我死?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哈哈,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儿子杀老子…”

天濂迅速地收起笑容,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楚士雄的剑,寒光凛冽,一剑穿心。

抽出这一剑的人,傲然而寒薄,惊断皇后的尖叫。

皇后扑了过去。

“楚士雄,你住嘴!”

二十一年之前,碧叶花海中,她独坐船舫头,像一朵艳红的花,在簇簇的水浪里飘来荡去。他带着迷梦般的神色,洒脱地将扇子展开,唇间含着满满的邪笑…那些回忆原来如金属铁片轻颤颤,俱凝在这瞬时的恩怨情仇间。

谁都可以死,只要她的濂儿是皇帝。

她也可以死,她不会让他杀了她的濂儿。

眼前忽然一道锦色的人影,楚士雄、天濂突然屏息。皇后已经飞奔到他们的中间,不顾一切挡住了楚士雄手中的剑,剑身深深地插入了皇后的胸膛。

花雨旋落散尽飞灰。

“母后!”天濂惊叫,双手接住了缓缓倒下的身躯。

春华渐冷,宫杀的白光清寒如冰,盈盈洒在皇后慢慢微弱的生命。她伸出手,碧血染红了前胸。望着惘然而哀痛的儿子,她在最后的一抹微笑时,终于领会到,老天爷惩罚她的时候到了,如同一个决断的手势,干净而纯粹。

别恨你母后,濂儿。

她慢慢合上了眼,合上她悲凄而哀怨的人生。

此时,皇宫内外已是喊声震天。


第四卷 第十二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1

东边的光辉,像战场殷红的底色,在青阳微寒的春风里,血腥飘满了城门上空。

东城门的杨远守将听从了明雨的劝告,无心应战,待崔广率兵总攻,打开城门投诚,几十里方圆的皇城顿时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厮杀声中。崔广率领一支骑队乘胜追击,与进驻在京城的御林军会合,往复冲杀,勇猛异常。不到一个时辰,楚士雄手下的兵虽奋勇搏杀,终无力控制局面,潮水似的向宫内退去。

崔广趁了楚士雄的兵马溃败,迅速掩杀到了宫门外。

“有仗可打,有趣有趣。”崔广骑在马上,豪爽大笑,“楚士雄的梦醒了没有?兵临城下才仓促应战,又摆什么气势汹汹的架势,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其实人心早散了。皇上英明,早料到你有阴谋,这叫欲擒故纵。哈哈,你这狗屁都尉等着送死吧。”

同时令属下负责对城外楚士雄援兵的阻击,只要战前的计划周密,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自己率领几千步骑将宫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

楚士雄持剑已经跑出了翎德殿,听得宫外杀气震天,左右无一党羽跟随,不由得大声咒骂了几声。他大步跨下台阶,方看见柳南天像懵头转向的苍蝇,慌乱地东张西望着,便大声喝斥道:“柳大人,紧急关头,何必惊慌成这样?”

柳南天指着他就骂开了:“你还有意思说我?你不是布置得天衣无缝吗?如今新皇派兵过来,即将血染宫城,如若你败了,柳某罪孽深重,也怕自身难保了。”

接着仰天长叹:“悔不该听你这厮的话,即便想请女儿去求情,也是无颜见她了,搞不好家破人亡,柳家灭族灭宗啊。”

“哼,你这家伙休得说泄气的话,想楚某手下几万兵马,各部都有自己人,孰胜孰负还难预料。”楚士雄自负道。

柳南天冷笑:“那是自然。柳某今日才算明白,即便你楚士雄败了,这天下还是姓楚的不是?谅新皇不敢对你怎样。”

楚士雄恼怒地将手中的剑指向柳南天,这时,又听震耳欲聋的声响,玄直门被撞开了,千军万马犹如抵挡不住的洪水汹涌而入。二人惊慌地互相对视一眼,柳南天随即仓皇而逃。

楚士雄疾步在白玉栏杆迂回行走,走了一回依然是翎德殿,他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殿门,大步迈了进去。

外面喧嚣的声音刹那消失了,殿内寂静无人,地面上残留有滴滴血迹。层层厚重的幔帐低垂,四处烛光纵横摇曳,氤氲的空气中香烟缭绕,建武皇帝的灵柩静静地安放在殿的中央,原本阴暗的空间漫流着一种鬼魅阴森的气息。

雕窗外透射进来的暗淡阳光将楚士雄的身影拉得很长,楚士雄在灵柩前止步,举剑猛然戳向棺盖,金属的碰击声夹杂着他的狂笑声,在空阔的殿梁上萦绕回荡。

“狗皇帝,你终归是死在楚某的手里!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的?哈哈,你错啦,这天下是我姓楚的!有本事你出来啊,跟我较量较量?哈哈…”他肆意地笑着,笑得愈发张狂。

“楚爱卿,近来无恙啊?”

突然,建武皇帝沉闷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幔帐间穿透而过。楚士雄惶恐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身去,建武皇帝正从幔帐间步出,虽是闲装打扮,腰板笔直,眉宇间透着凛然不可抗拒之气,两边站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宫廷侍卫,手持兵器,越聚越多。

楚士雄的魂灵层层片片被剥开,他双目睚眦,似是难以相信:“你…没死?”

“你以为躺在里面的是朕?”建武皇帝笑得爽朗,“楚爱卿,朕正等着这一天呢,你这条大鱼终于落网了!”

楚士雄仰声大喊:“想不到我楚士雄自负一生,却还是输在你的手里!”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皇帝往前踏了一步,深深看住他,“你还是承认输了。”

“狗皇帝,”楚士雄也笑了,笑容分外阴冷诡异,“难道你真的赢了?等一切水落石出,你是否真会满意?”

皇帝一震,面色转为青白,目光变幻:“不必如此得意,楚爱卿放心归西去吧,朕的处置会让你满意的。来呀,杀了楚士雄!”说着,大手一挥,身边的侍卫喊杀着向楚士雄涌来。

楚士雄大叫一声,左右抵挡,一边回身朝殿外退却。他本是一等御前侍卫出身,功夫了得,众侍卫一时拿他不得。

楚士雄顽强抵抗,撤向殿外,纵身飞越玉栏,朝着宫门疯跑。宫门内双方仍在搏杀,血流成河。楚士雄趁着几名手下的掩护,一跃上马,杀出一条血路,往城门逃窜。

第四卷 第十三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2

天色变得昏黄起来,原野上也变得昏黄,像蒙了一块褪色的麻布。楚士雄拖着精疲力竭的人马,缓慢行进在通往山间的小道中。

日头偷偷隐没进了云彩里,漫山遍野刹那间暗淡下来,一只小松鼠惊悸地从路旁跃上一棵红松树,粗壮的尾巴耷拉在枝丫上,回眸机灵地盯着小道上的人马。空灵的溪谷顿时沉寂下来。太阳又突然飘出云层,针茫似的照射下来,撩人沉闷的炽热。

远处庵院沉沉的鼓声。

楚士雄蓦地有了一种本能的反应,不自觉地攥牢了手中的缰绳。山门紧闭着,香客绝迹,他忽然有一些失忆,印象中的一份安详、一份悠闲似是遥远而模糊,听着袅扬的磬声和佛音弥漫,冥冥中感受佛祖的佑护。

虽然没有严禁男教徒入内,男人们极少光顾庵堂。而这次楚士雄仓皇之中,也是无心考虑,慌不择路闯了进去。

他的突然闯入,把欲出去的两个尼姑挡在了山门之内。女尼们的表情有一些惶恐,双手合掌,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师傅,讨扰讨扰。”楚士雄也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勉强笑道,“贸然入庵,菩萨切勿怪罪。”

“施主,您请。”

两个尼姑一边说着,一边引了楚士雄穿过宽阔的前庭,踩着青石道到了禅房门口,两尼姑请他稍等,接着径直闪过一角的佛殿不见了。

楚士雄犹豫着,窥视一眼显然是一间专一礼拜的禅房,镏金的菩萨端坐在香案中央,白瓷小香炉上盛满了香灰,粗糙的香案因为香火经年袅烧,过早褪了色,连那水墨似淡出的断断续续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几名尼姑坐在方凳上,旁若无人地诵着佛经。磬声仿佛从遥远的殿堂飘来,带着神秘,墁着佛砖昏暗的阴影…

楚士雄蓦地生出几分恐惧,喉咙似卡了一根不软不硬的鱼刺,他全身而退。

回转身,天空突然又暗淡下来。一个身穿土黄色宽松法衣的尼姑出现在模糊的远廊内,寒风拖动她的袈裟翻飞蠕动,她正迈着他似曾熟悉的步子,然后站在台阶上漠然地望着他。

“楚爷。”

前庭的钟声忽然响起来了,又拖了悠长的尾音,像在湖面上舀过的水痕,一个旋涡过后,楚士雄打了个寒战。

“紫桐?”

心印双手合掌一声阿弥陀佛:“楚爷此时来尼姑庵,不知是为本庵送来福音,还是自己在数的劫难?楚爷风采依旧,早修正果。佛法无边,拯救万民劫难,普度众生。”

心印盯着楚士雄,又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楚士雄没料到自己在逃亡路上遇见紫桐,不禁抬脚就往山门走。刚出山门,只听猝然一声断喝:“贼子,拿命来!”守在门口的御林军一拥而上。楚士雄大喝一声拔剑迎战,一人敌众,山林间刀剑声不绝于耳。

柳笛尖锐无序地响声,响彻了山崖峡谷。

心印沉静地站在台阶上向远处眺望。山间绿树苍郁,流水曲折宛转,山崖上,楚士雄正在为自己行一程最后的狂奔,那一刻,山间忽然扬起大风,风吹起他的锦衣红袍,如残血般的艳阳孤悬着。

隐约地,她听到一声凛切惨烈的狂哮声,山崖上那抹高大的身影纵身而下,苍凉怆然,悠悠远去。

心印深深嘘了口气,目视小尼姑说道:“收拾一下吧。佛门圣地成了杀戮场所,罪过啊。”

第四卷 第十四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3

夜色深沉,灰黑的天空被撕裂出了破碎的印迹,九重宫阙的皇城几乎成了一纸剪影。已是二更天了,建武皇帝还坐在碧云轩的内室里亲自清理文案。

白日硝烟散尽,夜幕将一场血腥遮掩住了,皇宫内一片静谧。建武皇帝的御林军、亲近侍卫布满了京城的各个角落。楚士雄跳崖自尽后,有大臣向皇帝献策,要剿灭楚士雄的党羽以根除后患。波及面太大,皇恩仁厚浩荡,除了与楚士雄关系密切的一律抓获外,其余皆宽以待之,给以立功赎罪的机会,量才取用,不再计较。并旋即恢复建武年号,列举楚士雄罪行,昭告天下。

皇帝慢慢地清理着卷案,一直铁青着脸,看起来内心十分烦闷。周围的内侍、宫人见皇上还在做事,也都屏声息气,默默地站在一旁伺候。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禀报:“皇上,崔广老将军求见。”

皇帝听了,心里还在思索,一手早已轻轻示意:“传。”

崔广随着内侍进来,见了皇帝便跪地行大礼。皇帝起身拉住他的手,赐右前侧奏事,同时挥手示意,让左右内侍一律退下。

崔广内心亢奋,不能自禁,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激动地说:“皇上,这一仗打得好啊,老臣好久未逢打仗,手痒痒的。皇上一直让老臣按兵不动,老臣急啊。要不是太子殿下命人捎来白玉绶带,老臣还担心太子万一遭遇不测,皇上您又藏在暗处,老臣真的稳不住了。这仗啊,不同在疆场上,除了有勇有谋,还得要耐心呢。”

皇上有点心事,以手支额,沉吟片刻,才叹息一声,对着崔广情绪饱满的脸,说道:“想我大胄国宏图大业,深恩厚泽,却要搞个找人替死的境地,也是寡人治国不利啊。多少宗室皇亲,王公大臣,平日享了多少荣华,可是,一旦有事,谁是真正忠勇报国之人?这一番图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于不倒,使祖宗基业不坠,也靠崔老将军了。你看看天濂,关键时刻想到的也是你。”

崔广拱手道:“老臣不才,只想为朝廷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以勤国事。太子爷虽为新君,处惊不乱,临危不惧,才是真正的少年英雄,也为皇室列祖列宗添了一份光彩。”

皇帝一愣,抬起手想说什么,却是颤巍巍地抖动了些许,那眼泪就像泉水似的从已经布满皱纹的眼角涌流出来。崔广以为皇帝激动,便又奏道:“太子爷受了蛊毒,原是那柳南天所为,不知皇上如何处置?”

“查封所有家产,全家发配西疆,赐白绫一条,尸首让家人收去,也算积德与他。以前有个真假太子妃这笔账挂着,如今正好一笔勾销。”

更深,已过午夜。皇帝仍然一个人坐在轩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听着微风簌簌撩过竹影,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昏黄的烛光下,一颗泪暗暗地落了下来。

“皇上。”内侍恭谨地低唤道,“皇上龙体为重,早先歇了。”

“太子在哪儿?”

“在皇太后…不,在皇后宫里。”

皇帝有点吃力地站了起来,声音沉重:“朕去走走。”

第四卷 第十五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4

皇帝出了碧云轩,转身从一处栏杆,缓步走向另一个殿门,左转太液池,右行绵长的永巷。辉煌寂静的长廊殿阁,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停地走。步履愈走愈沉重,他低头轻咳几声,咳声在辽阔的夜空中听得分外真切。

皇后宫离碧云轩竟是那么的远,道路漫长得似是没有尽头。皇帝想,一切进展得那么顺利,如他所愿,他又得到了原是他的,江山永固。楚士雄永远消失了,那个他不屑的女人也不在了,即使他以为知情太多的李总管,也在皇后死去不到一个时辰内,跳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井里。

然而,随着真相的层层剥落,他的心头似被狠狠地剜掉了一块,痛得他难以自控。在该得到和该失去的同时,有个不该失去的人却要失去了。

他溺爱了二十余年的皇儿,天濂。

蓦地一道电光,穿过半黑半灰的夜色,雷声响动,滚过了整个天地,远远近近。皇帝惊得心一颤,抬眼望天,后面的内侍早就搀扶住他,有点慌乱地疾步走向殿内。

内殿里静悄悄的,有宫女正执了蜡扦准备更换燃尽的蜡烛,看见皇帝进来吓了一跳,慌忙下跪,另几个宫女也出来齐齐跪满了一地。皇帝一挥衣袖,宫女们便极识得眼色地退了出去。

皇帝亲自换上了新烛,他看见重重帷幕下悬挂着净纸和戒绸,黄幔下摆的是皇后的灵位,几案上陈列着香碟和清酒。烛光燃燃,熔金一般的笼罩下,天濂静静地跪在青砖地面上,如同一尊泥金像。

“濂儿。”

天濂的身影似乎震了一下,半晌,他慢慢地将身子转过来,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点点闪着荧光的泪珠,唇际却是浅淡自嘲的笑。

“我不是您的濂儿,对吗?我只是个贼人的儿子。”

“濂儿…”皇帝突然噎了声,好容易说了一句,“父皇对付的是楚士雄,并没想到会这样。”

“如今您知道了,他们已死,您又将如何处置我呢?”天濂抬头,看着皇帝微微地笑着,那是绝望人的笑,含着无尽的挫败感。笑容又因第二道电光一闪而过,显得极为凄清和悲壮。

皇帝深深地看着天濂,被痛楚堆蹙的眉眼下有着摄魄的凌厉,但更多的是亲情一般的柔和,两种最极端的矛盾糅合在一起,谁都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濂儿…”

他又叫他。

“你聪明果断,有才能,在所有皇儿里面你是最优秀的。一直以来,你是父皇的骄傲,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父皇最宠的皇儿…”他轻轻搭住天濂的肩,眼里含着泪,身子抖动不止,说话有点恍惚,“对,没人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人朕都让他们送了性命。皇后,朕会依最高礼仪厚葬的。”

接着,他似是挣脱恍惚,语气坚定地说道:“是,你是太子!你依然是太子,朕依然是你的父皇!”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泪逼在天濂的眼眶间,视线渐渐模糊。阵阵清风如利刃,刀刀割在他的肌肤上。他明白父皇仍然让他做太子的用意,事实逼打着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太子跟以前的太子有了天壤之别,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

窗外的雨终于在雷电交加中下了起来,急惶惶地击在窗纱上,瓢泼劲似要排遣所有的一切。摇晃着的烛影在暴雨的扰动下起了波纹,迷蒙地映在天濂沉痛的面庞上,在他颤动的眼帘投下深深的暗影。

“父皇…”胸口似有柔软的东西堵住,他终于哽咽着叫了一声。皇帝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往常一样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唇上微微含笑。

“父皇没料到他们会下毒手害你,幸亏你挺了过去,也幸亏那丫头了。”皇帝一手抚摸天濂的头发,一手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们都是朕的儿女,朕不会让你们死在别人手里的!”

天濂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好半晌才开口道:“她会回来的。”

“她是会回来的。”皇帝接口道,“朕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天濂满目复杂神色,眼波凝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烟雾轻飘飘地散开,一层浅色黄晕,在他周围徘徊。

“准备迎接吧。”皇帝大踏步往殿外走,步履踏过青砖石,一声声击打着天濂的耳膜。

夜色浓黑,大雨倾盆。天空中闪电雷鸣已消失,只是黑漆漆的一片,满天风雨,到处是哗哗的水声。水将所有的一切都冲淡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夜暴雨终于停了,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

芳菲由明雨搀扶着,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神情肃穆地走进了柳府。

昔日繁华的柳府一派狼藉,几名夫人正为一个花瓶的归属争吵抢夺着。四夫人一看芳菲,哭天喊地道:“家没了,老天爷,让咱们子孤母寡的,如何安身啊?”

另外两名夫人拉住芳菲,索性跪了下来,哀求着:“芳菲啊,你娘不在了,说到底我们几个算你半个母亲吧?请你和姑爷去皇上那里求个情,别让我们去那个鬼地方了。”

芳菲沉默不语。文嫂哭红了眼睛小跑着过来:“小姐,老爷他在等你。”

芳菲唇色一片惨白,身子微颤,明雨急忙扶住了她。夫人们哭叫四起,又是一片抢夺。

“文嫂,”芳菲一步步向着父亲的客堂走着,声音平静,“父亲的后事我会办的。难为你和赵叔服侍柳家这么多年,你们回老家,好好养老去吧。”

明雨从身上掏出一包银锭交给她,文嫂跪地叩谢,流着泪走了。

柳南天落魄的身影浮在客堂间,两边宫人伫立,七尺白绫悬挂,飘飘荡荡。

芳菲与柳南天相峙而立,无声处,柳南天淡淡的笑挂在嘴边。

“柳大人,上路吧。”宫人平淡的声音。

芳菲和明雨双双跪地,静静地合上眼。

这一出争权夺位的生死之争,终于碎裂成云烟。楚士雄、柳南天,还有那些死去的人都会化为尘土,将永远掩埋在煌煌浩荡的天威之下。

第四卷 第十六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5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对住在深山坳谷里的人们来说,消息是闭塞的。自从天濂离开后,青琐每天都在等待着。

等我,他说。

锄泥栽花,看日落日升,在熹微的清晨,或安静的黄昏,她等待着。她等的爱情不是她的,那么她就等一生的亲人吧。于是,她的等待和着野花的清香,融了满山幽凉的月色。

多少天了,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来。或许一切不顺利吧?她每日站在榕树下眺望山涧竹海,眼前竹影萧萧,春风拂过崇山峻岭,最后飘出了她期待而担忧的眼眸,只将一个孤单寥落的玉影,烙在清静空蒙的山色中。

她怅怅地叹气,扭转身缓缓往竹屋里走。满怀离愁间,隔着山鸟声声,隐约有笙乐传来。她感觉奇怪,止了步,正望见哑巴气喘吁吁地从山径跑过来,朝着她咿呀指手画脚着。

她惊得心跳动,飞奔着来到径道口。和风丽日,远近层林尽染,苍翠欲滴,一顶黄罗伞华盖飘在半山,接着一队金鼓旗幡的队伍出现,浩浩荡荡往山上移动。

看仔细,前有喧天的笙箫鼓乐,中间金质象饰的辂车,左右旌画黄麟线条雄健张扬,在大批宫娥彩女侍卫宫人的簇拥下,缓慢而笨拙地行驶着。黄骝马似是不习惯这样狭长崎岖的山道,甩着脑袋嘶鸣,弄得辂车上粉饰的金色锦帷,随了黄锦络带的飘逸,在微风里颤动。

山间的林鸟惊得四处散飞,大队人马就在她的面前停驻,笙乐声停了,宫人侍卫齐齐下跪。两旁的宫女各自掀起车帘的一角,青琐莫名地战栗起来,她想象着从帘内闪出的熟悉而柔和的笑靥,听到他朝她叫道:“丫头,我来接你回宫。”接下来她该怎么做?是朝着他嗔怪说不该如此兴师动众,或者不顾一切地跑到他的面前,任由他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向辂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