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一阵蒙蒙细雨中,小船停在大船边,兰夫人撑了伞出来,仰望面前高大气派的楼船,清了嗓子扬声道:“幽兰馆主人,有急事求见。”

船头幽幽亮着两盏琉璃灯,甲板上空无一人,只听她话音落下片刻后,一名垂鬏童子小跑出来,他却没有打伞,两只手掌遮在额头上挡雨,踮着脚看向下面,认出这个夫人给过他糖吃,就脆生生道:

“我们家少主说他不在,让你回去吧。”

兰夫人哑然失笑,再没见过这样敷衍人的,当知那一位脾气古怪,愈发诚恳道:“当真是有急事,人命关天,否则奴家岂会叨扰。”

“啊,”那童子挠挠头顶,“那我再去帮你求求他。”说完就跑回船里,待得久些,才又跑出来,顶着雨冲船下招手,“少主肯见你啦,快上来吧。”

兰夫人连声道谢,让船夫将小船划到岸边,从另一头上了大船。再是小心避雨,也不免沾湿了裙角,她跟着童子走到船檐底下,收起了伞,搁在门外,拨帘进了头一道门。

这艘船外似画舫精致,内则干净整洁,一点儿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不带,头一道门里是厅房,窗下只有两把交椅,一张茶桌,一台香案,壁上挂着一幅春山图,随意题了两行字,再无旁的装饰。

她想到那天出游之日,姑娘们上了船连个坐处都寻不见,只好从馆里自个儿带了绣墩儿小椅,怪不得她们抱怨连天。这样子摆设,叫人一进门就看得出来,主人家显然不欢迎什么客人上船。

小童走在她前面,撩开两重竹帘,进了第二道门。兰夫人停下来整理了衣着,又打一遍腹稿,这才仪态大方地走进去。

这一室风雅,同外面简直是天差地别,细密柔软的黄藤席踩在脚下,两道黄石玉飞龙插屏立在眼前,东窗下是一盆云竹松景,西窗下是两株海棠解语,一浓一淡,一艳一雅,绝不入俗流。再看壁上一幅横字,写的是晚唐狂草,驰骋不羁跃然纸上,竟不知谁家手笔,落款连个章字都未题,只在字旁悬了一柄长剑,意境满满。

此间主人,正该是个文中豪杰、江湖侠士才对。

兰夫人感叹之时,童子入内禀告,就从屏风后头传出一个慢悠悠的声儿来:“求吾何事。”

兰夫人站定道:“奴家馆内有一名花魁娘子,正是数日前公子点了名叫去弹琵琶的那一个月娘,恰逢奴家不在居中,她受人威逼抓了去,奴家回来得知此事,求救无门,只好厚颜相请公子。”

那黄龙屏风后面的人正是白鹿院少主,兰夫人同他,交情谈不上,只是他游经此地,听闻幽兰馆有一琵琶仙技艺超绝,愿闻一曲,才有那一日众女登船游河之事。

“秦淮之地,你是主,吾乃客,主人竟要央着客人出头,怪哉。”

兰夫人分明听出他话里讽刺,却没有丝毫不满,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强抢月娘的京城人士,疑似是东厂之人,奴家区区一风尘女子,如何相敌。”

她既然开口相求,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可以说动他。

“哼,”屏风那一头忽然冷笑,道:“你这妇人倒有手段,居然知道白鹿书院与东厂的恩怨。”

叫他识破心思,兰夫人略显尴尬,颔首赔罪:“公子休怪。”

“吾不同妇孺一般见识,帮你救人可以,但你需应下一事。”

兰夫人面露喜色,自然满口应下,就听他提了要求:“据闻你与应天书院某人有旧,昔年他曾赠予你一本曲谱,吾要了。”

兰夫人笑容僵住。

“舍不得便罢。”对面那人隔着屏风似能看穿她心事,毫不客气道:“送客。”

童子一脸为难地瞅着兰夫人,凑近了小声劝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给他了罢,不然他撵你出去,我帮你说好话也没用了。”

兰夫人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因为他索要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无价之物,亦是她同那人的定情信物。

“......公子若是能救月娘,便以此相赠。”叫她忍痛割爱,剜心似的,却别无他法。

“你可以走了,三日之内,吾会将人送还幽兰馆。”

兰夫人晓得他本领,便不再啰嗦,只留下月娘去向,失魂落魄地下了船。童子送她离开,回到二道门内,往窗底下一坐,拨弄着盆景,嘴里就嘀咕起来:“趁火打劫,强人所难,道貌岸然,换了院主才不会刁难人家一个女人。”

一边嘀咕,一边拿眼偷瞄屏风后面,只见那黄藤席子上盘膝而坐一名青年,一袭布衣难掩其瑜,面如玉琢成器,剑眉如墨,生就一双鹰眸勾人摄魄,浑身锋芒,正如他手中拭剑,随时随地,拔鞘而出。

“多嘴多舌,”太史擎掀了掀眼皮子,斜了一眼那人小鬼大的童子,道:“死人的东西,当谁稀罕,要不是你多事,我才懒得理她。“

童子不服气地顶嘴:“明明是院主交待的,要你出门多交几个朋友,行侠仗义,好改了你目中无人的毛病。”

太史擎将剑身擦拭的光可鉴人,屈指轻弹剑身,伴着那嗡嗡悦耳声,依稀映出他眼中不屑:“世间痴才,不配与吾相论。”

第九回 窃听

应天府身为明珠王朝留都,太祖皇帝建都之地,繁华不必多喻。自古有诗为凭——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城内大街小巷,统计起来,单是酒楼客栈能有六七百座,茶社千余处。哪怕是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也能见到有家门前悬着灯笼卖茶,插着这时节的鲜花,炉上烹着昨夜的雨水,候着客人上门。

皇城旧址以西,四十八卫所驻军之地,再往西过了珍珠桥,便是南京国子监。这一带向来是读书人出没之地,四面街上茶楼酒肆居多,请来的先生不说书,谈论的却是历史与时政。

这一日,万泉楼内座无虚席,因为今日请来说史之人,乃是应天府内一位小有名气的处士,讲的正是近千年书院之风的兴衰之事,诸位看官们且听——

自唐至五代,战乱不休,官学衰败,士人纷纷隐于山林,遂仿照释教禅林讲经之道,创立书院,源为藏书、育人、醒世之意用。

延至南宋,州、府、县学往往不足,读书人求知欲盛,苦求无所,于是争相拜入书院求学。一代理学宗师朱子,弘扬其道,率领当时百官广修天下书院,延聘教师、招收生志、划拨田产、苦心经营,一时间书院之风盛行于世。

不过百年之后,烽火硝烟再起,书院毁于战火,此乃第一劫。

随着明珠王朝一统江山,书院之风悄悄复燃,各地学风学|潮不断涌现,等待着再次兴盛的时机。然而时机未到,却又迎来另一场灾难——万利年间内阁首辅张宰主张“学思大一统”,为了压制民间思潮,下令毁书院、禁讲学。同秦王“焚书坑儒”殊途同归。

万幸的是,各大书院提前得到风声,早将院内藏书暗中转移,藏匿学者并暂停讲学,从而保存了根基,躲过了又一劫。

时光荏苒,大浪淘沙。张宰病逝后,书院总算等到了复兴的时机,在朝廷无暇管顾之际,六大书院重振旗鼓,倡导言论自由,民间思潮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上茶咯!”店小二趁着先生停歇,叫了一嗓门,便将沏好的茶壶一桌挨着一桌送上。

“客官,您要的西湖龙井。”小二陪着笑,提着茶壶,给眼前这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倒上,五钱银子一壶的好茶,可不是人人都吃得。

太史擎嫌弃地看一眼杯中茶色,端起来又放下了。

台上那位处士润了润喉咙,接着讲起了六大书院——

天下书院,以六大闻名。东林书院标榜气节,崇尚实学,因勇于抨击朝政而成为江南士林之首。朝中更有东林党人执政,声势如日中天。

茅山书院同在江苏,虽然历史悠久,却不如东林书院显赫,沦为陪衬。

应天书院却不在如今的应天府内,而是位于河南商丘,也是是六大书院唯一建在闹市当中,并且被升为国子监的学府。它在万历年间曾毁于张宰的“学思大一统”,后虽复原旧址,风光不如昨。

嵩阳书院也在河南,因坐落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初时曾为释、道两教场所,后作为儒教圣地,闻名于天下。

岳麓书院位于湖南,湘江畔岳麓山下,以此为名。宋朝真宗皇帝曾亲自为亲书匾额,以示嘉许。它反对科举利禄之学,主张培养传道济民之人才,所以在朝为官者不多,影响力不如东林书院。

“最后一处,便是位于江西庐山五老峰的白鹿书院。这白鹿书院,乃是六大书院之中建成最为久远的,追溯到唐朝,将近千年的名胜古地。宋太宗曾赐《九经》勉励,当年朱子曾在院内讲学,并亲自出任院主,制定《白鹿洞书院揭示》,广为流传,后为其他书院引用。据说白鹿书院藏书万万卷,名家真迹无数,此间弟子,不只明理晓义,更勤学武艺,文武并济。东林之前,白鹿堪称天下书院之首。”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有议论声。

太史擎轻嗤一声,拉低了斗笠,丢下一块碎银出门往东去了。是以没有听到那处士后来之言——

“可惜又可惜,白鹿书院处事不争,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虽有千百良才,却隐而不出。唯独现任院主太史公,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年轻时周游列国撰写《十国志》,满篇醒世之言。先帝慕名,封为太子太傅,乃是当今帝师,却在新帝登基之后,致仕还乡,不问朝政。”

***

是夜,宋孝辉在书房内备酒,招待悄悄前来的周永。

推杯换盏之时,二人少不了要谈论起私密之事。宋孝辉先提起他为曹太监寻了一个妓子冒充良家女子,言语中不乏得意:“且不说这妓子送入宫中,又成东厂一样把柄,那幽兰馆的女主人,却是个京里有干系的,她若咽不下这口气,等她送信进京,早晚报到东厂头上。”

“宋兄真是好计,一箭双雕。”周永不吝称赞,举杯向他敬酒,“且满饮此杯。”

“好!”

他们两人躲到书房里吃酒,宋孝辉为了掩人耳目,对府上下人只说今夜读书,不许人来打搅,只留了院外两个守门人,防人闯入。

可是这深宅大院,高墙竖起,挡得住宵小之徒,却挡不住夜行之人。月黑风高,房顶上有一道人影弓背潜行,行走如风,一个飞身跃过墙头,飞檐走壁形如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外院进入内院,出入如无人之境。

此人正是受兰夫人所托,前来应天府救人的太史擎。

你问他为何不去江宁别馆寻那曹太监,倒找到宋孝辉的府里?其实他答应兰夫人救人,只是顺手罢了,主要是因为他起了疑心——应天知府宋孝辉年轻时曾在东林书院呆过一阵子,暗中早已投效东林党,而那曹太监是东厂来的,东林党同阉党势如水火,怎么搅到一块儿去了?

这里头似乎有什么不寻常。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先来了宋孝辉这里,打算潜入书房查找线索。不想让他赶了巧,正遇上宋孝辉和周永两个人夜谈。太史擎看到书房亮灯,听到屋里有人低声说话,便知他摸对了地方。

屋内,宋孝辉和周永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谈话已经落入第三双耳朵,跳过选美一事,讲到了正在安排的“李代桃僵”。

“岳东莱到现在都找不到雄震之女,这两天怕是急了,宋兄那里都安排好了吗,何时可以将人送去?”周永问道。

“着急最好,他越急我们就越不容易露出马脚,再等两日,我就将那女孩儿送到别馆去伺候那阉奴,你就安心等着岳东莱上钩吧。”宋孝辉自觉是机关算尽,只有一点不放心——

“你们找的那个女孩儿,当真查不出真假吗?万一事情败露,那就弄巧成拙了。”

周永笑道:“不会有错,那女孩儿原也是被人丢在勾栏院门口的弃婴,身世同雄震之女相仿,关键是长得同他也有几分肖似。小时养她的那个妈妈死了,再没人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胎记。我请了高人在她身上刺青,仿着岳东莱手上那张图纸上的胎记,况且过了十多年,那胎记有些变化,也说得过去。”

说着,他为了让宋孝辉放心,抽出随身的佩剑,从刀鞘里抠出一张图纸,递给他:“你看。”

宋孝辉摊开凑到明处照了照,只见个铜钱大小的红斑,椭圆模样,于是笑道:“真似一枚茱萸,倒是不丑气。”

周永伸出左手腕,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同他道:“宋兄若不放心,等我把人给你送过来,你可以验一验。就在她左脚脚踝内侧,这个地方,同画上一样颜色,一样大小。”

宋孝辉这下子信心十足,将图纸递还他,又起身为二人斟满酒杯:“来来来,你我再喝一杯,提前庆功!”

房顶上,太史擎屈膝俯卧,手边放着两块揭掉的瓦片,透过缝隙将这一幕尽收眼中,暗暗记下了那张图纸上的胎记模样,一双鹰眼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雄震之女?

有趣。

(作者话:文中有关六大书院,都是遵照历史编写的,除了人物杜撰以外。还是希望你们看看,果子这本书做了不少笔记,设定之类的东西不是复制粘贴来的。另外除了这六大书院,历史上有名的还有衡阳的石鼓书院,白鹿书院的原身其实是白鹿洞书院。明末因为东林党大行其道,书院文化的确是复兴了一段时间,但是读书的地方和政|治扯上了关系,总归是要变味了。以我个人理解,书院就相当于民间自由党\派。你们就这么理解吧。)

第十回 有鬼

那天曹太监向月娘讲明了让她进宫参选之事,月娘一口回绝。一晃三天过去,曹太监日日催逼她,并以吴茱儿作为要挟,指望她能就范。可是月娘反过来用性命威胁他,若然吴茱儿出事,她便咬舌自尽,宁死也不让他如愿。两人于是绕着吴茱儿,相互僵持起来。

曹太监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就这么被她急地团团转,硬的她不吃,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只差将她当个祖宗供起来。焉知月娘等了三天三夜,不见兰夫人上门救她,已然死心。

这天晚上,曹太监让人送来一桌酒菜,又在庭院里叫了一小班戏子,原是为了哄她高兴,可见月娘从头到尾没个笑脸。他自讨没趣,气急败坏地带着人走了。不知这么下去,他还能忍上她几天。

月娘提着一壶酒回房,关上门自饮自酌。她酒量极佳,一杯接着一杯,丝毫不觉得醉,待到酒尽杯空后,她便坐着发呆,断断续续想着心事。

外间一声轻响,月娘丝毫不觉,直到桌边烛光跳动,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她才猛然惊醒。

“你——”

“闭嘴。”太史擎一身夜行衣,头上斗笠将他半张脸孔遮在阴影中,他挑了一下帽檐,让她看清他是谁,免得她大喊大叫,将人引来。

月娘在画舫上有缘见过他一面,他这张脸实在能叫人过目不忘,她认出人来,更是惊讶。

“受人所托。”太史擎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的来意,不管月娘听没听懂,将手中装着夜行衣的包袱抛向她:“换上。”

月娘醒悟过来,抓住了包袱站起身,心底五味陈杂,小声问道:“是兰夫人请阁下来救奴家出去的吗?”

太史擎两手抱臂,见她面带疑虑,心想:难怪他讨厌女人,又蠢又啰嗦。

“你走不走?”他不答反问。早知道就把人打晕了带走,省些废话。

月娘听出他语气不耐,倒退了半步,低下头,一板一眼地说道:“不了。多谢公子侠义,烦劳你回幽兰馆替奴家捎一句话给夫人,就说——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闻言,太史擎瞬间冷下脸道:“吾是受人之托来救你,不是替你们跑腿传话。再问一遍,你走是不走?”

月娘不知为何有些怵他,她坐回椅子里,抓着扶手,咬重了语气:“奴家不会走,公子把话带到,夫人自然会懂,望你不要强人所难。”

太史擎简直是后悔了答应帮这个忙,白跑一趟,真是浪费时间。他拉低斗笠,转身就走。那死人的曲谱他不要了,再听这女人啰嗦两句,他非要翻脸不可。

“公子请留步,”月娘及时想到了吴茱儿,趁机求助:“奴家有个朋友也被抓到此处,就在前院柴房关着,求你救她出去,只当是救了奴家一命,可好?”

曹太监的耐性眼看着就要告罄,别看她暂时占了上风,一旦他下决心撕破脸皮,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吴茱儿。

闻言,太史擎脚下停顿,却没回身。暗忖:是这女人自己不肯走,又要他救别人,那他只要救了一个出去,就算是完成了幽兰馆主人的请求,到时候曲谱还是他的。

月娘不见他答应,只怕他走掉,当场急中生智,推及他的身份与家世,选了一个博取同情的说法:

“奴家那小姐妹名唤茱儿,并非风尘中人,她与奴家因缘际会,同样身世可怜。只不过奴家比她运道好些,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她则是自小被人遗弃,幸得两位老人家好心抚养,以游商卖货为生,日子清贫。这一回却是奴家连累得她,若她出了事,家中老人如何过活。求公子发发善心,救她出去吧。”

这话并非她胡编乱造,确实是吴茱儿亲口所说。她与吴茱儿同病相怜,彼此珍重,所以无话不谈,她知道她原是官家娘子获罪,她也知道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

太史擎眉头一挑,转过了身,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面无表情道:“救她可以,不过你要答吾一问。”

月娘只要他肯救人离开,没什么不答应的,于是点头:“请说。”

“那东厂的阉奴究竟为何抓你?”他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一个太监,强抢了一个花魁,自己用不了,那是预备给谁的?这女人说什么都不肯走,必然是另有所图。

月娘张口结舌,迎着他尖锐的眼神,答不出口。

太史擎勾动嘴角,这一眼就看出了迹象,口中道:“既有鸿鹄之志,何不自求多福。”

月娘何其敏感,一句话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唰地一白,狼狈地低下头去。不错,她的确是生了野心,从那天晚上曹太监告诉她要将她送进宫伺候皇帝起,她就开始动摇,与其一死了之,不如放手一搏。若能如愿,她这辈子说不能还能再见到爹爹与哥哥们。

而她之所以吊着曹太监的胃口,则是为了争取主动,不愿任人摆布。否则她大可以选择顺从曹太监,换得吴茱儿脱身。

这个男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她。他说,你既然有了鸿鹄之志,就自顾自吧,何须理会别人死活。

“奴——”月娘忍着难堪,欲要开口,然而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怀里的包袱,证明方才有人来过。

她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明明下定了决心,此时此刻却难以自制地生出一丝后悔。因为她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她就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

吴茱儿被人关在柴房里不管不问,没被饿死也没被渴死,真要亏了她一张巧嘴,把那守院的家丁哄地乐意每天给她送点剩饭剩菜,听她几句奉承话,叫她勉强填饱了肚子。

更了不得是今天她从人家嘴里打听到一个消息——那个京师来的曹大人居然是个太监!

吴茱儿惊呆了,脑子里一团浆糊,稀里糊涂的。她是个跑大街的货郎儿,当然晓得太监算不得真正的爷们儿,都断子绝孙了,那曹太监还抢月娘干嘛?

她从早上想到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天一黑,人就犯困,她枕着手臂躺在通风的窗子底下的干草堆上,望着黑乎乎的树影,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心里一边忧心月娘,一边又挂记阿爷和阿婆,她这趟出门都快十天了,再不回去,他们不定怎么着急呢。

她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在她梦见周公的时候,柴房的破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太史擎站在门口,一条腿抬起来正要跨进门里,迎面扑来一股酸臭味儿,熏得他脸色一黑,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鬼地方,就连他的恭房都比它干净。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

他默念了几遍书院教规,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屏住呼吸,一脚迈了进去。拿眼扫了一眼柴房里,一眨眼就在窗子底下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习武之人多能夜视,他练的是内家功夫,六岁吐纳养气,九岁学龟息之法,十二岁就有了内劲,聚精会神可以潜入十丈水深寻到水底的一枚铜币。这里黑灯瞎火的对他来说和白天没什么两样。

他脚下无声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地上那一团脏兮兮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脚尖在她腰上踢了踢。一下、两下,地上的人磨了磨牙继续睡。

能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睡得像头死猪,简直是本事。

太史擎干脆脚上多了一分力,再要踢下去,地上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背过去,让他这一脚下错了地方,直接踢到了她屁股上去。

“......”

“啊?”吴茱儿这下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头顶上悬着两点幽光,鬼火儿似的忽闪忽闪。吓得她三魂出窍,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蹬着地往后退。

“鬼、鬼、有鬼!”

“闭嘴。”太史擎还在为方才踢错了地方闹心,压低了嗓子警告她:“再喊就杀了你。”

吴茱儿只能看见他两只眼睛珠子发亮,看不到他身形,真当他是鬼,哪儿敢作对,捂着嘴忍住喉咙管里的尖叫声,后背贴着墙,哆哆嗦嗦地停不下来。啊啊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太史擎懒得解释,将错就错,沉声问她:“你姓甚名谁?”想必这就是谢月娘求她救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茱儿。

吴茱儿抖啊抖地放下手,牙齿打颤:“吴、吴、吴茱儿,鬼爷爷,小的叫吴茱儿。”

她说话口音不重,调子软软的,是以太史擎听得清楚。吴茱儿这三字过了一遍脑子,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地想到昨晚他在宋府偷听到那一段密谈,眼前闪过的是那一张图纸上的红茱萸胎记。

茱萸也分好几种类,那图上画的是越椒。另有一种野辣子,个头小小的不起眼,药名就叫“吴茱儿”。况且寻常人家谁起这么个药名,别是有什么来由。比方说,身上有个胎记什么的。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硬被他找出干系了。

太史擎当下起疑,总觉得这事巧了,想到谢月娘说起这“吴茱儿”的身份也是个弃婴,看她身形不过十三四五,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

太史擎又将吴茱儿打量一遍,只见她穿得寒酸,顶着一头鸡窝,不大的小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可怜巴巴,根本瞧不出长相跟那东厂的大阉人有没有相似之处。可他不死心,抱着宁错勿失的心思,冷声对她道:

“想活命吗?”

吴茱儿赶紧点头。

“脱鞋。”

吴茱儿麻溜地把一只鞋子蹬掉了。

“左脚。”

“哦、哦。”吴茱儿听他一口一个指令,别说她窝囊,比起活命,一点脸面算什么。

“袜子。”

吴茱儿慌手慌脚地解着袜绳儿,解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她手上动作放慢了,偷偷抬眼去瞄那位鬼爷爷,只见那一对鬼火儿就跟眼珠子似的,正盯着她的脚——

这鬼爷爷是要看她脚丫子呢。

吴茱儿突然醒悟过来,僵住动作,到底她是个小娘子,哪儿有随随便便把脚露给人看的道理,将来还要不要嫁人。就算是给鬼看,那也羞人呀!

太史擎可没想这么多,他就是想看一眼这个“吴茱儿”的脚上有没有胎记。

“脱啊。”

“不、不脱行不行?”吴茱儿欲哭无泪,蜷起腿儿小声求饶:“鬼爷爷,我还小呢。您看,要不您告诉我您的坟头在哪,改明儿我出去了,一定在您坟上烧她十个八个漂亮的纸人儿送过去给您使唤,饶我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