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秋声振死不见尸?因为大家重伤未愈?似乎都不是。正是因为这不安毫无来由,才让人无法放下。

  夜深沉,乌云漫天,看不出月亮躲在哪里。

  颜芷烟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窥视。

  仿佛有一双恶修罗一般的眼睛就在她身后,满眼恨意地盯着她的后背,那赤裸得无来由的杀意宛若实质,让她的寒毛都根根竖起。

  这只是一丝缥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女神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看身后。她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独自出来看这月色。

  夜色浓重,却并不安静。前方一只猫头鹰飞掠而下,惊起一片野鸟,掠起一只仓皇的田鼠;左方一只蝙蝠呼扇着翅膀飞过,带起一片风声。只有身后,宛若一切声响都被那黑暗吞噬,竟然没有一丝声音传出,也感觉不到任何流动的生命迹象。

  这不安的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颜芷烟只觉得勇气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溜走。

  是谁?是谁?

  是秋声振从九幽之渊回到了人间?还是那曾经让大哥惊疑的敌人真的存在?

  颜芷烟骤然想起那夜大哥说的话:“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丝毫的痕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黑暗中,带着一丝邪异夹杂着嘲弄的微笑,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生命一个个倒下,直到现在,才拔剑出手,做那最后的黄雀?

  颜芷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她怕是再也不敢回头。

  当即她猛然旋身,口中一声娇叱,也不看是否有敌人,满把的金针已然发出。

  前方只是黑暗,漫天金针也发不出一丝光亮。风声骤起,颜芷烟只觉风声一响,就在金针飞去的方向,一道寒光闪起,迎着金针直刺向她。

  颜芷烟的金针度魂确有独到之处,敌人甫一现身,那金针尽皆转向,宛若被磁石吸引一般,劲风破空朝那敌人飞去。

  敌人毫不在意,手中那道寒光不变。却见寒光经过之处,金针尽皆粉碎,截截落下。

  至强破巧,面对这酷烈的杀招,花巧简直毫无意义。

  颜芷烟大骇,口中呼哨,同时飞身而起。

  面对这等敌人,逃生才是最佳选择。

  那敌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一见颜芷烟转身欲逃,当即单手一挥,一股巨力涌来。颜芷烟不敢硬接,一个倒翻躲开,却见寒光霎时已杀到了眼前。

  寒光闪烁,生死一线,眼见敌人那不露一寸肌肤的身形,颜芷烟却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那人乃是自己最最熟悉的亲人。

  劲风先至,颜芷烟只觉得眉间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但同时那熟悉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忽然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犹如咒语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寒光顿敛,来人不知为何,马上就要奏功的一击立时一顿。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寒光飞起,叮的一声,双方各自收剑后退。却是凌霄赶至,救了颜芷烟一命。

  那人收招后退,颜芷烟却恍若未觉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圈,眼见那人后退,竟是恍恍惚惚地跟前两步。

  那人武功高绝,不在任平生或秋声振之下,但此刻眼见颜芷烟上前,竟是宛若见到洪荒猛兽一般,踉跄间又后退了一步。

  颜芷烟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此言一出,凌霄先是一惊,旋即又恍然笑道:“原来是大哥和六妹开玩笑。呵呵,我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颜芷烟却明白方才那一剑。那一剑绝对不是玩笑,那酷烈的剑势是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一时间她不知道心内是什么滋味:疑惑、恐惧、不解、愤怒?那都比不过最后的一点伤心,似乎有一把小刀正慢慢锉入心房,让她的心一滴一滴流出鲜血。

  那人骤然开口:“不是玩笑!你也不要走了。”

  凌霄一惊,停住了脚步。那是大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的大哥,那声音充满了苦涩,还有,杀气!

  任平生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面容苍白平板,看不出一丝表情。

  乌云翻滚,露出了月亮的半面清颜,银光洒落,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压在这荒岗之上。

  半晌,颜芷烟涩然开口:“大哥,你、你真的……”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任平生脸上依旧平板,看不出喜怒:“不错,我是要杀你。不光是你,老三和七弟也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直如石破天惊,二人反而一时想不出话来。

  任平生面上肌肉拉动,竟似笑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二人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二弟,在你眼中,我任平生是什么样的人?”凌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自嘲般地笑笑:“仁义双全、义薄云天、行侠仗义、重然诺轻生死,天下男儿的典范,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吧?甚至在以前,我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但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们还记得咱们落入鹰愁涧的那一日么?咱们都在怒涛中苦苦求生的那一日?”

  颜芷烟的神志稍稍回复了些,闻言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后又舍生相救,怕已经成了我们兄弟的覆灭之日了。”凌霄转头看了颜芷烟一眼,复又全神戒备。

  颜芷烟的一番话却似给了任平生莫大的刺激,过了半晌才冷笑一声,续道:“舍生救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的,可惜我不是。最后,我放手了。”

  颜芷烟一愣,方待开口,任平生已抢先道:“你们都以为我坚持到最后,快要到岸边时被洪水击昏,失去意识,方才无力拉住六妹,直到最后我俩都被洪水冲到岸上,捡了两条命,是不是?

  “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们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可能,对吧?但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放手了。不是昏迷后放的,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就放弃了。为了自己能逃生,我放手了。”

  连续的惊愕让二人都无力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任平生诉说。

  任平生一开始说话时语声直似癫狂,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平静。想必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

  “那日,我拉着六妹在水中挣扎,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力有穷。水越来越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咱们二人不沉下,却甚至无力前行一步,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内力快要尽了,可那波涛却犹自看不到尽时。我只觉得胳膊越来越重,你的身子也越来越沉。光只是拉着你便要耗去我全身力气。”

  那惊险的往事,一切杀戮的源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任平生诉说时的语气却无比平板,不见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无力保持漂浮。洪水正慢慢地侵蚀着我的生命。

  “如果没有拉着你,能有两只手与洪水搏斗,凭着我的武功,或许能有一点生路。可是眼下,我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我并不知道,但一旦它出现,就开始和求生的渴望一起,诱惑我那逐渐被恐惧缠绕的心。

  “我倒希望,如果死亡最终不可避免,就来得快些,这样也许更好。可是它却偏偏一点点地折磨着我求生的心,让我对死亡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大。

  “不知道是九幽下的魔鬼占据了我的心灵,还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终于,我松开了握着你的那只右手。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下一刻我便后悔了,那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后悔——我的脚居然踏上了实地!

  “你知道么?就在你的身躯离开我手指的同一刻,我的脚便踏上了实地!

  “什么叫命运的残忍,我在那一刻才知道。我只觉得想要笑,笑我自己的贪生怕死还有命运的疯狂。

  “我想要跳下去,你应该还没被冲远,也许我还能找到你,但也许我会再次被洪水冲走。我知道,下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在那一刻,我犹在犹豫,你们却已被幸运地冲上了岸。”

  颜芷烟愣愣听了半晌,此刻截口道:“是啊,我还活着不是吗?放手也不能怪你。如果没有你,我绝对没有可能支撑到那里。”

  听到这些,任平生嘴角一抬,弯出一抹冷笑,旋即又续道:“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生还,即使你不知道,但依然改变不了我放手的事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日后回想,那日如果我再跳下去,或许会死,或许能再得救,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如现在一般的痛苦。

  “但就差了那么几瞬。如果你再晚一会儿被冲上来,又或者我早一步跳下去,那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一阵狂喜,但是当晚间独自静卧的时候,噩梦第一次缠绕上了我,而且之后时时刻刻纠结在我心头。

  “兄弟们重生的喜悦、秋声振的致命威胁都已不重要了,那无法言表的噩梦成为最大的危机,时时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带领众兄弟啸傲江湖、舍生取义的一蓑风雨任平生不是我。真正的我,是那个为求生不惜舍弃他人的卑劣小人。”

  凌霄猝然接口道:“你是怕兄弟们看到了你的放手,这才灭口的?”

  任平生抬头,目光一扫:“灭口?连六妹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何须灭口?

  “三弟武功、水性尚不及我,却始终照顾着不通水性的七弟,直至晕倒也仍然拉着七弟。每当想起他们,那噩梦的提醒便愈发强烈起来,让我每欲疯狂!

  “而那一夜,当我与七弟一同遇袭时,噩梦再次重演。

  “被压在巨石之下,谁都不知道,我的心再次颤抖起来。我知道要想活下去,就要牺牲七弟。而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一切!

  “就在我准备卑劣地牺牲七弟,独自逃生的一刻,七弟却做出了他的抉择,做出了让我疯狂的抉择。他牺牲了自己,把我踢出死地。

  “我无法回忆那一刻的心情,或者那一刻我的心根本就是空的。

  “脱险后我掩饰得很好,好得让我自己都非常吃惊,但内心深处却再也无法抑制滴血一般的心痛。

  “七弟的舍生,简直是为了和我的卑劣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那我已失去的高贵情怀,给了我已然残破的内心最后、最强烈的一击!

  “我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你们,我发现,只要看到七弟那双满是情义的眸子,面对你们这群无条件信任我的兄弟,甚至只要想到三弟、七弟、六妹,我的心便开始滴血。

  “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便终生无法摆脱噩梦。

  “而这噩梦,终于让我做出了更加疯狂的事。

  “之后七弟独自离开,大家分头寻找,也许是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是我第一个找到了七弟的踪迹。

  “我悄悄跟着七弟,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相见,慢慢地,那噩梦占据了上风,我终于拔刀攻出!

  “七弟的武功在众兄弟中仅次于我,竟挡住了我的第一轮攻击,但他的心思终究过于单纯,竟然没能看出我不是如往常般和他喂招,而是要杀他。他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我的面前。

  “杀了他,杀了他。似乎那个人不再是我。朦胧中,我远远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拔刀,刺入七弟腑脏,割断了他的咽喉。”

  诉说着杀死自己兄弟的情景,任平生却仍旧没有一丝表情。颜芷烟忽地叫道:“那么说,那夜袭击我的也是你?”任平生点了点头:“不错。”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又出手救我?”

  “我也不知道。那夜我出手袭击你,秋声振出现,我本来打算呆在暗处,等着秋声振完成我的意愿。谁知一看到你倒在崖边,秋声振一剑即将刺下,听到你大喊‘大哥’,我忽然就拔出刀来。仿佛那身子不是我的。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颜芷烟的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后来我坠崖,你又舍命救我,这说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对不对?你是可以为人不惜生命的,你不是卑鄙小人!”在此刻,她仍是下意识地一力为任平生辩护。

  任平生也不禁苦笑:“那日你坠崖,我想也不想便跳下。你说得不错,那时我的想法就是和你同死。我想,也许死了,就可以不再受那痛苦的折磨。

  “后来我们没有死。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证明过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可以为你不惜生命。我以为那噩梦不会再来缠绕。

  “可是没想到,那噩梦却依然不放过我。它就藏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我那不是真正的不惜生命,只是因为没时间思考而已。如果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分辨,我仍然会犹豫,会铸成大错,会放弃你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我无法忍受。我只好再次出手。

  “说起来,秋声振死得也算冤枉。他一直不信任栾景天,所以一直不曾现身。直到老七和三弟被我杀死,他终于以为栾景天可靠,这才有恃无恐地与我们正面对敌。讽刺的是,我怀疑自己的义气,却不得不相信别人的义气,也靠着这样的相信才获得胜利。”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任平生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在一瞬间隐藏到了自己的影子中,幽暗得看不清面目。就听他沉郁地道:“话都说完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如今都不能回头了。”

  一句话说完,任平生拔剑而起,剑光内敛,横横划出,手中虽是宝剑,用的却是刀招。

  颜芷烟恍若未觉,依然愣愣站在当场,泪影映照着袭来的寒光。

  凌霄拔剑,反手攻出,左手凝玉成劲,抓向任平生的长剑。

  众兄弟中自然以任平生武功最高,凌霄一向知道自己和大哥的武功有着不小的差距。但真正与大哥动手的一刻,他才体会到这差距有多大。

  那几乎是天地云泥之别!

  剑光,左掌。在任平生的平平一剑下,凌霄的攻势瞬时如同冰消雪融一般溃退。紧接着,任平生转身一剑刺向凌霄。

  凌霄忽地大喝一声:“你想让大哥一直错下去么?”一边说话,一边左支右绌地抵挡着任平生的以剑为刀。

  若是其他任何话,此刻只怕都无法唤醒木然的少女,但听到这声喊,颜芷烟的眼中却慢慢回复了一些神采,稍顿了顿,骤然间右手金光暴涨,迅疾攻向任平生。

  任平生眼见颜芷烟终于出手,大喝一声:“好!”

  剑光霎时内敛,光亮的剑刃也突然变得漆黑,让人惶然间错觉他手上的是那把传奇宝刀石镜。

  漆黑的剑刃,上一刻只不过是单单一柄,下一刻却似充满了整个天地,刃锋呜咽着仿佛瞬间让人从心底泛起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爱恨情仇,浑然忘我之下自然无法抵挡那毫无间隙的剑网。

  悼红刀法第三式,引愁。

  凌霄慌乱间回掌自保,颜芷烟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那漫天剑气,手上金光愈涨,整个人不要命一般扑向那夺命的剑网。

  一声巨响,颜芷烟的金针、凌霄的长剑截截碎裂,漫天的剑气骤然消失。

  颜芷烟身形落地,本已准备好赴死的她愕然发现除了金针飞开,自己的身体竟是毫发无伤。

  惊异间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幅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的惨景。

  ——凌霄被这一剑震得远远飞出,生死不知,任平生却立在自己面前。那夺命的长剑已不在他手上,而是插在他左胸。

  看到颜芷烟惊骇欲绝的目光,任平生惨然一笑,颓然倒地。

  颜芷烟飞身抢上,抱住这男人。

  任平生嘴边竟露出一丝笑意:“原来这样,心就可以不再痛了。”

  大明万历元年七月二十三,的江湖英豪们最崇敬的、敢于对抗白衣侯的精神领袖——一蓑风雨任平生击败了唯剑楼主秋声振之后,含笑自尽于关外手机山冈。

  终年二十八岁。


结局三 凌霄

  雄关如铁,残阳如血。

  劫后余生的三人立在千古雄关之前,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低声道:“六妹,你真的要在此分手?不如我们陪你。”

  颜芷烟怀抱着任平生的骨灰坛,闻言淡然一笑:“这一段发生的事情太多,我需要时间静一静。关内大战关系万千生灵,我一个小女子要偷偷懒了。你们还是赶紧入关处理大事为重,否则大哥怕是会生气了。”

  二人听到“大哥”两字,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抬首道:“不错,大哥一定希望我们能完成兄弟们的遗志。大哥永远都是我们的大哥!”他的最后一句话突如其来,颜芷烟和凌霄闻言稍稍一愣,便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颜芷烟看了四周一眼,又道:“四哥,我想单独和二哥说几句话。”

  栾景天稍稍一愣,方道:“好,二哥,我在连城驿等你。”说毕径自拨转马头,飞驰入关而去。

  耳听蹄声越来越轻,终不可闻。

  凌霄眼见颜芷烟不开口,一时却想不出六妹有什么话需要避开栾景天单独和自己说,当即问道:“六妹……”

  颜芷烟低头,幽然道:“我现在有些事真的想不清楚。大哥两次想杀我,却又舍命救我,我究竟是该伤心,还是该觉得幸福呢?或许,我应该知足了吧?他,终究还是在乎我的。”

  凌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二人又是一片沉默。

  颜芷烟骤然抬头,盯着凌霄:“那巨石上的脚印是你的吧?”

  凌霄先是一愣,紧接着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

  这小小的变化却没能逃过颜芷烟的眼睛,很多事情终于霍然而通。她接道:“看来果然是了。大哥在跟踪七弟,你却是在跟踪大哥吧?你眼看着七弟被杀?或者说,你其实曾经想要帮大哥一把?”

  凌霄再也无法保持平和,脸色数变,却终究没有说话。

  颜芷烟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总在大哥的阴影下闯荡,很难受吧?”

  凌霄手下意识地摸向剑柄,心下却暗暗惶急。他自知前日被任平生所伤犹自未愈,若是六妹向自己动手,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他涩然开口道:“你待如何?”

  颜芷烟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大哥所为都是他自己的心魔导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着大哥坠下深渊而已。你终究也没脏了自己的手。我想,兄弟们即使都知道了你的旁观,只怕也都没理由怪你。”凌霄一时无语。

  颜芷烟接道:“这个江湖太让我伤心。我要走了,伴着大哥结庐而居,江湖就留给你们吧。”说毕拨转马头,便要离去。

  忽地,她又转过头来:“我只有一个疑问:如果当日大哥没有自杀,你准备如何对付他?”话说完,也不等凌霄的回答,她径自绝尘而去。

  七月二十五,在失踪十数日后,七兄弟中的凌霄和栾景天重现江湖。带来让整个江湖震撼的消息——一代大侠任平生和两位义弟与白衣侯心腹秋声振在关外绝谷之中同归于尽。

  此番陈元度未能覆灭龙马,秋声振又殒命关外,虽然赔上了任平生的性命,但这却是白衣侯不败的神话第一次被打破。天下英豪无不为之一震。

  凌霄和栾景天借此情势,宣布继承大哥任平生的遗志,召集天下英雄,组成天杀盟,传檄江湖,宣称“天不灭之,我等杀之”,誓要覆灭白衣侯。

  江湖动乱至此再添变数。


尾声 朱煌

  狂风卷起漫天风沙,一座小小的木屋遗世独立地矗立在这魔鬼般的沙漠之中。

  开封的情势牵动天下,世人无不侧目。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朝廷三十万大军的统帅、白衣侯朱煌,此刻并不在风声鹤唳的开封城,却身在与这场战事毫无关系的域外小城银川。

  丝毫看不出对那场关系天下万民的鏖战有着担心,此刻的白衣侯正悠然闭目,坐在自己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拿着一杯美酒,听着贴身侍婢蝉儿诉说着任平生这整件事情的始末。

  若是凌霄等人在此听到这番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

  ——有如目睹一般,即使是那些连幸存的兄弟都决定将之烂在心底的隐秘都被这俏婢用娇柔的声音一一含笑说出。

  缓缓讲完,蝉儿长出一口气,笑道:“呼,终于讲完了,真不容易。”

  朱煌看向这俏婢,微笑道:“这次你竟然能忍住没出手,倒真是不容易。”

  蝉儿犹自巧笑倩兮,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向往:“那任平生的刀法实在有独到之处。要不是主人一再嘱咐,蝉儿一定忍不住和他一战。可惜,最终我也没能看全他那最后一招‘引愁’。”朱煌一笑:“引愁?他若真能引出心中之愁,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吧?”

  狂风骤起,黄沙的味道盘旋着涌入这小小木屋。

  朱煌起身道:“凌霄此刻应该见到白莲教主了吧?好,我现在也该回去,和他们下完这盘残局了。你先回侯府,传令李怀戚暂时署理唯剑楼事务。”

  听到凌霄之名,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在蝉儿面上稍纵即逝。她躬身应是,旋又笑问道:“主人,你早就看出他们兄弟的结局了么?”

  朱煌一笑,却不回答,手中酒杯倾斜,美酒缓缓洒下,祭奠着那粉身碎骨在手机小谷的唯剑楼主。

  “师弟,你可知道,咱们的赌,其实还是我赢了。”


作者后记 从风前月影到三月初七

  如果让我选写作中最怕的事,“取名字”一定能列入前三。

  《深谷疑云》这个故事第一版写成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人名为回目,而是共分八章,章目的名字依次用的是李贺的诗:

  〖长安夜半秋,风前凡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李贺的诗鬼气森森,我一向喜欢,但后来几经修改,这个故弄玄虚的做法也被废弃了。可待故事修完,在发给傲月寒之前,糊涂的作者才猛然想起一个常识:小说好像都是应该有名字的,于是便顺手在这首诗里拎出了“风前月影”几个字。

  这种做法实在有些不靠谱,再加上懒散的作者当时连个笔名都没有,于是木剑客大人便被作者的懒散摆了一道,把“风前月影”当成了我的笔名。这也就是之前所有的预告中“风前月影”这几字的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