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尘又追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唐畔的声音低沉:“我唐门经过多放查探,发现白莲教副教主赵全突然对颜先生倍感兴趣,便秘密派出多名高手注意颜先生。我得到在白莲教中的死士卧底冒死传回的讯息,他们的行动和白莲教宗主的武功突破有关。若许云鸿魔功大成,我唐门怕是首当其冲,所以我当时才想刺杀颜先生,一了百了。”

  林枫怒道:“你们争斗,颜先生何辜!这样的门派,倒不如被白莲灭了。”

  唐畔赧然道:“曲夫人教训的是。当日我埋伏好机关后离开,越走越思量不对,才会返回来取回脉枕,幸亏没铸成大错。哈,我拿到脉枕,发现里面的机关已全被震碎,便知已给人识破了机关,多亏沈大侠大人有大量,不予计较而已。”

  其实那日唐畔是认出了突然造访的沈抱尘,心知唐门不能招惹此等劲敌,方才急急改变计划,至于之后的变化,却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沈抱尘不置可否道:“昨夜颜先生被杀,可是你所为?”

  唐畔心知此刻若不能摆脱嫌疑,怕立时就有杀身之祸,甚至会牵连整个唐家,忙指天发誓道:“我以唐门的列祖列宗为誓,决非我或我唐门弟子所为。”

  小方冷笑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

  沈抱尘却点头道:“唐先生可否说明一下昨夜的行踪?”

  唐畔点头道:“昨日傍晚我在青州城内接到眼线暗报,白莲教总护法在周边突现,而且八大护教神魔中的四人也已离开总坛,哈,行踪不明,哈,我直觉他们一次出动这许多高手,定和沈大侠有关,所以便快马星夜赶来告知神大侠,之后便一直和沈大侠在一处了。”

  沈抱尘追问:“你在青州的何处落脚?”

  唐畔犹豫片刻,方才道:“恕在下不能说。”事实上方才他说出“青州”二字,已颇为后悔。

  沈抱尘点头道:“也罢。”

  小方怒道:“什么也罢。他吞吞吐吐,十足可疑。”

  沈抱尘听到此处,骤然想起方才那一幕,转过身去对秋声振斥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胆大!等着,回头我好好教训你们两个。”

  秋声振平生所出的第一剑,竟是一举奏功,心情大好,闻听沈抱尘斥责,也不害怕,敛容道:“师兄跟我说的,只要觑准时机,不害怕,只往前不格挡,必能一举成功。”

  沈抱尘只觉一辈子都没如此生气过,拉过朱煌道:“我是不是偶尔应该打你们一两顿?”

  朱煌嘻笑道:“怕什么,我知道师弟不会有危险的。”这话一出口,连唐畔都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侧耳要听个清楚。

  方才那孩子的剑法虽然在他的年纪上足以令人惊艳,但对于他这等高手来讲仍是小孩的玩意,谁想竟能一举奏功,逼得他手忙脚乱。他真的很想听听这半大孩子究竟有什么道理。

  只听朱煌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唐先生每次说话,断句中间必然要有个停顿,偶尔还有‘哈’的一声吐气。”他“哈”的那声倒学得和唐畔有七八分像。

  唐畔心内一沉,暗叫惭愧。

  朱煌续道:“我虽学艺不精,却也知道内息运转之律。唐先生经常要靠自力吐气,定是练功出过岔子,内息不能持久之故。我在唐先生和林姨他们第一次交手时,便已看出此点,不过唐先生以巧补拙,出手时漫天暗器乱飞,掩盖了他两次出手间的换气停顿,让人穷于应付,不及发现他这个破绽。师弟虽小,但剑法气势一往无前,只要觑准唐先生两次出手的间隙,不为那漫天花雨所惑,定能成功。”

  这八岁幼童侃侃而谈,众人一时听得呆了,片刻,沈抱尘才骂道:“你既然能看出这个,难道看不出以唐先生的武功,就算振儿抢了先机,一举手间就会扭转局势,岂不是陷你师弟于险地?”

  朱煌嘻笑道:“唐先生多半不会出手伤害师弟,他怕您。更何况,只要有这一刻先机,林姨早就赶到了,难道还能让师弟遇险不成?”

  不知为何,众人听着小孩子的童声,一时竟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小方抢道:“无论如何,唐畔,你今日难逃公道!”

  沈抱尘微微摆手:“小方,不必急噪。”

  小方的脸色一转为颓然:“颜先生他、他救了我的命,我若不能为他报仇……”

  沈抱尘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凝血奇症已经好了?”小方点头。

  沈抱尘又道:“我方才见你出招,是左手用剑吧?”

  小方面上红晕益盛,左手却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颜先生与我有大恩,我怎会……”

  沈抱尘叹了一口气:“小方,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么?也罢,你便说说昨夜的行踪吧。”

  小方涨红脸道:“昨夜?昨夜下雪,村口李老让我帮他收拾粮食,我们直到三更时分小雪转雨之后才回来。”

  沈抱尘突地转向秋声振:“大家不用急。振儿,你说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秋声振挠挠头,半晌才想起师父是问他昨夜惊醒的事,他那时半梦半醒,也记不得是梦中还是真的听到了,但既然师父发问,边懵懂答道:“昨夜天太亮,我就醒了,我梦到,不是,我听到,颜叔叔在讲话。说劫丹什么的。可是颜叔叔不是死了么?”

  秋声振的话奶声奶气外加吐字不清,好在众人一向听得惯了才能明白。

  小方追问道:“那你颜叔叔是在和谁讲话?”

  秋声振闷头想了半天,方才道:“听不清。师兄的呼噜声和外面的滴水声太大,我听不清。”

  朱煌急急大喊:“别污蔑我,我才不打呼噜呢!”

  众人相顾默然,几人都是当今江湖顶尖之人,霎时间全想明白了一些事。

  林枫用右手将孩子抱得更紧,悄悄朝右挪了半步。


第五章 凶手

  沈抱尘长叹一声:“颜先生行医一生,怕是想不到最终会被蛇噬。小方,你究竟为何要下此毒手?那尚未炼成的劫丹原料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小方左右看看,惶然道:“你不可如此污蔑我!”

  沈抱尘探头掏出一个瓷瓶道:“这药是颜先兄生前所配的秘方之一,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点儿血迹曾沾于其上,用此药水一浇,立时便可现形。如此,你可敢抬起脚来让我们看看你的鞋底?”

  小方大惊,惶然后退,众人一见更无怀疑。

  林枫悄悄转移位置,将两个孩子挡在自己的身后。

  秋声振揉揉眼睛,不解地问朱煌道:“师兄,我的梦……有什么关系么?”

  朱煌的眼睛盯着众人,口中答道:“你昨夜听到颜叔叔讲话,又有雨声,说明直到下雨之时颜叔叔还活着。那凶手行凶也必然在下雨之后了。”

  秋声振纳闷地问:“然后呢?”

  朱煌斥道:“笨蛋,下雨时唐畔、林姨他们都在一起,那……”

  他犹自说话,小方则不由后退数步,此刻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急急道:“你们且听我说,我昨夜……”

  众人正凝神细听,猛地变生不测。

  仿佛正当空的太阳骤然躲回扶桑,朱煌只觉眼前一暗,似乎所有光芒都被那凌空而降的黑色光晕吸走,世间只剩下黑暗。

  屋内众人都久经江湖,虽变不惊。沈抱尘飞身迎上那团越来越浓的黑晕。

  轰然巨响,黑晕仿佛正被飓风拉车一般翻腾颤抖。朱煌再也分不清半空中的灰影哪个是师父哪个是敌人,只能听到闷响声不断传来。那大厅本已被这突袭之人砸破了一个大洞,此刻更是四分五裂,转眼便要坍塌。

  林枫急急护住三个孩子,飞身而出,唐畔却将双手一抖,一蓬暗器趁乱射向了小方。

  小方眼见强援已至,心神登时安定许多,长剑一抖,暗器纷纷落地,接着冷笑一声:“你也想杀我?”长剑闪烁,追击唐畔而出。

  唐畔自知武功略逊于小方,本以为靠着唐门层出不穷的暗器能够支撑一段时间,不料小方的武功竟然高绝若此,转眼便欺到身前。他心一横,双手连发,无穷无尽的暗器漫天飞舞,却不能稍阻这剑客片刻。

  林枫帮颜子星照顾了小方许多日子,却从未想到这个一向羞怯低调的年轻人武功竟然是如此高绝,看起来竟丝毫不逊于自己丈夫生前。看现下他左手长剑闪烁,吞吐间神妙莫测,隐隐带着一股邪气,居然比方才对敌唐畔时还要高妙几分。想来此刻他既然已经暴露身份,便不惮于用自己最拿手的武功。

  眼见唐畔渐渐不支,林枫心下焦急,若自己加入战团去救人,那三个孩子又由谁来照顾?正不知所措间,骤听一声巨响,大厅轰然倒塌,同时那团黑雾猛地降下,正落在小方面前。唐畔的暗器一入黑雾便似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只听黑雾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少……快走!”同时一阵抖动,一蓬鲜血喷出,一小团拳头大小的黑雾骤然分体而出,似慢实快,击向林枫等四人……

  那黑雾眨眼间便已击至众人面前,林枫虽然武功不逊于亡夫,但女子天生便对这邪法一类的物事心存畏惧,正叫苦处,却见面前一袭白衫从天而降,恰好截住那黑雾。

  黑雾,白衫,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那黑雾如同活物一般在身抱尘白皙的双手间挣扎,却终究无力脱出,只能越变越小,最终挣扎着消失在虚空中。沈抱尘长出了一口气,苍白的脸渐渐重新恢复了血色。

  抬头看去,那黑雾连同小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一场打斗不过片刻,而这小院已有数间屋子被拆成白地。幸好此处位置偏僻,林枫一家在镇子里威望又颇高,乡民们抱着江湖事一概不理的原则,倒也少了不少啰嗦。

  沈抱尘看向手足无措的唐畔:“唐先生,我相信这件事与你无关。若有得罪请多见谅,先生请回吧。”

  唐畔忙回礼道:“不敢不敢,沈大侠客气了。我唐门愿为沈大侠尽一臂之力。”

  沈抱尘摇头:“此乃我们和小方之间的私事,就不劳唐先生了。”

  唐畔吃了个钉子,却也不恼,只讷讷道:“沈大侠不希望我唐门插手,在下自然能够理解。不过我也曾跟随先生学习过多日,虽然颜先生不以弟子待我,但我已以师礼待之。此事非唐门之责,却是我唐畔之责。虽然我武功低微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现在小方逃脱无踪,这查访搜寻之事却是我的擅长。”

  沈抱尘微微点头:“也好!不过听我一句劝,你唐门最好不要牵扯入内。”

  唐畔却丝毫不为所动,闻言大喜而去。

  待唐畔走远,林枫方才道:“你那话却也不全是敷衍吧,你可是已知道那小方的身份?”

  沈抱尘叹了口气:“不错。其实我一见便已认出他来。小方自然是化名,他便是我师父……白莲教教主唯一的爱子,许齐心。”

  林枫一愣,旋即恍然,若非是白莲教少主,又怎能惊动赵权这等高手在身处劣势时不惜动用极伤元气的邪法拦住众人,也要救走小方。只是他仍有许多想不通之事:“这么说,上次赵权前来所说,请颜先生去治病的患者便是这小方了。可那时小方就在我们这里,而且伤势将好,他来又是为什么?”

  沈抱尘道:“小方虽然有凝血症,但白莲教内多有秘技,以我师父之能,治愈他或许力有未逮,但压制这病症永不发作却不过是举手之劳。否则小方也活不到这么大。我初见小方,只以为他是想彻底铲除隐患才来冒名求医,故而未曾揭发他。不过现在想想,他来此地,凝血症不过是个引子,真是所图的怕是那粒‘劫丹’了。那日赵权突然出现,真实的目的怕是要和小方联络,可笑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说着摇了摇头。

  虽然几人如今都已知道许齐心的身份,但他们这些日子来叫得熟了,仍用“小方”称之。

  天色渐渐暗了,沈抱尘拉起两个孩子:“天晚了,走,乖乖睡觉去。特别是你,朱煌,切不可再耍什么花样,否则逐出师门!”说着抬首望天,“明天,就该有结果了吧?”

  林枫脸色黯然:“你真的要……那小方既然是许教主的爱子,若是许教主亲至,你怎地是他对手?”

  沈抱尘淡淡摇头道:“教主甚爱这个儿子,平日是决不肯让他涉险,这次小方的所为想必教主并不知情,此刻即使受到讯息,也不可能来得这般快。”

  林枫惨然道:“那又如何?上次他或许还顾念师徒之情放过了你们,这次你对上他的独子,他日后岂肯放过你?”沈抱尘摇头不语。

  方才赵权破瓦而入,与沈抱尘在空中硬碰硬不过对了三招,却惊觉沈抱尘的武功竟是比自己预估的要高强许多,轻敌之下着实吃了些暗亏。他当机立断,以大乘宗秘技激发自身潜能,硬生生脱离战团,一招挡住了追兵,自身却也被那秘技反噬,受了不轻的内伤,当下不敢久留,拉着许齐心一路狂奔,沿路布下疑阵无数,直到冲入山坳中却一间毫不起眼的茅屋,累得即将脱力,二人方才停住脚步。

  赵权一生纵横杀伐,近年更是从无败绩,除了对盛名在外的关中左锋稍有忌惮外,对其他人等实在没有放在眼里。但此次小方的身份实在重要,竟逼得他不敢行险,几乎是落荒而逃,心内自是愤懑不已,本就冷厉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怒气。

  小方也停住脚步。他的内功不及赵权深厚,好在方才狂奔时赵权一力拉着他,此刻调息片刻便恢复过来,笑道:“赵叔叔,多谢你了。”

  赵权怒道:“我早就教训过你,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你只听那小子的胡乱主意,竟敢如此冒险。如何?差点儿丢了小命。哼,且看回头你父亲如何责罚你。”

  小方,不,许齐心微微笑道:“我还不是为了我爹,为了咱们白莲教。当日你不是也同意么,可惜……”

  正说话间,却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不错,少主立此奇功,若真能助教主突破魔障,令我白莲一统天下,少主便是白莲中兴的第一功臣。”那语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进了茅屋。

  来人不过比许齐心稍大,正是当日自安平郡王府掳走小王爷朱煌、以梵心露意图暗算沈抱尘的白莲教高手。

  赵权皱眉道:“莲,你闭嘴,若不是你挑拨少主,少主怎会突然动起这个心思。教主正在闭关,若少主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如何向教主交代?”

  原来这年轻人便是白莲教总护法莲。白莲教众百万,高手无数,却永远只有一人能以“莲”为名,由此便知此人武功地位之高。他一身武功乃教主亲传,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副教主赵权。

  许齐心道:“他怎会关心我的死活?我便是要做成这件大事让他看看。再说赵叔叔你也别生气了,我不是没事么。其实本来一切顺利的,若不是后来出了点儿意外……”

  赵权冷道:“哼,能让血迹现形的药水,颜子星没事做那东西作甚?那沈抱尘无非是随便拿了个瓶子诈你而已,你竟然就信了。不过那沈抱尘能猜到少主的身份,也算厉害。”

  莲哼了一声道:“厉害?别把他想得太神。我看他早就认出少主,只是隐忍不言而已。少主大概也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只是那沈抱尘曾经是教主最信任的弟子,多半见过年少时的你。”

  赵权点头,忽地大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沈抱尘曾经见过少主,怎地不说?”

  莲自觉失言道:“我不过是猜测而已。”

  许齐心道:“前事都算了,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如何走法?”

  赵权点头:“我已调沈陈王贾四老星来此,稍后他们一到,再加上我和莲,足可护得少主安全,在这种地方各方势力眼线密布,我们的行踪绝瞒不过人,急速返回总坛为上。”

  许齐心和莲对视一眼,许齐心不满道:“赵叔叔的胆子怎地变得这般小?四位神魔到此,加上咱们三人,难道还须逃跑?那沈抱尘不来便罢了,若是真找来了,我们便替爹除了这叛徒!”

  赵权怒道:“胡说!”他一直对许齐心很是恭敬,此刻一怒,许齐心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你们两个才几岁,见过什么世面?你只知自己兵强马壮,可曾想过世上还有‘万一’二字。此地三地交集,各方势力复杂,若是关中左锋、蜀中唐门趁火打劫,你还敢包胜么?”

  见许齐心和莲二人低头不语,赵权又道:“就这样决定,我们夜里便启程,后日可至长江换船,行水路到总坛再做道理。我已派人发令,我们周围淤泥混沌四分坛速派人手来援。莲,你在附近有多少暗线?”

  莲无奈答道:“不到十个。”

  赵权沉声道:“好。你这就将他们全部派出,去源莲盛各分坛求援,务必让他们尽出人手。那沈抱尘若真敢追来,我们一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莲点头:“好。不过我在想,此刻沈抱尘一定正在大肆搜索,我们倒不如在这里歇上一夜,明日再动身或许更好。”

  赵权权衡片刻,心知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给这深得教主宠信的弟子面子,当即同意道:“也好,就让沈抱尘眉头苍蝇般乱找去吧。”说着又想起什么道,“我今日与沈抱尘交手,他只怕已突破婆娑世界第八重天,与教主一样达到第九重天的境界,你们若见到他,切勿轻敌。”

  莲和许齐心都是一惊。许齐心颤声道:“难道,他的武功现在能比得上爹?”

  赵权摇头道:“那却不是。他的武功比之教主还差得远,否则今日要不是他投鼠忌器,我们怕也不会这么容易逃脱。同时第九重天,教主天纵奇才已臻至突破边缘,他怕只是初窥门径,并不可怕,只是你们不要轻敌便是。”

  其实沈抱尘却并没出去搜索。他似乎已经放心将找人的事情交给蜀中唐门,自己只在小屋内哄着两个孩子,直到他们沉沉睡去。

  天亮了,秋声振爬起身来,却见朱煌的榻早就空了,人也不知去向,师父却正坐在桌边伏案写字,偷眼看去,他的眼睛最尖,已经看到那些纸上张张都只有一个大大的字:“林”。那字写得七扭八歪,一个字占了大半张纸,左边一个木字大得要挤破纸张,右边的却又小得可怜,实在难看。就见师父写完字后沉吟半晌,终于没再继续,直接换了一张纸。

  秋声振悄悄接连看他写了几张,都大同小异,没张上都只一个歪歪扭扭、比朱煌的字还要难看的“林”,却连一个“枫”字都没有,不禁开口道:“师父胆子真小,都不敢写完。”

  沈抱尘闻声一震,他此刻心神系于别处,竟没能发现秋声振已醒,忙收拾纸笔道:“醒了还不起来,洗脸吃饭去。”

  秋声振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只道:“师父给我讲个故事我才起来。”

  沈抱尘莞尔。这孩子一向像个小大人一般,平日看起来比之七八岁的朱煌还要稳重,此刻偶尔表露出这童真之态,倒真让人无法开口拒绝,不禁点头:“好,你想听什么?”

  秋声振喜滋滋道:“你给我讲讲你们当年的故事好不好?颜叔叔曾说过你和曲叔叔当年是大大的英雄,还说将来会将你们的故事都讲给我们听的。可现在……师父,你讲给我听好不好?讲完了我不告诉师兄,气死他。”

  厨房之内,朱煌正抱着半个蹄膀啃得不亦乐乎,变啃变含糊不清地问道:“师父好像很放心让唐门去查探,他们会尽力么?”

  林枫抱着若儿轻轻摇晃,随口答道:“唐门的人巴不得大哥能和白莲教再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拼了老命也会找出小方的行踪。”

  朱煌忽地左右看看,诡异地压低声音道:“林姨,我师父,是不是喜欢你?”

  林枫冷不防地被问了这么一句,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小小年纪怎么问这些?”

  朱煌嘻嘻笑道:“我好几次都偷偷看到师父在写你的名字……你们当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啐了一声,不再理他。朱煌却哭丧着脸道:“为了若儿,我们一定要跟师父去找劫丹回来的,而要找劫丹,就必须抓到那小方,于是便不得不面对那个黄黄的高手……如此,我们师徒三人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了,求你现在讲给我听好不好?”

  林枫轻轻拍了一下他凑过来的额头:“谁要你去抓人了。你这人小鬼大的小东西,若是你真的回不来,我定会去你坟上讲给你听的。”正说着若儿大哭起来,林枫站起身来轻轻摇晃着若儿,回房去了。

  朱煌一脸失望,抱着没啃完的蹄膀,也不顾油脂脏了一身白裘,啪嗒啪嗒跑回屋去,大声道:“秋声振,还不起来吃肉!”言罢一头撞进门去,却见秋声振乖乖地坐在床边,正听沈抱尘讲着什么。

  【第五课 公道】

  “我自幼在圣教内长大,师父抚养我们成人,教导我们武功。在所有同门师兄弟中,我的武功天赋是最高的。师父甚至曾经说过,我的天赋几乎及得上他。要知道,师父乃是武林公认千年难遇的奇才。这样的夸奖,足以让天下人嫉妒。

  “在习武方面,我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他似乎有种比他的武功更强的能力——能够一眼看出你的潜能,并让你顺着自然的方向以你自己都惊异的速度成长。可惜,我没能学到这种能力,就像现在,我只能看到你们的潜力,却无法看透则会无穷的潜力将来能将你们待到何方。

  “我说过,在武功方面,师父是难得的良师。但在其他方面,师父却粗疏地忘了检视他的弟子们,他的严厉让他从不愿用一点儿夸奖肯定我们,也让我们下意识地对他敬而远之。圣教之本便是白莲之名,所谓混沌如淤泥,白莲出水育蓬莱。然而师父和教内其他兄弟们对武功的狂热,却让他们轻视了这些教义。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突然闯入叫内的白莲忏堂,蛛网密布整个房间,似乎已没人愿意来此,来问一问白莲究竟源自何方,要去何处。但当时的我,一个好奇的孩子,随手翻开了一本经典。

  “‘这上面说的,是无生老母的经义,是白莲教行动的准则。’当我怀着疑惑去问师父时,他只是如此不耐烦地回答我。

  “于是,我迷失在忏堂内的经典中,却越读,越是迷茫。

  “‘明暗之争,方兴未艾。我们便是光明,是驱走黑暗的使者,是佛的先驱。’我在经义中读到了无数美丽的语言,优美的思辨,和让人热血沸腾的英雄传说。但同时,我也读到了许多……矛盾——那遍布于经义当中的优美和野蛮,正义与杀戮。

  “没有人可以讨论,也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于是那些疑问只能在一个孩子的心内发芽,滋生。有时,我甚至希望,我不是那个被叫住寄予厚望的天才,或许我的资质平庸,便能如教主的幼子一般懵懂生活,如此便会少了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