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所坐的位置恰好是当日左寒被射死时的所坐之处。
玉君寰的脸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直直盯着张延。张延似乎心事重重,青衫上点点血迹,看起来甚是惊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楼内静得可怕。
莫非平暗自庆幸,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件事还有可为。看情形,张延的想法应当和自己一样,这案子肯定另有玄机。
底下二人迟迟不开口,莫非平开始有些神思不属。
想到刚才看到的,张延、白千帆兄弟反目的情形,莫非平不禁一样心下凄然。
想不到名动江湖的白发浮云白千帆竟是如此的结局。而自己将来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姜上鸣、李怀戚、莫非平,自己用过的每一个名字都成为了江湖的一段传奇,可是莫非平自己清楚,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七杀,是舍弃了所有原本人生的七杀。
莫非平自嘲地一笑,连他自己都一时想不起,他最初的名字,那个曾经挂在父母嘴边,曾经被青梅竹马的恋人呼唤过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了。
我是谁?在江湖厮混了太久,竟然连自己的根都搞不清楚了么?
白衣侯最后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玉肃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楼中的张延开口道:“二公子约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莫非平精神大振,忙侧耳细听。
只听玉君寰冷笑一声道:“以张神捕的聪明,在下想说什么,神捕自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不过只怕神捕听了之后会后悔。”
玉君寰此时的声音又沙又哑,听起来直如鬼哭,让楼顶的莫非平都不寒而栗。
张延道:“二公子想说什么,最好尽快,令兄现在应该已到了南鹤居。想必他立刻就会发现有诈,呆会儿等他找到这来,你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
玉君寰大笑:“好,你想知道此事的真相么?那么我就全都告诉你!
“那年,我遇见了左怜。”
“我从不相信人间有真正的爱情,也不相信有女人能让我动心。在那之前,虽经历红粉无数,我却一直都逢场作戏,从没有让一个人在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可是,就在那一次。那一次,我甚至都没能看清她的脸,可是我却发现,我竟然再也无法忘记她。”
“后来她告诉我,她也是一样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三生缘定,我们注定要相遇。躲也躲不开。”
“可是这缘分,不像是上天的恩赐,倒像是上天给我们开的一个大玩笑。”
“你能理解吗?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无论如何,左玉两家世代用鲜血结成的仇恨生生阻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是其他任何的阻碍,我们都可以无视,可是我们不能无视我们的家族,我们的亲人。”
“我们都蔑视那些恩恩怨怨,那是上代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都希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但是无论我们如何挣扎,还是越不过那鲜血凝成的仇恨。我们更不敢想象对我们寄予厚望的亲人们知道这段爱情之后的伤心。”
“你无法体会我们的心情,我们每一次相会,都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绝望。我们想尽力忘掉它,可那绝望就像是个幽灵,永远都在我们的身后盘旋,提醒着我们,幸福的时光,只如昙花一般的美丽,没有可能留存。”
“我们相处了两年。你想象不到我们所受的折磨。我家和左家冲突不断,每一次新的冲突都变成了我们更深一层的噩梦,都加剧了我们的绝望。我们身隔遥远,只能偷偷地思念着远方的人。”
“我们甚至想,就在下一次,让我们到战场上相会,彼此把利剑插入对方的胸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相聚。也许,这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怜儿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甚至比我这个男人还要坚强得多。我深爱她,我相信对于我,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可是每次看到她眼底燃烧的那团火,连我都感到心悸。”
虽是在回忆这样一段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的凄美恋情,玉君寰的声音却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纤纤。”
“那是在扬州,因为一部古琴,我们偶然结识。”
“软弱的男人是不能寂寞的。那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我的每一步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不能对任何人表露出一点心迹。而纤纤。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入了我的生活。”
“和怜儿不同,纤纤更像一个女人。她软弱、柔情、善解人意,她把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给了所爱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爱她,我爱的是怜儿。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怕再寂寞下去,我就会发疯。”
“纤纤太单纯,她一心一意爱上了我,爱上了我这个懦弱的男人,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我。而我这个懦夫,既无力支撑我和怜儿的爱情,也无力抵抗纤纤那甜蜜的诱惑。”
“大哥前来赴任,临行前忽然决定要带我一起来。就在此时,我收到纤纤的信。”
“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她知道我要来封州,所以她也会接受封州酒楼老板的邀约,在此告别江湖生涯,嫁入玉家。”
“我要疯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我要如何面对怜儿,又如何面对纤纤?难道告诉她,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肚子里的孩子让她自己解决?我虽然不是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既然想不出解决的方法,我索性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进入封州城时,感觉和待死的囚徒一样。”
“本来这也只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可是没想到,就在那一晚,那一晚……”
听到此处,张延和莫非平不由都加倍留上了神,终于说到了他们关心的正题,左寒之死的谜底终于要被揭开了!
“你怕也猜到了,倚醉楼后面的那个小屋便是我和怜儿相聚的爱巢。也是射死左寒的地方。”
“没想到,那一夜竟然峰回路转。我刚刚来到封州,当夜我和怜儿相聚方散,大哥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原本我们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其实大哥和左锋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们没有揭穿我们,一则顾及亲情,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左玉两家近年来实力大损,对抗咄咄逼人的天杀盟全都力不从心。爹和左锋早就有结盟对抗天杀盟的打算。而我和怜儿的恋情,正好给他们的打算搭上了关键的一座桥!”
“没有选择,既然我们姓玉、姓左,那么自从我们一出生起,就已经和家族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是家族的一员,也是家族的棋子。”
“想起来真觉得好笑。之前,因为家族,我们的恋情只有绝望,而如今,同样是为了家族,我们则必须结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们除了任由家族摆布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消息还是让我欣喜若狂。我实在想不到,人间竟然真的会有如此的柳暗花明。也许是上天折磨我们够了,终于肯给我们一点希望了。”
“但是大哥下面的话就像晴天霹雳,一时震晕了我的脑子。”
“大哥告诉我,我和左怜的婚事必须成功,不容许有任何阻碍。所以,我们必须杀了苏纤纤。”
“原来苏纤纤的事情大哥也早就知道了,大概苏纤纤给我的信在到我手之前就已经被大哥看过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自以为聪明,其实一直都在大哥的手心里跳舞。”
“我爹和左锋,以及我们两家上层的大部分人都明白,若不想让整个天下全部落入张居正手上,不想让我们这两个世家就此在江湖上除名,结盟是唯一的选择。”
“但玉左两家实在是血仇太深,在我们族中任何一个人心中,对方都是天生的敌人。此刻突然决定结盟,必定会有大批弟子们反对。两家上层就算能够强行压下,这也如同刀尖上的平衡,脆弱得很!”
“说服他们,光靠理智的计算不行。事实上,很多长老反对时都曾经狂热地提出,马上去攻打左家,让两家两败俱伤,宁可便宜了凌霄,也要让左家给我们陪葬。”
“而我和怜儿的恋情却给了两家一个绝好的机会。有什么比一对情人曲折的恋情更能打动人心?一对在血仇的笼罩下无望而可怜的年轻人,深明大义的族人,终成眷属的美好解决……这传奇般的恋情将大大减缓结盟的决定所受到的来自下层的压力。”
“但是对应的,如果这场恋情中间出现了任何意外,可以预见,所激起的反弹也将会远远超过目前。”
看着眼前滔滔不绝,面色憔悴的年轻人,张延微微一叹。对于玉君寰、左怜来说,无论恋情的结局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自己所能掌握得了的。
无论玉肃或者左锋,两者计算的时候都无暇考量这两个年轻人自身的幸福。因为无论何时,需要被放在首位的,永远是家族的利益。曾经躲藏于黑暗是因为家族,而之后的势在必成也是因为家族。左锋、玉肃、玉君寰、左怜,都不过是组织中必须按照规则行走的一枚棋子而已。
只听玉君寰续道:“偏偏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就在大哥和左锋接触顺利,准备正式宣布我们的婚事,并让两家结盟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苏纤纤。
“可以想象,若是左家族人发现原来这段爱情不是那么美好,男方三心二意、拈花惹草,甚至可以说成是在玩弄左家的大小姐,那么爆发的愤怒只怕连左锋也无法压制。” “有一个更加要命的问题,就是左家的左寒狂恋苏纤纤,甚至曾经为了她而自杀过。左寒在左家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更是强硬派的领袖,若是被左家发现这个未来的女婿不仅对不起大小姐,还抢了状元公的女人,只怕不仅结不了盟,一场混战就会立刻爆发。”
“恰好这个时候,莫非平来到了封州城。”
莫非平不禁屏住呼吸,竖耳听下去,只听玉君寰道:“大哥查出了莫非平是天杀盟的人,当即决定要借此事一举解决‘麻烦’。”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要用无影箭射杀苏纤纤,同时派杀手干掉莫非平,正好在除掉莫非平的同时,把左寒的怒火引向天杀盟。
说到这里,玉君寰声调骤变,脸上肌肉扭曲,几乎说不出话来。此刻回忆起那晚的情景,他想必是痛苦非常。张延也不催促,只是带着几分怜悯,凝视着他痛苦的眼睛。
半晌,玉君寰恢复了初始的平静,又用那不带感情的声音续道:“原来人的本性要到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我不仅恨我自己,我更瞧不起我自己。”
“那夜,我看着大哥挽弓搭箭,瞄准那窗口透出来的摇曳烛火,竟然不敢阻拦。我眼睁睁地看着利箭离弦,看着它射入了倚醉楼,我甚至觉得能看得到从纤纤身上流出的鲜血……”
“可是没想到,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更是大大地戏耍了大哥。他想出的天衣无缝的计划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就因为他犯了两个错误,结果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张神捕,你的确厉害,你能擒住七杀,能破解谜团,能想到误杀。可是难道你想不明白,让这个案子就此沉下去才更好,难道你真的看不透事情的结果么?”
张延并不理会玉君寰最后近似呼喊的质问,沉吟半晌道:“你说你大哥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自然是他错杀了左寒,第二个错误是指的什么?”
玉君寰神经质地大笑道:“第二个,就是他没能搞清莫非平的身份。他以为莫非平只是天杀盟的普通子弟,所以只派遣了普通的玉家子弟去劫杀他。谁知莫非平竟然是七杀,武功比他预计中的高得多,所以一场劫杀竟然只是让莫非平受伤逃脱。否则那日若是左锋或大哥亲自出手,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变化了。”
“说起来,上次还真多亏了神捕你能把莫非平抓回来,哈哈哈哈……大哥当日还真要多谢你呢!”
莫非平伏在梁上,依然是一头雾水,不知玉肃是如何查出自己身份的。难道是盟内有了内奸?不过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左寒的死因。
原来是误杀!一听到张延说出“错杀”两个字,莫非平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从倚醉楼后面,想要射杀楼里的人,听起来很容易做到,实际上却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在楼外看不清里面的人。
倚醉楼的窗子蒙的是来自西域的碧芊纱,透过它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楼内的人影,更何况那日是个雨夜,要在细雨笼罩下瞧清窗内的人影,分辨出自己要找的人,那简直是神话。
可以推想得出,那夜玉肃要认准目标,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在苏纤纤的“化蝶之舞”时。那一刻全楼灯烛皆息,只有苏纤纤手上有一段红烛,如此只要以火光为目标,自然万无一失。
万万没想到,老天和玉肃开了个大玩笑,左寒恰在这时抢走了苏纤纤手中的红烛,于是惨死在了玉肃的“无影箭”下。
想想造化弄人,真是令人怵然:玉肃一心要杀掉苏纤纤,除掉未来的隐患,却误杀了左寒,让事情变得更为不利。但左寒若是泉下有知,估计也可含笑吧——用自己命换了所爱之人一命,倒也合了当日他对苏纤纤许下的誓言。
莫非平正待悄悄离去——已经够了,此刻听到的事,他只要公之于众,左玉两家的盟约便会立刻告吹,而且只怕还要有一场大厮杀。到时候,天杀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下这半壁江山。
却听玉君寰又开口道:“我一直以为怜儿比我坚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错了!”
莫非平心下又泛起好奇,不禁停下了动作,继续听下去。
“我不知道怜儿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她一向是个决绝的女孩,这我知道,我也曾经想象过她得知真相的反应:打我、骂我、杀了我,甚至不惜让两家开战来报复我。但是我万万没想过她会选择自杀,因为我一直认为,她很坚强,最起码比我坚强。”
“但是我错了,原来她的坚强只是包裹在她心房之外的一层掩饰。她的内心其实好脆弱,脆弱到容不下一丁点的杂垢,脆弱到发现我犯的错误时,便用她自己的死,作为对我最严厉的惩罚。”
“而大哥终于还是没有放过纤纤。于是,我的怯懦害死了两个深爱着我的女人。”
“神捕,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到我的?”
张延叹了一口气,轻轻举起左手,手心处,却是一块残缺的碧玉。
玉君寰骤然扑上前去,仿若见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急急把这半块玉佩抢在手心。
看着那一抹残缺的青绿,玉君寰目光迷离,左手不住地摩梭,脸上渐渐浮出一抹温暖的神色。
“怪不得……竟然是它。我知道了,是她,是纤纤,她恨我的懦弱,她终究借它,让一切的阴暗被揭开。
“这是纤纤送我的玉佩,也是她与我的定情之物。我一直佩戴着不曾离身,甚至当我去见怜儿的时候……呵呵,也许我下意识的,想要怜儿看见它,让怜儿识破我。”
“我真是个懦弱的人,我不敢选择,我甚至希望一切全部让别人来选择。”
“那一夜,大哥来到我的面前,扯下这块玉佩,把它扔在泥土之中。我只能看着它在泥中翻滚,却甚至都不敢把它捡起来。”
“没想到,那夜我俩的掌力联手都不能毁掉它,它最终揭露了一切,然后在此刻回到了我的面前!”
玉君寰慢慢抬起头,眼神迷离,旋即又低下了头,道:“事情发生之后,我便一直恨我自己,不过好了,我马上就要下去见她们了,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她们会不会原谅我。”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张延一时大惊,一把抓过玉君寰的手,只觉得触手的脉搏渐弱。
玉君寰费力地甩脱他的手,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吗?因为我恨你。因为你的穷追不舍,才害了怜儿,害了纤纤。本来一切都能平静地结束,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查下去,为什么一定要一个结果。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张延急催内力,想要把玉君寰体内的毒逼出来,却是徒劳无功。赤血草毒一旦发作,果然是无人能解。
苏纤纤、左怜、玉君寰,仿佛命定的一般,这三个纠缠一生的男女,最终都倒在这奇毒赤血草之下。
玉君寰慢慢凑向张延的耳边,声音微弱,一如耳语:“你知道凶手是谁了,但是你没办法抓到他,因为你面对的将是两个不惜一切代价的家族。你没有能力办这个案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枉死。你只能背弃自己的誓言,把真相埋没掉。你会痛恨自己的怯懦,但是你无从选择。我要让你也经受这种痛苦,让你被对自己的厌恶折磨!”
张延摇摇头,不想和这个濒死之人计较,但是眼中却充满了不屑和坚定。
玉君寰的意识已经模糊,犹自自言自语般道:“真不想死啊。我害怕,害怕见到她们,我不知道该跟她们说什么呢。真的希望会有孟婆汤啊!”
只听语声渐低,玉君寰倾倒在地,右手一松。那残缺的碧玉铮然落地。
这块碧玉,正是张延从小屋中取得的唯一一件证物,也让张延锁定了怀疑的目标,这不仅是一直挂在玉君寰腰间的玉佩,也是苏纤纤临死仍握在手里那枚玉佩的另一半。

七杀·无敌

轻轻扶起玉家二公子的尸体,放在椅子上。张延忽地扬声道:“玉大人,尘埃落定,您还不出来见见令弟么?”
却听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本地知州、江南玉家当家大弟子、玉君寰的哥哥玉肃慢慢走了上来。
眼前就是自己弟弟的尸体,玉肃犹豫了一下,却并不上前,远远站着道:“在所有武技中,我唯对自己的潜形之术颇为自矜,想不到竟然被张神捕一眼看穿,佩服佩服。”
面对着自己亲弟弟尸体,玉肃一开口说的竟是这等不相干之事。张延也不惊讶,淡然道:“大人轻功甚高,在下倒是一直未能察觉。只是芳才二公子去世之时,终究是因兄弟连心,大人心存不忍,身子悄悄动了动,这才被在下侥幸听到。”
玉肃没有再说话,眼睛望向弟弟的尸体,忽地叹了口气。
张延道:“大人鞋上的雨都已干了,想必来了好久了吧?据我所知。玉家的解毒圣物天露丸独步天下,即使是赤血草,只要服下不到两个时辰,也自能解得。”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下去了,张延冷冷地看着玉肃。
玉肃的面色不变,嘴角的肌肉却忍不住地抽搐几下,片刻方道:“谁让他姓玉呢!”听他的语声,极为苍凉。
张延冷笑:“大概下一步左玉两家就会公告江湖:左家堡左怜惨死,玉家二少爷玉君寰殉情自杀,二人生不同衾死却会同穴,此情感天动地。虽然出了之前的几番波折,这事倒也完满。对吧,玉大人?”
玉肃道:“神捕秋毫明察,玉某佩服。此一番风波,连累颇广,但为了大局,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大局已定,今后封州城也能回复安宁了。”
张延冷笑:“大人似乎忘了,卑职还活着呢。只要卑职还在,就决不容许有这么多人枉死,也决不允许有人作恶之后,还能够逍遥法外。”
玉肃摇头道:“张神捕不会轻举妄动的。何谓作恶,何谓枉死?难道你一意孤行,让江湖上刀兵四起,血流成河。那些死者就不是枉死?你就不是在作恶?”
张延道:“善恶分明,自有公道,我自无愧于心。此案我是破定了!玉肃,你是本案最大的凶嫌,此刻你是自己受缚,还是待本捕头来拿你?”
玉肃失笑道:“神捕何必如此固执?再说神捕忙糊涂了不成?在下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命官,你如此越级抓我,本身就有违国法。”
张延一时语塞。玉肃笑道:“此次我不仅不束手就擒,还要再犯一次案。”他话音刚落,骤地手一扬,只见一条淡金色的细链直朝房顶飞去。
莫非平眼见玉肃出现,自是更加小心。忽见玉肃抬手,心知不好,双手一按瓦面,身子一个翻滚离开了原位。
只听“噗”的一声,房顶被打穿了个细洞,一条金链顶端系着一只小小的黑铁骷髅自下冲出,正是江南玉肃的成名奇兵,坠幽冥。
坠幽冥以毫厘之差从莫非平的身边擦过,端的是凶险异常。莫非平不敢停留,腰一用力,身子站起,双足点地,施展轻功,转身欲逃。
莫非平身在半空,忽觉头顶一股劲风如泰山压顶般袭来。此时他身在半空,无法借力变向,心念电转之下,右手单掌上推迎敌,左手却自怀中掏出一枚火花旗炮,一按机栝,一点火光飞上天空炸开,变成一朵梅花,转瞬即逝。
眼见信号已经发出,莫非平心下稍安,双掌一接,只听头顶上的人狞笑道:“朋友,下去聊聊吧!”两人身形急急落下,瞬间砸破了房顶,落在了二楼。
那截下莫非平的乃是左家代堡主左修恒。他的内力本不及莫非平,只是居高临下占了便宜,才能把莫非平挡住。
莫非平脚一沾地,反手一翻,抓住了左修恒的右手,身子一拧,便把他扔了出去。紧接着身子飞起,又欲自房顶逃走。
身形方起,便觉得左脚一沉,却是玉肃的坠幽冥无声无息地飞过,细链转眼便把莫非平的左踝缠了个牢牢实实。
坠幽冥果然是名不虚传,莫非平心一横,借着细链拉扯之力,身子陀螺般旋转,让细链在左腿上缠绕,待第七圈时他人在半空,已经到了玉肃身边。当即右脚直朝玉肃面门踢出。此刻的玉肃避无可避,若要向后退却,必然要放弃手中的锁链。
张延一直冷眼旁观。眼见莫非平势危,当即左手一拍桌案,身子直朝战团飞去。身在中途,却觉一股寒气袭来,只好侧身出掌相迎。身子落地,已与左修恒战在一处。
眼见要被踢中面门,玉肃左手一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刃间泛着蓝光,正挡在莫非平的右脚之前。
莫非平右脚收回,身子恰好落下,当即一个倒翻,左手撑地,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然脱离了坠幽冥的羁绊。身子也借着这一撑之力,急速后退。他的武功以箭法为主,拉开距离才是取胜之道。
奈何玉肃也看出了他的用意,左手执匕、右手执链,如附骨之蛆般紧紧跟上,手中匕首总不离莫非平身外三寸。莫非平先机尽失,一时间甚是狼狈。
张延上次之伤尚未痊愈,加上左修恒的幽寒真气正是他武功的克星。故此虽然两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张延却是处在下风。偷眼看去,却见莫非平也是左支右绌,身上已受了几处伤,鲜血淋漓,怕支持不了多久。
眼见莫非平稍一不慎,左脚又被坠幽冥缠上,玉肃右手一扯金链,合身扑上。莫非平大喝一声,双手一合,夹住了刺过来的匕首,却再也挡不住玉肃的连环双腿,只觉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出,双手再也合不住,玉肃加劲刺下,眼看七杀莫非平就要丧命于此了!
张延一看情势不妙,横下一条心,眼见左修恒凌空一掌劈来,当即不避不躲,身子骤地调转,双脚倒立踢出,挡住了左修恒的寒明掌。
只觉一股寒气几乎在一瞬间便将自己冻僵,张延默运玄功,导引寒气下行至双臂,加上自己的真力,双掌重重击在地板上。
倚醉楼的地板虽是由上等红木拼成,但也禁不住两大高手的合力一击,当即寸寸碎裂,向一楼坍塌而去。
玉肃的匕首眼看要刺入莫非平的胸膛,骤觉脚下一空,二人双双落下,莫非平趁机右脚踢出,正中玉肃的胸膛。玉肃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
张延一掌击碎地板,已经引发了旧伤,此刻身子下落。竟然运不起丝毫内力,眼见就要摔在地上,忽觉得一股温和的内力涌来,身子一晃,竟已站在地上。方一落地,他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莫非平脚踏实地,双手一分,已经取出了名动江湖的无影弓,挽弓搭箭,哈哈笑道:“想要你爷爷的命,杀人灭口,没那么容易。”
玉肃、左修恒分在他左右两边站定,却慑于无影弓的威名,一时均未有动作。
莫非平笑道:“怎么?不过来,那老子就陪你们等。”
忽听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你不必等了,老朽刚刚收到风陵渡的飞鸽传书,段子归带着二十飞鹰,早渡过风陵渡了,此刻只怕已经到了卢州城内。”
莫非平定睛一看,却见左锋缓缓从张延身边走过来,当即笑道:“他奶奶的,编也编得像样点,你以为老子会被你骗么?”
左锋摇摇头道:“你方才就放出了天杀箭吧?为什么这么久还不见人来接应?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七杀身份隐秘至极,我们又是怎么发现的?”
“玉肃是怎么查出你的身份的?”莫非平脑子霎时间如开了锅一般,白衣侯最后的这句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此时莫非平才明白了白衣侯的这句话,这句的确关系到自己生死的话。 段子归是凌霄的心腹,难道此番行事,他……
莫非平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想相信这一切,但是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其实,曾经有无数迹象告诉过他这个事实,可是他却固执地选择不相信。想想出发前总盟内诡异的气氛,想想上次遇险时救援的迟来。一切的一切,不得不让他接受这个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为什么?
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总盟的破军才有答案。要想知道,就必须要先活着出去!
左寒的事情甚是敏感,两家都不可能带很多人前来,所以只要从这里冲出去,就有希望逃生。
眼见左锋越来越近,莫非平收慑心神,大喝一声,“五胡十六国”破弦而出。
五支长箭呼啸着飞向那瘦弱的老人,莫非平似乎已经见到那利箭穿过老人身体,鲜血喷出的景象。
眼见长箭越来越近,左锋却丝毫没有闪躲或招架的意思。待五支长箭飞到他三尺之内,老人身边竟泛起一阵淡淡的光晕。只见那箭一遇到光晕,如同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竟骤然转向,自老人身边滑过,“咄咄”连响,全部钉在了墙上。
左锋这天下第一果然是名不虚传,想不到他竟然练成了这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孔雀幽明咒最高境界。这是天下至强的护身罡气,据说练成后不仅刀枪难及,而且入水不浸,遇火不侵。自天河上人圆寂已近百年,这传说中的神功终于重现江湖!
左锋的速度丝毫不减。莫非平一咬牙,双掌用力,手中长弓段段碎裂,紧接着双手前后分开,做拉弓状,大喝一声:“破!”无影箭气直朝左锋飞去。
那箭气仿佛带着天地间所有的戾气,伴着尖锐的破风声直飞向老人。莫非平射出这一箭,身体却不停留,斜斜飞起,只要箭能阻上一阻这位天下第一,他得以出了倚醉楼,就有希望逃生。
张延跌坐在地,身子不能动弹,眼睛却看得清楚。眼见莫非平势危,想要挣扎站起相救,却是力不从心。
那箭气离老人三尺之内,但见老人身边又泛起淡淡光晕,转眼间与无影箭气相撞。但听一声闷响,箭气破空之声更响,竟由无形化作有形,泛起淡淡蓝光,那威势比张延之前所见的“一箭定鼎”,不知要强多少倍。
这才是七杀莫非平赖以保命的绝招——“天地初元”。
两强相持,护身光晕稍一坚持便被天地初元的箭气击溃,那箭气尖啸着射入了左锋的胸膛。
莫非平心下一喜,身子加速前扑,正待乘胜逃逸,却忽地一惊——瞬间,老人的身体竟如虚幻一般,那呼啸的箭气自他前胸射入,自后背飞出,竟如高空流云,丝毫没有交汇一般。老人的速度丝毫不减,转眼间便与前扑的莫非平身体交错而过。
电光石火间,二人一起站定,老人转过头来,缓缓道:“把尸体带回去,送给天杀盟。”说毕,径自转身,缓缓去了。
“轰”的一声,莫非平的身躯缓缓倒下。
天杀盟纪事万历第二十九:
万历元年七月,七杀姜上鸣赴封州,身份被泄,遭左家堡主左锋、封州知州玉肃联手狙杀。二十鹰飞骑驰援,不及。
盟主素与七杀相善,惊闻噩耗,大恸,闭门三日,未进饮食。
天杀盟正式公告天下,与左玉二家不共戴天!
张延身子一振,一口浊气吐出。
方才左锋等三人竟似忘了还有他这个张神捕一般,径自带着莫非平的尸首离开了。张延苦运内力,足足半刻钟,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此地乃是封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方才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竟然不见一个外人,仅仅由此,便可知左家在封州的势力实在是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眼见昔日富丽堂皇的倚醉楼里一片狼藉,二楼更是被整个拆毁。地上淅淅沥沥,净是鲜血,大堂内静得可怕。张延猛地一声狂啸,声音悲怆,直如受伤的孤狼!
真相大白,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嫌犯离开,甚至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又杀了莫非平。
莫非平虽然是天杀盟的凶星,但他此番在封州城内委实未做什么不法之事,更和张延惺惺相惜,才会一再滞留于此,结果竟如此死于非命,直让张延睚眦俱裂。
若不能让元凶伏法,我还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人世间?
张延并不离开,举首四顾,忽然叫道:“师父,您出来吧!”
倚醉楼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走入,却是张延的师父觉昕大师。
只听觉昕道:“延儿的武功果然又长进不少,竟然能听出为师在此。”
张延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不是听出来的,是猜出来的。”
“哦?”
“他们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必定遇佛杀佛,遇神斩神。可是他们制住了徒儿,却不伤害徒儿,当今天下,能够而且愿意如此庇护徒儿的,自然只有师父您了!”
觉昕不由笑了:“徒儿果然不愧阎王御史之名,才能有如此判断。不过你猜错了一点,倒不是老衲庇护了你,而是你自己。是我告诉左锋,你已经拟好了关于此案的奏折,存在多处,一旦你发生意外,你的朋友就会把它明发上奏。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如今为了你,老衲也只好欺骗左锋老友一次了。”
张延心下感动。他知道,为了他,这也许是自己这位自幼礼佛的师父第一说谎。
张延勉强笑道:“师父不必自责,您并没有说谎,我的确是拟好了奏折交托给了朋友,不然若我死了,这案子岂不就冤沉海底了。”
觉昕又宣了一声佛号,沉声道:“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延儿,听师父一句劝,这个案子就此放手,如何?”
张延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愣愣地看着师父。
觉昕缓缓道:“左锋施主当年曾于为师有过大恩。故而他此番求我劝你,我不能不劝,但劝你收手其实也是为师的意思。”
“这桩案子牵连太广,你可曾想过,玉左两家多年来厮杀不断,死伤人命无数,此番若能结盟,绝对是功德无量。若当真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无论是对左锋还是对玉肃,只怕都无法再压制住家中反对结盟的强硬派。不仅如此,两家只怕立时就会血拼一场。到时候,这封州城只怕就要血流成河。”
“再则,近年来张首辅连结天杀盟,大有一统江湖之志。自古江湖无主,他若事成,绝非天下之福。玉左两家若是因此式微,天下再无可与之抗衡之人,那么这江湖只怕就要彻底被压制在朝堂的声威之下了。此时,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大局为重,把这个案子放下吧!”
张延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忽地抬起头来,沉声道:“师父,徒儿数次身受您再生之恩,理应随您的话做。但您自小教诲我当正直,当为义虽千万人而独往。请您宽恕徒儿今日实在无法因私废公。”
觉昕宣了声佛号,转身缓缓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沉吟不语。
窗外的青石板大路被雨洗过,直如明镜一般,细雨如丝,此刻已然化断似续,被这场春雨阻隔在家的人们也渐渐走出了家门。
卖炸糕的小贩支起了油锅,油花欢快地爆响着;小孩子依偎在奶奶身边,眼巴巴地等在刚支起的馄饨摊子边;酒铺的掌柜打开了门扇,放出了窖藏的香气;吝啬的妇人带着丫环,和绸缎铺的老板红着脸讨价还价;卖伞的老板皱着眉看了看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不得不叹了口气,慢慢收拾起已经赚得盘满钵足的摊位;年轻的夫妇并肩走在细雨中,羞怯的妻子红着脸想要错后一步,却不舍得挣开夫君紧握着自己的手……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简单的幸福。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和外面生机盎然的景象相比,此处刚刚发生的杀戮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静默半晌,觉昕道:“看看这外面,延儿你经营封州城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你看看行人们的笑容,看看这宁静的街道,这是你十年的骄傲,也是为师的欣慰,这才是真正的封州城啊。”
“如果你坚持揭开真相,转眼间你眼前这安静的街道就会变成战场,眼前这些无辜的百姓便会被卷入无谓的江湖纷争,这春雨洗净的街道将会被这些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你真的希望看到这些么?希望看到你多年守护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希望用这许多鲜活的性命来换取无谓的真相么?”
张延眼望窗外,忽地回过头来,眼光愈发坚定:“当日我接任封州捕头之时,您只嘱咐了我一句话‘人命大于天’。您可从没教过我,人命的价值也可计数!”
“也许明日封州城便会成为杀场,也许今后会有无数的人头落地。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让之前的枉死者含冤的借口。”
“老黄、苏纤纤、左寒、莫非平、风云虎豹,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江湖大局?如果我们都只去顾全大局,那人间的公理又何在?”
“日后,若是玉左两家重燃战火,我自当舍命阻止;若有人打破眼前这封州城的平静,我自应拼死守护;若张居正威压江湖,我自会不惜生命地抵抗。但是我们无权用他人的冤枉来顾全大局!””
觉昕叹了口气,道:“老衲就知道说服不了你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要面对的将是两个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武林世家,你的做法等于把他们一把推向了死路!你可曾想过,你坚持查完此案,将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你可曾想过,你是否能够活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张延一顿,旋即大声道:“事情成否自有天定,我为人的原则,便是只做我该做之事。就算为此而身死,我也可无愧于心。”
觉昕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今日,连张思都觉出了家中气氛的异常,反常地没有再叽叽喳喳。虽然自从爹爹受伤以来,爹娘的心情便一直不太好,但今日的爹爹,仿佛显得特别的阴郁。
张延虽然坐在饭桌上,却是神思不属,目光总盯在左手抓着的奏折之上。张思还从没见过爹爹如此地紧张,将东西抓得如此之紧,以至于几乎能看到他手上裸露的青筋。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张延转过头来,开口道:“思儿,天下何者为重?”
这话爹爹不知问过他多少遍了,张思却立时正襟危坐,肃然答道:“公理!”他的神情三分稚气中却带上了七分的凛然,倒有几分“小阎王御史”的味道。
小孩子甚是单纯,爹爹问起,便脱口作答,却是看不透张延此刻矛盾的心情。
手中的奏折已经写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另外还有一份在他的朋友凤梧处。只要自己将奏折送上,此时张居正主国,看到如此好的机会,必会借此行事。到时完全可以想见,此案的凶手或将伏法,但紧接着的,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白天师父劝说自己没能成功。不问可知,玉家和左家也必定不会眼看着自己如此动作,想必还要有一场凶险。自己一死尚不足惜,只希望不要连累了宁儿和孩子们。
“公理!”方才儿子稚气而坚定的声音却并没如同预期般减轻张延的犹疑,反而增加了他的牵挂。
正想到这儿,却见楚宁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从厨房走出,笑着给他们父子分盛到小碗中。
鲜蘑排骨汤,楚宁的拿手好菜。乳白色的肉汤上浮着几丝鲜嫩的菌丝,伴着点点的黄油,单是这配色就让人食指大动,更别提那浓郁的香气了。张思终究是孩子心性,欢呼一声,端起碗便是一大口。
张延夫妇不禁微笑。无论何时,父母总是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大口吃饭。
却见张思一大口汤喝到嘴里,咽下不到一半,骤然变得愁眉苦脸,表情甚是痛苦。
张延一惊,右手闪电般抬起,一指点在儿子背后的曲亘穴上。张思只觉喉头一紧,哇的一声,嘴里连同已经咽下去的汤全部翻上,吐了出来。张延右手不稍停,连点张思全身十几处大穴。
母子连心,纵使自己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楚宁却一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只是一迭声地问儿子:“怎么了?怎么了?”
张思喘了半天粗气,才苦着脸开口道:“好苦,娘,您这做的是什么汤啊?”
张延拉过张思的左手,手指一按他脉门,便知他并不是中毒。这才稍稍安心,端过张思的那碗汤,在鼻下略一闻,不禁失笑道:“宁儿,这是你新发明的菜,准备用来给我们避暑的么?可吓了我一跳,不过在这肉汤里放黄连,我倒是头一回吃到。”
既然孩子没事,心也就放宽了,但听到张延这最后一句话,楚宁不解道:“什么黄连?咱们家哪儿来那东西啊?”
闻听此言,张延脸色剧变,当下强压下心惊,向楚宁道:“你做完汤是不是直接就端出来了?”
楚宁一愣,想了一下才道:“没有,我进屋看了一眼晴儿,看她还在睡,我这才进去厨房,把汤端出来的。”
张延眼望着这一碗被加了黄连的肉汤,脸色强作镇定,心下却是乱如絮麻。毫无疑问,这是左家或者玉家所使的手段——今日我能给你的汤里放上黄连,自是代表有能力明天就给你的菜里放上赤血草。这等威胁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想到那下毒之人竟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瞒过自己和宁儿两名高手的耳目,把黄连下到汤里,这份本事,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方才的汤里若下的不是黄连,而是赤血或是蛊粉之类入口无解的剧毒,只怕思儿已经……
张延只觉背后一股股的凉气冒出。
原来,和巨人的抗争是如此的艰难。最后,可能被吞噬的不光是自己,还包括自己的亲人。
不能屈服!
想到完全无涉却无辜惨死的老黄,想想一尸两命的苏纤纤,想想与自己惺惺相惜、却死在自己眼前的莫非平。张延猛然下定了决心!
抬头看向惶恐不安的宁儿母子,张延道:“宁儿,你明天带着他们两个回老家婶母那儿住几天怎么样?过一阵子我再去接你们,顺便探望婶母。”
楚宁一惊,难道又要经历一场残酷的生离死别么?
她正待开口,张延却已抢道:“听我说,我不瞒你,这次真的很危险。但也只是这一段时间内才最危险,只要撑过了这几天,相信我,我一定没事的!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担心你,担心孩子们。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们夫妻,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相信我,这次也没问题的。”
连说了两个“相信我”,楚宁明白,丈夫其实并没有丝毫把握能打赢这场仗。但是自己和孩子留在此地,只是徒然给丈夫拖累而已。楚宁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就听门环响动。
门口站着二人。其中黑衣的捧着一个铁匣站在台阶下面,而在他前面击门的,是一个羞怯的年轻人,一看到张延出来,便抢步上前,施了一个大礼道:“左家三代弟子左倾徊拜见张神捕。”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延只好回礼道:“不敢当,若左公子无其他事,就请便吧。在下正在晚饭,无暇顾及他事。”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那左倾徊却恍若未闻,依旧细声细语道:“我家堡主为感谢神捕为我十七叔报仇,特命在下前来给神捕送上一份薄礼,万望神捕笑纳。”
张延冷笑:“张某无功,不敢受禄,若张某真的给状元公报了仇,只怕左堡主送来的就不是薄礼了吧?”
左倾徊的脸色更红,低声道:“神捕不愿受礼,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求神捕能看一眼这礼物,清查一下礼单,这样在下回去也好复命。” 眼见对方如此软言相求,张延倒不好坚持,当即道:“好,我倒也想看看左堡主,能送出什么礼来。”
左倾徊大喜,一招手,一直侍立在后的黑衣人赶紧急步上前。
左倾徊伸手接过那黑铁匣,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盒盖“啪”的一声打开,他当即双手捧起,递给了张延。
张延漫不经心地接过铁匣,脸上犹自带着讥讽的笑容。可他的目光稍一扫过铁匣中的物事,面上的笑容便如被冻结了一般,凝固在了脸上。
黑色的铁匣中,一截火焰在舞蹈。
细细看去,那只是一段藤蔓。与一般藤蔓所不同的是它通体火红,蔓上长满了扭曲、躁动的花纹,顶端还生有一片同样火红的叶子,形如火焰。看得久了,你会觉得这不是一截藤蔓,这简直就是一段凝固了的火焰。
这就是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治疗倾寒绝脉唯一的良药,人间至宝——火焰藤!
张延愣愣看着这火之精灵,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愧疚——他夺走了自己女儿的生命!
他的女儿因为他,才会天生带着倾寒绝脉,才会每日受着那无止境的寒毒折磨。
那已是深深缠绕在他心间的愧疚悔恨,而师父的火焰藤成了女儿得到拯救的唯一希望,这多少给了他一丝安慰。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因为自己的受伤,女儿唯一的希望竟然用来救了他的命。
自从那日知道真相起,他的心便无时无刻不如针扎般的刺痛。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命是靠抢了女儿的希望才换回来的。自己身为父亲,让女儿蒙受如此痛苦不说,竟然还抢夺了女儿的生命!
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他也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厌恶自己。师父安慰他,还有时间,女儿还有希望。但让他上哪儿去找另一株火焰藤,去挽救女儿那换给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希望就活生生捧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要获得这希望,需要自己付出代价。那是自己绝对不愿付出的,是公道,是正义。
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有什么资格坚持?你如果放弃了这份希望,你如何对得起被你抢走了希望的女儿?
张延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石匣足有千斤重。
一边是无辜枉死、国法公道,一边是无辜女儿生的希望。这份抉择是如此的沉重,压得张延的心都随着战栗不已。
轻轻接过张延手中几乎拿不稳的石匣——火焰藤遇土即化,千万不可落到地上。左倾徊轻声道:“神捕请过目一下礼单。”说毕顺手递上了一封白色的书札。
这份礼单忒也奇怪,封面竟是白纸红字,看上去直如血污,触目惊心。书札甚厚,张延接过,心思还在那火焰藤上,可眼睛只是一瞥,便顿时定住,脸色骤变,眼光甚是复杂,如愤怒,如恐惧,如痛苦。
只见封面上一行血红的狂草,墨迹淋漓,让人触目惊心:我有族,君亦有族。君意倾我族,我之何如?
厚厚的“礼单”内,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行的人名:
张德:男,六十一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父。
张刘氏:女,五十五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母。
楚宁:女,二十五岁,封州城,武功:高,张延妻。
张思……
啪的一声,“礼单”落到了地上,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之下,那手札一页页翻开。
长长的名单直有几十页,每人的名字都是用朱砂写就,直如幽冥鬼判。
张延只觉得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