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在烧的是红露松的木头吧?”
“对。”
“我一直不知道红露松烧起来这么香。”
“就因为烧起来香,才用它来烤肉。”
宋丸子很久没有跟人说起做饭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她当着不知多少人的面去做饭,却几乎没人问她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把她当成了身怀绝技的丹师,仿佛问了她问题就是亵渎。
可厨子不是这样当的,苏相府里的厨子们为了老相爷多吃他们做的一口菜而百法齐出,可坐在厨房外头乘凉的时候,他们扇着蒲扇,用白棉布擦着头上的汗,嘴里忍不住就说起了自己做饭的窍门。
新调的料酒其实是加了草果。
肉丝儿吃着嫩,其实是先锤松了。
府里大爷最爱吃的白汤山珍面,那汤里是放了猪肚,炖足了三个时辰。
世上何人不吃饭?世间何家无炊烟?能做了饭的人千千万万,能当好了厨子,靠的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心里有一股劲儿——我做的饭,就是一顿比一顿好吃!
宋丸子心里感慨着,又在鸡翅上刷了点蜂蜜。
此时,鸡翅两面都已经金黄,肉香与蜜香融合,还掺了一点松木的清香,精细也粗放。
少年看看宋丸子的脸,再看看那鸡翅,又看向宋丸子,嘴里连着问了好几遍:
“什么时候是烤好了?”
女人从储物匣子里拿出一碗肉丁炒饭递给他,木碗还配了个木勺——一千年没人吃过饭的无争界,真的没人会用筷子。
“你先吃这个,边吃边等。”
拿起木勺反复瞅了瞅,少年有些笨拙地挖起一块米饭放进了嘴里,炒饭还是热的,飞云谷的谷仁儿,铁皮野猪的肉,几种草叶子…真香啊。
嚼着米饭,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了楼外的瑰丽景色。
宋丸子也抬起头,拿出了一瓶米酒,啜饮了一口。
“你在喝什么?”
“酒。”
“酒是什么?”
“酒?是怀念故人的好东西。”
怀念故人?少年的眼神一凝,又低下头去吃饭了。
鸡翅终于烤好了,早就吃完了炒饭的少年看着宋丸子举着木签吹了吹,小心啃上去,也照葫芦画瓢,吃到了第一口烤鸡翅。
鸡翅的外皮略带着焦色,吃起来却有些脆,黏在人的舌头上,带着油蜜混在一起被烟熏火燎后的味道。肉是白白的,似乎是裹着一层水光,极柔软鲜嫩,与齿舌纠葛,鲜香满口。
宋丸子一共烤了六串,每个上面穿了六个翅中,辛苦了半天,她也就只敢吃两个鸡翅。
那个少年却一时不歇,剩下的三十多个鸡翅膀尽数都被他吃下了肚。
“你若是用这个跟落月宗争道统,说不定落月宗的丹师们会被你勾得都炸了丹炉,然后你就赢了。”
吃完鸡翅,顶着一脸的油,少年如此说道。
宋丸子嘿嘿一笑,想起了自己被神鼎山赶出来的事儿:“你这招不错,不过,我要是想这么玩儿,还不如炸臭豆腐呢,保管把那些修士的丹炉给臭炸了。”
“臭豆腐?是你做的那个带着恶臭却能清除丹毒的东西么?”
女人点点头。
太阳彻底落下,明月无声东起。
宋丸子见那少年吃的意犹未尽,又拿出一块牛舌肉,去了舌苔,快刀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继续烤。
“昨日,有个落月宗的丹师毁道自尽。”在她身边,那个少年轻声说道。
轻挑了一下眉头,宋丸子脸上的浅笑消失了。
“一百年前,他外出游历,见世人被丹毒纠缠,十分不忍,这百年来都力图做出更好的无垢丹,让别人不再受丹毒折磨,见到了你的臭豆腐,又听说你一日就能做数以万计的此物,他仰天大笑,道心涣散,自毁丹田而死。”
少年的声音像是这塔中穿过的晚风一样清冷。
宋丸子转动手里的竹签,默不作声。
“无争界有修士近百万,法修十数万,习丹道者数万,所有这些人加起来,月余都练不出一颗极品无垢丹,你却轻易可得。昨日自尽的门中修士不会是最后一个道心涣散之人。你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毕生所求打破,是不是很得意?”
女人转过头这他,轻声问:“你是什么灵根?”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说:“水火。”
“引点儿火出来,这柴火快烧完了。”
“哦。”少年的手指一点,一丛红艳的火苗就落在了铜盆里,肉香、松木香齐齐升腾,让人越发心痒难耐。
“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往牛舌上洒一层盐末儿,宋丸子问道。
“呃…”少年语塞。
“既然想要为天下人祛除丹毒,自然可以学我道统,当我徒弟,我又不嫌弃他们拜师学艺,若是心中只有天下人,那自然谁对天下人更好,便转向谁。我在凡人界,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条河,多雨时节时常泛滥,有一个人就在河边建起了一座河神庙,日日祈祷,月月供奉,河水泛滥了,他就口中喊着河神息怒,把些鸡鸡鸭鸭猪猪牛牛往河里扔,河水没有泛滥,他就说是河神保佑。又一年,来了一群人整修河道,清淤泥,建堤坝,那个人总是拦着,天天跟那些修河的人说,河神会发怒的,河神会降下天灾的!
可是,并没有,堤坝稳固河道清净,那一年,河水没有泛滥,第二年,也没有,第三年,那个人投河自尽了。因为他心里的河神倒了。毁到自尽的那个修士跟这个求河神的人一样,心里的神倒了。他的神当然不是天下人,而是丹道,或者说,是把持丹道的落月宗。将自己的宗门变成了门下弟子心中的神,不知道你这位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是不是心中很得意?”
牛舌烤好了,极香。
白发少年,或者说是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明宵道君从宋丸子的手里接过牛舌,咬了一块儿在嘴里。
极香浓,他却觉得口齿惫懒。
“你孤身一人从异界而来,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这整个无争界天翻地覆。落月宗却有千余修士,更是无争界法修的表率,你说落月宗自己变成了神,这也是无争界,多少指着丹药活命的凡人、法修、体修把落月宗抬上了神坛的。”
“嗯。”
宋丸子点点头。
“所以,当他们发现了另一条路,不需要丹药,也不会被丹毒所困,他们也就会把落月宗从神坛上掀下来,对么?”
夜风吹动,松海传来阵阵涛声,楼中的明珠亮了起来,女人脸上带着微笑。
在这个夜晚,又有几十人陆续离开了流月城。
之前他们都买过暗中那些没有丹毒的怪异丹药,没想到,在那包着丹药的纸上竟然写着丹药的配方,还有一种名为“调鼎手”的功法,虽说纸上写明了能学会的人万中无一,可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一呢?
临去之时,一个修士回头看着流月城仿佛凝结了月光般的城门,心中暗想着:
当我有一日也能做出没有丹毒的丹药,必将那些作威作福的丹师踩在脚下!
第55章 前途
又是一架从流月城驶向东陆的飞舟, 这一次登船的人似乎格外多了些。
周妍儿放开了自己一直掺着的人, 松了一口气说:“现下是安全了。”
那人却紧紧的裹着斗篷,摇了摇头:“飞舟之上也未必安全, 周道友,你冒死救我出来已是大恩了, 要是还有人对我出手, 你就别再管了。”
“你是宋道友的朋友, 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面色苍白的方常富摇头苦笑, 在背人处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枚“丹药”吃下。
之前荆姐…不, 是宋丸子早跟他说过,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他就先去外面避避风头, 那天晚上的争道统之声分明也是对他的警示,他本也避到了疏桐山下几天, 昨日回来想探探风声, 正巧碰上几家丹堂找上门来高价收走宋丸子剩下丹药。方常富一时之间动了贪念,跟他们约了时间交易。
不成想, 那王家丹堂的管事并不是想要买药,而是心知宋丸子怕是有去无回,便动了将剩下丹药据为己有的想法, 还想将他捉了,送到卢家去再换点好处。
若非是钱家的冯管事带人前来, 又有路过的鸾娘和周妍儿路过接应, 他方常富的一条贱命今日就得交代了。
鸾娘说这疏桐山如今是非太多, 他待在这里事事要担心自己的性命,还不如先去东陆避避,之前余庆堂的一些修士就已经结伴往东陆去了。
这才有了周妍儿掺着他一起上了飞舟。
“我到现在才想明白,我到底掺和了一件多大的事儿。”
昔日的行商,如今也被人称一声方大掌柜,手中进进出出就是十几个中品灵石的生意,可他历过此劫后回想一下,却只觉灵石不过是虚的。
这座城,这座他在其中辛苦谋生多年的城,借着宋道友的本事,他也算是在里面呼风唤雨了一把。当日那为了一点区区云香根就抠搜为难的自己,可从不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手让八方风雨汇聚于此。
“哈,也是痛快。”
腰间的伤口犹在痛,他却在笑着。
同样看着远去的流月城,还有那隐在云雾之中流月之上的落月宗,周妍儿低下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方常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纸。
“方道友,你这是?”
“宋道友说是要与落月宗争道统,又将丹方和功法写在了这些包丹药的纸上。争道统何其艰难,我受她之惠赚了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灵石,自然也要回报她。”
说完,周妍儿看着他掏出一颗“丹药”,在那纸中一包,就扔下了飞舟。
飞舟还未离开疏桐山,下面正是上流月城的必经之路。
站在船的一角,看着那长相寻常平日里一副市侩气的修士垂着眼睛一时不停地往下扔“丹药”,周妍儿从他手里拿过一沓纸,一包“丹药”,双手一合一展,那印着字儿的纸就变成了包裹着丹药的纸鹤,翩翩然,往四面八方飞去。
若这世上能再无丹毒,自然也不会有人能用丹毒害人。
…
第一天,那个白发少年模样的落月宗元婴长老被宋丸子说走了,第二天,他又来了。
看见他那一头白发,宋丸子忍不住看着又被定身封五感的两个筑基修士。
“好歹他们俩也是你们落月宗的弟子,能不能手法温柔些?咱们吃着他们看着已经很可怜,其实看也没看见,闻也没闻见真是惨上加惨了。”
“有么?”
明宵道君瞪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锅里在煮的汤,看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
“你终于发现松菌子了。在我发现石菌子精纯灵根的效用更好之前,丹师们都是用松菌子的。”
精纯灵根…
宋丸子看看自己这一锅山珍鸡汤,想想自己上次吃了石菌子之后体内多出来的气团,心里明白,这锅鸡汤是跟自己没缘分了。
“你发现的?厉害。”
女修士夸奖的实在没什么诚意。
明宵道君却很高兴,笑着说:“为了改进丹方,我和我师兄弟们也是筚路蓝缕,看尽了天下灵材,中过毒,受过伤,还死过人。”
正因为当初的付出,他觉得整个落月宗就值得更好的,尤其是的丹师们,莫说是被人当成神,就是真的变成了无争界的神也没什么不可以。
一说起当年的辛苦,明宵道君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伴着鸡汤香气滔滔不绝。
宋丸子由得他说个没完,悄悄将大黑锅里的火转成了栖凤灵火,一时间火急肉酥,汤变得比之前更澄澈了,香气也变得更浓。
闻着味儿,明宵道君停下了“忆往昔”,双目灼灼地看着汤,说道:
“你是用了栖凤灵火,这火甚是霸道,我宗门内的丹师炼丹之初都受过火燎之苦。”
宋大厨点点头:“是挺霸道的,这汤我本只是想细火慢炖,将味道藏于汤中,换了它之后,它却只顾着祛除汤中杂质,就连汤里的香气都被烧了出来。可见好的,却未必是适合的。就像这菌子,松菌子就长在你们落月宗的后山,修士唾手可得,现在松林里针叶都有两尺厚了,可见平日里你们对它们看也不看。石菌子长在幽涧深处石毒深重之处,想要采摘,必要有人冒着送命之危,这价自然就高了,能吃的人也就少了。”
听了宋丸子的话,白发少年的眸光一闪,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难道说你们食修就不追寻至善至美么?分明有更好的材料,却要退而求其次?”
“我曾有一个朋友,不过是个凡人厨子,最擅长用一根大柴将猪头烧的又酥又烂。有一年乃大荒之年,他返乡接自己的妻儿老小去往温饱之地,路上见灾民惨状,就一路上将自家的菜油都送了出去,还教灾民们如何以菜油做观音土。你知道什么叫观音土么?就是一种白色的土,看着细软,像是面粉,其实就是土,莫说是人,就连牲口也绝不会吃。可是,人饿极了比死还难受,吃观音土就能填上肚子,可是那土不能多吃,会梗在肚子里,让人腹胀而死。菜油就能帮着人将观音土拉出来。一分菜油两分糙面三分草根四分观音土,我那凡人厨子的朋友走了一路,半月路走了两个月,用这这法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待回了姑苏,劳损过度,人都枯了,烧了两年猪头,就死了。”
看着汤锅,宋丸子的眸光清亮地说:
“食之道,追求至味之境界,也谋活人之法门。”
“我丹道之人供养无争界苍生,难道就不是活人法门么?”
听见明宵道君此问,女修士笑了笑:“用丹药让凡人崇拜丹师,又体修显卑微,法修称高贵,你们这些人抱持的可不是活人之心,而是驭人之道,既然要驾驭别人,自然是要给好处的。”
明宵道君又不说话了。
松菌鸡汤炖好了,他喝了一碗,吃了两根骨肉酥烂的鸡腿,还咂咂嘴。
宋丸子说这汤不够好,他却不觉得。
吃完了这一顿,明宵道君对宋丸子说:“我有三个徒弟,不对,应该说我是有过三个徒弟。首徒桀骜不驯,几百年前就叛出师门,次徒心性天真,只顾沉迷丹道,三徒天资卓越,却性格孤拐。我师兄也有三个徒弟,一个天资平平却权欲深重,一个秉性阴毒披着两张皮,最小的那个才刚入门没多久,什么都看不出来。其余的几位宗门长老的徒弟大多是丹师,除了炼丹之外别无所长。如你这般见识的,绝无一个。”
掰手指算了一下落月宗的“精英储备”,宋丸子摇摇头对明宵道君说:“听着有点惨。”
少年点头,何止是惨,明宵道君自己已经千岁之多,纠结红尘只会牵绊进境,他师兄比他年纪大,修为却更低些,当了两百多年的掌门,修为未得寸进。
而整个落月宗的金丹一代丹道兴盛,却未有那绝大魄力之人,弄得他们这些老家伙想把掌门之位都没人能接手,有能力接手的,却又对丹道——落月宗的立足之基,各怀异心。
表达完了自己的同情之心,宋大厨低下头开始清理锅具,这鸡汤她喝不着,掏出了一个落花谷做的黏米饼子叼在了嘴里。
明宵道君却还在看着她,极专注地看着,看得宋丸子的心里发毛。
“你拜入我落月宗吧。”
少年如此说道。
啪嗒。
宋丸子嘴里的落花谷掉进了正自加热自清理的大黑锅里,转眼就被烧糊了。
“我是来跟你们争道统的。”宋大厨瘫着脸说道。
“什么驭人之道你知之而不用之,可见你秉性良善,为人又机灵,若是拜入了落月宗,绝不会看着万千丹道法修落魄无依。道统之事简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乐得看落月宗有更多无丹毒的灵丹。”
“道君啊,你能看见我丹田废了吧?我如今是个体修啊。”
“区区铸体期修为,废了就废了。待你拜入我门下,我就以五百年修为给你灌体,包你丹田重塑,一步筑基。”
面对越来越热切的这少年,宋丸子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道君,我是异界修士。”
“过个几百年,别人就都忘了。”
宋丸子抓了抓头,再这么下去,她还真要心动了。
明宵道君还在言之凿凿地为她画大饼:“我之前是落月宗掌门,现在是落月宗长老,你丹田被毁,却灵识犹在,可见之前也是个法修,不管你资质如何,我自会为你网罗天下奇珍,保你金丹有成,到时候把落月宗交给你,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什么活人法、驭人术都无所谓…”
“你撒谎。”
宋丸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惊天前途在眼前,她却脸色沉着。
“你为了自己的宗门苦心孤诣,正是因为你把落月宗也当成了神,既然是神,你又怎么能容忍它跌入尘埃?所以你才会觉得如今的弟子你都不满意。道君,你的眼睛里看见了落月宗的摇摇欲坠,可你连承认都不敢,如何又能由得我去彻底改变?”
明宵道君看着宋丸子,片刻后,终于拂袖而去。
此时,一行十几人的麻衣行者已经到了疏桐山下。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包,看见里面有一块粉色的丸子。
“此物,与我长生久有缘。”
第56章 蔺伶
落月宗的床还真的挺舒服, 来这里这些天, 宋丸子都已经习惯了每日睡上六七个时辰,抱着软软的被子打着滚儿, 实在是比明宵长老给出的各种诱惑还更容易让人沉沦。
这一天太阳刚刚升起,宋丸子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看见一个人正在晨光中拾阶而上, 往她这里而来。
从沧澜界到无争界, 宋丸子见过不少女修士, 却第一次看见有人如此适合穿水蓝色, 那女子一头黑发服帖地贴在脑后,眉目清淡柔美,即使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人们也会觉得她是水一般温柔的女人。
楼上,宋丸子居高临下看她, 她也抬起头, 一只手展开,一枚蓝色的石头飞起来, 落在了宋丸子手上。
“奉师命,给你诊治身体。”
看看浮现的字,穿着暗红色麻裙的女人笑嘻嘻地说:“小姐姐, 你是不是落月宗里最漂亮的蔺伶小姐姐啊?”
蔺伶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那石头上浮现了一个字:
“是。”
宋丸子转身, 噔噔噔往楼下跑。
蔺伶低下头步步向前, 腰间的蓝色玉牌纹丝不动。
昨日宋丸子听明宵说他有三个徒弟, 第一个听作风大概就是现在的临照城主木九薰,第二个可能是某位丹道大师,第三个…宋丸子悄悄打量着那个闭眼以灵识凝成细丝查探自己身体的女修士。
天资卓越,性情孤拐。
这个蔺伶小姐姐确实天资极好,可是说性情…这般的如水美人,就算真有几分性情,那也是应该的呀。
眼里看着美人,心里赞着美人,宋丸子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落月宗求医,那管事说诊金要十块上品灵石,现在想想,好像也不贵啊。
“小姐姐,你真好看。”
被夸奖的那人面无表情。
“小姐姐,我的经脉里是不是称得上一片狼藉?”
蔺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小姐姐,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啊?”
蓝衣女修士的手指一勾,一层水罩堵在了宋丸子的嘴上。
唔,果然是木九薰小姐姐的师妹,这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作风还真有些相似。
她越是如此,宋丸子就越是确信自己在城门卖臭豆腐顺便大闹卢家的那天,就是这位金丹期的修士来抓自己。
动手不够决绝,人还有点儿呆。
约是过了一刻的时间,蔺伶收回灵识,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
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很清楚,明宵让蔺伶来给自己治病,其实就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胁迫,这位无争界最有名的医术天才是她治好丹田的最大指望,哪怕是为了这个,他以为自己大概得暂时向落月宗低头。
可他要真这么想,那就真是错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修士,自己走到了落月宗外门排队,还被人以高昂诊金刁难,如今已经是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派了她上门来给自己看诊。这不是因为她曾苦苦哀求,而是因为她搅动了风云。
只要把事情闹到更大,她手中自然有了更多可以交换的砝码,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俯首投降呢?
“噗噗噗噗?”
宋丸子张张嘴,往水波荡漾的罩子里吐了一堆水泡。
蔺伶看向那石头,上面浮出一句话:
“现在的我治不好你。”
宋丸子看着她,嘴里吐出了一个超大的泡泡。
“修复丹田气海多要用灵气灌体之法,你的体内有一颗八品木属性圣药,名为化生丹,化生丹乃是体修至宝,能生死人肉白骨,将灵气压入你的血肉。若是强行用灵气灌体,有两种可能,其一,你的身体会被灵气撑到骨血尽碎,再被化生丹治愈,体修修为稍有进益,其二,直接将灵气打向你的丹田,化生丹为了救你,将冲入你丹田的灵气收走,两种灌体皆毫无作用。若要耗尽这化生丹药力,你要灵气爆体,粉身碎骨万次。”
曾经深切体验过被生生用灵气撑爆的宋丸子挠了挠头,嘴里又是一串“噗噗”。
“我治愈过几个丹田破碎之人,所用秘法是先以灵枢之水浸润身体,以水中灵气温养各处创伤,你体内的白凤涅火正在行此事,却未有几分成效。那之后的化水为冰重凝窍穴之法,也要依靠灌注灵力。打碎你丹田的灵力与你之前所学的功法术出同门,二者未有冲突,灵力沿你经脉四散而去,你才得以活命,可也正是因为没有五行之力,即使没有化生丹,我等五行法修也难有将你彻底治愈的办法。”
术出同门,宋丸子垂下了眼睛,很快又抬了起来直视默不作声的蔺伶。
“噗噗噗!”
那石头上方的字渐次隐去,又出现了新的:
“你体内的五行灵气不过练气三层,丹田破碎,无灵力进出,绝难再有进境,我若是你,便废去五行法修的修为,安心修炼体修之法,入锻体境,还能再活百余年。”
宋丸子已经绝望了,这个小姐姐自己不爱说话也就算了,还不爱听别人说话。
“至于那颗未成的金丹,你的修炼之法我从未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好的,诚实的医术高超的小姐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点点头,嘴角吐出一溜儿水泡泡的宋丸子已经不指望对方能跟自己交流什么了。
“你之前妄动丹田灵力,虽然剧痛不止,却也让你的丹田不至于坍缩,明日我会来为你行针,让它不会再坏下去。”
终于将所有的字都显完了,那石块儿大概也累了,暗下去之后再没亮起来。
蔺伶拿起那石头起身,缓步走了。
走了…
在蔺伶走出松海听涛楼的那一瞬间,宋丸子嘴上的水罩变成了一滩再普通不过的水,落在了地面上。
年轻女子亮着的眼睛,也终于撑不住,黯淡了下去。
手往袖中储物匣中一坛,一盘金灿灿的糖糍粑就在她的手里。
一条能治好丹田的路走不通了,且让她难过…吃两块糍粑的时间吧。
走出后山,蔺伶看了看手中蓝色的石头,用力将之碾碎成末,任其飞散在空中。
那之后,她没有飞回自己的青灯崖,而是去了守道峰,那里正是她师父明宵道君所在之处。
她进正堂的时候,明宵正在研究面前摊着的一些灵谷,见她进来,眉目含笑地说:
“那宋丸子你多久能治好?”
“我治不好。”站在一旁,蔺伶用喑哑的嗓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明宵道君放下手中的胭脂谷,听自己徒弟继续说:
“她来自异界,修炼的是异界法修功法,也是被异界功法所伤,丹田经脉都仍在缓慢损毁,以我目前的修为,还想不到能治好她丹田的办法。”
“异界法修…”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两下,明宵叹息了一声,“也好,她的食修道统已是颇为难缠,若是还能用异界法修功法,我拼着天道降罪也要先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