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衣裳都是白色,拖拖拉拉的披纱襦裙让我,虽然我不喜欢这糟心的款式,但我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像从凶案现场爬起来的尸体,于是,我就挑了件厚的毫不客气的给换上了。

屋角的缸里有清水,我把身上脸上的血污洗干净。我洗脸的时候,趴在水缸边上,看到了水里自己的倒影。

第一眼我就愣了一下。
——咦,这货有点眼熟…
然后我就神经质得猛回头,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我就只有我。 所以,倒影里那家伙肯定是我自己。我又仔细瞅了瞅自己的倒影,觉得有四分像自己,又有六分不想自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哪里透着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正在我正在跟倒影过不去的时候,我听到门口有人骂骂咧咧的经过。说着什么中午的馒头硬的像木头,中午的疙瘩汤里头有石头什么的。

听着那俩哥们嘟囔午饭,我这才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肚子很饿,于是不假思索转身准备推门出去。

出门前,发现门边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不要用坏了。
我疑惑,门怎么还能用坏了?门还能干吗用啊?!用来练铁头功嘛?!
疑惑了两秒后,我一掌推开大门,结果,就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那可怜的门板整个“PIA”得一声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煽起一片灰尘弥漫。

于是,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靠,那张纸条的意思原来是:不要用,坏了。
我擦,多打个逗号会死啊?!
好像古人没发明逗号这种高级货…
那俩一看就是杂兵打扮的人,先低头看了看门板,又齐刷刷抬头盯着我。看到我像看到了鬼一般,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大。

其中一个瞪着我,抬手指着我鼻尖儿,“你、你怎么逃出来了?”
我以为他们认出了我,于是点头,“对呀。”
我话音一落,其中一个“瘦高个”立即给了另外一个“矮胖丑”一个大嘴巴,“我操!你说你怎么办事的!捆个人都捆不紧!呆会儿凤大人回来了不得一嘴巴抽死你丫!”

另外一个人很无辜地捂着脸,哭丧到,“我明明锁紧了的…”
我被这俩人怪异的台词搞得烦不胜烦,于是不耐烦打断了他们,“喂,你们能先别吵了么?我很饿,先给我点东西吃行不?”

紧接着,哀家就被很无辜得点了穴道,然后像个麻袋似的被扛走了。
被点穴的时候我还惊诧了一阵子——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这样被点中了,这也太不在状态了啊!后来才恍然大悟,我好像被下了散功散,满身功力魂飞婆塞,现在身上也不知道还剩下几成。
我被扛到一个柴房模样的地方,破木门被一脚踢开,吱呀吱呀半挂在门框上,甚是凄惨。
“矮胖丑”点了我的穴道还不放心,又把我像个粽子似的捆结实了,然后一下扔在地上。
我在地上像个土豆似的滚了几圈,看着那俩杂兵模样的人就又骂骂咧咧的走了。
我暗骂了一句。太不上道了这俩人!好歹也给我点吃的再走啊!
然后我慢腾腾从地上坐起来,一抬头,我就乐了。
因为,这破柴房里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从做墙角到有墙角依次排排坐了七八个人,个个衣衫褴褛,面如菜色。更惨的是那墙上有扇没关的窗子,寒风不停从破窗子里涌进来,吹得那一排人缩在墙根冷得瑟瑟发抖。

通常,安慰并不能缓解人生的苦逼之处,只会使苦逼变得廉价。治疗苦逼最好的良药,就是看到原来还有人比自己还苦逼的苦逼。于是我立即被治愈了。

最让我乐的是,那一排苦逼中还有俩我特熟悉的脸。
秦黛黛和颜静行。
“姑娘你没事吧?”颜静行看到我正在看她,于是柔柔弱弱地开了口。她脸色发灰,嘴唇干裂,一副惨遭凌虐的模样。

我没说话。而是用一种看动物的表情盯着她。
喂喂,颜静行同学,你失忆了么?!为什么你不认识我了?!。
她旁边的秦黛黛也扭过头来盯着我,忽然,她神色变得很紧张,用肩膀使劲撞了撞颜静行,“颜姑娘颜姑娘,你不觉得这姑娘,她…她长得有几分像…白玉蛟么?”
她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里的人,刚才在打盹儿的装晕的,这会儿全抬起头来看着我。七对无神的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探照灯似的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来回回扫视数次。

我有点发憷,向后缩了缩。
然后,颜静行发话了,“像是像,但绝不是。白玉蛟都已经年逾三十了,这姑娘怎么看都是十六七的年纪。”

喂喂,你那个“年逾三十”说得也太不厚道了吧?!你不也奔三了嘛!没几年就轮到你了!
等等,那个十六七是什么意思…
我呆了一瞬间。
随即脑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突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我看到自己的脸时,觉得那么古怪了。

我华丽丽的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了…
有了变回七岁的经历,再变回十七岁我这次就淡定多了。我把散功和现在这模样联系起来推理了一下,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黛黛听颜静行那么说,立刻点头,“对对,我肯定是多想了,姑娘你别介意呀。我就是说话不过脑子…”

我瞥了她一眼,然后冷哼了一声,径自双腿一盘,闭起眼睛来开始运气吐纳,引导气海丹田里残存的内力在丹田肺腑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过程中,我听到秦黛黛轻轻问了声,“姑娘,你受伤了么?”
我不理她。
一炷香之后,我运气完毕,接着就站了起来。
就算老娘我仅剩下了十年的功力,也岂能随随便便被小杂兵给收拾了?想当年,老娘我十六岁出道高调血洗武林,十八岁当上教主,那时候本小姐手上的人命就三位数了。少了十四年功力怎么了?就算少了十四年功力我照样能遇人杀人,遇神杀神。刚才被点到了纯粹是因为我现在内伤未愈,真气不足,是个夹杂着身体因素的意外。

我在墙角那一干人等见了鬼一般的瞪视下,一下把捆住我的绳子挣开,挣成了数十段。然后,我悠闲得活动活动脖子和手腕。

“姑娘…”秦黛黛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目光闪闪盯着我。
我了然,于是凌空一点,解了她的穴道。然后又顺手噼噼啪啪点了一通,把剩下的人穴道全给解了。
我事不关己得靠在墙上,无所事事看到他们相互帮忙,忙碌解着绳索。等他们都搞定了之后,颜静行对我深深一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悄悄逃出此地再…”
她话音还没落,我已经一掌劈散了屋角的一个破桌子,拔了桌子腿就走出了柴房。
紧接着,就是一阵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哭天抢地交响曲。半盏茶之后,数十个看守的杂兵就已经被困得结结实实,像待蒸的螃蟹般,被仍在柴房里,在漏风的墙根下躺成一排。
颜静行秦黛黛等人看得目不暇接目瞪口呆。
我懒得跟这帮拖油瓶解释,径自走到马棚里,挑了一匹顺眼的牵出来,然后不耐烦扬了扬下巴,“你们别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凤栖梧回来了就麻烦了。”

我语落,众人才如梦初醒,蜂拥冲进马棚里每人顺了一匹出来。

路上,我们骑着马在林间小道里飞奔逃窜。一边逃窜我一边懊恼,怎么刚才就忘了拿个馒头再走呢,饿死老娘了…
秦黛黛告诉我,这次他们是奉了武林盟之命到蜀中来调查唐门。近期,蜀中一带,有些门派有异动,漠北的鬼王宗也似乎暗中在捣腾什么阴谋,沈墨白察觉得快,就让秦黛黛以回峨眉探望的名义回蜀中调查。颜静行是半路一脚插进来的,秦黛黛临行前她正好到武林盟,就也被沈墨白打发来了。
就在秦黛黛和颜静行已经调查出了些眉目的时候,突然,她们被凤栖梧约到了觉苑寺。
凤栖梧虽然已经失踪已久,但是江湖上有个人突然失踪了也不是什么怪事,很有可能是闭关修炼,闭关娶老婆,闭关生孩子去了。凤公子的名声在江湖上还算是不错的,秦黛黛和颜静行没怀疑就去了。

凤栖梧是以有要事相商把他们约来,开始两天还客客气气招呼他们游山玩水,秦黛黛这傻孩子妄图借出公差之名游山玩水,谁知道突然有一天凤公子凶相毕露,露出自己腹黑邪恶的本质,一个十香软筋散把他们一帮子人一个不留放倒了,然后就被囚禁在了觉苑寺中。

凤栖梧劫持武林盟的人做什么?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猜,他是八成想在自己控制了梵刹宫之后,就向武林盟宣战,以报当年沈墨白在武林大会决赛上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撞的一撞之仇。

我们一行人考虑到锦官城里头有唐门这么个祸害在,所以一路逃亡,一直到了峨眉老窝,躲进了峨眉派里才算松了口气。回去之后,就发现整个峨眉派的姐姐妹妹们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正急得团团转。峨眉派诸人一看到秦黛黛活着回来,都冲出门口出来围观。杜青娥一听说师妹回来了,左一巴掌人扇开一拨人,右一巴掌又扇开一拨人,一个箭步窜上来,抱住秦黛黛就一阵痛哭失声。
“黛黛你总算回来了,呜呜呜,师傅闭关,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拿什么跟她老人家交代啊!呜呜呜,你这个造孽的坏孩纸…”
她这一哭,带着峨眉派众师姐师妹们,齐刷刷泪如泉涌,泪飚如飞,整个峨眉派内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凄凄惨惨的哭声。不知道的从墙头外面经过,还以为这里头在奔丧呢…
在一片凄婉哀怨的哭声中,我不合时宜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问,什么时候开饭?”
杜青娥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怔怔看着我,“申正…”
我皱了皱眉头,“能不能提前点?我快饿死了。”
我此话一落,众姐们们顿时都用一种“这家伙太不解风情了”的鄙夷眼光看着我。
喂喂,我说,这里就几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刚逃出来的人质男人,你们是哭给谁看啊?
杜青娥终于冷静下来了,压低了声音问秦黛黛:“这姑娘是…”
秦黛黛这才想起我来,她夸张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介绍,“就是这位姑娘救我们从凤栖梧的魔爪中脱离出来的!”

“凤栖梧?”
这名字一提起来,不知为毛,众峨眉姐妹们露出了一脸欣羡的表情。
秦黛黛倒是没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拉着杜青娥义愤填膺地哔哔起来,“是啊!凤栖梧那个道貌岸然的败类!竟然下药暗算了我们,还把我们囚禁在觉苑寺三天三夜!不给饭吃,不给床睡,御寒的衣服也不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惨绝人寰!”

“此话当真?!”杜青娥闻言,也倒抽一口冷气,眼睛一瞪,两道细长的柳眉一下子竖起来,表情真是颇具戏剧性。

“千真万确!”
“你…”杜青娥又想继续“BALA”个没完,我在她张开嘴的一瞬间,打断了她,“杜!女!侠!我都快饿死了!旁边这几位也快冷死了!你能不能别再折磨我们了?!”
杜青娥瞪大眼睛,呆呆的“啊?”了一声,一转眼,终于把目光落在了站在大门口,饥肠辘辘,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武林盟同胞身上。然后才后知后觉叫道,“哎呀真是的,怎么都杵在大门口呢?快点快点进来。”

喂喂,你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是我们赖在门口不动窝啊?!不要把责任都推卸掉!你这迟钝娘!

杜青娥忙碌起来,一边指挥者小厮去把从凤栖梧那里顺来的马牵到马厩,一边七手八脚指挥下人,“影歌,带各位大侠去西厢房,安排住所。照壁,快点去请三香楼的大厨来,晚上大半一桌为诸位压惊!”

我说我饿的不行,于是杜青娥百忙之中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盘子桂花糕塞给我。
端着桂花糕我就无欲无求了。我觉得世界甚是美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我哼着歌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一蹲,安心吃我的东西去了。


又是故人来


傍晚摆酒席又少不了一顿折腾。

我说这杜青娥真不是一般的迟钝,她根本就是只会用脚趾甲盖思考问题。她大张旗鼓摆了满汉全席,鞭炮齐放,礼花齐鸣。这么拉开了架子,大张旗鼓得宣传,不是摆明了向凤栖梧昭告说:来打我吧,来打我吧!你要捉的人正藏在我峨眉派里呐!

现在凤栖梧不仅有唐门、鬼王宗,还握着梵刹宫这张王牌,要排上倒海而下,灭了你这小小的峨眉,那还不是去撒泡尿的功夫…

我在酒席上跟杜青娥坐在一桌,确切的说,是就坐在她右手边,于是我就好心好意为了避免自己卷入麻烦,而提点了她一句。

但是杜青娥胸有成竹,抚摸着我的手,说,“姑娘,你别担心。几日之前,我见黛黛他们日久不归消息全无,便已经猜到是出了事。所以早就已经飞鸽传书给武林盟,让盟主派人前来接应,算算日子,大概今明两日就到了。”

我瞥了她一眼,啥也没说。
派人来?派谁来都有个毛用!我自己调教出来的教派,他们的实力我还不清楚吗?别说踏平你峨眉了,就算是将整个中原武林给蹂躏得死去活来那也不在话下。

看来,此地多半要成炮灰,不宜久留,我得早作打算,早日逃之夭夭。

我正在出神,忽然颜静行说话了。
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似乎是体力不支处在半昏迷半睡眠状态,如今吃饱喝足,总算回过劲儿来了。
“这位姑娘的伸手不凡,不知姑娘师出何处?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修为。”

我看了看天,看了看杜青娥,冷冰冰回答了六个字,“仙灵岛。水月宫。”

杜青娥先是迷茫,我估计她是在琢磨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她当然熟悉了。当年金陵召开武林大会的时候,我这大魔头伪装蒙面出现,她替我打掩护,胡诌八扯向众人介绍说:这位公子师出仙灵岛。

杜青娥突然脸色巨变,上一秒是春风满面下一秒是霜打茄子,她干笑了一声,问,“仙灵岛?水月宫?恕小女子孤络寡闻,竟从没听说过呢。”

我蛋定无比的点头,一边不停手起手落,连抢带打,从刚端上来的盘子里抢下七八个狮子头堆在碗里,“嗯,家师灵月宫主喜欢清静,不跟你们这些武林人士纠缠。”

试问,骗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那就是——浑然忘我,出口成章,漫不经心,信手拈来。
打磕巴什么的是大忌,所以信口胡编不好,东拼西凑也不好,最好是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我这一挖掘,那98版的《仙剑奇侠传》就冷不丁窜出来了。

在桌的人面面相觑。
颜静行干笑了一声,岔开话题,“还没请问姑娘姓名。”

我一口吞了一个狮子头,一抬头,正想说话,突然眼睛就直了。
我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宽袖长摆,那白色的脱纱飘在夜色中,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穿过白色的衣服。原来,他穿起来是这种清净雅致的感觉。
他的皮肤比以前晒黑了点,大概是不用再整日戴面具的原因。
一路上,他与很多人微笑着点头致意,我记得,他对我笑的次数寥寥可数。
他的眼睛很亮,映着闪烁的火光,如同深邃的海中落入了点点星光。

“十…”

杜青娥没听清,于是追问了一句,“实什么?”

我把目光收回来,吧唧吧唧用力嚼碎裹着脆藕的狮子头,“实在不想告诉你们。”

“…”杜青娥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加像茄子了。

十四走过来的时候,杜青娥这迟钝娘外加近视眼总算看见了,她掩唇倒抽了一口气,而后磨磨蹭蹭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站起来。倒是她旁边的秦黛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嘭”得一下站起来,差点没一膝盖把桌子给顶翻了。

我赶紧扶住自己的汤碗,别让那金贵的鲍鱼海参汤洒出来。

“忘尘哥哥!没想到盟主竟是派了你来接应我们!”秦黛黛一个飞窜扑向十四,然后亲昵得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面向十四时是一脸小鸟依人,一扭头回来瞟周围蠢蠢欲动的师姐们的表情架势,又仿佛一只护窝的母老虎。在她的瞪视下,妄图趁乱靠近十四的诸位峨眉寂寞师太们都纷纷中招,节节被逼退。

侍女立即在主桌上加了个座。

杜青娥站起来,一副主人的架势,客客气气而又假作亲昵道,“这位是武林盟的副盟主,穆忘尘公子。想必诸位也都熟悉得很,也不用介绍了。穆公子一路车马劳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也就不客套了,快快入席吧。”

众人都站起来一番寒暄,我稳坐如泰山,趁着他们不注意,伸出调羹把清蒸鲈鱼的正面一勺子从鱼鳃到鱼尾巴刮了个干净。

我伸手去捞鲈鱼肉的时候,十四,确切的说,是穆忘尘——擦,谁给他起的名字,怎么这么土鳖恶俗而伪善讨嫌?!呃,那个没品位的人好像是在下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正巧垂下眼帘,又刚巧,他就正坐在我对面,于是,我们的目光就不可避免的在众人的觥筹交错之间,交汇了。

十四一瞬间愣住了,浅浅的笑容直接僵硬在了脸上。

我也僵了。

喂喂,不是认出我了吧?!难道沈墨白给十四洗脑是用的假药么?!没彻底洗干净?!

但是,十四随即就看着我,露出了迷惑而苦恼的神色。

我于是淡定得别开眼,去扫荡另一盘兔头。
原来,只是惯性啊…吓我一跳…
不是有句恶俗的老话,叫什么“脑子忘了,身体还记得”么?十四大概就是身体记忆太好,看到我,全身肌肉组织包括晶状体都自动做出了反射活动。

众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吹捧个没完,嘈嘈杂杂哦吵吵闹闹,间或忽然举杯,忽然敬酒,忽而高声大笑。

我坐在板凳上,埋头左一筷子又一筷子,迅速风卷残云消灭桌上的食物;十四就端着酒杯站在我对面,虽然他也在应付着周围的人,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就仿佛有实感似的,轻飘飘落在肩上,有微凉的温度。

我吃了个二十成饱,把昨天今天明天没吃的份全给补了回来。然后,我就大叔状躺倒在椅子里,一边剔牙一边顺气儿。

“请问…姑娘,我知道有些唐突…可否请教你的姓名?”
十四一开口,刚才欢乐万分的在座诸人脸上都闪过一抹尴尬。因为几分钟之前,我刚刚果决霸气而诚恳的拒绝透露姓名。

我斜眼看着他,嘴里还叼着根牙签,一上一下在牙齿间咬着磨牙玩。
我一挑眉,“你猜。”
十四有点尴尬的站在那里,虽然他定定的看着我,却带着点不敢直视的躲闪,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很熟悉——以前他做错了事情就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笑出了声。我看着他的眼睛,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给你个提示——尘缘碎梦,指间流沙。”

我语落,满场皆静。

我看到众人以一种波光粼粼星光闪闪的目光盯着我,脊背上一阵寒毛直立。我皱眉,“怎么了?”

“不是不是,”坐在十四边上的秦黛黛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看到别人碗里的汤大幅度晃动起来,摇摇欲坠,“姑娘,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美!简直比师姐年轻时还要更漂亮!”
奔三的杜青娥手里的筷子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杜美眉,你此刻的心情,我这个过来人完全可以理解。我想着,投给了她一记带着安慰成分的白眼。

十四眼睛里闪过一抹淡淡的感伤之意。只是不知道这货在感伤什么。
“那姑娘的名字是…”
我看着他眉心浅浅的皱痕,鬼使神差得说,“就叫我十四吧。”

 

断肠人在天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全方位占领了十四的床,并且披头散发衣衫狼藉。

我捂额头,撅着屁股从床上爬起来,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看来是严重宿醉了。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看了眼时辰,发现自己把早饭午饭全给错过了。心里正在懊恼,门突然被推开了,秦黛黛走进来,她背后还跟着穆忘尘。

“呀,四姑娘,你醒了呀?”
四姑娘?我还甘十九妹呢!
喂喂,我昨天似乎说的是“十四”吧?!难道你以为我是姓“石”,名“四”?!

秦黛黛也不管我一脸迷茫,走过来就亲昵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四姑娘,你的盘缠行李是被凤栖梧那混小子给抢了吧?女孩子家不带着随身物品总是多有不便的,今天恰巧我和忘尘哥哥要上街,不如四姑娘也跟我们一起去买些衣物什么的吧。”

我看她一口一个四姑娘叫着顺口也就随她去了。眼看我就要被秦黛黛拖出门,我突然一只手攀住门框,站住了,“等一下”。

我看了一眼十四,又看了一眼秦黛黛。

话说,你们俩携手双双出门逛街我干嘛去当电灯泡啊!

于是我一挥手,甩开了秦黛黛的爪子,果断道,“我没钱。”

“我有。”
接话的穆忘尘,他接话接的水到渠成理所当然,让秦黛黛那句“我借你”给活活憋在了嗓子眼里。

我皱眉,你有?你有又怎样?这算什么?施舍?顶你个肺的高帅富!当我是要饭的啊?!

我脸色不善,有发飙的前兆。

秦黛黛似乎已经把我定性为喜怒无常的暴力分子,她见现场气氛不对,惊出一头冷汗,赶紧打圆场,“四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小事,你就权当是我报恩嘛。”

我挑眉扫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悠悠丢出一句,“我不想去。”语落,我扶着门框作势就要关门。

结果,门阖上之前,穆忘尘一只长手伸过来,撑住了门板。

我冷着脸,凶恶瞪了他一眼,“想打架?”
穆忘尘有点无奈的笑了,他浅浅一弯嘴角只说了四个字,就成功劝服我跟着他们出门。

他说,“你饿了吧?”

···

穆忘尘和秦黛黛,一个一袭鹤羽披风,一个着了一身貉子毛领的九缎锦长衫,一个插着红珊瑚步摇,一个斜挑碧玉簪子。一个是清丽可人的美人,一个是玉树临风的帅哥。

从三百六十度各个角度看过去,俩人都是周身环绕耀眼光芒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这两位走在街上,一路引来各种欣羡倾慕的目光。

我呢,披头散发,一身酒气,顶着发灰的脸色挂着俩大黑眼圈跟在他们背后,活像个背后灵,一路接受路人各种诧异惊恐鄙视的目光。

秦黛黛转身进了个卖衣裳的店,穆忘尘刚想进门,突然想起来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然后穆忘尘看到了我。
我在距离他们三米的地方止步不前,正面带怨气盯着他。

穆忘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身折回来,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了头,“怎么不进去?”

正月的风还有点冷,我缩了一下脖子,冷冰冰盯着他,言简意赅问,“我的饭呢?”

穆忘尘呆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你想吃什么?”

我抬手,用大拇指戳了戳背后,几步之外就是个卖包子的路边摊,“包子。肉的。”

于是,穆忘尘这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少侠、这位江湖上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这位武林盟的骨干副盟主,还就真的乖乖放下架子,跑到简陋的路边摊去替我排队买包子了,顺便还买了一根油腻腻的大鸡腿给我。

包子还有点烫手,一打开纸包,一股热气混着香浓的肉香扑面而来。我拐进一个巷口,找了个墙角坐下,旁若无人低头啃我包子和鸡腿。

穆忘尘就站在我旁边,抱着手臂背靠着墙壁,找了个合适的角度默默替我遮风。

他垂着头看我。
他爱看就看,我也不理他,只管吃我的。

一只流浪的狗被香味吸引过来,它巴巴跑到我脚边一屁股坐下,吐着舌头,欢快得摇尾巴,一脸期待看着我。它直勾勾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最后看得我不好意思了,于是我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扔给了它。

小狼狗立即欢快摇着尾巴低下头啃起鸡腿来。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穆忘尘也用手撑着膝盖蹲下来,伸出两根手指去挠小狗的脖子。然后,他轻声问,“喜欢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狗。

于是我轻轻哼笑了一声,“不喜欢。狗太傻了。你给它一根骨头,它就认定你爱它,死心塌地地对你摇尾巴。”

穆忘尘闻言,摸着小狗的手还没收回来却扭头看向我。他眉峰微微蹙着,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
我的目光与他的一错而过,心脏微微收紧。

···

其实,仔细想想,我现在跟武林盟的人混在一起一点好处也没有。
凤栖梧很可能正在满世界追杀我,他也可能假借梵刹宫之名要与武林盟掐起来。而蜀中必然就是这场争斗的风口浪尖,我窝在这里没准哪天就中枪了。

世界无限大,中原容不下我我可以去西域,西域容不下我大不了我越过喜马拉雅山去印度,七大洲四大洋我还愁找不到个容身之所?干脆我直接去欧洲,用中国功夫吓死那帮黄毛猴子。

这个破地方,已经…再无让我留恋的人和事了。

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抬起头来,直直对上穆忘尘的眼睛,“哥们儿,借我点钱。”

穆忘尘也很干脆,“多少?”

我特无赖一笑,这是我第二次对他笑,笑的特别地痞无赖,“当然是越多越好。”

于是,穆忘尘这位金主立马扭头去街对面的钱庄里提了五百两的银票给我。

我本来没想到他能借我那么多钱,捏着厚厚一沓子银票,我觉得心里有点没底,“十…不是,那个,穆…穆…”穆什么来着…我最近记性真是越发不好了。

他很善良得提醒我,“穆忘尘。”

“好吧,穆忘尘,我们非亲非故,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跑再也不还你钱?”

穆忘尘微笑,“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拿去用就是。”

我皱眉,有点不解,“你是缺心眼对谁都这么好吗?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穆忘尘愣了愣,似乎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轻轻叹了口气,失笑,“你这丫头,在想些什么呢?瞧你的年纪,比戴戴也要小上不少吧?女孩子又这么小,总觉得我必须要照顾你。”他说完,顿了一下,带了一点责备的语气轻声说,“你呀,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我哼了一声,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老娘泡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你还照顾我…?

穆忘尘大概是以为我把他当别有用心的怪蜀黍了,所以有点尴尬。他抬手弯起食指蹭了蹭鼻尖,“看见你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亲近。”他顿了一下,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补充,“我是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

我挑眉,特别讽刺得一笑,反问,“妹妹?穆公子我觉得你妹妹真是不少啊?秦黛黛是不是你众多好妹妹之一呀?真是看不出来,穆公子你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清心寡欲的样子,还真够能沾花惹草的,而且还一点都不挑食哦?”

穆忘尘尴尬得看我,情急之下,脖子又微微有一些泛红,他急忙解释,“我和秦姑娘只是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秦黛黛的脑袋突然从裁缝店里头探出来,“忘尘哥哥,快来帮我看看是粉色的好看还是鹅黄色的好看,我都挑花眼了呢。”

我抱着手臂,挑起嘴角讽刺得笑了一声。

秦黛黛不明白我和穆忘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特别天真无辜得问我,“四姑娘你怎么不进来?也来挑几件衣服吧,我看到好几件特别适合你呢!”

我摆了摆手,“不了,我口渴,去对面买点酒喝,你们俩慢慢挑。”说完,我扭头就往街对面的酒馆走去。

等我回头的时候,穆忘尘已经一步三回头得被叽叽喳喳的秦黛黛拖进了裁缝店里。

我去酒馆买了一壶酒,换了点碎银子,然后就绕道出了城。城门外不远处是一家驿站,于是我去那里又买了一匹马。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宾果,老娘我这是要开溜了。

我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峨眉城。
今日又是个阴天,小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薄暮里,暮色昏黄,一切都是泛了黄的如真似幻。

都已经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要回头呢?我有点自嘲得笑了一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弃之而去者,亦与我在无任何瓜葛。
我猛的一甩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马儿嘶鸣了一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