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原本静静闭眸熟睡的女子突然大口地喘起了气,眼眸依旧紧闭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停地从眼角滑落,她的牙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瓣,她的手拼命揪着尚带余温的被褥,仿佛在压抑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寂静地无声地嚎啕大哭。
此时此刻,她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
千言万语,最后不过只化为一句话——“不要走,不要丢下我…”这却是他在时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的话,直到确定他离开,她才终于说出口,却只能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如同一场滑稽的默剧。
她不能去阻拦他,哪怕她心中隐约地觉得,他所承诺的事情恐怕无法实现。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这就够了。
转眼间,时令已是春末夏初——端午飘然而至。
去年的所有节日因阿悠卧病在床,就那么恍恍惚惚地都睡过去了,掐指算来,这应该是她下山后过的第一个节日,街道四周都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息,有几个不错的邻人怜她夫君“出外行商”,甚至邀她共度佳节,被阿悠婉言谢绝,近段日子一时精神萎靡的她回到屋照了照镜子中,被其中明显瘦了的女子吓了一跳,怪不得别人同情她,她自己都要同情自己了好么?拍了拍双颊后,她决定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要好好地过节。
身体是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若是把身体弄糟糕把寿命弄短,还怎么等阿然回家啊。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扯起嘴角笑了笑,而后风风火火地跑到街上买了粽叶糯米及其他材料后,就开始在院中做起粽子。十指灵活地在手中的粽叶中穿梭,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很快地在她手中成型,再系上被称为“百索”的粽绳,放入盘中,小巧无比,纤妙可爱。
“看我包得怎么样?漂亮吧?”
“若是边角不再漏米,倒可如此说。”
“…咦咦咦咦咦?”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包起粽子,朝静坐着看书的清秀男孩显摆,然后被打击到要死,努力了十几次后,终于成功地包出了不露馅的圆滚滚的粽子。
阿悠摇了摇头,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于是将手中的粽子丢到一旁,开始整理起新鲜的艾草,这个世界的某些习俗和上辈子差不多,比如相信艾草可驱毒避灾,编成人形或虎形最佳。
她在这方面的天赋不够,只能随便将其理成一把插到门口,不像阿然,随手间就能编出一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小老虎,一个男人比女人手还要巧,是要闹哪样啊?!
“阿悠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可以去街头卖艺了。”
“…”
——那是她陪阿然在镇上养病的时候,清逸男子满脸无奈地面对着她的小心眼,她面上不满,背过身却是偷笑。
怎么又想起来了?阿悠叹了口气,一把丢掉手中的艾草,转而走回房中,找起五色丝线,年年端午将它编成带子佩在身上,据说可以“益人命”,所以这五色缕也被称作长命缕或者续命缕,信不信是一回事,做不做就是另外一回事。
总是一个好兆头。
相比于编艾草,编织彩带她可以算是轻车熟路了,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起任何会议,而是直接从丝线筐中找到了一根已然编好的彩带,旁边摆着一张洁白的笺纸,上面的墨迹因为时间的洗刷早已干透,熟悉的一勾一画让她的心微微酸涩,上面写道——愿赍长命缕,来续大恩馀。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一身白衣的长琴走到面前,拿起丝带细细帮她佩好,指尖轻捋着丝线,他笑着说:“阿悠,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阿悠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抓住他的手,那幻觉却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只觉得鼻中一涩,下意识地就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要丢出去:“混蛋!临走之前还玩这一手是要闹哪样啊?!非要让我不停地想你才罢休吗?!”
最终,却没有丢出去,她缩回手,将那笨蛋不知何时编好的彩带和写好的纸团一起按在心口,如此仿佛就能填上心口的缺口般,深深地吸了口气,笑着哭了,哭着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琴不会失忆!也不会出现回来的时候拖妻带儿女的诡异情况!而且也不会回来看到一座坟!那种狗血我不会撒的啦!所以请安心==+
啧啧,之前甜了哭着喊着要虐,我还没动手虐呢就哭着喊着说不要,你们这群磨人的小妖精【喂】
比起上两次离别,阿悠明显要难受了许多,当然,这是很正常的,关系不同了…相思入骨啊,为伊消得人憔悴啊,这种事情太正常了,不过她还是很坚强地熬过来了,远目。QAQ
54 学会
这一年的中秋,太子长琴到底还是失约了。
阿悠开着门在院中等候了足足一夜,直到原本冒着热气的酒菜渐渐冷去,直到月从柳梢滑上中天再缓缓消失于天际,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洒至肩头,她才扶住桌撑起因为静坐了一晚而僵硬的身体,收拾起昨夜的残局。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心中到底还是失落的。
第二年,他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年第四年…
时光如水般过,转眼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
长琴走时,曾留下昔日炼好的“驻颜丹”,一月一粒,刚好六十粒,五年的分量,恰如他第一次从阿悠身边离去。如今丹药已告罄,他却还是没有回来。
没有药力的维持,被停滞的时光再次开始流动,如同要弥补什么一般,阿悠的面容快速地衰老下来,掐指一算,她其实早已不年轻,只是之前的时光过得太幸福以至于她几乎忘记了这一点…发觉到这件事后,她不再敢照镜子,将它们全数用黑布蒙住,然而,一个人即使骗得了全世界,又如何骗得了自己?
第七年,她从用完的发梳上找到了银发,有几根苍白如雪,还有几根,发尾尚黑,发根却已然成为了白色,如同她逝去的青春,再也不会变回来。
街坊邻里对她的称呼不知何时也已改变,从过去的“宁家嫂子”变成了如今的“宁家婶子”,再过几年,也许会变成“宁婆婆”也说不定。
第八年,她所想的事情实现了。
一个孩子在经过她时,喊了她一声“宁婆婆”,阿悠身体一颤,手中的菜篮滑落,其中的瓜蔬落了一地,周围有人来帮忙拾起,她却仿佛木偶般,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四周人来人往,车马喧嚣,她站在这里,如同一个笑话。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装作什么都看不到,其实所有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婆婆…”
“宁家婶子…”
“宁婶?”
阿悠连连后退,注视着那一双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其中倒映着的,是一张熟悉而衰老的脸孔,那是她…不,那不是她!
如同疯了一般,她一把推开别人递上的菜篮,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一路上,她摔了很多次,回到家时,发髻散乱,衣衫上尽是污泥,她恍若未觉地砸碎了屋中所有的镜子,在满地的碎片中,她跪坐□,抱住头微微颤抖。
不该是这样的,事情不该像现在这样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透彻,事到临头,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准备好。
与长琴成亲的十一年,他将她保护得那样好,在他的身边,她的心和容貌一起都停留在了最好的时刻,他们看起来那样相配,以至于她忘记了时光和现实的残酷,几乎以为一生都会是那样。他一离去,这些便全部坠入尘埃,她的容貌已然憔悴,心神却依旧沉浸在过去的幻想中,多么可悲。
第九年,她的心中浮起了不可理喻的怨恨。
她不知道自己怨的是谁,也许是自己,也许是长琴。
为什么当初要踏出那样一步,如果不踏出,她也许便不会如此刻这般难受;为什么要服用“驻颜丹”,如果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就不会因失去而痛苦;为什么…她要这样狼狈地活着,然后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
就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的承诺?
如果他真的会回来,为什么九年来从未出现?
他是不是根本已经忘记她,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或者,他还记得,甚至悄悄回来过,只是却无法忍受她现在的模样,选择飘然远去。
她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不知哪里的陌生地点,换了一副皮囊却依旧年轻俊美的长琴微笑着弹琴,佳人在旁,那是一位年轻美丽的陌生女子,她静静地倚靠在他的身边,美丽而含情的眼眸注视着他流出美妙乐声的指尖。
他回眸,她浅笑。
他的眼神那样深情,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手握着手,指尖触着指尖,乐声再次从二人的指下响起。
琴声悠悠,暗香浮动。
多么相配,多么美丽。
阿悠连连后退,自惭形秽,却又不甘心地摇头,她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叫喊,却没有人听到。
女子依旧笑得幸福而甜蜜,如同过去的她,而长琴…
他无意中抬头,看向阿悠的方向。
阿悠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躲开,却又不想躲开,想让他看到,又不想让他看到,对方却只是冷漠地移开了眼神,仿佛她只是天地间的一棵枯草一块黑石,根本不配出现在他的眼中。
“不…不要这样…”阿悠哭泣出声。
他却恍若未觉地继续拨动琴弦,时不时与怀中的女子相视一笑。
在他的眼中,她什么都不是。
她什么都不是。
她…
“不要!!!”
不知道多少次,她就这样从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淋漓,脸孔上满是冰凉的眼泪,而后静静地缩在床角,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天明。
第十年,她浑浑噩噩地活着。
在周围人的眼中,她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老婆子,没人愿意主动去接近她,以至于,哪怕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甚至没有人借给她一把伞。
在漫天洒落的冰凉雨水中,阿悠提着菜篮,静静地走着,哪怕衣衫湿透,哪怕滑倒在地,也只是默默拾着地上那些沾满了泥污的蔬菜,一言不发。
她不在乎下雨,她不在乎摔倒,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婆婆,这个给你。”一把油纸伞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头顶。
阿悠愣愣地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杏黄色的伞,又看向撑伞的孩童,遥远的记忆中,这一幕,仿佛在什么时候出现过,啊…太久了,几乎都要不记得了。
“娘告诉我,下雨天不好好打伞会生病,婆婆,你为什么不打伞呢?你娘没有对你说过吗?”
“…”阿悠张了张口,好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的她,嗓音干涩,“你…”
“小宝,回来吃饭了!”
“知道了,娘!”
男孩回头答应道,而后不由分说地将伞塞入了阿悠的手中,跑开前他这样说道:“婆婆你不要生病,不然爹和娘会担心的。”
“笨蛋,下雨天不好好打伞会生病,死丫头怎么总也记不住?”
——妈妈的责骂中总是夹杂着关心。
“哈哈,姐姐是笨蛋!”
——妹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将毛巾丢到她的头顶。
“小悠,快过来喝碗姜汤。”
——爸爸温和地笑着递上姜汤,手指在她头顶微微摩挲。
她是被爱着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幸运地被爱着的。
在路人惊骇的目光中,阿悠就这样跪坐在路中央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难受痛苦一次性哭尽,雨水毫不温柔地冲刷在她的脸上,带走了她滚烫的泪珠,在这冰冷的天地间,阿悠终于走出了黑暗的牛角尖,她终于再次看到被她深深冷藏却其实一刻都未忘怀的爱。
所有的怨,都源于爱。
因爱而生忧。
因爱而生怖。
这是她对长琴说过的话,却命运般地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爱他,所以思念他,所以想让自己与他相配,所以不愿意接受衰老的自己,所以…担心他不再回来。
这没有错,这并不是错。
只是,她选择错了表达这份心意的方式。
她不希望长琴回来时,看到得是那样丑陋的自己,并非外表,而是心灵。
阿悠仰起头,任雨水最后一次冲刷掉眼角的泪滴,她勾了勾嘴角,喃喃自语:“待会,要去重新买几面镜子才好。”
在长琴离开的第十年,她终于学会,如何让自己优雅地老去。
55 故人
转眼又是六年。
五十五岁的阿悠即使放在现代,也已经纯然是一位老人了,更何况是在平均寿命相对较短的古代,虽然她自觉心智还很年轻,但耐不住街坊邻里都一声声“婆婆”“奶奶”地叫,喊得多了,听得多了,导致她现在看谁都像晚辈。
“宁奶奶好。”
“宁婆婆,是去街上吗?”
阿悠手挂着菜篮,一路回应着路人的寒暄,一路悠悠然走着,六年的时间实在不短,久到从前还觉得她是个怪老婆子的人纷纷改观。你对世界微笑,这世界就对你微笑,就像现在,哪怕只是普通地上街买菜,她也依旧能感受到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哪怕很浅淡,哪怕很容易失去,对于她这个孤身的老婆子来说,也已经够了,她从未想求得更多。
市集与往日并无不同,倒是角落里新摆了一个摊子,无数孩童围着,甚是热闹。
阿悠好奇地走过去,一看,笑了,这猎人不知从哪里掏来了好大一窝兔子,怨不得能引来这么多孩子,白花花,毛茸茸,软乎乎,就像春季的蒲公英,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发软,可不引人欢喜?
她看了片刻,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无意间却打到了另一只手。
“对不…”她缩回手扭头想表达歉意,而后愣住。
看向她的人,同样愣住。
双方的眼神最初都有些迷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又仿佛在确认着些什么,因为,他们实在分离太久太久,也都变了模样,而后,那眼神渐渐明晰,清澈,了然——时隔多年,他们都毫无妨碍地认出了对方,也许,这就是所谓朋友吧。
阿悠笑了起来,轻轻一步跨过了那些斑驳的光阴,熟稔地冲对面已不再年轻的道长打了个招呼:“太清小哥,不,现在该称呼老哥才对,好久不见啦。”
“…夫人,的确好久不见,可还好?”
“你看我好不好?”
太清忍不住也笑:“自是极好。”
如今的太清的确不能再用“小哥”来称呼,虽道袍和身形与过去相比没有太大差别,发丝却和阿悠一样白得很厉害,这些霜雪被他尽数用玉冠束起,与过去披散的模样完全不同。脸上生出了皱纹,唇边蓄起了银白的胡须,现在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位老人了。
这位老人的眼中,倒映着另外一位老人的影像,如这里所有同年纪的人一般,她身穿浅灰色的麻布衣裙,却比谁都拾掇地干净整洁,银白的发丝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根看来十分眼熟的木钗,从前年轻的容颜如今已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的纹路,笑起来却与过去无甚区别,很是亲切,捉弄人时仔细去看却又有一丝狡黠。
多年之后的再次相见,皆是满身尘土风霜,如同赶了很久的路才遇上一个相逢,却已然时光易逝,青春不再,当初分别时,也许谁都料不到,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沧桑模样。
但即便如此,故人再会,总是欣喜多于伤感。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那便叨扰了。”
太清跟在她身后,直到这时,阿悠才看到,他的背后居然还挂着两只小尾巴,她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这两个是你儿子?”
“…”
“…”
“…”
好半天,太清才回过神来,无奈道:“夫人想太多了。”
“也是。”阿悠看了看那两熊孩子,又看了看太清,“你这年纪也生不出这么小的孩子。”
“…”
“…”
“…”
阿悠瞧着老道长一脸无语的表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不经逗。”一看那两孩子穿着琼华道服就知道是弟子,偏偏太清小哥这么多年来幽默感却未增强,当真可惜。
“…”被噎了数次后,太清终于想起了这种时候应该要转换话题,其实也不怪他,多年未做技术不熟练啊…他转头道,“玄霄,天青,来见过…师叔。”
“师叔?”熊孩子之一凑过来,颇为八卦地问道,“师叔怎么不住在琼华?”
“天青师弟,请慎言。”熊孩子之二皱眉。
阿悠再次深深地感觉到,琼华收徒绝对是以长相为先决条件的,比如这俩孩子,看着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皆是长相英俊,一如晴日春风,一如苍岭霜雪,实在各有千秋,最难能可贵的是年纪虽小却已气质不俗——一个洒脱不羁,颇带些许江湖浪子气息;另一个则严谨沉稳,更有几分天生威严模样。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后者她看起来,倒很有些熟悉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想法不过恍了一瞬,阿悠随即微笑着回答了疑问:“我不算琼华弟子,我夫君才是,不过我们很多年前就下山居住了。”说罢看向太清,“你倒收了两个好徒弟。”
“那是自然。”太清老哥很不谦虚。
阿悠手中篮子一递:“见我这老人家受罪都不知道帮把手,还为人师表哩…”
“…”太清轻咳了一声,默默接过篮子,走了几步后忍不住还是说道,“夫人,我如今也是老人了。”
“我比你年纪大。”
“…”
“等等,你刚才让他们喊我师叔是不是占了我便宜?按年纪算,怎么着我也应该是师伯啊。”
“…”夫人还是这么爱欺负老实人!
两人说着说着,自然没注意到,两熊孩子已经悄然地掉了队。
“师兄,你说那位师叔和咱们师傅是什么关系?”
“…”
“看起来关系很好,好像认识很多年了。”
“…”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过入门这些时日,我原本以为师傅他老人家根本不会笑,没想到…”
“师弟慎言,怎可在背后编排师傅的不是?”
“…唉,总是慎言慎言,师兄你简直比师傅还古板。”
56 桂院
时过境迁,曾经地处偏僻的房屋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变更后,周围已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舍,穿过一条又一条深长而又热闹的小巷,阿悠一边在街坊们好奇的目光中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领着路。
“到了。”
“好香的味道!”熊孩子之一跳了出来,问道,“是桂花吗?”
阿悠点点头,含笑答道:“是啊。”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推开门,院中赫然矗立着一颗粗大的桂花树,这是阿悠几年前捡回来的,最初的几年它总不开花,她还以为它没救了,想不到今年居然开了,莫非是早已预料到会有故人相见?如同在为这金色的九月添枝加叶,浅黄色的小花簇拥成一朵朵云霓,或高或低地悬挂在树梢,远远看去,又如同一团团美丽而虚幻的烟雾,无需走近,就已然能闻到那沁入心脾的甜美花香,肆意地彰显着它那绚丽的生命。
在有限的时间内这样灿烂而美好的绽放,阿悠有时都觉得自己有些羡慕它。
“就坐在院中如何?”阿悠手指着桂花树下的石桌石凳,其上落满了浅黄色的落英,一阵微风拂过,带走了些许,又落下了些许。
“客随主便,理所应当。”
太清袍袖微微一动,桌凳上的落花便纷纷飞散而去,他施然坐下,展眉笑道:“太清记得夫人的茶艺甚好,多年未见,不知可否讨上一杯?”
阿悠笑出声来:“老哥你倒是精明,从哪里知道今年我弄了些好茶?特地拖儿带女跑来蹭着喝?”
“…”被时光造就的陌生感觉渐渐消散,太清终于想起该如何与眼前的女子相处,“昨夜掐指一算,便知天机。”
“…这道士做久了,当真是越来越神棍了!”
是了,就是这样。
时光多么残忍,分别多年后再见,年轻时仿佛可以乘风破浪的船只,如今只能在岁月的荒湾中搁浅,怕是今生再无起航的可能,然而,时光又是多么的温柔,曾经的创伤尽数被其抚平,有些东西被深深刻入骨中,有些东西却已随风飘逝,上次分别时满是纠结疼痛庆幸不舍的复杂心态,在两厢对望的笑容中,烟消云散。
相逢一笑泯情愁,不过如此。
都还活着,还能继续谈天说笑,就是岁月的恩赐。
却又有不同,太清执着地想要留住岁月,而阿悠却觉得一切已经足够。但也很正常,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变为完全相同的一个人。
至少此刻的重逢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愉悦,这就够了。
阿悠满心暖意地回屋端出一直细心保存着的茶具,还是她在琼华用的那套,茶具就旧茶具,茶却是今年的新茶,再配上昨日用采摘下的桂花新做成的糕点,也不负这清晨好时光了。
“还不叫你徒弟们也坐?”阿悠放下手中的物事,略鄙视地瞥了静坐着的老道士一眼,“雇佣童工也就算了,你还玩虐待?”
“都坐下罢。”
“是。”
“是,师傅!”
虽然语调与过去并无太大区别,但玄霄和云天青的心灵在方才无疑遭受了一次洗礼,原因无他,从刚才起他们师傅就如同妖物附体般,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直到此刻对他们开口,才仿佛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石桌四方,阿悠与太清对坐,玄霄与云天青也唯有对坐。
“玄霄和天青都已成年,早已算不上童了。”太清淡淡开口,出口的话却让两徒弟再次深深地震惊了,师傅这是在解释吗?
“脸可真够嫩的。”阿悠瞧了瞧两个年轻俊朗的小伙,语气不无惊叹。
太清垂眸,语气相当地淡定地说出了可怕的话语:“玄霄尚比天青大上六岁。”
青年体·少年脸·玄霄石化。
云天青喷笑出声。
“哎哎?不会吧?明明长着一张少年脸啊。”阿悠震惊了,随即扶额无语,“你得意个什么劲啊?他又不像你,年轻时就一张老脸。”
“…”
玄霄石化时间加倍。
云天青捶桌笑起。
沉默片刻后,太清轻咳出声,毅然地转换了话题:“夫人的茶泡得还是那样好。”
“那是自然,琴棋书画我是一窍不通,除去做饭外,我就这门手艺能见人啦。”看似自嘲的话语,却被阿悠用非常自豪的语调说了出来,“来,你们也尝尝我的茶和桂花糕,虽然修仙之人大多辟谷,但稍微吃些也没关系的。”
“谢夫人。”
“那我就不客气啦。”
家中倒是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阿悠垂下眼眸,心中略有所感,又一阵微风拂过,无数片落英纷纷坠落,几朵浅黄色的小花落入了白色的盘中,与淡色的糕点点映成辉,还有几朵,坠入杯中,在碧绿的茶水中微微翻转荡漾,她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前读过的一句诗:“月午山空桂花落,华阳道士云衣薄。”说罢,她莞尔笑起,“只要稍微改几个字,倒是颇为符合现在的情形。”
太清亦笑起:“曦微院空桂花落?”
“琼华道士衣服厚!”云天青敲杯吟诗,颇有其师风范。
“…”玄霄瞪。
“…”太清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