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仍旧淡定而从容,伸手将笛子接过来重新放入袖中,“皇后这话说的奇怪,不会吹笛的人不能有笛子么?”说着似乎也不愿再对她多做解释,侧目瞥了眼头顶上方盘旋的海东青,神色微凉,徐徐道,“皇后替朕做件事如何。”
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一眼瞧见那只大鹰,心中顿时一沉。海东青非凡物,训练有素者甚至比人好用,监视追踪无往不利。平白无故的,松风园里惊现此物,应当不会是巧合。她感到不妙,也不再多问,颔首道,“君上吩咐。”
慕容弋目光阴冷直直望着那只海东青,人眼鹰目对视,他道,“沿着这条溪往前走一里地便能看见陈高,把我的龙舌弓取来,快去快回。”
今日他原本的打算是上山狩猎,备好了弓箭,谁知半道上又没了兴致,如今倒整好派上用场。
见此情形,她也不敢再耽搁,应个是便速速沿着小溪去了。她疾步往前行,脑子里却不停地浮现出那管从他广袖里落出的白玉笛。
他的解释说得通,不无道理,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不对劲。他曾从未央宫里拿走司业送她的玉笛,一个不会吹笛的人喜欢笛子,这不足为奇,可喜欢到会放在袖子里随身带着,这就奇怪了。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笛声,大胤宫中的,甚至方才的……方才的?她蓦地一震,那时笛声起止,说来她会迷路,其实大部分原因是循着笛声的方向而去,恰好遇上一汪碧溪,恰好赤足而行,恰好会撞见慕容弋……
脑子里猛地晃过一个念头,惊得她脸色刷白。这么久以来的笛声,难道不是司业的么?转念又觉得不可能是这样,她初闻笛音,对方吹奏的是《桃夭》,这首曲子除了她同白泊奚,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会奏,所以不会是他,一定不是。
她抚了抚额,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那样荒谬的猜测。笛声动人肺腑,分明是造诣极高的人奏出,而大胤是兵戎之国,慕容弋是大胤的帝王,自然不会醉心音律,更不会有笛声中那样缠绵的情思。
收起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前头已经出现了一众宫人。陈公公的个子算高的,在人群里能一眼看见。
沉锦往前小跑了几步,众人见皇后,惊讶之余连忙给她行礼,她随意摆了摆手,方才走得匆忙,她有些微喘,定定神方朝陈高道:“公公,君上要龙舌弓,即刻。”
陈高闻言略略皱眉,暗道君上怎么好端端会要龙舌弓。然而也只这么想想,话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因转身从一个内监身上将龙舌弓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呈递给她,“娘娘。”
皇后心头好笑,皇帝随身带笛子,这群宫人随身将皇帝的弓箭背着,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奴才。
她抿了抿唇,伸手便去接那把大弓,沉甸甸的重量,她双手接过都感到吃力。垂眸打量,龙舌弓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枪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能射三百步,透重札,果然是把上好的良弓。又随手抽了几柄箭捏在手里,这才捧着大弓折返了回去。
回到原点,沉锦累得大汗淋漓,然而眸子看过去,他却正摊着佛经翻阅,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登觉气不打一处来。
使唤她跑腿,自己倒这样悠哉?真是可恶可恨!她恼了,忿忿不平道,“君上还真是会偷闲,苦力都交给我一个弱女子。”
慕容弋眼也不抬,修长的指尖在书页上跳动,“那只海东青已监视了你我不知多久,如果皇后想留在此地同那畜生周旋,朕其实不介意去取弓。”
沉锦闻言一滞,愣愣地抬头看了眼那只大鸟,锐利的鹰目冰冷彻骨,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教人毛骨悚然。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蹲下来将怀里的弓与箭放到他面前,顿觉松活无比:“喏。”
他朝她一哂,拾起龙舌弓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一眼扫向停在古木上的海东青,霎时杀意毕现。
飞禽往往拥有比人更敏锐的洞察力,仿佛是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海东青不安起来,在枝头扑了几下翅膀,鹰喙里发出一阵凄厉的啼鸣,猛地翅膀一振便要飞离。
“它想逃……”沉锦有些急了,连忙道。
“不急,”慕容弋面上仍旧淡漠,扬弓,拉弦上箭,眸子微微眯起,“我想留,它便逃不掉。”
利箭离弦,仿佛穿云,撕破了穹窿,未几,海东青便从天上落了下来。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察看,两只箭俱是穿鹰眼而过,精准却狠辣。
鲜血淋漓的场面,看久了让人头晕。沉锦别过头掩了掩口,又抬眼望慕容弋,“松风园怎么会有海东青?什么人有胆子监视君上?”
他缓缓放下弓,闻声回眸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笑,如疏风朗月,“你真的以为,那畜生监视的人,是朕?”
这话说得她有些糊涂,“难道不是君上?那会是谁?”
慕容弋眼底的笑意敛尽,也不说话了,只是伸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时候不早了,皇后该回宫了,朕送你。”
太阳悬了半边在山头,暮色昏黄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呈现出温暖柔和的意态。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和他一道顺着溪流往绿熏殿走。
山寺的钟声又迟迟地敲响,两人并肩缓缓而去,影子在夕阳下被拖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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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宫人在殿门外头翘首以盼,寿儿不住地绞着手帕,跺了跺脚道,“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说完看向宁毓,“姑姑,娘娘没说她去哪儿么?”
“没有啊,”宁毓也是一脸焦急,“娘娘说要自己一个人单独静静,让我先回宫来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惊道:“难道是迷路了?”
寿儿闻言也吓了一大跳,急得泪水打转,“姑姑平日是最妥帖的,怎么会让娘娘一个人在外面呢?这荒山野岭的,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宁毓自责得无以复加,“是我不好,我大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了教人心惶惶。小李子皱着眉头一拍腿,“哎哟,姐姐姑姑,您二位别瞎琢磨了,赶紧告诉君上呐……”
话音方落,几人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出了绿熏殿,谁料曲径上缓缓走来了两个人,皆貌若春晓,定睛看,可不就是他们的君上和皇后么?
他们如释重负,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连忙迎过去给两人见礼。
今上侧目在几个奴才脸上扫了一眼,声音透出寒意,“皇后娘娘不认得松风园的路,是谁让你们将她独自一人扔下的?”
他面色无异,话语中却已有怒色。一众宫人顿时跪了一地,宁毓埋着头冷汗淋漓,不住磕头道:“是奴婢照顾不周,奴婢该死……”
慕容弋冷笑,“朕看,你这条命留着也是白留。”
宁毓吓得浑身一抖,沉锦皱眉,转头看向他,“是我让宁毓先离开的,君上不要责罚她,都是我的错。”
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径自道,“万幸娘娘无碍,拜赏五杖责吧,小惩大诫。”
在他手上能留一条命已经不易,宁毓浑身一软,连忙诺诺谢恩。皇后却一脸不可置信,情急之下扯了扯他的广袖,“君上,不关宁毓的事,您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她受罚其实全因皇后。”他打断她,一脸漠然,看他的眼神无情无绪,脚下的步子一动,朝她走近,微微低下头,声音出口,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舍不得惩治你,便只好惩治你身边的人,所以你要听话,别我朕生气。不然受苦的是这群奴才,明白了么?”
她双眸微动,他缓缓直起身,面上含一缕笑,温暖和煦如三月春光,伸手替她将发丝捋到耳后,换上一副宠溺的口吻:“乖,回去好好歇着。”
言罢他旋身离去,徒留皇后面色恍惚地立在原地。不多时便有专司内刑的太监来带宁毓,沉锦这才回过神,想要去阻拦,却被宁毓的眼神硬生生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带她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她不好,没想到这样一件事会让宁毓吃这样的苦……她内疚不已,合了合眸子。
寿儿见她难受,过来抚了抚她的肩,“娘娘别难过了,君上已是手下留情,好歹只有五杖,要不了命。”
“宫中的杖责你没见识过么?”她哽咽道,“三十杖下去,再身强力壮的太监都得咽气,宁毓是个姑娘家,五杖……不知变成什么样……”
“唉,”寿儿也叹气,“娘娘今天又招惹君上了么?怎么觉得君上怪怪的……”
沉锦也大惑不解:“鬼知道他发什么疯。”

第四十一章

监刑的内监还算仁善,五杖下去并没有预想中的痛不欲生。然而到底是个柔弱女子,宁毓仍旧吃了苦,被人扶着送回绿熏殿时面色惨白,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见皇后满脸忧色,仍旧强勾出一丝笑意:“娘娘别担心,奴婢没什么大碍。”
沉锦心疼不已,差了香柳去请医正来。问完诊,太医离去,她便留下宁毓房中替她上药,上去,“都是我不好,慕容弋是生我的气,却害你受罪。”
背上一阵钻心的抽痛,宁毓倒吸一口凉气忍住,额上沁出细细的汗水,笑笑说:“主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君上责罚理所应当。让您纡尊降贵来给我这个奴婢上药,真是折煞我了。”
“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主仆,”沉锦道,“你,我,寿儿,咱们私下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你替我挨罚,我替你上药算什么,我恨不得替你受了这五杖才好呢。”
上完药,她抚过宁毓的发嘱咐,“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你的伤在背上,睡觉不能躺,别碰着伤处。”
宁毓应是,合了衣裳便要下床恭送她,不料被她一把摁住,“不许乱动,不然我可生气了。”
说完见她果真乖乖趴着,沉锦方微微一笑,提步离去。拉开房门抬头望,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月儿,她心中暗暗感叹,今日分明不是十五,却有这么美丽的月色。
山林间的夜色独具意蕴,蓊蓊郁郁的树木,月光下的树影忽然摇曳,也许是安静的画卷里忽然吹起一阵风,又或者是偶尔蹿过一只狸猫松鼠吧。然而参天的古木是一例的暗色,看久了让人觉得恐怖,一阵山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将将转过身,手搭上寝殿的门闩,肩膀微微一沉,一只手放了上来。
沉锦浑身一震,恐惧爬上心头,在瞬间浸染过四肢百骸。她想起白日里山寺的梵唱,超度亡灵的经文。亡灵……夜深了,难道世间,真的有魑魅魍魉?
背后那人轻轻开了口,唤她:“殿下。”
这个声音哪里是什么鬼魅,清朗温润,分明属于白泊奚。她惊讶不已,猛地转过身看那人。他一身素白的衣袍,如水的月色在他身上流淌,他眉目朗朗,比山间的清泉更清澈。
“司业……”她被唬了一跳,脑子里霎时又反应过来,这里是她的寝宫,他就这样出现,难道不怕被人发现么?她有些紧张,四下看一眼,万幸这会儿值夜的宫人都睡熟了,她暗暗松一口气,这才拉起他的手便往绿熏殿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沿途躲过两队巡逻的御林军,她将他带到了一处园中的桃花林中,眼看着火光渐渐远去,这才稍稍安心。
她看着他,面上很惊讶:“司业怎么来了?”
白泊奚垂眸看他,柔声道,“听荣生说慕容弋带着你来嶂山避暑,我想见你一面,便来了。”
他说时坦荡,她听时却双颊一红,羞涩道,“其实我也想见司业……对了,司业住在什么地方?”
“昭觉寺,”他含笑回答,抬眸看满园桃花,“嶂山的确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去处,有幸能得见桃花盛开。”
她笑了笑,精致的面庞在月色的勾勒下愈发明艳动人:“我也喜欢桃花。”
他的目光望向她的小脸,月光下,果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他道,“殿下人比花俏,桃花并不及殿下美。”
“……”她羞涩一笑,不好意思道,“司业就会取笑我。”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她眨了眨眼,问他:“司业没有其它事要跟我说么?”
闻言,白泊奚眼底的笑意褪去几分,唇角仍旧微扬,“听荣生说,他将鸠羽散给了你一段时日了,是慕容弋太过警觉防备,殿下没有机会下手?”
沉锦眼中的亮光忽地黯淡下去,面上的笑容也骤然一僵。机会……她想起那日未央宫中的那碗龙井,那日原本已经下了决心,毒已经投了进去,她到底没能让他喝下去。他曾经救她一命,那次停手,算是还他一份恩情了。
她合了合眸子,沉声道,“我曾有机会杀他,可他曾救我一命,算是将命还给他了吧。”
白泊奚略皱眉,“殿下太过良善,往往心慈手软。慕容弋非等闲,要他的性命难于登天,若殿下曾有过机会却错过了,实在失策。”
这话隐隐有责怪她的意思,她感到诧异,另外还夹杂几丝难过。她在深宫之中,伺机给慕容弋下毒,他也知道慕容弋是多么精于算计的人,稍有不慎她便会粉身碎骨,他竟然会因为这件事责怪她?
沉锦委屈,咬了咬下唇道,“司业怪我?你可知我在大胤宫过得多辛苦?”
她的声音冷下去,令白泊奚察觉到了自己失态。他心思微转,伸手将她揽过来抱在怀中安抚,“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你在慕容弋身边战战兢兢,我又怎会不知,我也心疼你,可我心中也着急,若不能在大胤发兵攻梁前除去他,那就大事不妙。”
他这么说,令她稍稍平静几分。她垂着头想了想,道理她是明白的,也能理解他,因抬起头望着他定定道,“我明白的,司业忧国忧民,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望进他眼里,令他心中感到愧疚。这丫头是个单纯的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若是将来她知道了真相……会如何呢?他不敢去设想,也不敢再多看她的眼睛,只俯身吻上她的额头,唇沿着小巧挺直的鼻子滑下去,吻向她的唇……
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似乎很是排斥,脑子里浮现一双清冷的眼,她心尖一颤,几乎是本能般地将头往边上一偏,躲开了。
白泊奚面色一僵,连带沉锦自己都觉得惊讶--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躲开?司业是她喜欢的人,她应当喜欢与他这样亲密地接触才是!她觉得自己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怎么会无端端地想起那个人来?
两人都觉尴尬,她心中乱乱的,埋下头绞着衣角讷讷道,“我、我方才没有准备好……”
他勉力勾起个笑看向一旁,心中忽然生疑,垂着眸子端详她的面容,半眯了眼尽力平静道:“殿下要记得,你的根在梁国,你是梁国的长公主,而慕容弋,是你的敌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骤然说这番话来提醒自己,令沉锦大惊。她觉得他一定有什么误会,迫切地解释道:“我当然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司业别怀疑我,也别误会,我和慕容弋……”
白泊奚显然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神,再看向她时已经又是往常的温雅面容,“我当然不会怀疑殿下。”说罢看一眼夜色,叮嘱道,“我该走了,殿下早些回宫,以免遭人发现起疑,记住,不能再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有什么事就同荣生商量。”
沉锦点点头,白泊奚握了握她的手,接着居然纵身跃上了一棵大树,衣袂翩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司业身手敏捷,她从不知道他会武,更没想到他的轻功如此了得,难怪能无声无息潜入松风园而不被御林军觉察。
一个琴师,怎么会武呢?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她虽满腹疑问也无可奈何,只得理了理衣裳准备从桃林出去。
旋身提步,身子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远处的桃花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他一身青色长衫,倚着桃树,没有系腰带也没有束发,长风拂发,衣袂扑动,月色撩人,他在桃花中,恍然似妖。
她呼吸一滞,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双臂环在胸前,左手拎着一个酒壶。
心头擂鼓大作,慕容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何时来的?来了多久?可有看见方才她同司业,可曾听见她们的谈话?
她吓得毫毛倒竖,莲步轻移朝他走近过去,试探着喊他:“君上?”
他不言声,她不解,再靠近却隐隐闻见了他身上的酒气,再瞥一眼他手上的东西,立时明白了过来。看来他喝了酒,已经醉了么?
她在他面上细打量,那素来清漠的眼中有醺意,长发在夜风中翻飞几丝,花前月下,居然生出妖异动人的美。
美色当前,沉锦一阵晃神,略皱眉:“你喝了多少酒?”
他仍旧不说话,她很无奈,上前从他手里夺过酒壶摇了摇,空空如也,他身上的酒气这样浓烈,看来喝得不少。见她走过来,他仍旧没什么反应,她倒是稍稍放松下来,看来他是真的醉了。
她叹了一口气,又问他:“大晚上的为什么把自己灌醉?”
慕容弋只目光幽幽地看着她,无言无语,那双眼中仿佛有她看不懂的悲凉之色,渐盛。她瘪嘴,大晚上的喝什么酒,真是没事找事。
将他晾在这里不行,只能扶他回菩若殿。她不甚情愿地过去扶他,架起他一只手臂扛到肩上,半拖半抱搀着他走。只是今上似乎醉得厉害,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人高马大,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在怀里。
沉锦大皱眉,强忍着窜入鼻尖的酒气,吃力不已,恶狠狠道:“你是软泥么?没有力气么?”
那人合着眸子面上迟迟的,令她生出了几分报复的快感。平日里这样耀武扬威,没想到醉了酒是这副模样,仿佛能任人宰割。她恶狠狠一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玉颊,啧啧感叹:“这么好的一张脸,怎么会长在你这样的坏人身上?”
又念叨了几句,他仍旧不开腔,她便也没了兴趣,卯足了浑身力气扛着他朝前走,忽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低低的,却清明得没有一丝醉意:“皇后难道没有听说过,慕容氏的男人都是千杯不醉的么?”

第四十二章

皇后骤然瞪大了眼,猛地抬头,入目的是一双冷冽如霜的眼,俯视着她,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的确万分清醒,哪里有半分方才的醉酒醺态。
沉锦怔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竟然装醉戏弄她,真是可恶!心头蓦地窜起怒气,她手上的动作甚至比脑子转得还快,狠狠将他一把推了开,恼羞成怒道:“你没有醉?”
那头披散的发丝如墨又如绸,在空中微微飞扬,慕容弋捻起一绺在如玉的两指间,望向她微微一笑,“一直都是皇后以为朕醉了,朕何时承认过。”
他在夜色里临风而立,此情景中竟颇有几分风华绝代的况味。明明这样美,她看着却觉大为反感。方才若不是他故作醉态,她怎么会有那样的误会?可如今这人一副恬不知耻的嘴脸,倒是令她无从反驳了。
支吾了一阵不知作何言语,她正气恼,忽然想起了什么,登时背脊发麻冷汗湿了小衫。他没有醉,那么方才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沉锦心头慌张起来,却咬紧了牙关面上崩得稳稳的,不敢有所表现,否则即便他没有知道什么她也不好收场。怎么办?她急得浑身发热,她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桃林,想知道他有没有看见白泊奚,有没有听见她们的谈话,可是觑他一眼,那尊佛面无表情屹立如山,丝毫主动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开口去问么?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可是若不问,慕容弋眼神如刀,被他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着实教她觉得煎熬。这样不行那也不行,她愈发焦躁起来,习惯性地咬住下唇,狠狠的,几乎能咬出血。
忽地下巴一紧,慕容弋伸出两指钳住了她的下颔,微微一挑迫使她抬起头。他的眸子注视她的唇,那艳丽的唇很小巧,唇形精致,在月光下的照耀下是鲜艳的,她对胭脂似乎有特殊的感情,有时甚至在就寝时都会染着。
他指尖发力,令她感受到了一股疼痛,不得不松开了咬着唇的牙齿。
这张唇……脑子里想起方才的那一幕,他眼底急速地掠过一抹阴鹜,然而很快又消失无踪。他垂着眸子看她,而她正皱着眉,警惕万分地盯着自己。
慕容弋挑起一抹淡淡的笑,顺着她的唇描摹勾画,仿佛把玩一件上好的瓷器。微凉的指尖滑过唇瓣,那滋味难以言表,像有千万只蚂蚁从脚底一直爬上心头,令她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今夜格外古怪,无论这副扮相还是这会儿的行径,她心底害怕,歪过头想躲,然而他两指上的力道更重,几乎到残忍的地步,痛得她再也不敢动。
“躲什么?”他欺近,声音很轻,像山间零落的叶,呼吸扑在她的鼻尖,又像是飞羽拂过。
他面上含笑,声音也轻柔,分明一副温雅无害的样子,反倒令人更加惶恐。沉锦干咽了一下,正想着说些说话,他却又开口了。
“朕很好奇,你究竟有多厌恶朕?”他的笑容暖如冬阳,眼底却是霜寒雾重。他碰她一下,她就会露出这样嫌恶的神情,却能在面对另一个男人时露出那样羞涩真挚的笑容,他在暗中无声无息地看着,每一瞬都像是能在心口上钻一个窟窿。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她一愣,那一刻似乎没反应过来。
她不说话,他的笑容却一寸寸褪了下去。他想起那在无数个夜晚里令他痛不欲生的梦魇,冰凉的冷箭,沾着剧毒从他的身体里穿心而过,上一世若不是她,他慕容弋怎可能落得那样的结局?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慕容弋的手缓缓地往下滑动,抚上她白嫩的脖颈,白皙滑腻的触感,像是婴孩,令人爱不释手。
上一世他栽在一个人女人手里,难道这一世还要重蹈覆辙么?既然不能得到她,就只能在她毁了他之前,先下手为强。
怒火翻涌,来得有些诡异。其实他早便知道她喜欢白泊奚,早便知道她会按照白泊奚的计划刺杀他,这个蠢丫头,那日她在他的茶中下毒,那样做贼心虚的嘴脸,以为能瞒天过海骗过他么?可不知为何,他此时仍旧气得浑身发抖,气得想一把捏死她。
他眼中戾气乍现,五指扼住她纤细的喉咙,徐徐收拢。
脖子被他狠狠掐着,她感到呼吸变得困难,求生的本能令她抬起双手,试图掰开他的大掌,嗓子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来,“君上、君上做什么?”
他要杀她么?疼痛愈发地剧烈,她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必定是撞见她同司业了。如果是这样,那她就不感到奇怪了,如果换做她是他,必然也会毫不犹豫地了结一个威胁自己性命的人。
多悲凉,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短命的人,才刚刚走到云端,转瞬便要跌得粉身碎骨。只是可惜,她不能完成皇父交予的任务,辜负了司业的苦心,更可惜,她不能在临死前杀了慕容弋,不能让他陪葬……
陪葬……陪葬?脑子有了刹那的清醒,她忽地一惊,她怎么会想让他跟着陪葬!
这时慕容弋却忽地松开了五指,他眸中是冰雪天地,扬手狠狠一甩,她本就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因硬生生跌坐在泥地里,捂着心口一面干咳一面大力喘气。
他吸一口气合了合眸子,再睁开时已经平静如死水。漠然俯视她,傲然得像看一只蝼蚁,面色漠然:“朱沉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朕的耐心,究竟自恃什么资本?”
待沉锦缓过气,再抬头时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愈来愈远,渐渐再看不见了。阎王殿前走一遭,虽然死里逃生,她仍旧惊魂未定。脖子那块仍旧很疼,居然疼得她眼眶里莫名其妙就盈了泪珠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浸入泥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