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方才跟在他身后走过去,灵书走在最后头,大冬的天儿,她的掌心却已经汗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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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妍笙成了合宫里唯一一个才刚入内便传召太医的小主。
太医院的陈太医替她动了针,在一些大穴位上扎了好几回才将污血放出来,忙活到二所里的小主悠悠转醒,已经是隔日清晨的事。腊月里的清晨,风冷得像是能割肉的刀,昨日的阳光已经没了踪影,唯有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夜里下到了天明。
头痛也痛得怪,像是钻进了脑子最里头,扯着揪着地疼。
妍笙极其艰难地缓缓张开眼,手肘撑着榻从牙床上坐起了身子,皱着眉伸手揉太阳穴,推了推坐在在脚踏上伏在床畔睡着的玢儿。
玢儿是妍笙的贴身丫鬟,在沛国府里守夜是经常的事,是以她睡眠很浅,无论再累再乏,仍是一丁点儿响动就能将她惊醒。被人搡了肩膀,她登时一个激灵睁开眼,瞧见陆妍笙正坐在床上望着自己,不禁一喜!
小姐醒过来了!
她咧开嘴笑,猛地站起身子朝她关切道,“小姐……”说着又啐了一口自己,“啊呸,小主!您觉着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脑子疼,腰酸背也疼,陆妍笙瘪瘪嘴,却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只敷衍地摆摆手,宽慰玢儿说,“好多了,没什么不适的。我睡了多久?”
“并不久,”玢儿站起身来将靠枕放在了她身后,扶着她靠上去,回道,“也就一夜的光景。”
妍笙点头,忽地又想起昨日自己的不对劲,忙又道,“昨儿我是怎么晕过去的?我都记不大清了……”边说边揉了揉眉心,“太医怎么说,我可是罹患了什么病症?”
方才光顾着高兴小主醒过来,差点连正茬儿都给忘了!玢儿一拍脑门,朝她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小主,您不是患病,是中了毒!”
“中毒?”她惊呼,又连忙拿起右手捂住口,眉头紧锁着沉声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玢儿朝外厢张望了一眼,从梅花朱漆小几上将掐丝珐琅花鸟图案的暖炉递给了妍笙,方才又道,“小主,昨儿您不知是吃了什么中了毒,晕倒在景仁宫外头的宫道上,还是厂公将您送回来的呢。”说罢她微微一顿,语调里头似乎有几分规劝的意味,试探着道,“小主,今后您也别老是看不惯人严厂公了,要是没有她,昨儿您没准儿就……”她将右手摆到了脖子的位置,龇牙咧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陆妍笙压根儿没将她的后半句话听进去,只顾思索着前头半句,不解道,“不对啊,昨儿我在府上用过了早膳便入宫了,什么都没吃过啊……”正说着,她却又蓦然住了口,脸上浮现出震惊同不安交织的神情。
玢儿显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堆去,面儿上一张青红一阵白的,两人相视无言。好半晌,玢儿才沉声道,“小主也想到了?”
“……”妍笙有些不愿意接受,沉吟道,“昨个自打入了宫,我便只用过灵书给我的水,可是怎么会呢?她跟我的时日虽不比你久,却也有五年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转念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灵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把人叫来问个清楚明白,左不过是个丫鬟,若真是灵书生出了二心,她也绝不能姑息了才是!今后还要在紫禁城里过活,身边若是留下个不忠的奴才,简直是养虎为患!
陆妍笙半眯了眸子,缓缓道,“这么着,你去将灵书叫过来,就说我有东西要赏她。”


攻心为上
乾西五所里头住着今年被留了牌子待册位分的小主,而二所则是五所宫苑里最好的一处,无论是采光通风亦都是上佳。这隐隐能教人看懂些什么,陆家女的家世背景硬实,又有东厂处处照拂,将来册封位分时必定落不得下。照着过去的惯例,乾西二所里住的小主册位时,最次也不会低过正六品贵人。
是以,新入宫的女人们在静静地观望着二所,虽不动声色,却有暗流涌动。
陆妍笙靠着秋香色素面锦缎枕,身上着了中衣,外披一件儿宝蓝色素面沪杭夹袄,左手端茶碗右手执茶盖,吹拂着飘在面儿上的毛尖茶叶,呷了一口入腹。
温热的暖流下肚,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暖和几分。她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年轻少女,打量起来。
灵书跪在牙床边上深深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忽地,床上的人开口了,声音沉冷得像是冰雪,“灵书,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回小主,奴婢伺候小主五年有余了。”她声音低低的,甚是恭敬地回道。
妍笙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慨叹,“是啊,都五年了,这日子也不算短了。可见指使你的人给你的好处更不少……”她眸子猛地抬起,死死地望向那丫鬟,勾起唇角冷嘲道,“否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狼心狗肺的事情给我下毒,要置我于死地!”
终于再也稳不住了,灵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颤着声音争辩,“小主,奴婢不知是做错了什么事让小主生出这样的心思,奴婢对小主忠心一片绝无二心啊小主!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加害您啊!”
陆妍笙冷笑,“是么?你对我忠心无二?”
“小主,奴婢冤枉,真的冤枉啊!”知道自己一旦承认便是必死的下场,灵书仍旧咬着牙嘴硬。
“既这么,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来让你表忠心。”妍笙眼中厉光乍现,冷声道,“我听闻,东辑事厂有十大酷刑,剥皮、腰斩、车裂、俱五刑、凌迟、缢首、烹煮、刖邢、插针、灌铅……你若敢挑其中一样来尝尝,我便信你对我忠心无二。”
听她那么一一细数,灵书一张脸霎时惨白了一片——东厂都是些没人性的恶鬼,那些刑法她曾经听过,全是些丧心病狂的招数,再硬的骨头在那样的泯灭人性的酷刑下也要软下来!
陆妍笙这厢却还在继续说,她抚着下巴似是在思索,沉吟道,“让我想想看,这其余的九大刑法都太过残忍了些,我这个人见不得血,插针倒是不错。你知道插针是怎么回事么?”
说罢她观望着灵书的面色,“看来是不知道了。”又望向立在一旁的玢儿,沉声道,“玢儿,跟她说道说道插针是怎么一回事。”
“是。”玢儿恭恭敬敬地颔首,抬起眸子狠狠地剜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将银针从手指甲的缝隙里头插|进去,十指连心,那滋味,可真是让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不过,灵书姐姐对小主赤诚一片,想也不会畏惧这点刑法的吧。”
背上的衣衫被冷汗尽数打湿,灵书浑身的毫毛都倒竖起来,终于松了口,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哭诉,“小主,奴婢错了,奴婢该死,求小主饶命啊!”
“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如实地招!”陆妍笙狠狠将手中的梅花凌寒粉彩茶碗摔了粉碎,怒声道,“是谁指使你吃里扒外来害我!”
“小主,奴婢也是被迫的啊……姨太太说了,若是我不从她,便要将奴婢的妹妹卖进花胡同里,奴婢只有一个妹妹,实在不能忍心弃她不顾啊小主!”灵书满脸的泪水不住地磕头,又道,“姨太太说了,那药粉只会让小主身子不适,她只想让您吃些苦头,奴婢从来没想过要害您的性命啊!”
又是江氏和妍歌……平日里对她使些小绊子也便算了,如今竟还变本加厉要害她的性命!真是好狠毒的心肠,自己到底也是妍歌的亲姐姐,那双母女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玢儿恨声道,“今早神武门前小主滑跤,也是你做的吧!”
灵书边哭边微微颔首。
陆妍笙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头狂涌的怒气,微微合着眸子,缓缓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无论如何,我这里是留不下你了。”她的神情极是悲酸,到底是相处了五年的人,若说半点感情也没有是不可能的,叹道,“罢了,待过几日册封位分的诏书下来了,你便去浣衣局当差吧。”
灵书浑身是冷汗,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连连磕头言谢。
当你开始厌弃一个人,她就会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此时的灵书于陆妍笙而言便是如此,她偏过头望向别处,连看她一眼也屑于,只摆摆手道,“你退吧,今后不得再近我身来伺候。”
灵书跪在地上应了个是,正要起身退出去,一道略带几丝嗟叹的声音却从外头传了进来,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声音,清冷的,又是极好听的。
“小主的精神头可真不错。”
屋里的三个女人皆是一怔,抬眼看过去,却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步履从容不急不缓地从外间走了进来。一贯的玄底赤金蟒袍系鸾带,披着流云绣月长披风,脸上仍旧是那副半含着笑的表情,神情却是倨傲的,眼帘微微下垂。他
不着痕迹地扫一眼跪伏在地上的人,朝牙床上目瞪口呆的娇娇微微揖手,道,“臣方才还在忧心小主的身子,如今看来倒是放心不少。”
玢儿脸上也很是震惊,朝他恭恭敬敬地福身。
严烨侧目看她一眼,她便明白过来,有些为难又不敢违抗,只得和灵书一道退出了寝殿。
“……”妍笙面上有些羞恼,略微思索又忽地反应过来。是了,严烨是司礼监的掌印,出入乾西五所这样的地方是不消通传的。她面上有些不悦,却仍是微微颔首,客套道,“劳烦厂公挂心了。”说着又不着痕迹地扯过锦被将自己盖得更严实。
严烨瞧见了她的举动,忽而笑起来,很是自如地走到黑棋象牙雕芍药屏风前站定,伸手抚过屏风上的纹案,眸子朝她看过去,格外专注的眼神,悠悠道,“这样的心慈手软,对小主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妍笙没明白他的话,蹙眉,“厂公这是什么意思?”
严烨步子微动朝着她的牙床走近几步,眸子不经意地扫见她搁在脚踏上的软缎绣花鞋,精致而玲珑,不禁挑起唇角笑笑,又看向她,说,“陆大人托臣好生照看小主,臣自当尽心竭力。小主身边儿竟然出了那样不中用又不忠心的奴才,若是姑息,只怕酿成大祸。”
……合着这人方才偷偷摸摸地将她们谈话的内容全都听了去!
妍笙气结,“厂公方才在外先偷听?”
严烨脸上却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态来,认真道,“小主这话可就错了,臣是正大光明地听。”
“……”还能更无耻一些么?陆妍笙霎时间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人的脸皮厚得堪比城墙倒拐,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在心头掂量他的话,这厮虽一肚子坏水儿,这番话说的倒是不无道理,照理儿说灵书是留不得的,可是……
可是她似乎有些狠不下心。
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纠结,严烨略微思忖,而后颇善解人意道,“小主是个聪明人,凡事不消臣说得太透,您今后一辈子都得在紫禁城里过活,留着那么一个知您根底的奴才在外头,您不能安心。”他坐在了牙床边儿上,修长白净的右手微微一动,朝着她的胸前伸过去。
陆妍笙被他的这个举动惊了惊,本能地朝后退。
然而那只手却只是捻起了她锦被上落下的一根头发丝儿,严烨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手中那根乌亮细腻的发丝,微合着眸子徐徐道,“小主不愿做不忍做的事,臣都可以为小主代劳。陆大人托付的事臣自会尽力去办,只望小主今后飞上枝头时,不要忘了臣的好儿。”
呵……又是这番鬼话。
她心头一声冷笑,面上的神情却仍旧若无其事,淡淡回他,“厂公的话我明白。认真说,昨日我能活过来也是仰仗着厂公,厂公于我便是有救命之恩,若真有厂公说的那么一日,我自然会时时刻刻记着厂公。怕只怕我福太薄,白费了厂公一番心思。”
这番话她说得轻巧,心头却在淌血——其实她哪里是福太薄,分明是蠢到家才对,否则上一世也不可能那样被严烨玩弄在掌心最终凄凄凉凉死在冷宫!
严烨不知道她心里还有这样的心思,闻言只是莞尔一笑,缓缓站起身朝她揖手,“臣还有些事,明日再来瞧小主。皇后娘娘挂心着小主的病情,着令了臣每日都来探视。”
妍笙眨眨眼……她不是中毒么?怎么又冒出“病情”了?
略微疑惑地看一眼严烨,他只定定望着她但笑不语。她有一副聪明的脑子,霎时间便通透了,看来这个厂公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儿将她中毒的事说成了患病,也难怪,秀女入内的头一天便生出那样的事,怎么都是不好的。
转念又觉得这人果真是有手段,昨日她中毒昏迷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皇后撒那个谎,简直是把紫禁城当自个儿家啊!

 

四品夫人
几日下来,妍笙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严烨也果然依言每日都来探视。
经过前头好几回的前车之鉴,她对他有诸多顾忌,随时见着他都小心谨慎生怕这人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万幸的是之后一些日子他都很是规矩,没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宫里的太医仍旧会过来为她请脉,除却调养她的身子外也为她膝盖上的伤处换药,因着诸多人的悉心照料,妍笙膝盖上的腿疾也好了半数,已经能自己走路不让人扶。
乾西二所里的嬷嬷宫娥们都是宫中的老人,贯是在乾西五所里服侍入住小主的。经她们眼皮子底下过的小主多如过江之鲤,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在后宫之中,女人的样貌是最大的砝码,在这一点上,二所里住着的这个小主可谓占尽先机。
更何况,还有严厂公奉了皇后娘娘的手谕每日来探视,可见她的来头也不小。宫里都是人精,明眼人没有一个看不出,这个陆家女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瞧出这一点的并不只宫人,还有同样住在五所宫苑的小主。
在妍笙抱病期间,统共有四个女人来探视过她。临安大户出身的千金自矜身份,是以这四个都是些地方官宦的女儿,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见她时总有几分畏首畏尾,说话时总是爱往她的脸上瞄。
妍笙心里觉得滑稽,知道这些姑娘是羡慕自己的这张脸,却也只是笑笑而过。这些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清二楚,自己身上有太多分量足的筹码,单是沛国府嫡女这一条便能压死无数人,更别提严烨对她的“格外照拂”了。旁人艳羡她,她却满心是悲凉,抬起眼望窗外,想到了今日便是册封诏书下来的日子。
这日是腊月十八,又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阳光灿灿的像是金子,天空中偶尔还能瞧见几只飞鸟,从偌大的紫禁城上方掠过,不留一丝痕迹。
她心头惶惶然,对未来的迷茫不安几乎教人窒息,她觉得无力而悲哀——重活一辈子又如何呢?她不想同严烨打交道,却还是一步步走进他设下的局,她也不想入宫,费尽那么多心思最后还是进来了。自她重生以来,虽有许多事都变了,大轨迹却还是一样,陆府同东厂结交,文宗帝病重,自己被送入皇宫用以巩固陆家在朝堂上的地位。
照着这样下去,一切还是会走向和她上一世一样的结局……不!她眸子陡然一凛,十指尖锐的指尖深深刺进掌心,不能让一切重蹈覆辙,她一定要想法子让父亲从两党之争中抽离!心中虽如是想,她却知道这有多难——
权利是世间最甘美的毒药,一旦沾上边难以自拔,她的父亲大半辈子都处在高位上,手中大权哪里又是说放就能放的呢?
愈想愈觉得心慌,恰是此时,寝殿殿门却被人推了开,玢儿的小脸红扑扑的,立在殿门处,一双晶亮的眸子里莹莹的,神色带着某种热切同期待,朝她说,“小主,司礼监的秉笔来了,说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宣册封的懿旨,正在五所外头的空地上候着呢。”
陆妍笙心头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的眸子半合上又睁开,靠在黑漆螺钿牡丹花衣柜上的身子动了动,徐徐站直朝殿门处走过去。玢儿没注意到她眼底的悲凉,只扶过她的右臂便领着她走出了二所寝殿殿门。
外头的阳光真是好,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温暖非常,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就连叫嚣了多日的冬风似乎都偃旗息鼓。她身上披着雪絮绛纱披风,手中还捧着一个累丝镶红石手炉,在耀眼的阳光下半眯了眼,瞧见另四所的小主们纷纷走了出来。皆是一派的盛装美颜,粉面姣柔。
于她们而言,今天是个意义非凡的大日子,待诏书一下,她们便是正经宫妃了,从此能承皇宠雨露。宫里对外宣称的是皇帝抱恙,却从来没有说具体病重到什么程度,除却几个内阁大臣知晓其中内情外,其余的人家兴许还指望着女儿能从此能得皇帝的青睐飞上枝头呢。
这些小主们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思。
陆妍笙心头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四大世家里头只有她一个陆家女被送了进来。转念却又明白了几分,陆府如今如日中天,大概其它三户也不想平白因这桩事和陆家起争端。她瞧着那些那些娇丽容颜上的雀跃同期待,心头冷冷地勾起个笑。
“诸小主接旨——”领头捧明黄锦缎的内监高声道。
秉笔内监是宫中太监里的二把交椅,仅次于严烨这个掌印。不过秉笔素来只管紫禁城的内事,权利远远不及掌印来得大。如今的这个秉笔,若是陆妍笙没记错,应该是姓程,名程越安。上辈子她同这个秉笔的交道不多,只隐约记得这是个比河里的鲫鱼还滑溜的人物,本事也不是没有,只那一张会拍马的嘴却让人记忆最深刻。
她垂着头,和一众人一起缓缓跪下了身子。除了陆妍笙外的九个小主屏息凝气,仿佛接下来要听到的不是册封的懿旨,而是宣判她们命运的生死簿一般紧张。
“吏部尚书方岩之女方若水,册正七品常在,赐居常和轩。”
“左政使石荣之女石秋白,册从七品选侍,赐居御景阁。”
“鸿胪寺少卿洪利正之女洪襄茹,册正八品采女,赐居常和轩。”
陆妍笙低眉敛目地听着,脑中却忽地觉出了一丝怪异。殿试那日她一门心思琢磨其它还没发觉,今次听了秉笔内监宣旨念名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回留牌子的十个女人似乎同她上辈子记得的不大一样。想到这个,她大感困惑,又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朝那九张面孔瞧了一眼。
果然,里头只有一两张熟识的,妍笙微微蹙眉。她依稀能记得,那两张脸分别是方若水和石秋白,将来都会爬到贵嫔的位置上。
心头正思索着,程越安却已经唱到了她的名字,声量高昂字字清晰,“沛国公陆元庆之女陆妍笙,册正四品夫人,赐居永和宫。”
此言一出,整个空地上方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众女纷纷抬眼朝她望过去,心头暗道——才入宫还未承欢便被册为了夫人,果真是好大的体面呵!玢儿跪在妍笙身后禁不住抿嘴笑起来,真是太好了,自家小姐就是不一样,旁的小主被册了位分也还是小主,哪像她家小姐,转眼就要教人改口称娘娘了!
陆妍笙却很是震惊,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夫人?怎么会是夫人呢?自己上一世分明是被册为了贵妃啊。她的眸子微动忖度了一番,瞬间又明白了过来,想是因着自己的腿疾吧。那日殿试她还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定同什么娉婷婀娜巴不上边儿,是以皇后才赐了她一个夫人,正四品的位分既高于同入宫的小主又不至落人话柄。
众宫人已经叩首谢恩,妍笙拜完之后便被玢儿扶了手缓缓站起了身子。
程越安暗暗打量眼前的少女一番,眼珠子转了转便上前几步朝她揖手,神情之中有几分讨好的笑意,恭贺道,“奴才恭贺娘娘大喜。”说罢微微抬首,殷切地看着她,“娘娘,永和宫同乾西五所距得远,绕过御花园还得行一盏茶的功夫,厂公吩咐过了,娘娘腿脚不便,特地给您备了轿,正在宫道上候着呢。”
妍笙心头一沉,含笑看他一眼,“有劳程公公了,也请公公替我谢过厂公。只是我还有物什要收拾,烦请公公稍等。”
啐,方才还是小主,转眼间就成了娘娘,还有轿子能坐,真是太过招摇了。几个同入宫的少女闻言皆是气不打一处来,心头不满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闷声闷气地各自回屋收拾。
程越安何等乖觉,听出了她自称“我”而不是“本宫”也没有纠正,只笑着朝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奴才去外头等着娘娘。”
妍笙点点头便旋过身朝二所走,玢儿不明所以还在暗自欣喜,笑盈盈道,“厂公真是为娘娘想得周到,还特地着人备了轿呢。”
她闻言却皮笑肉不笑,“果真周到。”
初入宫时最忌引人注目,严烨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不会不清楚。此番却故意施派轿子来接自己,她不过才将被赐位分,虽被封了夫人到底也只是个新人,恐怕整个大梁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吧。
她暗暗咬牙,埋着头一声不吭地等玢儿为她收拾东西,妥当后二人复又踏出了乾西二所的宫门。宫道两旁是朱漆的红墙,青石路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顶大轿子,妍笙心头暗骂一声,玢儿却已经上前替她打起了轿帘,她无奈,只得弯腰进了轿。

 

不识抬举
一众人无言地前行一阵,陆妍笙掀开轿窗帘往外瞧,却见已经走到了御花园的位置,她往前头看了看,知道前方便是景仁宫,若是被人看见传到了皇后耳朵里,吡哒她一句“招摇过市”,那可真就大大不妙了。
因道,“停下来。”
走在前头的程越安闻言连忙嚷了句落轿,几个抬轿子的内监站定了脚步放下了宫矫,玢儿撩起轿帘伺候妍笙下来,她捂着手炉朝秉笔内监笑了笑,柔声道,“公公也知我有腿疾,实不相瞒,府上诊治我腿疾的大夫说了,伤了腿脚要多走动,舒筋活血将来才不会落病根儿。”说着抬眼望了望前方,“离永和宫也不远了,我自己过去便是。”
程越安似乎有些为难,面上显出些迟疑的颜色。
看出了他的顾忌,妍笙因又笑盈盈道,“公公不必忧心怎么跟厂公交差,若厂公问起,你只说是我坚持要走去便是。”
“既这么,奴才遵旨。”说罢,他朝她揖手福身,又道了句恭送。
妍笙微微颔首便带着玢儿往永和宫的方向走,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忽而闻见身后传来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话语之中夹杂浓浓的骄矜不悦,“前头是何人,见了本宫还不过来行礼。”
听见这个声音,陆妍笙微微挑眉,回过身去看,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好些宫人。一众宫娥内监不说,前头的那个女人丹凤眼高挑妩媚,眼风微转间尽是一派傲然,端的是闭月羞花容貌。
她认识这个女人,是文宗皇帝前些年娶回来的外族公主,彤妃。
这个彤妃的脑子不中用,能被册到这个位置上全靠自己公主的身份。整个紫禁城里文宗帝最可心儿的是皇后,旁的女人都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这个彤妃也是。在自己族中跋扈张扬惯了,到了大梁也还是一贯做派,上一世她倒是没怎么得罪过自己,不过也全因自己贵妃的身份压她一头罢了。
可如今……
陆妍笙觉得有些头疼,自己如今只是个夫人,而最尴尬的是,她瞧见自己身上的披风和这个彤妃身上的,撞上了。
妍笙起先还在琢磨,自己好端端地走个路怎么也能招惹上这个彤妃,这下倒是明白过来了。
彤妃已经朝着她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善的样子。方才隔得远还没怎么看清,这会儿瞅见陆妍笙的脸,她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上下一番打量,也能大约明白几分。看来是前些日子被皇后留牌的秀女,穿着打扮很是考究,显然娘家已经显赫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