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妃的神态还有几分倦色,显然还没怎么睡醒,张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风儿一转看见了妍笙,心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上回御花园的事情她依然耿耿于怀,自己贴身的宫女教东厂那班阉狗打得不成人形,回来几乎已经去了半条命。紫川跟了她十几年了,是自己从高宜带来的人,如今遭此大难,她不敢对严烨怎么,自然只能将所有的账一股脑地记在了妍笙头上。
因又似乎颇不经意地道了句,“如何能不早呢?人前的功夫如果都做不好,其它的就更别提了,你说是这个理儿吧,陆妹妹。”
听见这番含枪带棒的话,陆妍笙心头一沉。这个彤妃,真是片刻都不给她安宁。今儿这样的日子,当着皇后和众位嫔妃的面儿,她这样明着和自己过不去,也着实是够蠢。她侧目不着痕迹扫一眼齐索尔染着鲜艳绛朱色蔻丹的指甲,唇角微扬起,挂上一个浅浅的笑容。
“人前的功夫固然重要,人后的功夫才是最打紧的。彤妃娘娘表里如一,实乃后宫众姐妹的楷模。”她微微一顿,眸子定定地看着彤妃白皙漂亮的手,笑着说,“素闻万岁爷最喜欢彤妃娘娘的纤纤玉手,娘娘的指甲可真漂亮。如今皇上龙躬微恙,我等来此为圣上祈福,想来皇上也定是极为挂念着娘娘的,万岁若是瞧见娘娘这双巧手,定会药到病除。”
这番话说完,殿中众人的目光纷纷朝着彤妃的手指甲看过去。见她蔻丹的色泽妖艳,心中皆暗暗嘲讽。如今万岁病着,就连除夕这样的盛事都只是过得极为清简,这人竟然涂抹那样明艳的蔻丹,实在是太不该。
便是素来温良的皇后也脸色微微一变,秀眉微拧,语气里头透出几分不悦,音线柔婉却生冷,“如今皇上身子不好,你这指甲也太招人眼了。”
彤妃气得面红耳赤,侧目狠狠剜一眼陆夫人,妍笙却只闲闲地望别处,并不去看她。齐索尔面上尽是脑色,不着痕迹地将一双手收入宽大的袖袍下头,也不好在皇后跟前发作,只得朝敦贤微微垂首,“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臣妾知错了。”
今日本是大节,才大清早地便闹出这么一桩事,实在是不吉利。敦贤心头很不满,也不愿再多追究,只叹了一生气朝众人说,“罢了罢了,不提此事。该诵经的诵经,该祈福的祈福。”说着又看了一眼彤妃,接着便跪在了首排的蒲团上,拿出一串檀木佛珠念起经文。
彤妃悻悻作罢,也跟着跪下来诵经。
方才的小插曲就这么清清淡淡地翻了过去,陆妍笙跪在一群女人中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早已过了辰时三刻。可高太后同太妃们还是不见人影,想是不会来了。她略微思索,也觉说得过去。太后太妃们年事已高,若真要教她们来长仪殿跪上一整天,恐也是吃不消的。
思索着,她装模作样地捋着佛珠串子,口里的佛号也喊得愈发小声起来——跟这儿一呆就得是整整一个白天,上一世她吃过这个亏,等诵完了经,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嗓子疼腿也疼,一天下来,那双膝盖简直难以入目。
妍笙暗暗自得,这回她可学聪明了,事先让玢儿给她缝制了一双棉花布囊绑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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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梆子且刚敲过,宫中各处便有内监出来掌灯。五彩流朱大红宫灯高高地挂在各所宫室的檐牙下方,缠绵了多日的雨雪也终于停歇下来,月亮缓缓地爬上树梢,清冷的月光将紫禁城中各处堆积的白雪映衬得更加青白。
好容易,一天的诵经祈福总算是毕了。
玢儿同音素强打着精神头将妍笙扶起来,周遭一片的哎哟声。入宫多年的嫔妃还算好的,她们晓得一年到头这一日有多难熬,事先往往也准备了类似护膝的东西。可今年刚入宫的嫔妃们就惨了,一双膝盖肿得老高,嗓子也哑了,平日里花容玉貌的脸蛋儿青一阵白一阵,真是叫苦不迭。
这还不算完,从长仪殿出来便要往奉天殿用年夜宴,届时还得折腾上一个时辰。等用了晚膳,这个除夕才算能稍稍缓一口气,嫔妃们只消回各自的宫室守岁便可。
众人的面上全是疲乏不堪,却也无奈,只得纷纷出了殿门坐上轿子往奉天殿走。皇后的凤轿走在最前头,紧接着便是珍妃丽妃和彤妃,按着品阶依次而行。
因着事先做足了准备,妍笙目前的情形还是不错的。她坐在轿子上颠来颠去,又掀开窗户帘子朝外头打望,见前几日压得低低的天总算开朗不少,乌云也散去,能瞧见澈净的月光。
长仪殿同奉天殿殿距得并不远,走得快的内监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妍笙听见外头喊落轿,因扶了玢儿的手缓缓从轿子里头走下去。
巍峨奇秀的大殿屹立眼前,汉白玉砌筑的月台在月色的光辉下泛起幽幽冷光。丹陛上设铜龟铜鹤各一对,铜鼎十八座。殿下为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四周环以栏杆。栏杆下方有石雕龙头,千龙吐水,浩荡宏伟。
宫灯的烛光极为明亮,妍笙遥遥地瞧见丹陛上站着一个身量挺拔的人,负着手长身玉立,蟒袍曳撒系鸾带,虽看不清容貌,却也能让人一眼认出,那是一天都不曾露过面儿的东厂督主严烨。
严烨是司礼监的掌印,如皇室家宴这样的大场合他是必到的。
敦贤皇后扶了身旁内监的手,领着一众嫔妃缓缓走上台阶,严烨如白玉般无暇精致的面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朝皇后揖手,恭谨道,“臣参见娘娘,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敦贤很是客气的模样,笑着应了,又道,“除夕宴最是麻烦,真是辛苦厂公了。”
严烨微微垂着首,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态,只听见他声音端凝温凉,缓声说,“娘娘严重了,为主子们分忧是臣分内之事。”说着,他伸出骨节修长而白净的右手朝殿中比了比,又言,“娘娘请。”
敦贤微微点头,接着便走进去。身后众位嫔妃路过他时皆不约而同笑脸招呼,端是没有半分主子的架子。妍笙蹙眉,见他等在殿门口不进去,便刻意放慢了步子,渐渐地落在了最后面。
她挪似的往殿门的方向走,直瞧得玢儿同音素一头雾水,不解道,“主子,您怎么越走越慢?腿不舒坦么?”
妍笙干巴巴地笑,“舒坦,舒坦得很。”
严烨微微凝眉,终于瞧见了走在最后头的陆妍笙,只见她正在跟身旁的宫娥说话,脸上挂着个傻乎乎的笑容。清丽的月光映衬得那张脸愈发地流丽动人,他诧异,竟生出那一颦一笑都像是能牵动起人心的错觉。
除夕夜宴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有些惊讶,除夕这日有多难熬他是知道的,却又见她气色红润精气神很不错的样子,不免感到古怪。
她走近了,脸刻意地偏向一旁,直直地就要往奉天殿里头冲,浑身都绷紧了似的。
严烨的声音终究还是在她耳旁响起了,恭谨而耐听,温润的,微凉的,“臣恭请陆夫人万福玉安。今儿是除夕,恭贺娘娘新年好。”
陆妍笙呵呵笑了两声,心想这人今儿怎么那么客气,便说,“厂公您也新年好。”
他墨瞳之中有眸光跃动,忽地凑近她小巧的左耳朵,声音醇厚而低沉,徐徐说,“娘娘,您膝盖上的东西落下来了,要不要臣帮您捡起来?”
双颊猛地涨得通红,她低下头,一眼便望见了落在汉白玉丹陛上的一只棉花囊包,顿时只想找个地洞把脑袋给埋进去,憋了半天方才挤出一个干笑,“本、本宫自己捡……”
玢儿同音素两个闻听此言,也是生生一惊,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落在地上的护膝给捡了起来,揣进怀里,接着复又略带同情地看向主子——真是可怜哟,这样丢人的事情竟然被严厂公给撞见了,唉。
严烨见她面上的一阵青一阵红,兴味盎然地朝她笑笑,墨玉似的眼眸中划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压低了声音和她打商量,“臣都瞧见了,娘娘准备怎么堵臣的口?”
哈?堵口?她没听错吧……
陆妍笙抽了抽嘴角,警惕地朝一旁缩缩,昧着良心正色道,“如厂公这样刚正不阿,方才定是本宫听错了吧?”
谁知严烨一副很淡定的表情,蹙眉感叹说,“原来娘娘对臣有这样的误会。”
“……”陆妍笙静默无言,心头略微忖度,面上登时做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其实在官场上混的,真还没几个不贪的。她叹了一口气,想她当初入宫时并没有带多少银子,金银首饰倒是不少,万一这人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她没有银子,能不能用钗子坠子去顶,拿给严烨戴么?兴许还挺好看的……
她甩甩头,将脑子里的乌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抬起眼很慷慨地看严烨,大义道,“厂公开个价吧,您要多少。”
“……”玢儿同音素在一旁扶额。
严烨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如玉的面容几不可察地一僵。不过也只是一瞬,到底是大风大浪里出身的东厂督主,他修得一副好定力,便是心底有再大的动静,脸上永远都能从容淡然。
譬如此时。
平静的容色没有一丝波澜,宫灯的火光和月华在那张容颜上交相流转,他莞尔一笑,又侧目睨了眼奉天殿中,悠然道,“臣不要钱。”
陆妍笙蹙眉,声音也更加冷硬,“那厂公要什么?”
要什么?他垂着眼打量身前的娇娇,微微皱眉,琢磨着什么是她给得起的。方才兴起一提,如今真要让他说出来,他倒是有些为难。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紫禁城里的日子还长得很,他们来日方长。
“这么着,娘娘先欠着,等臣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问娘娘来要。”说罢,他颀长笔直的身板儿缓缓俯低一个轻微的弧度,抬起右手道,“时候也不早了,臣伺候娘娘入殿。”
……伺候她入殿?陆妍笙一愣,怔怔地看着那只抬起来的手臂。
这个叫严烨的宦官,他拥有世间最好的皮囊,不仅那张脸,就连手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呆在宫中,宫中的内监肤色均有些苍白,他自然也不例外。眼前的这只右手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骨节分明而有力。
她犹还记得,严烨是会抚琴的。他的琴音不输于临安的任何一个风雅大拿,是她听过最美的。擅抚琴之人无一例外会有一副极为漂亮的十指,他的指节纤长而白净,像是七月里抽出的新竹。
回忆像是潮涌,袭上了心头便难以消退。陆妍笙的神色怔忡,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傻,竟然会相信他的所有谎话。如今想来,当年的自己真是可怜又可笑,像严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半分的真心呢?
呵。
严烨觑着她的神色,试探地又道,“臣伺候娘娘入殿。”
妍笙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将心中翻腾的江海一一压下去。她盯着他的手臂,很是迟疑的模样。
这个人稳坐着内监里的头把交椅,恐怕连皇后也使唤不动,这回,她若将手搭上去,只怕从今往后在宫里就没好日子过了。这个厂公还真是片刻也不对她安好心,时时刻刻都想着算计她!真是可恶!
她心头咬牙切齿,微微思忖着,又不好直言去驳严烨的脸面,因笑笑道,“厂公盛情,本宫原不该推却,只是本宫平素衣食起居都离不得玢儿,还望厂公见谅。”说罢又不露痕迹乜一眼身旁的小丫头。
玢儿何其机敏,当即上前几步托起妍笙的左手。
严烨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他也不恼,只唇角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沉声说,“娘娘请。”
妍笙微微一笑,接着便提起绣鞋跨过门槛走进去,严烨也便跟在她身后入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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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中早已是座无虚席。
皇帝的赤金宝座空着,高太后坐在右方的首座,敦贤则坐在她的身旁,神色端庄雍容。妍笙被严烨领着入了殿,坐在后妃的席位之中。她抬眼看了看,只见前方两排的女眷看不见容貌,只能瞧见簪着金贵头饰的后脑勺,一些的头发已经同高太后一般花白了。
先皇后宫内宠颇多,是以留下的一众太妃也不少,约莫十人的样子。陆妍笙暗暗思量,她前排位置上坐着的应当就是太妃和那几个位分在她之上的嫔妃了。
左方一众坐的便是一众皇亲,居首位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八弟瑞亲王。端王、荣王、安王、平乐长公主依次而坐,身旁无一例外还有一众王妃世子等家眷。
几个成了年的皇子公主也坐在这群人里。当今万岁膝下子嗣不算多,皇太子景晟同景伦公主皆是刘皇后嫡出,二皇子景礼的生母则是珍妃,其余还有一个皇子年仅六岁,是宁贵嫔的孩子。
虽是兄弟姐妹,可皇室之中亲情淡漠,众人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只一番寒暄便不再言语。
景晟的眼睛贼溜溜的尖,这样的场合里也不忘在他父皇的后宫里物色美人。早便听说今年紫禁城里来了个国色,一直无缘得见。方才陆妍笙同严烨一道入殿时他便瞅见了,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看直,他登觉浑身都猫爪子挠一般痒,侧目看了看景伦,急切地问,“那是谁?”
景伦蹙着眉头瞪他一眼,“太子说谁?”
“喏,”景晟朝着妍笙努努嘴,“就那个穿蜜合色衣裳的。”
景伦顺着看过去,瞧见他说的人后微微一滞。
她和陆妍笙是相识的,当初在瑞王府里还曾一起行酒令玩耍,如今再见,自己却要喊她一声娘娘了。心中难免有些怅惘,景伦低低说,“是沛国公的千金,陆妍笙。前些日子入了宫,被册为了夫人。”
沛国公的女儿……景晟表情微变,摩挲着下巴忖度起来。是陆家女,那可就不好办了。自己虽贵为大梁储君,但终究也不能得罪沛国公,若是惹恼了这个千金,他将来可就别指望得到沛国公的拥护了,这于今后御极不利。
他眸子半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妍笙那张小脸。她微微掩口,似乎在和一旁的宫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忽而笑起来,明媚得教整个大殿都更亮堂几分。
笑起来更漂亮。景晟心痒难耐,他好女色,在大梁的勋贵里头无人不知。几个纨绔好友曾笑言他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他看上了陆家这个闺女,就一定得想方设法弄到手。
皇太子吸了口凉气思量着,忽地脑子里头闪过一道精光——他怎么能把严烨给忘了呢?东厂督主惯有通天的本事,凭着自己的身份,开尊口请严烨帮这个忙,他必不会拒绝的。
景晟顿觉豁然开朗,心情大好。
一众皇亲都来了,严烨也便退了出去。毕竟是李氏的家宴,他一个姓严的自然没道理在里头呆着。出门时将好听见高太后说话,“今儿是大年三十,皇帝身子不舒坦,咱们便简简单单地把年过了……”之后的话便再听不清了。
妍笙的目光不自觉地追着那个高个儿的身影过去,瞧见他独自转过了九龙金柱,应当是出去了。
跨过奉天殿的门槛,等在外头的桂嵘连忙上前去给他系披风。
严烨呼出一口气,伸手习惯性地抚了抚袖袍底下的乌沉木佛珠,目光深远地望了望西北方。
桂嵘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师父,咱们回去了么?”
他微微摇头,径自从桂嵘手里接过了宫灯,缓声说,“我去见一个人,你不必候着了,回去吧,厂子里没差事的也该在用年夜饭了。”说罢便提上宫灯头也不回地踏雪而去。
桂嵘怔怔地望着那道背影,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师父这是又去看萧太妃了。
萧氏太妃
将将绕过太和殿后头的泰清门,严烨便觉得一股森寒的北风扑面而来。
紫禁城极为森冷,尤其是入了夜,永巷的那方便像是有鬼哭狼嚎。入幕过后,临安城的人们便会对这座屹立于黑夜中的庞然大物绕道而行。据看守紫禁城门的侍卫说,一年当中每逢中元节,成群结队的乌鸦便会从紫禁城上方掠过,这里头更是常年都较外先阴冷。
他提着宫灯,脚下的步子从容地朝前走,行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光景,前头隐隐能望见一座建在液玉池上的断虹桥。这里同永巷距得极尽,隐隐还能听见冷宫里那些女人的哭声凄厉似夜枭。
过了断虹桥,前面便是一处院子。朱漆的墙面已经斑驳了,显然被岁月冲刷了不知多少年头。里头约莫亮着灯,灯火却也是极为昏暗不明。严烨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立在宫苑前抬头看,只见匾额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堪,只依稀可辨“静心堂”三个字。
这是紫禁城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宫室,里头住着的,自然也是历代最不得宠的嫔妃。
严烨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手提宫灯,一手推开了破旧的木门。残破不堪的门发出刺耳的声响,“吱嘎”,接着便敞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迷离却森冷,透过门缝瞧见里头的佛堂里跪着一个妇人。
她一身的姑子装扮,连衣裳都打着补丁,面朝着一尊同样残旧的佛像,已经生出皱纹的右手上缠着一串佛珠,口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
他将宫灯挂在了门口,复又随意地扑了扑双手,提步走进了静心堂。
姑子年纪已经大了,耳力却并不差,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沉稳而从容。妇人背对着他并不回头,爬上丝丝皱纹的面容勾起一个笑容,淡淡说,“严厂公怎么有空来看贫尼?”
严烨垂着眼看那妇人,微微俯身揖手,沉声说,“臣参见萧太妃。”说罢,他微微一顿,清漠的眼睛半眯起,淡淡望一眼外头漆黑的夜色,又道,“每年除夕,臣都会来看娘娘,这是干爹的遗愿,臣不敢悖逆。”
“……”闻言,萧太妃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划过一丝轻微的波澜,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的面上便恢复了一片沉静,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外头的天,眼中似乎涌现出一种淡淡的慨叹,“又是除夕了啊,又是一年了。”
说完,她略微动了动身子,似乎要从蒲团上站起身。严烨伸手扶了她一把,扶着她的左臂将她缓缓搀起身。萧太妃已经不再年轻,常年相伴青灯古佛,使她的容颜比同岁的太妃更显苍老。不过一个简单地起身也能教她喘上一阵儿,她面上挂着笑,伸手将严烨的手拂开,缓声道,“厂公您坐吧,我为您倒些茶水。”
严烨微微摇头,伸手将萧太妃颤巍巍的手一挡,搀着她缓缓坐下,“娘娘是主子,臣是奴才,自然也该是臣伺候您。”说罢便拎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水,奉给她道,“太妃请用。”接着便一撩衣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萧太妃诺诺地言谢,复又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严烨。
不知不觉,这个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头一回见他时,他还只是九岁的孩子,跟在赵长德身后,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至今都还记得。
岁月果真不饶人。心头这么想着,萧太妃面上微微浮起一丝苦涩,叹出一口气,又说,“我这辈子,问心无愧,统共就只对不住一个人……那就是你干爹。”她略微一滞,目光也变得悠远,似乎隐隐可见一丝晶莹的水光,“只可惜,他走得太早,如今我有再多话想要跟他说,也是不能够了。”
严烨眼帘微垂,教人望不清他面上的容色。昏暗的烛光在他的半边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是迟重的凝金色。他略微沉吟,缓缓开口,声音微凉透着丝丝寒意,“太妃万不可说此言,否则干爹在天之灵,恐难安。”
萧太妃闻言摇头,一阵失笑,“每年厂公来,我都跟您说这些无聊的话,您一定是腻味得很了。我老太婆年纪大了,手也抖了眼也花了,还请厂公多多包涵。”说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微疑惑地问,“今儿既是除夕,怎的外头这样安静,半分也没有往年的热闹?”
严烨的眸子微微抬起,昏暗的烛火在他如墨的瞳孔里跳动着,眸光之中冰冷而森寒。他伸手抚了抚袖袍下的乌沉木佛串,薄唇微启,沉声说,“皇上龙躬抱恙,高太后懿旨,年三十从简而过。”
听了这番话,萧太妃的脸色骤然一变,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严烨说的那样简单。她紧紧皱眉,迟疑道,“严厂公,皇上的病,该不是……”接下来的话她并没再说,只是眼也不眨死死地望着严烨。
他的神色淡漠,兀自伸手拨弄着烛芯,不置可否。
萧太妃脸色蓦地惨白,她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佛珠串子也落在了地上。她连嘴唇都开始发抖,紧蹙着眉头颤声说,“你、你竟真的动手了?”
严烨的面上如常,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应当已经过了戌时。便垂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揖手朝她恭谨道,“天色不早了,太妃好好休息,臣先行告退。”说罢便旋身大步踏出了静心堂。
萧太妃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只觉浑身的气力都教人抽了干净,身子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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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宴毕时,已经是将近亥时的时辰。奉天殿中的皇亲嫔妃们纷纷散去,高太后年纪大,腿脚也不便利,被敦贤扶着走在最后方。她满是褶子的面容上遍布岁月的沧桑,忽而侧目看了眼敦贤,缓声说,“皇后啊,皇帝究竟罹的是何病症,怎么这么长日子了还不见好?”
敦贤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变,却也只是一瞬,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个淡淡的笑容,面色恭敬地道,“回太后的话,不过是些风寒的小症,太医院都看着呢,您别担心,过不了多时便能痊愈。”
高太后闻言,心中略有疑虑,却也没有再深问,转念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因声音微冷几分,话语里头夹杂一丝冷嘲道,“对了,还是照着往年来,把方才咱们用剩的年夜宴,给静心堂里的送一份过去。别忘了让人替哀家带句话,就说哀家问萧太妃新年好。”
皇后微微凝眉,却也不敢有所反驳,沉沉应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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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整天的除夕总算告了个了结,妍笙甫一踏入永和宫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腰也酸背也痛,方才奉天殿里那顿饭也吃得闷气——对面儿那个皇太子,眼睛就跟长在了她身上似的,真是叫人倒胃口。
景晟太子花名在外,整个大梁没有人不知道太子爷的烂名头。风流好色,一肚子的鬼心思,太子妃成天在乐成殿里头以泪洗面。宫中的宫娥内监莫不为她嗟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这么一个人。
沐浴梳洗过后,妍笙披着一件儿月白织锦的斗篷和一众宫人一道守岁。
今夜的月色很美,莹莹一汪皎白洒在外头的院子里,积雪泛着青光,树枝投落下斑驳的树影,摇曳生姿。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神思似乎游离。音素走过来朝她说,“娘娘,外头的风大,您站在这儿仔细着凉。”
正是此时,一道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冷得她浑身一个颤栗,因旋身躺上了贵妃榻。音素侧目看她一眼,双手微动将两扇窗扉拉来合上。玢儿捧着灌了热水的汤婆子给她奉上,眉眼间似乎已经乏得很了张口打了个哈欠,她伸手敲了敲后肩,抱怨说,“今儿可真是够累人的。”
音素面上含笑,走过去替她捏了捏肩膀,“一年到头也就忙活这一天。其实往年,万岁爷身子大好的时候,宫里还会放烟花,猜灯谜,有意思得很,将来你就知道了。”
玢儿一听烟花,似乎眼睛都亮起来,兴冲冲地似乎全然忘了腰酸的事儿,“真的?那我估摸着明年就热闹了!”
陆妍笙心头只冷笑,暗道永远也没那一日了。她微微合着眼养神,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开眼望向音素,狐疑地问道,“音素,宫里是不是有一个住在静心堂的萧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