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事。”殷红的血水顺着五指往下淌,然而阿九至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她面色淡漠如水,反手攥了那鞭子在掌心,冷眼望欣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撒过就该消了,长姐说是不是?”
眼瞧着她硬生生挨下一记,欣荣面上霎时有些难看。自己今日心情不佳,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叫金玉的这是撞在了刀口上。加上这个妹妹一意阻拦,前些日子因为谢景臣闹的不痛快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欣荣是气急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替个宫女挡鞭子。
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安静下来,唯余凉风肆意刮过。帝姬手上见了红,一众宫人早吓傻了,钰浅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连忙看向身后的内监,急道,“傻站着做什么?没瞧见公主的手受伤了么?传太医啊!”
几个太监如梦初醒,口里连连道是,转个身子便朝宫门跑。人一急起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刚刚跨出门儿就和人撞个正着。
郑宝德脚下一个趔趄,伸手扶了扶帽子定睛看,登时七窍生烟,骂道:“你们碎华轩的尽是睁眼瞎子么!”
小邓子也被撞得晕头转向,一面揉脑门儿一面朝前头看,入目是张白净少年的脸,因不住地呵腰赔笑,道:“郑公公消消火儿,小的赶着上太医院请太医,急中生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火烧房子了便该救火,请太医顶个什么用?”
这嗓音阴柔,妖娆无以描画,邓显眼风一扫,余光里映入双纤尘不染的皂靴,当即俯身跪下去,口里道:“督主。”
青石长街上缓缓踱过来一个人,举手投足似在山水之间,眼风流转,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韵致。蜜蜡佛珠缠在指间缓缓地捋,赵宣垂眸朝地上的太监看一眼,道:“没眼色的东西,太医来了势必闹得人尽皆知,帝姬不和,这话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是是,督主教训的是,”小邓子跪在地上不住讨饶,“奴才该死!”
赵宣冷哼,慢条斯理将佛串子往腕上戴,一旁立刻有人奉上巾栉,他接过来揩了揩手,曼声道:“老跪着做什么,起来吧。”说完抬眼一望,提起曳撒走进了宫门。
小邓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朝那背影觑了觑,面上有些为难,朝宝德问:“郑公公,督主不让传太医,可公主的手受了伤,这可怎么办?”
“他老人家自有打算,何时轮到你操心?”郑宝德冷眼一睨,说完也不再搭理他,兀自跟在赵宣后头进了碎华轩。入内一瞧,只见两位公主两相对立,中间横着把鞭子,各自持一头,欣和帝姬手背上还横着道鲜血淋漓的鞭伤。
他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不是小阵仗。再侧目瞧督主,跟没事儿人似的,上前对着两个帝姬揖手,恭恭敬敬道:“欣荣帝姬玉安,欣和帝姬玉安。”
宝德暗道督主到底是督主,不愧是司礼监的掌印,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识过,这样的境况也能神色自若气定神闲。
欣荣先转头来看他,面色稍稍缓和几分,有些疑惑地皱眉,“赵公公怎么来了,平身吧。”
赵宣应声是,直起身来也不绕弯子,口里道:“听说二位帝姬因为个宫女置气,奴才嘴拙,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规劝。只是事情若张扬出去惊动了万岁爷,只怕于二位殿下百弊无一利。”
寻常的太监说话,往往奴颜婢膝,主子听了怎么舒心怎么来。可他这番话却毫无技巧可言,虽言辞间仍旧恭谨,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轻易便捏住了两个帝姬的七寸,并不婉转,却出奇地受用。
欣荣听了面色一变,暗自琢磨一番终于软下来,望向阿九道:“今日的事就这样算了……”说着一顿,视线瞄过她带伤的右手,不大自然道:“你这伤……我不是故意的。”
金枝玉叶松了口,她自然没有再端着的道理。阿九松开握着鞭子的手,目光平静道:“本就是自家姐妹,欣和言辞不周之处,还望长姐海涵。金玉这丫头我会好生管教,必定给长姐一个说法。”
不多时,欣荣同赵宣一道离去,碎华轩一众宫人长吁一口气。大戏总算落了幕,钰浅抚了抚了心口,侧目一瞥瞧见小邓子,登时一愣:“不是让你去请太医么?”
小邓子脸一垮,有些无奈,压低了嗓子道:“姑姑,不是奴才不去,是赵公公不让啊,说是不能惊动大家。”
金玉正低头仔细察看阿九的伤,闻言挑高了眉:“这是什么说法?惊动了大家也是咱们殿下占理,不让传太医算怎么回事?那赵宣唯利是图果然不是好人,这不是欺负咱们殿下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把太医传来了,我也不好说。”她道。
“什么不好说啊?”金玉气得跺脚,“姓赵的就是偏袒欣荣帝姬!”
阿九却一脸无所谓,自己刚刚入宫,自然不能与欣荣比,无怪乎赵宣是这么个做法。遇着这样的事,不落井下石已经难得了,还指望雪中送炭么?她抬手撑了撑额,道,“皮肉伤而已,犯不着大惊小怪。”
用过午膳,万里晴空飘来几簇铅云,浓浓厚厚的将穹顶压得极低。初夏的雨水下起来似乎没个尽头,从午后一直绵延至入夜,淅淅沥沥,如落玉盘。
心头揣着事,做什么都没个劲头。阿九坐在窗前摆弄盆景,耳畔是雨声风声,黑洞洞的夜,嘈杂得有些荒凉。
正愣愣地出神,听见外头有人传话,道:“殿下,赵公公来了。”
赵宣?大晚上的,他来干什么?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思忖了一阵儿才缓缓颔首,“知道了,传他进来。”边说边扶了扶发髻,将领口拉高遮得密不透风,对着镜子查看一番,见妥帖无误,这才打起珠帘走了出去。
烛光下的灯火有些飘渺,昏黄而暧昧。她打眼望,只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立在香鼎前拨弄佛珠,背对着她,居然令人生出几分清傲高洁的错觉。
阿九规整规整思绪,脸皮子扯出个笑,边走边道:“赵公公到碎华轩,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侧目,一双眸子映入烛台上的灯火煌煌,也映入一个她,淡淡道:“奴才来瞧瞧,殿下身上的伤都如何了?”
这话问出口,她居然下意识地去摸脖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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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心头一沉,侧目往赵宣脸上觑,见他淡漠从容无半分异样,便暗道是自己想多了。人家这句话显然是指她手上的鞭伤,自己果然是做贼心虚!
她略皱眉,右手搁在脖子上立了立领子又缓缓放下来,一面往宝椅上头坐一面回答赵宣的话,语调平平波澜不惊:“公公挂心了,只是些皮肉小伤,上了药将养几日就能好,没什么要紧。”说着随意指了指边儿上,道:“公公坐。”
赵宣对掖起双手说谢,将将坐下,外头便有宫女入内奉茶。阿九侧目往花梨桌上看,只见黄瓷茶碗里盛的是太湖碧螺春,今年新贡的上品,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在清水之中上下翻飞。
阿九端起茶碗,捻起盖子剔茶沫儿,低头正要去喝,余光里却瞧见赵宣动也不动。她狐疑,不由顿了顿道:“公公不喜欢佛动心?要不要换一盅?”
说完打量他,却只能瞧见的只有露在赤金面具外的一双眼,浓长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脸,阿九却知道他在笑,因为那双眼睛底下是掩不住的笑意,寡淡却幽雅。
她皱了皱眉,正不解,又听他的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沉沉闷闷,听着教人压抑,然而那声线却又是平缓的,淡淡道:“奴才这张脸毁过容,当着殿下的面摘面具,只怕让殿下受惊。”
阿九闻言一愣,未几回过神来。赵宣覆了面具,便是想喝茶也不能够啊,她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真是闹笑话了!心中一阵尴尬,她嘴里挤出两声干笑,埋下头喝茶,口里道:“公公自便,自便。”
说完将茶碗举起来往嘴边儿送,急于一笔带过,显得有些慌张,不知怎么手上一滑,黄瓷碗里的水便挥雨似的洒了出来。茶是现冲的,水尚滚,泼出来大半尽数淋在她的右手上,浸过白布直直烫在伤口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阿九咬了咬唇,抬起手背一番打望,却见血又浸了出来,将绢白的布料染得通红,看样子又要重新上药包扎了。她疼得吸口凉气,暗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什么事都不顺?自己也算谨慎,鲜少有这么笨手笨脚的时候,如今倒好,直接把脸丢到个外人面前去了!
她愈发烦躁,因压低了嗓子暗骂了一声,抬眼朝赵宣看,却见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上,明明灭灭。
阿九觉得窘迫,右手不自觉地往背后缩了缩。不是都说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么,这时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不都该识趣地告退么?杵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赶着看她的笑话?她心头不悦,垂了眸子下逐客令:“时候也不早了,公公回去歇着吧,本宫……”
他不待她说完便将她打断,漠然道:“殿下手上的伤得重新上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往她跟前一推,“这是欣荣帝姬让奴才带给殿下的玉露膏,帝姬交代了奴才务必亲手替殿下上药,否则帝姬心中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扇了一巴掌再给颗糖么?阿九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公公替本宫给长姐道谢。”目光从那药瓶子上掠过去,又道:“玉露膏本宫收下了,只是碎华轩里不缺人替本宫抹药,公公还是请回吧。”
赵宣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缓声道:“殿下若不肯,奴才没法儿跟帝姬交差。”
不亲手替她上药就不好交差,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能在紫禁城里混得这样风生水起,必是个心思极其活络的人吧,阿九有些无法理解,不明白这位掌印怎么会这样一根筋。
她心头愈发不痛快,两道柳眉越拧越紧。两人迄今也就见过两回面,若是换做寻常太监,恐怕早冷着脸子请他走了,奈何眼前这位身份有些特殊,如何都得给几分面子,只得继续好言相劝,“公公回去复命时,只道已经照着长姐的吩咐一一做了,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揭发你。”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他侧目朝她看过来,眸中映入光点像繁星,哦了一声说:“做奴才的最是要老实忠心,殿下这是在教奴才欺上瞒下?”
“……”
一通鬼扯绕得人头晕,阿九没什么耐性了。太监果然阴阳怪气,白天里一门心思向着欣荣,大晚上的又跑来探她的伤,这是想里外都当好人?果然居心叵测。她有些鄙夷,沉了容色正要开口,赵宣却已经径自拉过了她的手。
阿九大惊,没料到这人胆子这样大,没有她的准允便敢动手动脚,觉得她好欺负么?她使力把手往回抽,冷下脸恫吓:“公公是在御前侍奉的人,这么做可要担罪名的……”
然而赵宣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钳了她的手朝她一乜,声音出口阴沉得教人发冷,道:“殿下乖乖听话,您脖子上的伤奴才权当不知道。”
此言一出,骤然教她浑身一僵——脖子上的伤……这人瞧见她脖子上的伤了?她面色大变,心头将谢景臣家的祖宗挨着问候了个遍,复抬手便去捂颈项,半眯了眸子冷冷看赵宣:“怎么,公公这是威胁本宫么?”
他一哂,微垂着头替她解一圈圈儿的白布,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轻描淡写道:“殿下不也威胁奴才么?你来我往罢了。”
阿九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被这话堵了个结实,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拿冷刀子似的眼风在他身上来回剐。
他微垂首,从这样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英挺的眉和浓密的眼睫。她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一遭,不由歪了歪头。白日里分明是副妩媚妖娆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倒显得疏凉了……有些奇怪,分明是同一副眉眼,怎么不像同一个人?
正琢磨着,那头的人不曾抬眼,替她上药的动作不停,口里却忽然说了一句话:“殿下似乎对偷觑一事格外感兴趣?”
“……”
阿九微怔,旋即移开眼,别过了头看向别处,不再盯着他瞧。这话初听时觉得没什么,可细想之下却万分怪异,夹杂一丝教人说不清的滋味。偷觑……真是一个精妙又隐晦的词,直觉告诉她,这人似乎不是单纯在指她看他这件事。
正思忖着,手背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她微微皱眉,眼风儿看过去,却见他手中握着药瓶子,将白色的粉子均匀地洒在那道鲜艳夺目的鞭痕上,低眉凝目,面上的神态专注得类似小心翼翼。
掌中的手微微地颤抖,他轻声问,“疼?”
闻言,她抬起头,将好同他的视线不期而遇。幽冷的眼,眸中沾满秋意,窗外淅沥的雨声如隔世,风渡萧萧,他眼中是一片玄色的迷离,不经意闯进去,像是能令人在其中溺毙。
阿九有刹那的怔忡,定定看着他,口里没头没尾蹦出几个字来:“你是谁?”
赵宣眼角浮起一丝笑纹,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好奇,反问道:“殿下还不知道奴才的名字么?”
“……”阿九拿另一只手扶了扶额,微微摇头。掌印公公的大名如雷贯耳,如今又提督东厂,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觉得不对劲,这个赵宣,和白日里阴柔妖媚的督主压根儿不像一个人,倒很像是、很像是……
一个名字从心底浮出来,在双唇之间呼之欲出,她霎时大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后连连退了几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殿中央的香鼎。沉香屑洒了一地,原本清雅的香味霎时变得浓郁,她抬起缠着白布的右手,蹙眉凛眸,声音出口却有些发颤,道:“说,你到底是谁?”
他瞥一眼地上洒落的香木屑子,换上一脸的不明所以,也跟着从宝椅上起来朝她走近,“殿下这是做什么?”
“别过来!”见他上前,她连忙踉跄着往后退,纤细的食指指着他,冷声叱道:“你到底是谁?将你的面具摘下来!”
“奴才惶恐——”赵宣朝她深深揖下去,埋着头沉声道:“奴才不敢欺瞒殿下,数年前太庙走水,奴才的脸被落下的横梁烫伤,狰狞可怖,面具一除恐令殿下受惊。”
这套说法在阿九这里已经行不通了,她仍旧坚持,端起了帝姬的驾子命令道:“本宫令你即刻摘下面具,公公想抗旨么?”
赵宣面上浮起几丝无奈,沉默一阵儿才朝她应个是,这才动手去取兽首面具。阿九喉头一阵吞咽,屏息凝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指尖修长而白净,捏着面具下端微微一抬,将它给摘了下来。
黑压压的穹窿滑过一道闪电,风雨交加中将那张脸打得惨白一片。赵宣没有说谎,那确实是一张丑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脸,两边脸颊的皮肉拧作一团,呈现出一种扭曲而狰狞的状貌。
阿九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头,霎时大感窘迫,支吾了一阵儿才道:“真是对不住,是我误会公公了,你别介怀……”
自打那夜遇见过那怪人,她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如今这疑神疑鬼的症状愈发严重,直接揭人伤疤了!她觉得愧怍,赵宣那张脸烧成那样,想必是这辈子也不愿让旁人看见的,也不知他会怎么想,恐怕早在心里恨死她了吧!
赵宣将面具重新覆在脸上,朝她揖手见个礼,道:“殿下既然对奴才心存疑虑,自然得看个分明。奴才不敢介怀,只是担心吓着了殿下。”
如此说来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人,被她揭了伤疤踩了痛脚,反倒来担心有没有吓着她。阿九更加感到不自在,干咳了两声摆摆手,别过脸说:“并没有。天色不早了,公公还得去跟长姐复命,我就不留公公多坐了,你请吧。”
这道痛处显然戳得深,赵宣这回倒是没再多言,径自朝她见了个礼退了出去。阿九颓然地在椅子里跌坐下去,垂了眸子端详一阵儿自己的手,暗道那个掌印不愧是专门伺候人的,这伤口包得可真惊喜,比金玉那丫头的手艺耐看多了。
阿九这头正思忖,金玉便从外头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一脸狐疑地朝她走过去,边道:“殿下,方才我打了几个喷嚏,您说是不是有人在念我什么不好啊?”
她闻言心头发虚,只悻悻一笑,朝金玉说:“哪儿听来的说法,外头又是雷又是雨,我看你是着凉了,多添些衣裳就不打喷嚏了。”
“是么?”金玉挠了挠脑门儿,也没再深思,垂下眼瞄见一地的香屑子,不禁呀了一声,连忙蹲下来收拾,一面朝阿九道:“殿下,方才老远儿就听见您的声音了,您是不是和赵公公吵起来了啊?”
她略皱眉,不假思索地否认:“乱说什么,我和赵公公有什么可吵的。”
“奴婢想也是,您这样的性子,除非逼急了,否则能和谁争得起来呢。”金玉将香鼎扶起来摆正,复立起身来扑扑手,又回过头看她,问:“赵公公这么晚来找您有什么事啊?”
“是欣荣让他来给我送了些玉露膏来。”她将桌上的药瓶子递给金玉,面露几分疲态,撑着额吩咐,“将东西收起来,我有乏了。”
金玉将玉露膏收好后过来扶她,托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往里间走,道:“乏了就歇下吧,殿下,您明儿一大早还得去慈宁宫见老祖宗,精神头儿可得养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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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天清气朗,霞光照亮白云千丛,洋洋洒洒在重楼高瓦上铺陈开。枝头柳梢还凝着雨珠,跟太阳底下一照,不消片刻便没了踪迹。
梳妆妥帖后约莫辰时,阿九扶了金玉的手从宫门口出来,钰浅早命人备好了车辇外头等候,辇前立侍的宫人见了她,纷纷躬身拜礼,复打起帘子伺候她入辇。
撤了杌子,钰浅复撩起窗帘看向她,沉声道:“殿下,您头回去跟老祖宗请安,奴婢有些话要告诉你。”
她眸光一动,道:“你说。”
钰浅朝四下望一眼,这才凑上去压低了声音道:“合宫里都知道,老祖宗不喜欢良妃娘娘,您是良妃娘娘的亲闺女,难保不受牵累——殿下,奴婢就是想提醒您,谨言慎行,千万别惹热太后不爽心。”
不喜欢良妃?阿九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深问,只是点点头说好,“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
万岁爷的两个孩子都不算出类拔萃,倒是难得这位帝姬生了副玲珑心肠。钰浅颔首,这才将窗帘子放了下来,侧目吩咐驾辕的内监,道:“去慈宁宫。”
金玉瘪了瘪嘴,不甚情愿地朝钰浅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姑姑,你跟殿下神神秘秘的,说了些什么啊?”
钰浅侧目看了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道:“若我没记错,你是相爷送入宫伺候殿下的吧,不该打听的东西就别打听,难道这个规矩你不明白?”
金玉一愣,登时不高兴地别过脸,口里咕哝着:“只是问问而已嘛,这么凶做什么?”
钰浅朝她一睨,言语间带着几丝讽刺的意味,道:“真不明白大人怎么会让你在殿下身边伺候,除了给殿下添麻烦,根本一无是处。”
“……”这女人说话也忒过分了吧!金玉气得一滞,口里“你”了好几声也没挤出半句话,最后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姑姑怎么这样说话,我哪里一无是处了?”
两个姑娘争执不下,不知不觉却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口。金玉不再搭理钰浅,哼了声儿便兀自过去打帘子伺候阿九下辇。
晨间的微风拂过衣裙,她立在朱红的宫门前稍稍顿足,定定心神,复又提步上前。到了宫门前有宫人过来请安,复入内传话。阿九立在原地等了会子,见远处景泰门那方徐徐走来一行人,日光下她微微眯眼去看,却见最前头的少年锦衣华服,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背着手洋洋地踱过来,清秀俊朗,很是眼熟。
阿九蹙眉一阵回忆,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她当是谁,原来是曾经在相府里灌她罗浮春的大皇子。
显然的,那头皇子也瞧见了她。元成挑高了眉,面上露出几分惊喜的神态,连忙紧着步子上前拦住她去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讶然道:“是你?你不是老师府上的丫鬟么,怎么进宫了?”
这话一出,一众宫人都有几分尴尬,元成身边儿随侍的太监连忙凑过来,朝他压低了声音附耳道:“殿下,这是欣和帝姬,前儿才被相爷找着给送回来呢!”
元成错愕至极,只觉像记闷棍打在脑门儿上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定定瞧着她不可置信道:“你是我姐?”
阿九懒得和他多说,只是微微颔首,是时那名进去传话的嬷嬷已经出来了,伸手一比恭敬道:“殿下随奴婢来。”
“有劳嬷嬷。”她含笑一点头,步子微动绕过元成朝里头去了。
皇子怔忡,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儿。这玩笑可开大了,惦念这么久的丫头居然是他亲姐姐,他还轻薄过她,真是混账!岂不是要天打五雷轰遭天谴么!
元成悔不当初,正懊恼得厉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身旁的太监,道:“对了,听说老师今儿一大早就进宫了?”
小尹子应个是,朝慈宁宫那方抬了抬下颔,道:“就在里头给老祖宗誊经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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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宽广空地,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于北侧,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慈宁宫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大佛堂之东西耳房。前院东西庑正中各开一门,东曰徽音左门,西曰徽音右门。
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两梢间为砖砌坎墙,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开垂花门,以通后院。
前头有宫人引路,阿九提了裙摆跟在后面徐徐而行,跨过门槛,隐约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模糊不甚真切。她心头感到古怪,这大清早的,太后宫里难道还有别人?
如是一想,不由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嬷嬷,老祖宗宫里还有旁人么?”
“回殿下,”秦嬷嬷回过头来朝她勾起个笑容,恭谨道:“今儿是浴佛节,历来四月初八相爷都会入宫替老祖宗誊抄经书。”
听见里头的人是谢景臣,阿九在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了掉头就走的念头。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人都到了慈宁宫大门口,再想打道回府是不能够的。不过倒是很新鲜,她歪了歪头,难怪他总是念珠不离手,原来也是个吃斋念佛的主。还会入宫给太后誊抄经书,还很虔诚嘛。
她想了想,又道:“每年都如此么?”
秦嬷嬷脸上挂着丝慈霭的笑容,“有四个年头了。老祖宗眼睛不大好,经书上的梵文字儿又小又密,只能请人代笔。为着这茬儿,大家选了好些字迹清秀的宫人嫔妃,可老祖宗都不可意,最后没个奈何,只能找上谢相。”嬷嬷说着稍稍一停,右手往前一托,躬身道:“老祖宗就在里头,帝姬请。”
阿九进了殿门,抬眼一望便瞧见了坐在上首的太后,微合着眸子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打坐念经,因连忙垂了眸子朝她恭恭敬敬地跪拜,道:“欣和给老祖宗请安。”
听见声音,葛太后掀起眼帘朝地上的人看了眼,唇角往两旁一牵勾起丝笑容,温声道:“欣和来了啊,地上凉,赶紧起来吧。”
她应个谢,这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微垂着眸子立在原处。葛太后笑容可掬,收起念珠朝她伸手,柔声道:“来,丫头,到老祖宗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