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被人欺侮,但也不该杀人。”
“杀人?”何桔枝脸色一白,声音颤抖,“杀人?杀了谁?我干的?怎么可能?”她的表情神色都不似有假,方离皱眉看着她:“你不至于不记得了吧?”
“我杀了谁?方离姐,你快说。”她从地上爬起,向方离走近两步,但看到方离充满警惕的眼神和后缩的身子,立刻又退了回去。“方离姐,求求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想杀洪庆华与蒋屏儿,洪庆华死了,但蒋屏儿还活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何桔枝两眼瞪得极大,眼珠外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不停地摇头,喃喃地说:“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他们?我怎么可能会杀人?方离姐…”她又往前两步,恳切地看着方离,“方离姐,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是你骗我的。快说呀,快说呀。”
方离吐了口长气,难过地说:“这是真的。”
“不…”何桔枝双手抱住后脑,发出一声尖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骗人你骗人。”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两眼变得通红,瞪着方离,“骗人,一定是骗人的,你们都喜欢骗人,你们都是骗子。”
“桔枝,你冷静一点…”方离试图安抚她,“也许并不是你杀的…”
听到这句话,何桔枝略微安静下来,露出欣喜的神色,说:“方离姐,你相信不是我杀的?”
方离思索片刻,把藏在背后的面具拿到身前并且举高,问她:“桔枝,你第一次看到这种模样的面具是什么时候?”
面具一出现,何桔枝的眼中就开始闪烁着一种狂热而危险的光,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不肯说话。
方离又一次问:“桔枝你第一次见到这个面具时发生什么事情?”
何桔枝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一下,说:“是出戏,那人戴着这个面具,爷爷说那是神,然后说神有权利杀坏人。”
方离眉心微蹙,大概听明白,何桔枝看的是一出傩戏○19。“那你后来还看到这种类型的面具吗?”
何桔枝眸中精光暴长,两颊的肌肉颤动得厉害,眼睛里又一次出现那种复杂的感情,恐怖、兴奋、内疚等等,眼泪忽然刷地下来,她喃喃地说:“是我杀了她(他),是我杀了她(他)…”
她前后矛盾的话让方离很是迷惑,直觉告诉她,何桔枝话里的她(他)并不是指洪庆华,她正想问个仔细。何桔枝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状若疯狂地冲了过来,方离吓了一跳,连忙闪到一边。何枝枝趁机打开房门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喃喃地说:“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桔枝…”方离追出门外,何桔枝已跑到走廊的中间,回过头来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咚咚咚地往走廊尽头跑去,一会儿她的身影闪入楼道消失了。
方离静静地站立片刻,只觉得浑身疲倦,额角和头皮都在隐隐发疼。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办公室,先去洗手间洗净额头的伤口,抹上红药水。跟着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随着梳子的起落,掉下一把头发,这都是何桔枝抓落的。
方离心疼地摇了摇头,想起何桔枝前后三次的神态差异,越想越诡异。她放下梳子,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面具。白色灯光下,劣质油彩也焕然一新,但依然掩饰不了它的粗糙简陋。
方离看了良久,慢慢地将面具举到面前,镜子里她的脸被诡异的面具代替了。戴还是不戴?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地将面具往脸上扣…
面具的边沿一触及脸皮,油然而起的一种麻痒的感觉,像小虫子般往肌肤里钻。方离心里一怵,连忙放下,狐惑地看着它。何桔枝做的这个面具很薄很轻,边角都没有挫平滑,一溜参次起伏的小锯齿。这就么简陋的一个仿制面具,令何桔枝前后判若两人。方离越想越不明白,好奇心也越盛,几次都产生一种戴上去的冲动,但一想到何桔枝的景况,又害怕后果不受控制。
两种思想斗争了几次,她还是不敢下定决心冒险,于是回到办公间里打电话给徐海城:“大徐,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徐海城疑惑地问。
方离说:“何桔枝刚才来过我办公室,留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有兴趣…”话没说完,徐海城截断她的话:“她人呢?”
“她跑了。”
“方离,你怎么将她放走了?”徐海城的声音忽然变响,透出责怪之意。
方离微愠,说:“你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情?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哪知道怎么处理?我又不是警察…”额角的伤口隐隐发疼,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了一下,心中蓦然一股自艾自怜,“早知道不给你打电话,没来由地挨批。”
“我半个时辰后到。”跟着话筒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嘟。方离放下电话,坐在位置上怔然地看着傩面具。
半小时后,门外响起脚步声,跟着是敲门声。
方离的气还没有全消,故意磨蹭一会儿才去开门。门一开,徐海城一个大步迈进门里,急冲冲地问:“什么东西?”随即目光落在方离的额头上,问:“你的额头怎么了?”他伸手想要摸一下,手到半空却又缩了回去。
方离微偏着头,指着桌子上的傩面具说:“喏,就是这个。”徐海城走过去拿起面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皱眉说:“这是什么玩艺儿?面具吧。”他边说边往脸上比。方离连忙叫住他:“别,别戴。”面具停在徐海城的面前,视线穿过两个窟窿看着方离,问:“为什么?”
“这个面具有点古怪…”方离将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诡异之处详细地说了一遍,徐海城连忙将面具拿离自己的脸,隔着点距离看了又看,半信半疑地说:“有这么神奇吗?”
方离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通常这种面具都是巫师戴的,巫师通常都被认为是神授的,在恍惚状态时可以与鬼神沟通。所以你看那些跳大神的,一跳起来几乎是癫狂的。像纳木伊人的巫师拍米,汉语意思就是癫狂的女巫。”
徐海城拿着面具反来复去地看,依然是不敢相信,说:“你的意思,戴上这个面具人会癫狂?”
“要不你试试?”
徐海城凝神思索片刻,摇摇头说:“不行,要真是这样子,我戴上发起疯来,估计你制服不了我。这样子吧,你戴吧,我在旁边看着。一旦你有异常情况,我就马上把面具给你掀下来。”
方离连迭摇头,说:“我不想,你另外找人试验一下吧。”
徐海城双目炯炯地看着她,说:“你害怕什么?除非…”他的视线落到方离的手上,欲言又止。
方离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什么?”
“从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情况来看,这个面具可能有激发人内心阴暗面的力量。除非你害怕被我看到你的本性,所以才不敢戴。”
方离不徐不慢地说:“那为什么你不戴呢?如果你自认内心坦荡、绝无阴暗之处,你又何必担心会伤害我呢?”
这句话将徐海城问住了,半晌他才说:“说来惭愧,我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些阴暗的想法。”
方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每个人身上都寄宿着一个神与一个魔鬼,有时候神占上风,有时候魔鬼占上风。如此而已。”
徐海城盯着方离的手,说:“我很想看看你内心的魔鬼是什么样子。”
他总看着自己的手,令方离很不舒服,隐隐感觉到今天上午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什么事。她瞪他一眼,说:“面具给你了,事情经过你也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她对着大门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徐海城点点头,拿着面具往门口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却忽然将面具扣到她脸上。猝不及防之下方离被扣了正,浑身一个激凌,怔在原地。
徐海城连忙退后几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举动。方离一直没有动,透过窟窿可以看到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像暗夜里湖面掠过的波光。隔了半晌,听得方离发出一声轻蔑的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大徐,你干吗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平日里,她说话速度中等、语气淡然,忽然间变得又慢又软,顿叫徐海城背上一阵发麻。
他还不及回答,方离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得了严重的红眼病,被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半夜里,你偷偷地跑来看我,从窗子里递给我从厨房偷来的鸡蛋。你还记得吗?”
徐海城完全被她弄糊涂了,谨慎地说:“有这事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方离轻轻哼了一声,说:“我吃完鸡蛋,随口说要是有馄饨吃就好了。谁知道你说包在你身上,然后你消失了。隔一个小时我都睡着了,你拍着窗子叫醒我,把馄饨递给我。我很惊讶,问你从那里弄来的?你却坚决不肯说。好长一段时间后,你才告诉我,那天晚上翻墙出去,走到很远的夜市里买的。而且翻墙时,你的膝盖让墙头的玻璃割伤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你一直记着呀。”徐海城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方离依然慢悠悠地说:“记得,那天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你膝盖上的伤呢?记得后来你还给我看过,一条长口子,结了疤就成肉蚯蚓。”
徐海城抬抬膝盖,说:“疤还在,不过平了很多,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是呀,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把当成好朋友,以为你会一直对我好…”方离顿了顿,眸子里寒光一闪,“可是我错了。你跟江美辉约会,你明明知道她憎恨我,总是对付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厌恶她…”她的声音变硬变刚变冷,“你跟她约会,大徐,你背叛了我。”
“我…没…”徐海城喉结滚动,喉咙里仿佛堵着千军万马,余下的话如何也挤不出来。方离阴恻恻地重复了一句:“你背叛了我,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就因为这样子,所以你…”徐海城脑袋里闹轰轰的一团,眼神里透露出难以置信。
“没错,所以…”方离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忽然地声调一转,“所以你个头。”她掀下面具砸向徐海城,说:“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内心?以至于要用这种手段。”
心绪起伏的徐海城,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接住面具,啪的一声落在脚边。他怔怔然地看着方离,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地问:“怎么回事?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方离截断他的话:“我学着桔枝的口气说的。”
徐海城半信半疑:“真的吗?”方离轻哼一声,说:“我说真的,你也不会相信的。面具在那里,你可以自己试验一下。”
徐海城弯腰捡起面具,咦了一声,说:“面具裂了。”
“怎么会这样子?”方离上前一步,拿过面具细细一看,面具从上至下裂开一条长缝,藕断丝连着,只要轻轻一扳就会断裂成两片。“真的呀,奇怪,照理说面具没有这么脆弱的,可能桔枝做的时候选材不好吧。”
“是吗?”徐海城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方离倏忽抬头瞪了他一眼,说:“你又在想什么?以为我故意摔坏的?当时可是先交给你,然后你自己硬要戴回我脸上的,后来又是你接不住才掉到地上的。”
徐海城哭笑不得:“方离,我有这么说吗?”
“需要你说出来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对我,信任很少。”方离把面具往徐海城怀里一塞,“徐大队长,面具在你手里了,有什么你回你的警局慢慢想吧。”
徐海城察看着她的神色,说:“我还没打算走呢,如果这面具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那么何桔枝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方离托腮思索片刻,说:“她来我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曾半夜起来在电脑上看我从钟东桥家里拍来的傩面具照片,当时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有些兴奋有点内疚,总之很奇怪,其他我就没有发现了。还有刚才…”她把何桔枝数度神情变化描述给徐海城听,他听得很专注,问:“你觉得她是在假装吗?”
“如果是假装,那也太自然,也太可怕了。”方离想像不出如果何桔枝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通过三次假装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情。“不过我留意到这面具,或者说这种阿曼西神造型的面具,对她来说有种可怕的力量,或许是跟她童年的经历有关吧?”
“你是说,这个面具是个诱因?”
“是的,很有可能。”方离回想起,何桔枝看到面具的内疚痛苦表情与不相宜的狂热眼神,“这个面具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常态,开始精神分裂。”
“就像你?”
方离诧异地看着徐海城,说:“大徐,你为什么这么说?”
徐海城不答,看着她的手。
“今天早上,我陷入幻觉时,做了些什么?是像卢明华那样挖墙洞吗?”
徐海城摇摇头。
方离脸色一白,问:“那我做了什么?”
徐海城凝视着她,眼睛里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方离,你应该很清楚,你心里的恶魔是关于什么的。你可以告诉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子,我们一起解决困难。”他期盼地看着她。
方离的目光闪烁几下,炽白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白得连青色的血管都现出来了。
“让我来帮你,方离。”徐海城冲她伸出一只手。
方离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嘴唇嚅动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徐海城失望地叹口气,收回手,说:“明天,孤儿院的宿舍楼就会拆掉的。”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脚步沉重。他多么希望方离能叫住他,告诉他一切事实,就像小时候两人躲在美人蕉丛里分享一切快乐与不快乐。
但她没有,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徐海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桌边,怔怔在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在她与他之间,是飘落的白色灯光,像雪一样的冰冷。他长叹一口气,失望地走了。
注○18:致幻作用:人的大脑和神经组织中,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化学物质———中枢神经媒介物质。主要有乙酰胆硷、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r-氨基丁酸、多巴胺及前列腺素等。这些中枢神经媒介物质像信使一样,担负着调节神经系统的机能活动和协调精神功能的重要使命。而多数致幻物质的化学成分和5-羟色胺等分子结构极其相似,因而在人的大脑中以假乱真,参与和影响神经传递代谢活动,扰乱脑的正常功能,导致神经分裂症的出现,使人产生种种离奇古怪的感觉。由于致幻物质生物硷成分不同,以致人体失能后产生不同的症状来。
注○19:傩戏: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使我们的祖先总是习惯于借助这种神秘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美好愿望,辅之以歌舞,便是最初的傩戏。表演者古称巫觋、祭师,被视为沟通神鬼与常人的“通灵”者,表演时装扮上各种服饰面具,模仿与扮演神鬼的动作形神,借神鬼之名以驱鬼逐疫,祈福求愿。傩戏是非常古老神秘的文化现象,狰狞的面具,奇特的服饰,凝重的动作,古怪的言语,充满神秘的场景,近于原始的仪式,就是傩戏给人的感觉。

第十二章 邪恶的美人蕉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心脏砰砰乱跳,都能感觉到心脏对胸膛的撞击。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后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心跳才恢复正常,软绵绵的身子也恢复了力气。
楼下停车场不时传来车过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语,想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这让方离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额头的冷汗,跳下床将窗帘拉开。窗外的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跟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方离的心情一下子坠入深谷,这个春天,注定是个黑色的春天。
楼下公交车站,停着一辆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里,这种橙色特别醒目,一下子跳入她眼帘。这路车每半个小时就会过一趟,坐的人并不多,她从来没有乘过,但知道它经过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方离盯着它远去,心中微有所动。过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楼下,正好又有一辆桔黄色的公交车堪堪停稳在车站,她一个箭步跳上车。
车子慢悠悠地经过七八个站点,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方离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怀。
终于车子在站点停下,她犹豫着走下车,站在围墙边仰头看着。围墙,记忆里高不可测的有着监狱味道的围墙,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墙上的爬山虎比前两天茂盛了些许,浮在上头的全是刚抽出的嫩叶,半卷半舒,叶尖半透明。
犹豫片刻,方离慢慢地走向门房,越到近处心里越怯,脚步也怯怯的。门房的窗户敞开着,看门人还是原先那个洪伯,只是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戴着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想来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处,他都没有抬起头。方离迟疑了片刻,决定不打招呼直接进去,谁知脚步刚动,听到他低喝一声:“唉,站住,你找谁呀?”
“我…”方离顿住脚步。
“咦,你好面熟。”洪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手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说,“方离,是不是?”
“洪伯…”不过是两字,但从肚子酝酿到最后吐出口,却耗掉方离不少气力。洪伯浑浊的眼睛一亮,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说:“真的是你呀!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好狠心的孩子呀。”
“我…”方离迟迟艾艾地说,“我…没有…”
“这几天旧楼要拆,好些人回来呢。都是好多年没见呀,以后可能也见不着了,我看着高兴呀。方离,你回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都不同了…”洪伯伤感地笑了笑,“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后都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他冲方离罢罢手。
“是,洪伯。”方离迟疑了片刻,犹带着三分怯意地走进孤儿院。一脚落在进门处的青色地砖上,童年相关的记忆碎片迎面扑来:那个老旧的铁秋千曾留下她一串欢笑,操场上里有过她被欺侮的身影,喷水池边的方格地砖是她与徐海城玩跳格游戏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过往,一瞬间长成大树,在心里摇曳着婆娑的树叶。她怔怔地站着,眼睛湿润。
“方离。”一声呼唤由远及近。
“嗯。”方离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眨动着眼睛,将泪光隐却。她转身,只见许茹玲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她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许院长。”
许茹玲说:“你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
旧宿舍楼那个方位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响。那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有着长年滴水洗手间、拥挤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没有看到最后一眼,方离内心不无遗憾。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你的变化可真小,洪伯说一眼就认出你了。上个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马路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看旧宿舍楼呢。当时我还拼命地喊方离,真是闹笑话了。十年了,没想到你一离开孤儿院就没有回来过。”
“我…”方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十年没有回到孤儿院的事实。
许茹玲微微摇头,示意方离不要再说下去:“这毕竟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你不回来也是情理中事。来吧,去我办公室坐坐,有些东西给你。”
“有东西给我?”方离一怔。
许茹玲故作神秘地说:“属于你的东西。”她说完,率先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方离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过的真快呀!我记得你来孤儿院那天,是我从学校毕业刚到院里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搁在院门口,大早上洪伯开门时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长着一排小牙齿,伊哩哇啦地哭着,脸憋的通红…”她回头瞥了方离一眼,补充一句,“是饿的。”
这段往事方离早听过不下十遍了,当年她在孤儿院,几乎是每年都要听洪伯说上一遍。不过,隔了十年再听,却有种朦胧的亲切,又有种朦胧的疑惑——那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吗?
她随着许茹玲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楼,办公楼是新建的,净窗明几,跟旧时那衰落低矮的老楼完全不同。走廊里碰到一些工作人员,都笑着同许茹玲打招呼,方离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个全新的孤儿院,再也不是她记忆的孤儿院,无论是人还是物,她心中涌起一种伤逝之情,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后的人生与这个孤儿院再无关系了。
许茹玲推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招呼方离进来:“来,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她拔出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又匆匆地出门。
方离扫视着办公室,目光一下子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几排相框,照片都是历年新春时孤儿院里的大合影。不用数,方离都知道13张照片里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张是1982年,那时候她还被抱在工作人员的怀里,圆睁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世界。第二年,她已经能站着,在最前排,圆胳膊圆腿,圆圆的脸蛋,眼珠子黑的纯粹。方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接下去的每张照片都有她,一点点地长大,胳膊变细,腿拉长,脸蛋也变尖,除了眼睛一直没变,黑亮如宝石。方离的手指在每一张照片上划过,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整个过往。
五年后,合照里首初出现徐海城,那时他站在第三排,她站在他前面一排。接下去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她始终站在他前面两排。方离十五岁那年,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那时候的方离已长成了,有着完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静稳重,深黑的眸子看着前方,无喜无忧。徐海城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隔着方离两排,留着很短的头发,目光斜斜,看起来就是一个楞头小子。
方离不禁莞尔,心想十年前的大徐原来是这个模样的,下次逮到机会一定笑话他一下。随即想起昨晚两人的疏离,笑容顿时黯淡了,她轻叹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划着镜框。忽然她心中一动,手指顺着徐海城斜斜的视线划过去…经过一排,经过十来个人头,视线最终落在十五岁的方离身上。
迂回而坚定的眼神。方离心中突的一跳,飞快地缩回手,心中波澜起伏。在她十五岁的那张合照上,隔着她两个人站着那个女孩子,就是江美辉,她笑得很灿烂。这也是她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张合照,因为当年她就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