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教会了你多少字?”
顾茫掰着手指算了算,输完十个手指,赤裸的脚又跟着动了动,居然是连脚趾也用来计数了,如此算了一遍,发觉认识的字居然比双手双脚的趾头加起来还要多,不禁颇有些自豪地说:“很多。”
墨熄把椅子推开,说:“坐下。”
顾茫坐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墨熄双手抱臂,靠在檀木桌沿。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而后一挥手,掌中火焰将书房内的灯火尽数点燃:“我验货。”
“验货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你写。”
落梅别苑的陋习大概依旧残存的顾茫心里,顾茫姿势笨拙地拿了笔,蘸了很多墨,然后问:“写好了,有赏吗?”
“写不好有罚。”
顾茫原本有些期待的目光瞬间变得很是紧张,他忐忑不安地问道:“没得饭吃?”
“……”墨熄看了他一眼,暖黄灯烛映照下,顾茫清瘦的面庞离得那么近,一双海水洗过般的蓝眼睛凝望着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那双眼睛里已经很难见到最初落梅别苑重逢时的麻木与疏离。
人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地回到顾茫的眸子里。
但是无论墨熄捕捉了多少次,他都没有成功捕捉到一星半点顾茫残有记忆的痕迹。
墨熄道:“再说吧。”
顾茫坚持道:“饭要有的。不然很饿。”
墨熄瞪他:“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写。”
拙劣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墨熄说一个字,顾茫便写一个字,写对了,墨熄不吭声,写错了,便又骂他笨。
他先是要顾茫写一二三四五,后来又要顾茫写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饶是贪得无厌,心绪恍惚,便要求顾茫去写“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写“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写到最后,根本都是些顾茫绝不可能会的字句,他却偏不放过他,偏钉他在椅上,不让他走。
顾茫几乎都有些委屈了:“我不会……”
灯正昏曳,雪正凄迷。墨熄看着他纸上歪扭错落的字,一句相思,万般皆错。他阖了阖眼,走到顾茫身后,把笔拿了过来:“教你。”
雪籽打着窗阁,顾茫坐在椅子上,墨熄高大的身形俯下,一笔一划,铁划银钩,秀丽颀长。他写着,顾茫也跟着照葫芦画瓢,画到一半,忽然忍不住,低低的打了个喷嚏。
墨熄悬腕停笔,低头看着他:“冷?”
顾茫不愿给人添事,何况对方是个雄性,自己也是个雄性,他颇有些争强好胜的本能,于是摇摇头,却又打了个喷嚏。
墨熄道:“回去添件衣服,冻死了还要费神照顾你。”
顾茫揉了揉鼻子道:“一点点,不厉害。”
既然顾茫这么说了,墨熄也没什么好再坚持的,再强求下去,反倒好像是在关心他似的。于是照旧教顾茫习字。
但是写着写着,顾茫有些冷得吃不消,他也没有多想,本能地就往周遭唯一的发热体——墨熄身边靠一靠,再靠一靠。
墨熄沉于字句当中,初时倒也没有觉察到顾茫的这个小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茫已经像是狼群取暖似的,靠在离自己只有尺寸远的地方,几乎稍微一动,就能躲进他的怀里。
“……”墨熄眼中微暗,搁了笔,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望着自己,有些阴郁又有些狭隘地眯起了眼睛,“之前让你滚回去换衣服,你不换。现在想干什么?”


第53章 无意识勾引
顾茫望着他, 赤裸的脚趾在桌子下面不安地来回蹭了两下。
忽然道:“我和饭兜会一起取暖。”
墨熄淡然看着他:“所以呢。”
“你的衣服少,你也冷,我的衣服少,我也冷。你冷我冷, 我们凑在一起, 就热了。”
“……”
墨熄是个断袖,顾茫是他的旧情人。哪怕理智的城墙高筑,锁得住逾越之举,却也不可能锁得住身体的某些本能。他很清楚自己对顾茫有很强烈的反应, 若真衣衫单薄凑在一起, 恐怕就不是热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墨熄因此有种被蓄意勾引的愠怒,尽管这种“勾引”可以说是他自己一厢的胡思乱想, 但他的脸色还是明显地沉了下来。
他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地松开捏着对方下巴的手指, 几乎是有些嫌恶地扯过一张宣纸擦了擦, 冷冷道:“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行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顾茫闻言, 没有任何伤心的神色, 他只是回望着墨熄, 并将所有情绪都那样直白地写在脸上。墨熄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他的眼里看到茫然、困惑, 怔忡……但却没有什么令自己心生快慰的情绪。
如果顾茫能因他尖刻的话语感到伤心,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墨熄觉得自己也不会这般躁郁。
顾茫答道:“我以为, 我是同伴。你的同伴。”
墨熄没吭声, 片刻之后, 抬起手指,单指勾住了顾茫脖颈上的锁奴环,指尖慢慢往下,在漆黑铁锁圈坠着的铁片上拨弄了两下。
他低着头,说道:“你觉得,我会和戴着这种东西的人做同伴?”
“你是叛臣,我是你的死仇。”墨熄轻声道,“不会变的。顾茫,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年终尾祭将近,墨熄越来越确认顾茫是真的没有假装。他确实因为失去了两魄,丧失了全部的记忆与心智。
墨熄为此阴鸷了许久。
这一日,墨熄自朝中归来,得了一个消息,说姜药师终于从外头云游归来。姜拂黎是重华第一炼药宗师,广涉疑难杂症,顾茫的事情指不上别人,但姜拂黎还是能指望指望的。于是墨熄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带了顾茫,前往姜宅拜会。
姜拂黎性格非常桀骜古怪,重华贪嗔痴,贪是慕容怜,痴是慕容楚衣,至于嗔,说的是对逆的境界生嗔恨,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不理智,意气用事——姜拂黎姜药师是也。
这位姜药师恃才放旷,嘴上从不积德,做事更是我行我素。
“听说他回府之后,得知了之前他夫人见李清浅那件事,气得一整天都没和他夫人说话,还问他夫人脑子是不是有病,有病早点吃药。”
“哎呀,他为什么呀?”
“具体也不清楚,大概是觉得他夫人太冒失了吧。他好像还去岳府找慕容楚衣骂人了,说慕容楚衣不该多管闲事牵扯上他夫人。”
“哈哈,痴对上了嗔,慕容楚衣没和他打起来?”
“慕容楚衣压根就不在府上,姜拂黎砸了岳府的十来套茶具才怒气冲冲地回去了,放言如果慕容楚衣再敢连累他夫人,他就亲自上门把慕容楚衣绑起来丢到鼎炉里做成药丸。听说还把拦着他的岳小公子给骂哭了呢。”
“哇,这么凶啊……”
便是如此。
墨熄不是没和姜拂黎接触过,对此人的印象实在太差,若非无人可求,他也真的不想去姜府拜会。
但是他转头,看到院中和饭兜一起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顾茫,又觉得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了。
姜府的大厅内,左右两盏缠枝落星灯正在尽心尽职地熊熊燃烧着,千盏鲸油灯烛将夜晚照成白昼。厅堂所有摆件皆是做工考究的上上品,用度比寻常修士居所精致百倍,甚至可以称之为奢靡。
正值饭后,管家备了丰厚茶点,命人去后宅通禀姜家的掌柜姜拂黎。
他们本以为姜拂黎会马上出现,但却意外等了很久,墨熄阖眸养神,顾茫则一直在端着盘子吃东西。青色越瓷盘里盛着桃酥花糕蜜饯鲜果,他一样不落全部塞进嘴里,吃完了自己这盘,舔舔嘴唇觉得意犹未尽,又伸手去捞墨熄的那盘,并且还偷偷瞄了墨熄一眼,见对方连睫毛都没动,于是就放心大胆地又埋头开吃。
谁知墨熄忽然问:“你很饿么。”
顾茫怔了一下,含混道:“你要吗?还剩点儿,我以为你不吃……”
墨熄淡淡地:“我不吃。”
“好,好,那我替你解决掉。”最后两个字其实已经很难分辨,因为顾茫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块核桃酥,尽管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非常努力地滚动,也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声。
墨熄虽然没说什么,但剑眉却微微蹙了那么一点,他不想再看顾茫寒碜的吃相,转头问管家:“怎么这么久?你家主上是不是有事情,临时抽不出身?”
管家答道:“掌柜在给长丰君的女儿医病呢,应当就快好了。”
墨熄蹙眉道:“近日总是听闻长丰君之事,他女儿得了什么病症?”
“狂心症。”管家说,“长丰君家的小姐灵核太暴虐了,年岁又太幼小,控制不住自己。她已经在修真学宫打伤了好多公子小姐啦,唉……”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忍心,“她才七岁,不发病的时候很是安静乖巧,也很有礼貌,但却没人愿意与她相处,怪可怜的。”
“医得好么?”
“一时半会儿是医不好的。”管家说,“修真学宫的意思是,如果她再伤人,就要毁去她的灵核,将她黜出学宫。”
墨熄听了,沉默片刻,问道:“那不是从今往后再也无法修炼了?”
“非但是不能修炼,她那灵核毁起来十分凶险,弄不好是要损毁心智,会变傻的。”
“……”
“长丰君夫妇老来得女,却不想是这般情境,眼泪都流干了。唉,其实啊,长丰千金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慢慢地控制自己的灵核之力……她是不断地在变好,只不过……”管家叹了口气,“羲和君是知道的,学宫多是贵胄子嗣,谁也不愿冒这风险,与狂心症的孩子同入同出。长丰君求了好久,托了好多关系,才勉强容她留到了今日——但其他贵族老爷的意见都很大,若是再有伤人事件发生,无论打了谁家的孩子,她怕是都留不住了。”
墨熄立刻想到了长丰君之前给自己送礼的事情,原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
他正欲说话,却听得内堂里传来一个男子威严的嗓音:“老周,啰里啰嗦的,谁让你胡乱透露病人的事情?”
管家立刻闭嘴了。
墨熄侧过头,见金丝屏风后步出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个男子穿着考究华贵的淡青色绣袍,衣襟重重交叠,腰封扣得端正。他哗地一拂广袖,在尊位上毫不客气地回身落座,而后抬起一双瞳色浅淡的杏眼,端的是面容清寒,眉目傲慢。
墨熄道:“姜药师。”
姜拂黎手指搭在扶椅上,扫了来客一眼,薄薄的嘴唇一碰一合,一句寒暄也没有,直接就道:“你身体康健。不用治。”
墨熄问:“那他呢。”
姜拂黎又扫了顾茫一眼:“他五毒俱全,没得治。”
尽管先前墨熄就对顾茫存有记忆一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亲耳听到姜拂黎的否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墨熄闭了闭眼睛,不死心地问:“一点恢复的可能也没有?”
“有啊。”姜拂黎微挑了眉,冷笑两声,“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他溢散的两个魂魄,什么事情都解决了。问题是羲和君知道哪里去找么?”
平日里换作任何人与墨熄这样说话,墨熄都该翻脸了。可姜拂黎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全重华的人都不要看他,骂他奸商、黑心、发死人财。但全重华没一个人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就连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因为他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医。
墨熄看了盯着点心盘子发呆的顾茫一眼,转头问姜拂黎道:“……姜药师有无他法,至少让他想起些许。”
“如果你只希望他想起些许,用不着任何办法。”姜拂黎干脆道,“他主掌记忆的一魄被抽去,但并非是前尘往事皆忘却。随着时日推移,他自然会恢复一些。”
墨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能恢复多少?”
“看他造化。”姜拂黎道,“不过如果缺失的两魄没有复位,大多数事情他都还是记不得的。”
瞧见墨熄眼底闪过一瞬黯淡,姜拂黎冷笑道:“其实记忆这种事情,要么全都恢复,要么干脆全部忘记,只存着些零零落落的残片,那才是最磨人的。如果我是他,倒宁可一直这样迷茫下去——免去许多痛苦。”
烛火噼箥,姜拂黎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依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再说了……人之神识飘忽不定,谁知道他忽然想起来的,会是哪一段往事?”
姜拂黎的这句话让墨熄心中咯噔一声。
是啊,若是只随着机缘,恢复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谁知道会是哪些?
顾茫的前半生有着太多的秘密,也经受了太多的摧折。说浅了,有墨熄与他的私情,有慕容怜对他的折辱。说重了,有一些王八军的军密,有君上给他的欺压。
若是顾茫陡然间想起这些零星碎片,顾茫会如何自处?
墨熄只略作一想,竟已觉得寒意砭骨。
姜拂黎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可怕?”
“……”
“万一他又记起了当年君上是怎么对待他的,缺了前因后果,大概就会愈发疯魔不可控制。那时候羲和君你要再收拾起残局来,可就麻烦极了。”
墨熄扫了姜拂黎一眼,看着灯火中姜拂黎好整以暇的脸,说道:“你有药。”
他没有用疑问句。
姜拂黎冷笑道:“真聪明。姜某让他恢复记忆的法子没有,但是尽量让他别想起那些黑暗回忆的药方倒是可以开出很多。”
这英俊的男人一副奸商嘴脸,转着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待兽投笼的猎人:“你要不要?”
墨熄自然是不差钱的主,黑皮战靴包裹的长腿交叠着,一只手肘反搁在椅背上,眼也没抬,说:“开价。”
“行啊。”金钱让姜拂黎的神色稍悦,他说,“你比君上痛快。”
“君上也知道他或许能恢复记忆?”
“我何必要瞒他。”姜拂黎道,“不过他倒是希望顾茫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一件是一件。”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你开药吧。”
姜拂黎道:“先说清楚了,这药方是宁神静气的,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遏制黑暗情绪的作用,但并不能绝对左右顾茫对记忆的选择。他要是哪天还是想起了一些苦大仇深的事情,你一睁眼,发现他拿着刀子在对着你脖子比划,姜某人概不退款。”他说完,白玉似的手指敲了敲木桌,抬起下巴嚣傲地往药师府的牌匾凌空一点——“一切都按姜府的规矩来。”
墨熄连看都懒得再去看姜拂黎那块破匾,这块匾他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就留下了极深的心里阴影,从此对药修济世救人的形象大为改观。
别的药堂再不济,也得在门面上挂个“悬壶济世”,“童叟无欺”之类的开堂训诫。
姜药师的馆子挂的是顶天立地的八个大字箴言:
“谁闹姜某,姜某杀谁。”
姜拂黎颇不羁地问:“明白了吗?”
墨熄面色不变地答:“开药。”
姜拂黎道:“好,一个疗程,七万金贝币。”
“噗——”这个价格连姜府的周管家都听不下去了,但立刻转成了咳嗽,“咳咳,我,风寒,风寒。”
姜拂黎乜他一眼,白牙森森地一笑:“行啊,一会儿给你吃药。”
周管家:“……”
墨熄从乾坤囊里取贝币金票,顾茫却在这时把头探过来了,他在落梅别苑待了这么久,听的最明白的就是“贝币”二字。
现在他的同伴要花钱了,要花贝币,不但要花贝币,还要花金贝币,不但要花金贝币,居然一出手就是七万金……
他要接多久的客才能赚足那么多钱啊。
眼看着墨熄就要把钱给那个凶巴巴的杏花眼雄性,顾茫不干了。忽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墨熄的手腕,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给。”
墨熄看了他一眼,说:“我的钱。”
“……”
“松手。”
顾茫想了想,想不出什么阻止他的理由,只得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手松开了。然后问道:“没钱了。我们会不会饿肚子?”
墨熄不理他,只将七张面值万金的贝币票放在了桌上,长指一推,推给了姜拂黎。
姜拂黎恐怕看他夫人都没有过那么和气的眼神,他接了贝币票,命管家拿了纸笔,然后从桌上拉过一只紫檀细盒,取出里面的一只清目水晶镜架在左眼前,冷白手指执拿着狼毫写了起来。
大抵是离开落梅别苑后,日子过得不再那么昏暗,顾茫身上的血性开始逐渐恢复,如今已不是那种太过寡淡无波的状态了。
好奇心也多少回到了这具旧痕累累的躯体里。
因此看到姜拂黎戴了水晶目镜,他就问:“这是什么?”
姜拂黎语气很淡,“目镜。”
“你为什么要戴?”
“我夜盲。”
“夜盲是什么?”
“就是晚上看不清东西。”
“那你为什么只戴一只?”
“我只盲左眼。”
顾茫哦了一声,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说道:“夜盲要在暗处才看不到,可你这屋子闪闪发光这么亮。”
“法术伤害,非是常疾。姜某左眼一到晚上就盲,点再多灯也只能让右眼看得方便。”
“……”
姜拂黎视线冷冷地从水晶镜后面透出来:“顾帅还有问题吗。姜某写药方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
顾茫诚恳道:“没了。”
药方上写了七十余种草药,姜拂黎命人取来金算珠,白净的手指在算珠上打得飞快,他一边核对价目,一边把关这些药草之间是否有存在相冲危险。
“就这张方子,你留好。”姜拂黎道,“明日来我这里取药。”
墨熄收了药方,和姜拂黎实在没有更多可以谈的,差不多了,他们也就该走了。
不过这个时候,姜拂黎却又把他唤住了:“留步。”
“药师还有指点?”
“还有一件事。”姜拂黎看了左右仆役一眼,说:“你们先下去。”
“是。”
众人退了,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姜拂黎慢慢地把盏中茶水喝完,然后抬起眸道:“羲和君,姜某问一句无关紧要的。那天李清浅剑灵来寻内子,你是不是也在现场?”
墨熄颔首。
姜拂黎神情有一瞬不那么自然,他问:“你是否听清了内子与他说了什么?”
“姜夫人声音很轻,不曾有闻。”
姜拂黎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水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像是在暗自骂人。骂完之后,他又问道:“红芍剑是否存有残留的部件?”
“留了个剑柄。”
姜拂黎眼神陡地锐利起来:“在谁手里?”
“慕容楚衣。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拂黎不答,只是在听到慕容楚衣的名字时就直接骂了一句娘,他阴着脸想了一会儿,说道:“算了,也没什么好再查的。”
他说罢,起身整顿衣衫,而后用下巴尖点了点顾茫道,“对了,羲和君,姜某有件事还要叮嘱你。如果你想要让这个人不想起那些乌糟过往,除了按时服药之外,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请教药师。”
姜拂黎竖起一根手指,摆了两下,说:“少让他看到与之相关的旧物,人之思绪,最是难以琢磨。或许想尽办法也拾回不了的记忆,只消一阵气味,就能重新勾起。——你千万记着我这句话。”


第54章 我喂你
顾茫不爱喝姜拂黎开的药。
原因很简单,太辣了——姜拂黎居然开了一方奇辣无比令人一含就喷的药帖, 而且还说这味道绝对改不了, 改了就不灵了。
李微对此很是茫然:“不是说芳香化淤吗?心中郁结应该服甜的药啊。”
这句话漏到姜拂黎耳朵里,姜拂黎的反应是:“他懂个屁。他是药师我是药师?”
于是羲和府每日可见的一幕就是李微追着顾茫, 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老人家喝药, 鸡飞狗跳地闹着, 没半个时辰不算完。
墨熄这人喜清净, 厌吵闹, 所以李微给顾茫灌药一般都在墨熄上朝时, 但这一日, 顾茫反抗地着实有些激烈了,李微伙同十余个仆役也没能够把他逮住, 反而被他当胸猛踹一脚, 药罐子都差点砸掉。
眼见顾茫就要跑出院子了,李微一面大叫:“抓人抓人!上捆仙绳!你姥姥的!”一面追将过去。
顾茫边跑边回头看, 冷不防“砰”地撞在了一堵又硬又热的“墙”上。
“嘶……”顾茫捂着撞痛的额头,抬起脸来, 正对上墨熄深邃的黑眼睛, 冷冷地俯视着他。
“你干什么。”墨熄居高临下地问。
李微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喊道:“主上!主上他不吃药啊!”
墨熄刚上朝回来,身上还裹挟着外头的霜雪寒气,他盯着顾茫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就在顾茫见势不妙准备落跑的同时, 一把拽住了顾茫的手腕。
他一边盯着顾茫, 一边倏地抬手,沉声道:“李微。”
“在,在!”
“药罐给我。”
顾茫被揪着进了厢房,墨熄用黑皮军靴一带,将门合上,猛地把顾茫按在墙壁。厢间内落着竹帘,光线昏暗,墨熄的眼睛在黑暗中流着幽光,他就这么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切齿道:“好的习惯全没了,坏的却分毫未改。”
从前顾茫也是这个毛病,宁可多病上个几日,也死活不愿意喝药。
简直和当初一模一样!
墨熄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去看他,他哼哼唧唧缩在营帐里,裹着被褥,露出一撮柔黑的头发。听到有人进来了,顾茫以为是陆展星,眼也没睁地咕哝:“展星,你别再把药给我端来了,我他娘的不喝……我闻着那味儿我就恶心够了……”
年少的墨熄走到他身边,把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到桌上,然后在他床边坐下,沉声道:“是我。”
“我靠。”顾茫倏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惺忪,高热让他的脸颊烧的烫红,迷迷糊糊道,“你怎么来我这里了?”
墨熄不答,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吃药。”
“我不吃!”顾茫翻了个白眼就想重新缩回被褥深处,却被墨熄挖了出来。
墨熄道:“不吃你就烧着吧。”
“烧吧烧吧,烧熟了我刚好吃我自己,反正这药太恶心了,我碰都不想碰。”
墨熄皱眉道:“你还是不是爷们了……”
顾茫一听这话,不乐意,蓦地回过头来,烧的迷糊的眼眸尽力恨恨睁大,嘟哝道:“我是不是爷们儿你不知道?你跟你哥睡的时候没鉴定出来?你个小王八蛋,你哥哥我为国为民,他娘的都烧成这样了,你不为我鼓掌献花也就算了,居然还质疑我的性别,你这个小混球……”
他本来脑子就不清醒,吸着鼻子咕咕哝哝的,说的全是胡话。
墨熄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黑眼睛深邃温柔,望着凌乱床褥里蜷着的师哥。
顾茫脸颊烫红地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根本就不知道这狗药有多苦……”
他原本是一句抱怨,如果脑子清醒,指定能说出痞里叭叽气焰嚣张的流氓腔调。可是他那时候状态不对啊,眼睛是迷茫的,嘴唇是湿漉的,一开一合斥责墨熄的时候,非但一点儿气势也无,反倒只剩了一湖一海的柔软。
当时墨熄心里有种感觉,说出来顾茫一定能从病中暴起把他掐死——他觉得顾茫这样挺像在撒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