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厮,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
“走吧,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远,娉婷纤弱,似踩着跷,在一众人或是神往或是错愕的目光里渐远。
湿漉废败的东市墟场,有人望着姜夫人的背影发呆,有人朝着自己烧毁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着李清浅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脸到底长得有多好看?为什么李清浅一看到她,就变成了这样,执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红芍姑娘漂亮太多吗?”
墨熄没有说话,他蹙着剑眉,望着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顷刻间散去李清浅的心魔,绝不是因为“好看”,一定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不然他不会一直喃喃地重复说“恨错了”。他恨错了什么?
岳辰晴见他神情不虞,试探道:“羲和君……”
墨熄摇了摇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复命。”
岳辰晴应了,正准备离去,可余光却瞥见了什么。脚步忽然变顿住了。
他走到一家冒着焦烟的东市小屋前。这间小屋穷酸破陋,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住处,但它的门窗上却贴着一道金光灿然的灵符——
那是岳家的金刚不破符。
再仔细一看,不但这家有,周围的许多人家都贴着一模一样的符咒,或许正因为符咒的庇护,虽然这些房子仍是被烈火摧得摇摇欲坠,不成样子。但是至少没有在瞬间被吞噬,里头的住户也都成功地被救了出来。
只是……
岳辰晴抬起两指,掲下了那已经灵力耗尽的金色符咒。微微皱起眉头。
好奇怪。金刚不破符是他家最贵一阶的符纸,闹采花贼的时候人人都想买,但并非人人买得起,他伯父还为此赶过那些闹市的小修,他四舅也懒得理会。
那这些符咒……是谁给他们的?
只略一思忖,岳辰晴就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病弱清羸的藕白色身影,坐在木头轮椅上,膝头盖着一条软毡。
——江夜雪。
是了,江夜雪一贯婆婆妈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起的病秧子,偏偏还心软的要命。那些穷人家里的金刚不破符,想来应是他做了给的。
这个念头让岳辰晴有些不舒服。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四舅和爹爹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方式有些残忍。但另一方面,他从小就听府中众人对江夜雪百般唾弃,说江夜雪没有什么大本事,就只知道出卖岳家的秘术,为自己笼络人心,骗取声望。
可若是没有江夜雪好心赠与这些庶民金刚不破符,那么今天这一场劫难,东市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两番矛盾之下,岳辰晴竟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偏生周围喧嚣不绝于耳,搅得他心思愈乱。
他模糊地想,这一次四舅和江夜雪之间,难道真是四舅错了么……
第42章 同居
虽然李清浅的风波暂且算翻了篇, 但墨熄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情远还没有过去。
且不说坊间都在猜测的——姜夫人到底和李清浅讲了什么。便是其他细枝末节, 也都让墨熄有一种此事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直觉。
不过,就像他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一样。将心比心,他不想去没事找事, 把姜夫人的旧事刨根问底。更何况他还有顾茫的事要安排。
先前君上说过, 谁先拿到真凶, 便把顾茫的监看之权交与谁。但李清浅最后是被姜夫人那神秘的几句话逼散了执念的,与羲和望舒都没有什么关系。君上对此很是苦恼:“难不成要把顾茫交给姜府?”
富可敌国的姜府派人答道:“养不起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 不要。”
于是君上又想,姜夫人是慕容楚衣请出来的, 那便交给慕容楚衣吧。
慕容楚衣给的回复只有一个字:“穷。”
君上气得仰倒, 这两个家, 一个卖药, 一个炼器, 是重华数一数二的富豪,如今两方都不接纳顾茫,显然是不想卷到望舒与羲和的斗争里。结果到头来, 得罪人的事情还得由他自己来做。
仔细斟酌一番, 君上最终还是下旨, 允准墨熄把人领回府邸, “神坛猛兽”最终还是挪了新窝。
于是墨熄便去岳府接人。
他来到岳府时, 看到慕容楚衣正在井栏边负手看着落花,一身白衣恍若月华,风姿清隽,眉目却是薄情。
见他到了,扫一眼,没多搁什么情绪。只简略道:“人在东厢卧房里。”
墨熄颔首谢了,正要往东厢房去,却又被慕容楚衣叫住了:“羲和君,留步。”
“怎么?”
慕容楚衣沉吟一会儿,问道:“羲和君是否怀疑过,顾茫是否真的已失记忆?”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慕容楚衣道:“昨夜我去厢房看他的时候,听到他在说梦话。”
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时在阴牢里,顾茫昏沉之际,也说了“想有个家”这样的呓语。但墨熄仍是心中一动,强自镇定地道:“是么,他说了什么。”
慕容楚衣道:“一个名字。陆展星。”
“…………”指捏成拳,经络突起。
陆展星是顾茫的旧友,也是顾茫叛变的直接导火索之一。尽管知道陆展星一贯只爱漂亮女人,但因为他和顾茫的关系曾经太过亲密无间,以至于墨熄一直就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听到顾茫睡着的时候居然唤他的名字,不由地心口一窒,眼前都有些发晕。
但他平素好强,尽管血流都凉了,却还是点了点头,矜冷道:“确实可疑。”
“虽然可能只是一些记忆残存。”慕容楚衣道,“但既然你要把他接回府上,仍当多作提防。毕竟他曾为燎国作伥,若是真的佯作痴傻,蓄谋他事……那么他闯的祸,恐怕远比李清浅更难收拾。”
这个不用慕楚衣说,其实墨熄自己也很在意,无论是为了重华,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都想要早日试探清楚。
墨熄在慕容楚衣的陪同之下,来到了东厢房,推门进去,却发现房里没人,只有一个竹武士呆呆傻傻地在床边杵着。
墨熄脸色一变:“他人呢?”
竹武士抬起手,指着床底下。
两人过去一看,果见顾茫戒备满满地蜷缩在床底下,一双蓝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们。
见他们低头找自己,还狠戾地质问:“看什么?”
墨熄:“……”
慕容楚衣对竹武士下了命令:“把他弄出来。”
武士得了令,关节咯吱甩动,啪地侧倒下去,往床肚子里钻。顾茫哪里会坐以待毙,他一脚踹开竹武士欲抓住他的那只手,继而迅速窜出床底,单手一撑就要往外跑。可跑了还没两步,就砰地撞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墨熄沉着脸道:“跟我回去。”
顾茫原本对这人印象还不算差,可最近这几次,不是被他打了,就是被他绑了,遇到他自己就总是没有招架之力,甚至连脖子上的咒印都不管用。于是他自然不愿被墨熄所左右,他盯了墨熄一眼,抬脚便踹。
墨熄眼都不斜,一手便狠狠制握住了顾茫的脚踝,脸上的黑气愈发浓深:“已经这样踢过一次了,还来?”
顾茫道:“闪开。”
飞起另一脚腾空而起,打算借力把墨熄侧踹在地。
可谁知就算他换了下一步的打法,墨熄还是对他的举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他跃起腾空的一瞬,墨熄已经侧身相避,紧接着抬手一肘击在顾茫的膝侧,卸去他的大半力道。而后身法迅狠出奇,只一眨眼,顾茫就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顾茫受制于人,挣脱不得,但心却不服,仍低喝道:“你给我放手——”
墨熄原本心绪就乱,什么陆展星,什么真疯假傻,此时见顾茫反抗,更是怒火中烧,只是因为在岳府不应发泄,才沉着脸忍着。
但仍对慕容楚衣道:“有没有绑带。”
“绑不住他。”
“不绑他。”
“那你要做什么。”
“封他的口。”
慕容楚衣:“…………”
这种事情慕容楚衣自然不会去做,墨熄也松不开手,于是只能劳烦竹武士效力。竹武士呆呆抬起手,站在顾茫面前,等顾茫一张嘴,布条勒过去,正好勒在顾茫口齿之间。
如此绑法极为情色,但慕容楚衣是个毫无床笫经验的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淡定道:“羲和君走好。”
所以墨熄把顾茫扛出去时,仍对竹武士的杰作全不知情。
直到他把人往自己马车上一扔,才发现他居然被绑缚成了这幅德性。不由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你……”
顾茫根本说不出话,也不能完全合上嘴,粗布在他的贝齿之间卡着,还被反捆了手。他眼中含怒,看样子气的要死,但此刻骂也骂不得,动也动不得,只能衣冠凌乱地躺在车幰间,竹苫上,低喘着望着墨熄。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有些暗了。
无奈他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盖因他的顾师兄从来都是个很坚强的人,不会因为难过而轻易掉泪,可在床上却是另一回事。
顾茫的体质一向敏感,受到强烈的刺激就会本能地流泪。
过去他还因为这个,很无奈地跟墨熄说过,你别觉得我哭是因为不高兴,其实我就是控制不住……
言下之意就是哥哥我不是被你操哭的,我就这身体不争气。
那时候墨熄忍着笑,说好,我知道。
他其实很喜欢看顾茫在床上哭的样子,尤其是那么倔气那么拼命地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眼尾是纤长的,嘴唇是温软的,眼泪顺着烫热的脸颊滚下来,流入鬓角里。
每当此刻他才会确定,原来那悍厉强势的猛兽,他所向披靡的顾茫哥哥,也会有触碰不得,无法承受的软处。
墨熄曾对床上的师兄那么怜爱,那么痴迷。
痴迷到哪怕过了那么久,只消想起那时候的顾茫,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尝过人世间最极致的性事,从此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人的脸。
而此时的顾茫就像当年两人情浓时一样,被布条紧勒着,口齿湿润,眼睛微濛,蓝润的瞳眸,湿作一片积雨云……
风雨欲来,旧欲难消。
墨熄像被这水汽烫到似的,猛地将脸转开去。
他因自己可怖的欲望而感到心惊,感到耻辱——他怎能对一个叛徒食髓知味,恋恋不忘?!
他如今做这一切,皆不为欲,只为旧恨情仇有个了结。
他怎能再对这具躯体有所渴望,有所沉沦?
可身体某处却克制不住地硬烫得厉害,几近焚身。那么多年,美色当前而不乱,这是自顾茫走后,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些肌肤纠缠,耳鬓厮磨。
曾经顾茫在他身下,被他咬着耳坠,欺负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不服气地说你顾茫哥哥哪有这么容易腰软?你可以再深一点,但最后又总是崩溃了,哽咽着说不要了,师弟你进的太里面了,你太大了,我受不住了。
不是他受不住了。
是他们都被彼此折磨得受不住,烈火烹油,爱欲煎熬。
竟到如今,余韵也难消。
墨熄暗骂一声,干脆抄起车上的软枕砸在顾茫脸上,盖住那张脸。自己转头看向窗外。
一路无言。
回到自己府上时,车舆停落。车夫在外头道:“主上,到地儿了。”
墨熄原想把顾茫就这样拎下去的,但掀开软枕,看了顾茫一眼,又迅速把枕头丢了回去。
他并不希望其他人看到顾茫现在这种样子,车夫也不行。于是点了顾茫的昏迷穴,松开绑带,这才黑着脸,把人拎下了马车。
可没成想,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哟,羲和君,这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墨熄下意识把顾茫往怀里带,但随即觉得不对,又往外面推。
慕容怜手中提着杆烟枪,眼波纤柔地往他们这处看。
“……”墨熄压下心头邪火,吸了口气,冷淡道,“你在我府前做什么?”
“我路过。”
“那你接着路过,不陪。”
“你——!”慕容怜桃花眼眯起,咬牙切齿道,“姓墨的,咱们走着瞧!你要窝藏这个孽畜,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不后悔不好说,但是麻烦却是真的。
墨熄从出宫门起就在思考该如何安置顾茫——让他舒舒坦坦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但像慕容怜那样把他丢出去伺候人,那也不在考量范畴内——所以直到回了府,墨熄仍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之法。
书斋内,墨熄闭目养神,恰逢手下进来换灯烛,他便把人唤住。
“李微,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微虽然话痨婆妈屁事多,但却有一副铁打的忠心,胆子大的出奇,而且总能出些新奇主意,做事也很仔细。
而且某些时候,比如此刻,他还是墨熄的狗头军师。
“主上。”狗头军师把灯罩搁回原位,行了个礼,“主上请问,洗耳恭听。”
墨熄沉吟道:“你说……一个人若是假装乱了神识,会在怎样的情形下最易露陷?”
李微:“……”
您直接说您还是贼心不死,想看看顾茫是不是装的不就好了,这问的还不够明显么?
但谁都清楚墨熄心高气傲,要是戳破他内心的小九九,这位年轻的将帅不知会气得几天不说话。
李微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懂,说道:“若是存心装的,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提防。”
“嗯。”
“这种人,特意设局是试不出来的,那就和谨慎至极的野兽一样,嗅一步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会掉入陷阱。”
墨熄点点头:“接着说。”
李微献计道:“那既然他时时刻刻都在防,主上不如顺其自然,也时时刻刻都试探他呀。”
“……什么意思?”
“多让他做点事情。”李微心里的偷懒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洗衣做饭擦地劈柴,睡觉进餐沐浴习武——总而言之一句话,给他找事情做。他做越多的事情,暴露给主上的细节就越多,如果是装的,就越容易露馅儿,就好像设下一个陷阱,野兽来得及避闪,但处处都是陷阱,他总有一时疏忽会掉进去。”
墨熄沉默地看着他。
几许死寂,李微开始有些心虚:该不会是自己懒得干活儿想栽培个得力助手,被羲和君发觉了吧……
可就在这时,墨熄却把脸转了开去,背对着他立在窗边:“可以,那就这样,不过这人我瞧着就烦,你去安排。”
这要换成蠢一点的,肯定就应了,说“好嘞羲和君属下这就去安排。”,但是狗头军师李微显然不蠢。
他装懵装到底,茫然道:“啊?羲和君是说谁?把谁安排下去?”
墨熄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才道:“哦,忘了跟你说。”
李微虚心求教状。
墨熄道:“是顾茫。人我已经带回来了,点了昏迷穴,这会儿还在……我房里里睡着,没管他。你看着给他找个地方住,再找点事做吧。”
李微心中先是一惊,心道,主上的卧房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睡?他不是洁癖很严重吗?但脑筋一转,很快又想通了。
主上曾和顾茫行军打仗,那时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名士,想来住的也不好,大概曾在一个帐篷里凑合过,那现在顾茫再睡一睡主上的床,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想通这节后,李微便松了口气,暗自翻着白眼,腹诽道:您和望舒君吵翻,把神坛猛兽领回窝里的事情,还没进门大家就都知道了,您还在这里装什么随意。
脸上却故作惊恐:“啊,是、是那个顾、顾,顾……”
墨熄不耐烦道:“对,顾茫。你什么时候结巴的?”
“对对对!顾茫!”李微简直是戏骨精投胎,“天啊,居然是他!重华上下谁不知道他能打?这恐怕是要了属下的命啊!”
“……”墨熄道,“我已经在他身上落了啸叫咒印,如果他有灵力波动,我会立刻知道,你不必担心,去吧。”
李微几番确认,百般谢过,直把墨熄磨得眉心冒火指捏成拳了,这才狗腿巴巴地说:“是,那属下这就大胆行事了。”
墨熄已经一点耐心都没了,挥挥手赶人:“快滚。”
李微立刻颠颠地溜了,着手去安排顾茫即将在羲和府度过的生活。
第43章 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
李微给顾茫头几天的安排是——没安排。
墨熄对此很不满意, 黑着脸道:“我领他回府是做什么的?不是让他来我羲和府歇息的, 你给他事情做, 就今天。”
李微忙道:“今天不行。”
“怎么不行?你收他贿赂了?”
“哪能啊。”李微道, “再说顾茫他也不知道贿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是。”
看着羲和君那张高冷清俊的脸板的和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冰砖似的, 李微无奈解释道:“主上, 顾茫虽然在落梅别苑学了些规矩, 但骨子里毕竟还是兽性居多,之前他和你打架落了下风,对你原本就心怀警惕, 如今换了个新住处,惴惴不安是肯定的。”
“你说的那是人还是猫?”
墨熄明明是在生气, 李微却顺杆子去谄媚,他一拍手道:“哎,主上英明, 一下就说对了!您这会儿啊, 还就得把他当一只猫来看。”
“……”还有比李微更会见缝拍马屁的人么?
但被捧着胡吹却又让墨熄没什么理由继续骂他,墨熄只得瞪着他, 由着他说。
李微道:“主上您想啊,猫, 抱回来尚且怕生, 得养熟了才会愿意出来溜达溜达,抓抓老鼠什么的。顾茫如今也是一样呀, 您看他初来乍到, 一个人都不认识, 早就躲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我昨天找了他一个时辰,你猜他把自己藏哪儿?”
墨熄冷淡道:“我没兴致知道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哦,那总之就是我终于把他找到了,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刺溜一下又跑远了。”
墨熄静了一会儿,板着脸问:“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
周围侍立的仆人都要听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由衷地佩服李微居然只是眼角抽了抽,然后依然淡定地说:“粮仓的大米缸里。”
顿了片刻,补上一句:“他躲进去之后,还自己盖上了木盖。”
墨熄以手加额,似乎有些头疼。
李微说道:“所以啊,主上,就算属下想跟他说几句话,想给他安排安排些事儿做,那也找不到人呀。就算找到了人,他也一见属下就逃呀。”
墨熄:“……”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是很不爽是怎么回事。
“属下觉得,这几天先别管他好了,也别吓着他,等他自己出现在院子里晒太阳了,我就去给他活儿干。”
墨熄想了想,也成吧,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不太高兴地说:“给他最重的活。”
“一定的,一定的。”
墨熄觉得,李微这个人狗腿是狗腿了一点,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有那么一些道理——如今顾茫身上的兽性是太明显了,各种举止都类似于一只刚被带到羲和府的动物。
他这几天刻意留心了一下,果然如李微所言,顾茫白日里都会寻觅一个阴暗幽闭的角落躲起来,露一双暗黑里闪着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墨熄发觉顾茫最青睐的藏身处有两个,一个就是粮仓的米缸。他有一次没忍住,沉着脸“咯啦”挪开了米缸木盖的一角,果然看到里头两点幽光瞪视着他。墨熄和那两点幽光互相瞪了一会儿,相顾无言甚为尴尬,于是又“咯啦”把木盖重新拉了回去。
可顾茫显然认为“米缸”已经不是一个周全的窝了,所以墨熄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咯啦”挪盖子的声音,一回头,看到顾茫以一种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方式从里面爬了出来。
结果还没落地呢,顾茫就扒着缸边,扭头对上了墨熄的目光。
顾茫:“……”
墨熄:“……”
须臾寂静,顾茫忽然又迅速钻回了缸里,重新拉上了木盖。墨熄出于好奇特意折回去试了一下,这回盖子跟卡住了似的怎么也拉不开了。
看来顾茫是躲在里面擎着木盖,暗自和外头的自己较着劲。
墨熄又好气又好笑,敲了两下盖子,问:“怎么,神坛猛兽不做了,要改做米缸猛兽?”
顾茫在里头不淡定地出声,装作自己不在,但护着盖子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下来。
墨熄在外头又说了几句话,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复,渐渐地就有些愠怒。最后他一拂衣袖,也懒得和顾茫废话了,落下一句“简直有病。”转身就走。
第二天再去粮仓看,顾茫已经抛弃米缸这个藏身点了。
另一个受到顾茫青睐的“窝点”则是酒窖,这是继米缸之后,他在白天最喜欢躲的地方。不过这次墨熄没什么兴致再去看他了,反正酒窖那么黑,能看的就是一双幽幽发光的蓝眼睛而已,毫无乐趣。
倒是某天深夜的时候,他挑灯读书,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指尖挑开一点木窗缝隙看出去,瞧见顾茫借着月色出来四处走动,面容宁静但目光警觉,蓝眼珠转动着,在这个陌生之地左看右看。
接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顾茫有时候会蹲在石凳上对着月亮出神,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神也总是很迷蒙。
有时候呢,他又对着湖里的鱼发呆,还时不时地伸手迅速拨弄一下,湖面波光破碎,泠泠照着他的背影。
但更多的时候——这让墨熄很无语——顾茫是出来觅食的。
墨熄不知道顾茫如今的食量究竟有多大,但就从他几次亲眼看见的来说,实在有点夸张。比如今天晚上,顾茫是一炷香前溜进伙房的,一炷香后他终于费力地挪出来了。皎洁的月光下,这个“贼”身形显得格外庞大。
他没法不庞大,因为他在自己肩膀左右两边各背了一只堆满蒸馍的竹筐,脖子上绕着几串腊香肠,嘴里叼着一张葱肉炊饼——墨熄毫不怀疑他是挑了饼筐里最大的那张,怀里抱着一堆煮好的玉米棒子,甚至胳膊还架着几根玉米棒子。
“……这是熊啊。”墨熄在书房里盯着窗缝喃喃道。
神坛狗熊转动眼珠,确认四下无人,便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往地窖边挪动,结果挪得太快了,怀里的玉米棒骨碌碌滚掉了几个。
顾茫一懵,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拣玉米棒。地上的棒子倒是拣来了,可他这一抬手,胳膊下夹着的玉米棒又掉了。
顾茫又懵,他想了想,把手里刚捡到的玉米棒夹回胳膊底下,然后再从容不迫地去拣地上的玉米棒。
地上的捡起来,胳膊下的又掉了……他再夹,再拣,再掉,再夹再拣再掉,再……
“…………”
如果顾茫是装的,墨熄觉得他不用辛辛苦苦当将军,可以转去梨园唱戏。
那边顾茫站在院子里,已经完全懵头了,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儿,再次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试探着去拣掉在地上的玉米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