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言论幸好没有给顾茫听见,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拍案叫绝,把自己改成“戟罢军主帅顾茫”,连着手下所有将士一块儿遭殃。
战争太严酷了,只有顾茫这种小疯子会别出心裁,热衷于和战火开玩笑。他不但一手拟就了“王八军”的军号,甚至还自己着手去绘制旌旗,碧色的旗帜别出心裁地剪成乌龟模样,还留一根活灵活现的小尾巴。他在旌旗上施了法咒,让这只乌龟每隔一炷香就大吼一通:“王八王八,雄姿英发,气贯长虹,威震天下!!”
可以说是非常羞耻了。
他第一次插着这根旗去征战时,被敌方将帅耻笑到死,结果没出半天,对方十万修士的大军被顾茫的王八军追的哭爹喊娘。这战之后,顾茫又大大小小打过不少战役,每回都能拔得胜筹。
这直接导致他当领帅的那几年,那些与重华对立的国家闻龟色变,而那些敌对修士最不想看见的场景,恐怕就是——硝烟场上竖起小乌龟旌旗,顾帅纵马出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
“咳,兄台好。在下王八军统帅顾茫,特来领教兄台高招。”
打不赢这个年轻修士就已经很可耻了,更可耻的是回去还要涕泗横流地禀报自己君上:“呜呜呜,属下实在无能,竟无力与王八军一战!”
简直是噩梦。
对于重华将士而言,顾茫虽然顽劣胡来,却颇具魅力。那段时候,崇敬他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还将顾茫那套“贱名好养活”的歪理奉为圭臬,当时出生的娃儿,许多都不幸被爹娘取了贱名,风潮一度是这样的:
楚根壮。
薛铁柱。
姜蛋痛。
所以墨熄接手王八军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这见了鬼的王八军改名。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军籍上的录案变成“王八军主帅墨熄”。绝不可能!
于是王八军改名北境军,归入墨熄麾下,那个不屈于鲜血硝烟的黑色玩笑就和顾茫的英名一样,颓然收场。
而那些胡嚷乱叫,嘶吼着“王八王八,雄姿英发”的小乌龟,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荒诞笑话,从此再也不会现于茫茫沙场。
一切又都变得很肃穆,不会有花,不会有蜜,不会有人努力去记哪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名字,不会有人领着将士们去打打闹闹,除却重衫换浊酒。
战争恢复了绝对的冷血与严酷。
凛冬长临。
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虽然如今北境军的大多数人都恨极了顾茫,但他们提到顾茫的时候,情绪却和普通百姓不太一样。
尤其是那些和顾帅一同出入战火的“王八军”老兵,每当他们念到顾茫这个名字,眼睛里多少都会透出一点恍惚。
“唉,真想不到啊,他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望舒君是出了名的酷吏,君上把顾茫交给他处置,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肯定是死无全尸……”
枭雄并不一定遭人嫌,但叛徒一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也只有昔日的王八军老兵们凑在一起时,会絮絮叨叨一些与“恨”无关的东西。
讲到最后,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忽然就意兴阑珊了:“唉,多好的人啊……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也不会——”
“嘘!你小点声!居然敢提此旧事,不要命啦!”
那老兵“哎呦”恍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说了什么,眼里的星星点点醉意立刻就散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旁边的士兵还在提醒他:“如今咱们是在墨帅下头做事,墨帅最恨的人就是顾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真要让他听见了,你我今晚都吃不了兜着走!”
“唉,唉,你说的对,你看我,这一喝酒就糊涂……”
围坐火塘的士卒们都不吭声了,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胸中各有心事。过了很久之后,才有谁喃喃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不过,人都会变的吧。也只能说,这是顾帅的命了。”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叫他顾帅。”
“哦哦,是,顾茫,顾茫。”
边塞的夜色岑寂,篝火噼啪,爆出一串比星光更炫目的金色。
那微醺的老兵躺倒在地,胳膊枕在脑袋下,他望着漫天斗数,紫薇星闪耀,喉结滚了滚,发出一串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咕哝:“唉,说句实话,当年我从戎,就是冲着顾茫才来的。我还和他围着一个篝火喝过酒呢,他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我那时候……我那时候看着他笑,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他战死,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谁知道最后他居然会是……”
居然会是这般命运。
飞鸟尽,角弓藏。
利用完顾茫之后,敌国又将他当作议和的献礼之一,给送回了重华国。此人终是历经浮沉,看遍风月,一朝棋错成了叛徒,却已是落子无悔,无有回路。
所以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什么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命运虽惨,却也是咎由自取,落到这两面不讨好的境地,那也是痛快人心。一时间,重华境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顾茫的结局。
被枭首,被凌迟,赴汤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就连刚刚会讲话的黄毛小丫头都知道卷着她柔软的小舌头,含混地跟着大人们说:“咱们不能晃过介个不要念的居头。”
于是乎,顾茫顾帅,重华国昔日的英雄统领,墨熄的命中宿敌。这个曾被誉为“神坛猛兽”的传奇男人。
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了一个——“不要念的居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墨燃:我觉得今天的正文就有很多小剧场。顺便顾茫你不能起名叫戟罢军,版权费我就不和你算了,问题在于你的军旗,你叫王八军就裁了张乌龟旗,喊的是王八王八,雄姿英发,那你如果叫戟罢军,岂不是要裁一张柱形旗,然后喊鸡8鸡8,雄姿英发?
顾茫:???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你走错场子辽。
楚晚宁:墨燃你还不滚回来!?
ps.墨燃和墨熄没有血缘关系,本文时间大概是在二狗子正文的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陆还是分裂的,没有上下修界,只有割裂的王国。有一些老伙伴的祖宗前尘,有些门派的起源根基,有些老故事的前因后果,或许也会在后文中被提及,有的提的很明显,有的就很难发现辽,大概就像隐藏彩蛋,等待有缘人(喂喂喂)的自行发现嗷~咪啾~~


第4章 旧恨
一转眼,北境军戍边已经满两年。
凫水边,十万大军安营扎寨,度过今晚,明日再赶一天路,就可衣锦还乡。修士们埋锅造饭,秣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阳霞光,照着河畔边伏卧的灵兽,还有浅滩里正在掬着清水洗澡的男人们。
“哎,给我搓个背呗,明儿就回家啦,我这弄得跟泥猴似的,我娘得骂死我。”
“哥,一会儿帮我刮个脸呗,我自个儿刮不好。”
一群人在浅湾处嘻嘻哈哈的,互相嘲笑,互相捯饬,眉眼里俱是憋不住甜蜜。
慈母手中线,春闺梦里人,游子归来,该尽孝的尽孝,该娶妻的娶妻,各有各的盼头。
全军上下,大概只有墨熄没盼头。
他父母已亡,也没有妻妾。整个重华帝都都在盼着他回去,可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烛是独独为他留的。
所以他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只有过去数年沉寂的战火余烬。
“羲和君,明日回城了,你又可以见到梦泽公主啦。”岳辰晴正好洗完澡,从河滩走上来,瞧见墨熄,他笑眯眯地说道,“我祝你们小别胜——”
“你如果想让我把你踹回河里,就接着说。”
岳辰晴闭嘴了,虔诚地朝墨熄鞠了个躬:“……墨帅,我觉得你这辈子大概能成佛。”
墨熄不理他,站在河边,看着远山寒黛。
两年戍军,算来他已经有千个日夜没有回过家乡了,确实不知梦泽公主近况如何。
还有顾茫……
墨熄的眼神微微一暗。
两年前,顾茫被万枯国当作议和礼送回都城,结果进城的那一刻就引起了骚乱——
“哈哈哈,城门一打开,押解的队伍进来,咱们看到那大名鼎鼎的顾帅是什么模样,可都是目瞪口呆哇。”
“真是绝了!那场面,毕生难忘!”
究竟是何种场面,墨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点问题。
可“有点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瞎了眼睛还是哑了嘴?
他并不知情。
他的身份立场,并不该打听这种事情。再者说,他平素太过高冷,士卒们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现,本来还在饶舌的修士们就都闭嘴噤声了,很规矩地和他行礼:“墨帅。”
墨熄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清清冷冷地走了。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边叨咕过几次,不过岳辰晴这人讲话不着调,十次讲的内容十次不一样,墨熄又闷,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居然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只知道顾茫没死。
而这就够了。
晚上,墨熄一个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水鸟唼喋,竟是辗转不能眠。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顾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顾茫也会先来城外等他。
他无法不想起那些过往。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最初见到顾茫的时候,顾茫还是个奴隶,但是这个奴隶胸中颇有甲兵,也有野心。
顾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统为上,虽然老国君怜惜他的才华,破例给了他帅位,但等旧主殡天后,新君并不把“贱种”出身的顾茫放在眼里。
他猜忌他,怀疑他,削他的权。
甚至做出了一件顾茫再也不愿忍让的事情。
墨熄是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的。
他曾经以挚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同僚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同在军机署,顾茫意气低迷,终日旷职。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里听曲喝酒,枕在舞伎丰软的大腿上,见墨熄来了,他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说:“羲和君,来啦。”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
我知道你嫌我脏。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国军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
顾茫投了敌。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
于是战火横烧。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
“都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
怎会如此——?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
可是现在……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
“嗯?”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
顾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顾茫摸了摸那血迹斑驳的帛带,饶有兴趣:“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拿来玩玩,怎么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围,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手上聚起黑雾缭绕的黑魔刺刀。
顾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贵国几乎所有的前锋军。墨熄,你虽厉害,但终究是个副将,拗不过你们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贵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来求饶,你倒来犯险了。”
“……”
顾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给战死的重华将士做陪葬么?”
墨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
“…………”
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墨熄终于开口,“顾茫。我知道重华欠你,我也欠你。”
“你为我做过太多,所以今天,我不会跟你动手。”
顾茫冷笑:“你倒动手试试。”
“你问我是不是想给今日战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离开燎国。”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给你。”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杀你的。”
“……”墨熄对此未置一词,只瞥了一眼顾茫额前,蓝金帛带上的血迹,然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到顾茫脸上,“那就杀吧。在那之后。记得回头。”
这是墨熄最后一次试图捞他。
白鹰从桅杆上掠过,刺刀光闪——
嗤地闷响。
血从伤处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蓦地狠然撕搅!
“我说过我会杀你的。”
刺刀还在墨熄血肉里。顾茫停顿一会儿,忽然拧着嘴唇嗤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讲条件?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他仰着脖颈,目光睥睨而下,叹道:“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他说着,慢慢俯身,单膝跪着,一只手肘闲适地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鲜血四溅!
顾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抬起墨熄的脸。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动手。你是明知自己没有胜算,才愿用命赌我良心。”
衣襟缓缓洇开了鲜红,那一刻墨熄竟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动手。
曾经,光是你给的,热是你给的,所有心脏里奔流的热血,都是因为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顾茫淡漠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绝境,我宁愿赌自己能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会跟你一样,天真烂漫地劝对手回头。”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国的修士从水面御剑而来,急吼吼道:“顾帅,东北方向有增援,是梦泽的药修大军,您看——”
话未听完,墨熄已支持不住,蓦地前倾,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甲板上。
这一次血战,重华确认了叛将顾茫转投燎国,在替九州大陆最黑暗的国度卖命。老主帅督军失策,大军损失惨重,一万前锋生还者不足百计,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才醒转过来。
顾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回头是岸。
按顾茫很早前——还没离开王城时讲过的一句话——
“墨熄,上行之路已经给我堵死了,我没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狱里摸。”
他说完,问小二要了一坛酒。
拍开封泥,顾茫笑吟吟地斟满了,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墨熄。
“当”地一声碗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顾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请你喝一杯,你顾茫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去当坏人了。”
墨熄那时候还摇头觉得他太不正经,说话跟闹着玩似的。
这个兄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心太软了,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会成为坏人。
结果呢?赤子的手下杀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点杀死了他。
——“幸好梦泽公主及时赶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国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点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会留疤,这几个月都需要安心歇养……”
后面那个药修说了什么,墨熄并没有再听进去,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口缠绕的绷带,腐肉被挖走了,然而还有什么东西也和腐肉一起,从血肉胸腔里被剜了出来,让他觉得空,觉得疼,觉得不甘,觉得仇恨。
直到后来,顾茫恶有恶报,被遣回旧都。
墨熄觉得自己胸口的伤疤才终于止了血。
却仍痛。
时隔多年,在北境军班师回朝的前夜,无法入眠的墨熄独自坐在营帐内,手指撑在眉骨前,指腹无意识地擦过有些湿润的眼。
他把脸转过去,熹微的烛光从绢纱覆照的灯台内流出,照着他那张棱角冷硬的侧脸,他阖上了眼帘。
顾茫……
顾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贼,他恨极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颤抖间,他却好像看见了学宫时代的顾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张脸,开心起来的时候会露一颗虎牙,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时的阳光灿烂,长老话语冗长。而顾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写着自编自演的黄书,并为黄书里所有的女孩儿都爱他而洋洋得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
小剧场:
顾茫茫:我什么时候能不活在对话/回忆/台词/楔子里?!
墨熄:等你乖的时候。
顾茫茫:老子他妈的一直很乖!
墨熄:注意用词。
顾茫茫:老子是军痞老子不说老子难道要说人家?
墨熄:若不听话,再你锁一章。
顾茫茫:大哥老板主人老公陛下甜心祖宗,你让我叫什么都行,有事好商量……
墨熄:可以。那你叫个床。
顾茫茫:???


第5章 性感墨熄,在线装逼
第二日,大军班师。
满城热腾,妇孺老少夹道相欢,一时间万人空巷。
“恭迎北境军回朝!”
队伍进城,官道两旁霎时翻涌起某种奇怪的气氛,像是热油锅里倒了一汪水,却又迅速盖上了个木盖子,把那些滋啦滋啦的狂热都硬生生压在了锅盖下头。
人们低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往前头瞟,去偷看那支王师的精锐骑马行过。
墨熄一身禁军装束,嵌有铁皮的长靴踩着马镫,除了腰带和护手闪着泠泠银寒之外,全身都是玄黑打扮。
“羲和君真是太帅了啊啊啊!”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刚刚好像看了我一眼!”
“哇,别开玩笑了,他眼里除了梦泽公主就不会有别的人好吗?”
“可他又没和公主成婚……他今年都三十了,没妻子没未婚妻也没小妾,我想想还不成嘛,真是的!”
至于其他将领和兵卒,那表现就比墨熄甜蜜多了。
他们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和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招手,尤其是岳辰晴,居然还兴高采烈地接过少女们递来的花,打算往自己鬓边插。被墨熄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悻悻作罢,改委屈巴巴地捧在手里闻。
官道很长,岳辰晴老实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花枝招展,笑眯眯和别人乱抛媚眼:“姑娘你好~”
“你真好看~”
“鄙人诚招小妾,管吃管住。”
墨熄厉声道:“岳辰晴!”
岳辰晴捂住嘴巴。
北境军甲光映日,刀枪晃目,一路行来,军容极盛,和当年顾茫回城的气势完全不同。毕竟当年顾茫凯旋的时候,自己就一马当先在前面招猫逗狗,后头跟的士卒也乐得轻松,嬉笑着去接百姓递来的点心与美酒。而此刻领军的是羲和君,羲和君连笑都不笑一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太过放肆。
从城门到王宫缓缓行马要走上半个多时辰,到了宫中,还有冗长的授勋礼,又跪又拜又谢,烦人得要死,一来二去总算熬到了夜宴开始,墨熄却仍是不得安生。
用岳辰晴的话来说——他得“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地应付着那些千金小姐。
顺带一提,岳辰晴第一次开玩笑说墨熄“贞烈”的时候,被羲和君罚抄了整一百遍的《女德》。羲和君冷冷地表示,岳辰晴你是不是不知道贞烈是什么意思?来,你过来,我让你抄个够。
但不管岳辰晴哭着抄了多少遍“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羲和君“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这句玩笑话还是暗搓搓在军中传开了。
大家心想,没错呀,羲和君为了等待梦泽公主,拖到三十不肯成家,看看晚宴上的情形就知道了,一群千金小姐围着他叽叽喳喳,可他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羲和君,好久不见你了。”
“羲和君,你好像瘦了些。”
“羲和君,你看我今天的步摇好看吗?”
这群金枝玉叶中,最为惹火的是宴平公主。她是梦泽公主的亲妹妹,今年刚刚及笄,身段却已然生长得极为窈窕,顾盼间都是茂盛的盎然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