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三轮车,总是会被人戳坏轮胎,晾在门外的衣服,也会被浇上尿粪。
她也不吭声,默默地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去巷口请师傅修好,那些被泼了粪的衣服,她想扔,但没有钱买新的,就只能忍着恶心去细细洗干净了,再小心翼翼地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去。
在窒息的黑暗里,她带着段少言,摸索着想找一条谋生的路,但满地都是细小的恶毒,虽然不致命,却也扎的人双脚溃烂,血流不止。
但即使这样,程妍微还是反复叮嘱还懵懂无知的段少言,要谦和有礼,要不争不抢,要知道沉默是金。
她给他取名“少言”,便是此意。
她卖糕点,也从不卖贵,收来的钱仔仔细细的点清了,再默默地数出找零,双手递还回去。
日子就这么酸楚地过着,虽然捉襟见肘,但也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就是段少言模糊记得的那一天,程妍微早早地就出了门,她出门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俏丽绝伦的脸庞因为欣喜而格外红润,段少言记得那天她推车上的点心格外多,是她凌晨就起来做的,高高地垒满了一车。
她对他说:“少言,今天妈妈接了个好大的单子,要给旁边学校整个班的学生送点心,等妈妈回家就有钱了,妈妈给你买块蛋糕,好不好?”
段少言还没有吃过蛋糕,但是他看到别的小孩子啃过,是橱窗里那种漂亮又精致的糕点,有着看起来就很温柔的奶油,还有娇艳欲滴的樱桃缀在上面。
于是他好期待,乖乖地坐在五个平米不到的破旧小屋子里,等着妈妈回来。
很晚很晚的时候,她回来了,奇怪的是糕点都还在车上,并没有卖去太多,程妍微拖着与出门时截然不同的疲倦身影,僵愣愣地回到家里。
段少言那时候并没有发现母亲的异样,他扑过去缠着她,问她:“妈妈,蛋糕呢?”
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勉强收拾出一个还算漂亮的笑容,把一只小小的纸盒子递到了他手里。
那是一只抹茶味的蛋糕,是整个蛋糕店里最贵的那一款,融着细碎的抹茶粉,稠厚浓郁的奶油下面是一层金黄的鸡蛋糕,一层细腻的红豆沙,再一层金黄的鸡蛋糕,剪着精致花边的点心垫子下面,还铺着一层亮金色的卡纸,衬的那块抹茶蛋糕犹如衣裙层叠的矜贵公主。
他小心的不能再小心,珍惜的不能再珍惜,双手捧着蛋糕,把它放在泡沫纸盒做的小桌子上。
连同印着麋鹿和蝴蝶的包装纸盒,他都认真地叠了起来,放在枕头底下。
他做这些的时候,程妍微就坐在床沿,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绕着蛋糕依依不舍地凝望了许久,看他犹豫着挖了一小勺,很小很小的一小勺,放进嘴里咀嚼,就那么一小口,满眼满脸就都是光亮。
程妍微扭过头,素来清冷倔强的一个人,眼眶就那么红了。
段少言还记得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冷,枕头边一瓶药,当时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药。
他冲出去找邻里求助,许久都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再后来,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帮他叫了救护车,车子赶来之后医生就判断他母亲半夜里就已经死了,没有救的。
那半块抹茶蛋糕放在桌上,里面还有红豆酱的甜蜜,奶油霜的温婉,鸡蛋糕的细腻。
只不过夜里已经有老鼠啃过了,啃的七零八落,那些甜蜜温婉和细腻,就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成了枯萎在昨天的记忆。
段少言并不知道母亲究竟为何而死,后来段老爷得知了真相,也没有和他去说。
那天她接了订单,连夜做了四十多份点心,去给学生们送去。而打电话的学生其实就是炸酱面老板娘的女儿,怀着恶意的捉弄,让她去学校送餐。
车子当然是推不进校门的,保安拦着她不让她进去,她就急着解释,也没有人听她的。
那时候正是课修,定了餐的女学生带着一大帮朋友,来校门口嘲笑她,骂她骚/货贱人,娼/妓狐媚子,孩子们吼叫的很开心,有种审判者的正气凛然,哈哈大笑着,隔着校门栅栏,有人嘲她喊道:“婊/子做的点心,谁要吃?还驴打滚呢,驴都嫌你做的东西太臊臭!”
有一瞬间她倏忽抬起头,双手紧紧攥起,眸中寒光乍现。
那种眼神太吓人,竟逼迫得那群孩子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但她最后还是颤抖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默默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几个塑料袋裹着的点心,放回车上,又推着车缓缓地,疲惫地走远了。
点心做多了,她又没有放什么不该放的东西,此时正是盛夏,如果今天卖不掉,那都会馊掉的。
她就坐在路边卖,也不会吆喝,有人来问了,她就抬起苍白的小脸,柔和温声地回答几句,别人若是要买,她就说谢谢,别人不买,她也就呆呆地又坐回去。
天暗下来的时候,有个男人来她的摊子前,是方才学校里,试图把闹事学生都叫回去的一个学校领导。
“找了你这么久,还在卖东西?”
“……嗯。”
“不好意思,学生太小了,不懂事。”
她默默地:“……没关系。”
男人想了想,说:“你吃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去吃一点?”
“不用了。”
“就路边吃点小菜吧,也是我没管教好那些孩子,算我赔礼道歉。”
程妍微本来是不会答应他的,但是肚子真的很饿,兜里的钱又不够给孩子买答应要给他的奶油蛋糕,于是鬼使神差的,也就晕忽忽地推着小车,跟男人去路边的排挡里吃了些东西。
虽然不是太高档的食物,但真的有大块的肉,还有鱼虾,她埋头吃的很用力很认真,扒饭的样子像是呼哧呼哧的小动物。
男人结了帐,提议送她回家,或许是受尽了寒冷,这唯一的暖意,她实在不忍觉得是有所企图的。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家里走,她租的地方偏僻,胡同狭小曲折,深邃无人。寂静的黑暗里,那个男老师忽然就对她言语调戏,上下其手起来。
程妍微挣扎间几近崩溃,神志模糊时她抓住了推车上切驴打滚的一柄小刀,胡乱地就捅在了那个男人身上,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十多刀猛扎下去,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倒在血泊里,睁着眼睛……
她呆愣愣地跪在旁边,想到了屋子里还在等自己回家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长得清俊标志,雪玉可爱。
他从来不像别的孩子一样会惹妈妈生气,此时一定就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妈妈推着小车回家,车里放着一只小小的蛋糕。
她潸然泪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爱的孩子,他的父亲却不要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要被人极尽恶毒地揣测,自己的孩子要被人从小戳着脊梁,骂成是婊/子生养的东西。
现在她还杀了人……
这年她才二十岁,但在这个幽暗的小巷里,流着鲜血的死人身边,她却陡然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把一辈子的苦都受尽,都尝遍了。
上天给她准备的路,又窄又小,顶上布满荆棘,只有弯着腰前行,或是趴下来,像一只狗一样往前爬,才能安全无恙地度过一生。
可她天生骄傲,一如她的容颜,傲雪凌霜,月照冰湖,她怎可能跪着爬行。
她就踽踽向前,停着腰杆,走了二十年,然后被密布的荆棘倒刺划到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走到此刻,她才忽然怀疑自己,究竟从小教育段少言要挺起腰板,要有傲气的做人,这究竟是对是错。
但是无论对错,她都无法再护着他了。
她所能给他最好的东西,也不过拼拼凑凑,从旮旯缝隙里扫出来所有的零钱,去蛋糕店里,买一块最贵的抹茶蛋糕,那是令无数孩子羡艳的甜点。
也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甜蜜。
第071章 离开上海
“老爷子, 你我都是明白人,”叶武笑吟吟地说道,“你看, 你就算喜欢过程妍微, 却也不会娶这样一个……一个怎么说来着?卖唱女?娶这样一个卖唱女回家。而我呢,我自知自己不过是个卖药女,当然也不可能纠缠着令郎,不如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倒也不至于落得程妍微那种下场。”
陡然再闻往事, 段老爷已是心力交瘁, 半晌不曾言语,只怔怔出着神。
“少言性情虽冷,却随他母亲固执, 我与他在外住了这些日子,也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人,如果我不走,这事儿就没的完。”
叶武作了一揖:“十七年前承蒙你段家看得起, 这些年我过的不错,谢你收留, 江湖再会。”
“……”
听她这样说,段老爷颤然抬起眼皮子, 叶武已经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了, 眼见着那一抹烈焰如血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 他忍不住一阵心慌,喊道:“叶武!!”
叶武微侧了脸,无数道细细阳光自走廊百叶窗间洒入,犹如羽箭穿林,她的侧影在细密嶙峋的金光中显得极为艳丽,竟不似凡人。
“先生还有事要和我说?”
“你……你……唉,我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只不过你和少言年岁相差太大,你又是他的启蒙恩师,这传出去实在有伤颜面,你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武微微一笑:“再明白不过了。”
段老爷说:“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你能明白这件事,你就留下来吧,衣食住行、月薪福利,我都不会亏待你,叶武,你也十多年没有四处闯荡了,何苦再为难自己。”
叶武笑的甚是玩世不恭:“先生,别担心,我留了五十枚祛治百病的丹药,五十枚益寿延年的含片,你好好养着,足够活过百岁高寿,不必成天留我在身边守着,相看两厌。”
心事被昭然揭穿,段老爷一时面上挂不住,脸色更是沉郁。
但叶武确实是仁至义尽,这一百枚药丸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练出,看来她从来也没有把段家当作养老送终的地方,这去意是早就有的。
“走啦走啦,不用送啦!”
叶武大步往前,潇洒摆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远处,万丈金芒里。
段老爷愣愣在原地枯站许久,也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会如此洒脱决绝,未有分毫不舍。
他却不知道,就算自己去不找她,过不了几日,她也是会来找自己的。
其实从叶武和段少言搬出去的那一天起,叶武就已经决定要离开段少言了,当时她是真的没有料到段少言会选择与家族翻脸,而和她站在一起。
以前他说什么真心,说什么要和父亲坦白,她都嘻嘻哈哈的,当做是玩笑一句,毕竟她以前哄漂亮男孩子的时候,还总说要和他们相亲相爱一辈子,死了还要埋一起呢。
可谁知道段少言根本不是说着玩的。
叶武擅长应付花言巧语,热衷并且熟悉应该怎样处理那种短暂的,不走心的男女关系。
她就像个喝惯了假酒的人,谁知道段少言递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烧刀子,害得她“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连连呛咳,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被人真心喜欢过,所以她那些看似非常牛逼的流氓技能也顿时毫无用武之地。
比如说她习惯和她那些小点心们指天划地说我爱死你了要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
但是谁来告诉她,如果她敢和段少言说这种话,那她的脑袋究竟是保不住呢还是保不住呢还是保不住呢?
于是就这样呆呆的和他搬到了外面,每天都想着“过完今天就走”,“段少言迟早会腻”。
可是自己一直也没有走。
段少言呢,也从来都没有腻。
熬到年关,段老爷熬不住了,叶武也熬不住了。
再这么和段少言呆下去,只怕她就要缴械投降,彻底爱上这个见了鬼的小畜牲,可是真心喜爱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远的不说,只要看看黄珊珊,看看程妍微就都知道了。
如果不动用真心,那么她仍是披靡所向,纹丝不动的,任谁都伤不到她。
她明白,是到离开的时候了。
清晨时段少言去上班,她帮他系好了领带,顺带揪着领带在他唇上吻过,纯净的清风吹起白色纱帘,晨曦洒在厨房里,照着段少言清俊秀美的侧颜。
他离去时,她在楼上窗边看着,他浸沐在阳光中的样子很是灿烂温柔,转身向她挥手,就像这好几个月来每天都会重复的那样。
她一阵阵地发虚,眼前甚至有些晕眩,渐渐的就看不太清段少言的面目。
她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里,道路尽头。
而她一直站在客厅窗帘后的阴影里,一丝丝冷意浸没胸口,此时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果然是对的。
她已尝过一点爱情的甘甜。
很美妙的滋味,但她怕蛀牙,所以不再碰了。
“要一张票。”
火车站里,叶武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对售票员道。
售票窗口里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去哪里?”
“……”叶武吊儿郎当地晃荡着,想了一会儿,“哈尔滨吧。”
售票员正准备出票,叶武忽然又道:“哎——!等等,哈尔滨冬天太冷,换个地方,去北京吧。”
售票员:“……”
“哎!慢着!我想起来北京有雾霾!不好不好,再换一个,要不就山东吧。”
后面排队的旅客已经开始探头探脑,又是着急又是来气地瞪着叶武,嘀咕道:“这女的有病?去哪儿都没想好,就来买票了?”
再叶武把“山东”又换成“江苏”之后,售票员的火气也憋不住了:“这位女士,麻烦您如果没有考虑好,就先考虑好了再来买票!”
“哎呀呀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姐姐你消消气。”叶武嬉皮笑脸的,挠了挠头,又盯着头顶大屏幕上的列车班次,想了一会儿,叹息道,“还是去杭州吧。”
售票员:“………………”
叶武很真诚地眨眨眼睛:“一张去杭州的车票。”
“不变了?”
“不变了。”
天下之大,却也不想走到太远的地方。
她随处浪迹了那么多年,大概是江浙待的久了,如果汽笛鸣响,沿铁轨远离北上,或是孑然南下,也许不消几日,就会怀念底酥皮脆的鸡肉小笼,想吃稠汁浓郁的蟹粉汤包,还有钱塘江捕来的鳜鱼要清蒸了搁上葱段姜丝,金华火腿片儿,这样味道才好。
如果吃不到的话,她也许会半夜里想得胃疼反酸,口舌生津,肠胃阵阵抽搐痉挛,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睡也睡不着。
所以天下之大,她说远离,却也走不了太远。
从上海到杭州,连口音都未曾变去太多,午夜梦回的时候,窗外偶有夜归人三两言语,大概还能诓骗自己是在静安宅邸里,玫瑰荼靡间走过几个仆从家丁,第二天早晨醒来,还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给小少爷上课,看他写“桃李春风一杯酒”,瘦金体铿锵屈铁,一折一勾都是扎人的棱角。
她想自己从来没有教过这么固执,如此蠢笨的学生,她教了他那么久,他的笔画,终究还是笔锋锐利,就像他的人一样。
叶武很快租了个房子,在城隍牌楼附近,三十多平米的狭小空间,好在房东品味不错,尤其是床头柜旁的一只写着双喜的大青花瓷瓶,里面插满了塑料假花,赤橙黄绿蓝靛紫,七彩俱全,令她颇为欣赏。
“好好好,洗心革面,重头做人。”
叶武去新房子楼下溜达了一圈,招猫逗狗拈花惹草,一家杭式面馆的老板儿子特别粉嫩可爱,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
那小孩儿眉眼极端正,穿着校服,左边袖子上别着三道杠,叶武倒退两步,十分夸张地“哇”了一声。
“大队长啊,好可怕呀。”叶武捂着心口作天作地地嚷道,“吓死我啦。”
小孩子抬起眼,眉间有霜雪之色,竟也是个冰玉般的美人胚子,叶武被他冷冷扫了一眼,竟然觉得这小鬼头长得和段少言小时候还有那么几分神似,不由大感亲切。
她颠颠地凑过去,拿着路边折来的狗尾巴草逗他:“小朋友,几岁了呀?叫什么名字?”
大队长目不斜视,默默写着题目,叶武就贱兮兮地凑过去看,瞧那孩子字迹工工整整,正誊抄着课后生词,不由啧啧叹道:“好笔锋,不过差了些气力,要不要姐姐来教你?”
大队长抿了抿果冻般温润的嘴唇,有些不太高兴。
“阿姨,您是来吃面的吗?吃面在里面,你找我妈妈。”
叶武:“……”
阿,阿姨?
一瞬间有想要掐死这个小孽障的冲动,但想起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好还是不要刚住进来就酿成这种血光之灾,于是按捺着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抬手用力揉了揉那小子的寸头。
“小朋友,以后记得嘴要甜,看到六十岁以下的呢,要喊姐姐,看到六十岁以上的呢,要喊美女,这样才能替你家面馆招揽生意。”
大队长莫名被摸了头,更加生气,一张小脸都涨的通红,倒更让叶武难以遏制地想到了段少言当年的模样。
第072章 犹记当年
那时候, 明明说要将这个小子挫骨扬灰, 视他为人生boss,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嘴上嫌弃着抱怨着,却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开始教他一笔一画地练字,开始与他讲诗书礼义,修养命之道?
她犹记得那还是第一次与段少言单独相处。
印象里, 段嫣然学校里似乎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家长出席, 段老爷就过去了。于是那天主宅里头, 就只剩下叶武, 和安静沉和的那个小孩子。
叶武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段少言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心里仍暗自盘算着要用美食玩具动画片来磨损其心志,让他成为一个好吃懒做贪玩无用之人。
但从段少言的成年版看来,叶武显然是失算了。
也许是多少都还记得母亲的教诲,段少言凡事不会过度, 脾气也是清煦沉静。叶武抱来了一堆dvd, 把《圣斗士星矢》、《黑猫警长》、《宝莲灯》、《美少女战士》、《灌篮高手》等等一堆动画片摆在段少言面前,特别大方特别坏心眼地嘿嘿笑道:
“来来来,段少言, 今天没有别人在家,就你和我, 作业不要写了, 我们来看动画片, 你想看哪一本?”
段少言那时候好像也是在抄语文课本后面的生词,闻言回过头来,挺清淡地瞥了一眼碟片盒,那些五光十色的dvd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孩子心灵振颤激动不已。
段少言显然也是喜欢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些光亮,但他仍是沉得住气:“师父,等我写完再看吧。”
小时候能控制的住自己看动画片的男孩子,长大果然也能在美女面前神色不变。
“哎呀写什么写,不就我爱北京□□,□□前太阳升这几句话吗?抄一百遍也就那样,没意思,到时候我教你写别的,什么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怎么样,好不好?”
如果是十八岁的段少言,一听这词就知道是《□□》里头来的,定然面露薄怒,拂袖而去,可是段少言此时不过八岁,会背的诗只有孤儿院教过的那几首,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而且孤儿院的阿姨普通话不标准,他念的全照阿姨的来,令叶武闻之色变,脸上表情惨不忍睹。
他哪里知道什么《□□》,他连西门庆都不知道是哪位。只听叶武声音婉转,语调柔和,珠玉般的句子叮当敲落,像是雨打芭蕉,甚是优美动人,觉得应该是非常了不起的诗词,便认真点头道:
“好听。”
“哟,你还有点眼光嘛。”叶武颇为赞赏,“以后必定是个识货的人。”
还有半句窃窃憋在心里:也必定是个小色鬼。
段少言:“……”
“过来看电视吧,看完我教你写这首词。”
没想到段少言还是固执且严肃地:“作业还没写完,我先写作业。”
叶武呆住了,这小狗给他根骨头,他竟然不舔?
这他妈不是流浪狗,是警犬吧!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武吩咐厨师不必做菜,而是让佣人去外面买,把段老爷平时不让小少爷吃的什么炸鸡炸猪排薯条臭豆腐,这些要多垃圾有多垃圾,要多堕落有多堕落的食物统统买回来。
好小子,动画片勾引不了你,食物总可以勾引你了吧?
结果还是没效果。
段少言只是吃了一块炸鸡,就不吃了。
叶武有些难以置信:“你……你不喜欢?”
“喜欢。”
“喜欢你就多吃点啊。”吃成个大胖子就不帅啦。
但段少言却摇了摇头:“我够了,再吃就撑了。”
“……”叶武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道这小子蒙我呢?怎么可能一块就饱!别人家的孩子见到炸鸡不应该扑上去吃到吐的吗??
正思索着,却见段少言又去拿了盒薯条,叶武心中一动,想道:这小鬼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结果段少言拿着薯条过来了,递给了她:“师父,你也吃一点。”
“呃……师父不喜欢,师父减肥。”
“那就留着等姐姐回来,再一起吃吧。”
“哎!别!我吃我吃!”
开玩笑,等段嫣然段老爷回来,让他们见到自己竟然拿这种垃圾喂段少言,她还不得洗干净脖子等死?
所谓害人者咎由自取,叶武含泪吃完了一整个外带全家桶,外加三袋薯条,两盒臭豆腐。
晚上躺在床上都只有气儿出,没有气儿进,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段少言忧心忡忡地:“师父,你不舒服?”
“死开!”
段少言就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拿了一盒健胃消食片,默不作声地站在床沿,递给了叶武。
叶武正在气头上,阴沉着脸,不肯吃药,也懒得看他。
也不知道那小家伙在她旁边站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就这么睡过去了,半梦半醒中感觉到那小家伙坐在她床边,纤长柔软的睫毛低垂着,抿着嘴唇,默默地揉着她的胃。
“师父,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
“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父亲都不会给我。”
“……”那是因为你爹不想让你玩物丧志。
“只有你会偷偷留给我。”
“……”那是因为你师父我老人家居心叵测,你这个傻白甜,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人心险恶。
“以前妈妈也带我吃过炸鸡,我们钱不多,只买了两块,她说自己不饿,要减肥,都留给了我。”
叶武:“……”
小孩子默默地说:“我……我不知道她是哄我的,就真的都吃掉了。”
“……”这只能证明你智商有问题。
“后来晚上听到她起来,在吃桌上前天剩下的半个馒头……所以我想,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不管她再说不饿也好,说减肥也好,都要留给她。”
叶武面无表情地:“……”
胃疼的厉害,她有些迟钝而费力地想着,哦,所以这家伙是以为她也和他妈妈一样,嘴上说着“不饿,减肥”,其实是想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
那他也太君子之心了,竟不知道她这小人之腹里打的都是什么坏算盘,哎呦老娘这个胃哦……疼死了……
“师父。”
黑夜里,小小的段少言喊着她,很好听的嗓音,稚嫩里生着些清爽,但语气却是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