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说起来,原本谢清出身于名望之家。她的祖父是十六国时期北燕的国君,若北燕仍在,她便是名副其实的公主了。只可惜在谢清出生的六七年前,北燕就已经灭亡。
国虽破,家犹在。元家统一了北方之后,任命谢清的父亲谢朗为官。可在一桩大案中,谢朗被太武皇帝下令诛杀。谢清因为年幼,又是个女孩儿,就被没入宫中为婢。
童年遭受如此变故,谢清小小年纪,就练得了一身长袖善舞的好本领。
她进退有度,显示出超乎同龄人的成熟。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可以不动声色地去争取。
几年之后,十三岁的文成帝登基不久,就封谢清为贵人。这一年,谢清只有十一岁。
一个十一岁的女童就能俘获少年天子的心,那么十四岁的谢清被封为皇后,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她不仅聪慧貌美,比起他人还更熟悉宫中各个关节,善解人意,深得皇帝喜爱。
被立为皇后之后没多久,皇长子被册为皇太子。依照“去母留子”之制,其生母李氏,同时也是谢清在后宫最大的对手被赐死。
谢清对太子关爱有加,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此举无疑让文成帝对她更加喜欢。
谢清就是在这个时候起,渐渐地关注起了朝政。
而对于年轻貌美的妻子,文成帝没有半点疑心,反倒非常感动。谢清不仅为他打理后宫,为了让他轻松一些,还常常帮他出前朝的主意。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帝后二人琴瑟和鸣,然而天公不作美,谢清做皇后尚不到十年,文成帝忽然暴毙。皇帝死后,谢清整日以泪洗面,不知是哭短命的丈夫,还是命运多舛的自己。
皇帝驾崩三日后,要按照北朝旧俗焚烧文成帝生前的御物。朝中百官还有后宫嫔妃,都要亲临现场,哭泣哀吊。
当火光燃起之时,悲伤过度的皇后突然冲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所有人都被皇后的举动震惊了,待他们回过神来,急忙救出了谢清。
谢清没有死,她成为了皇太后,并且是人人称赞其气节,对她愈发敬重的皇太后。
在昏迷中醒过来之后,谢清屏退下人,无声地一笑。
是悲伤过度,想给先帝陪葬,还是别有深意,这一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文成帝驾崩后第二天,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即位,是为献文帝。
新帝即位后,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乙浑,欺凌新帝年幼,暗中密谋,有意篡位。
眼看着前朝面临着严重的危机,谢清不但没有感到惊慌,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兴奋。
她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临朝称制的时机,而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她不动声色,定下大计,镇压叛乱。很快,在她的铁血手腕下,乙浑被捕杀,灭了三族。在这次事变中,谢清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果敢善断,她的政治才干让所有人都叹服不已。在接下来宣布由皇太后临朝称制的消息,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不过太后的这次临朝称制,并没有坚持多久。皇兴元年,献文帝李夫人于紫宫诞下一子,即为后来的皇太子、太和帝元谦。
太后喜得长孙,抱着怀中小小的孙儿,她忽然间就觉得,那个由他一手抚养的孩子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所以她决定停止垂帘听政,让初为人父的献文帝亲政。
然而献文帝登基后,却渐渐的走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他贬斥太后的宠臣,试图提拔太后不喜之人,结为心腹大臣。
起初,太后还对皇帝之举忍气吞声,可到了皇兴四年,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话说起来,自太后的丈夫文成帝死后,年仅二十六岁的太后耐不住深宫的寂寞与凄冷,逐渐将目光放到了朝堂上的那些美男子身上。
当时的朝堂上以鲜卑人居多,胡汉混血也不在少数,总而言之,大臣们大多仪表堂堂。很快,太后就在其中选中了一个官宦子弟,名为李奕。
李奕风流倜傥,善解君意,才朝廷之事上也颇有高见,深得太后宠爱,时常入侍宫中。
献文帝对此,自然甚是不喜。他认为太后淫-乱后宫,丢了皇家的脸面,世人定会议论纷纷,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动不了德高望重的太后,只好对李奕下手。
皇兴四年秋,李奕的兄长因罪被告发,献文帝借机将他们兄弟打入死牢,没过多久之后便处以极刑。
谢清痛失爱人,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提拔揭发李氏兄弟之人,盛怒之下,她决定利用自己得权势,逼迫献文帝退位。
说起献文帝本人,他虽少年时便能处理政务,举朝称善,但他生性喜好黄老之道与浮屠之学,时常与朝中士大夫还有寺中沙门高谈阔论,探讨玄理,看起来不免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厌倦天下俗事的感觉。
于是在皇太后的强势逼迫下,献文帝打算传位给他素有时誉的叔父。但无疑,这一举动遭到了太后和宗室大臣们的联名反对。无奈之下,他只得在皇兴五年,禅位给他年幼的儿子,皇太子元谦。
新帝继位之初,朝廷大权其实仍然掌握在太上皇手中。经此变故之后,太上皇反倒更加在意手中的权力,拉拢朝臣,与皇太后隐隐形成对抗之势。他还多次亲征,北征南伐,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或许是从这个时候起,已经是太皇太后的谢清,就对她的养子起了杀心。
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延兴五年冬的一场大阅仪式。太上皇为了彰显国力,在平城北郊举办了这场闻名天下的仪式。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清晰地认识到,太上皇已经完完全全不受她的控制了。若她还想站在天下的最顶端,风光无限地活下去,太上皇不得不除。
承明元年六月,在某一个炎热的天气里,朝廷突然宣布戒严。京都平城气氛紧张,宫禁之中更是戒备森严。原是当日,太上皇应召前往泰安殿觐见太皇太后。结果伏兵突然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擒拿住之后,将他强行软禁起来。
这之后不久,太上皇便病死于平城永安殿。
至于这位年轻的太上皇究竟是不是病死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太上皇死后,新帝年幼,太皇太后再次临朝听政。
此时的太皇太后已过而立之年,比之当年的青涩稚嫩,她的政治眼光已经更加成熟了。谢清意识到,这世上的感情总有逝去的一天,唯有权力是可以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东西。所以她下定决心,这一次她不会过早地让皇帝亲政。
有些东西,还是自己攥在手心里才更能放心。
太皇太后重新掌权后没多久,就给她的心上人平了反,报仇雪恨。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太皇太后虽然架空了皇帝,独揽大权,但她拥有非同寻常女子的政治智慧和杰出才干。
上位之后,她恩威兼施,处置贪官,奖励廉臣。
她手段狠辣,对于有谋逆之心的乱臣贼子,杀起人来她丝毫不曾手软。
可她也非常有容人之量。她对献文帝的作为,引起了很多保皇派的不满。对于这些人,太皇太后没有大开杀戒,反倒大肆嘉奖,此举无疑稳定了由于权力中心更迭引起的朝廷动荡,让外寇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安定了朝中局势之后,太皇太后终于开始了她渴望已久的汉化改革。
为了培养有用之人,太皇太后大力扶植贤能之士,不分种族。
在太皇太后组建的班子里,既有鲜卑贵族,又有汉家名士。朝廷重臣她拉拢,内廷宦官她也不轻视。而在这些人中,不可避免的就有人被太皇太后看中,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其中最为得宠的,当属风度不凡的李冲。她不仅重用李冲,对他大肆封赏,还为皇帝做主,纳李冲之女为妃。
太皇太后很注重皇帝与李冲之间的关系,让她欣慰的是,皇帝对李冲,并没有像他父皇一样采取抵抗的态度,反倒尊敬有加,时时请教于李冲。
太皇太后心满意足之余,不忘培养皇帝的政治智慧。在她主政的几年里,她都尽可能的让皇帝多多参与到汉化改革之中,让他得到锻炼的同时,亲身参与到其中来,将她的雄心转变为他的抱负。
皇帝没有让她失望。无论哪一方面,他都是她完美的继承人。只是他的身边,还少了一位与他比肩的皇后,谢家的皇后。
当年谢昭仪嘱咐谢清谨守规矩,不要有非分之想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谢家竟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吧。
天下大事,尽在谢家人的掌握之中,就连贵为天子的皇帝,也要由谢家人来为他挑选皇后。
谢家的女孩儿进宫之后,目光精准的太皇太后很快便放弃了愚钝无知的谢瑾。她挑中了谢瑶,眼看着谢瑶怀孕生子,一步步沿着她当初的轨迹走上人生的巅峰。
至此,她的心愿已然达成,可谓死而无憾。
纵览太皇太后这一生,幼时孤苦无依,成年后经历曲折,数度沉浮。但这一路走来,权力,爱情,理想,抱负,该有的她都有了,她得到了世间女子所羡慕的一切。
或许在旁人眼中看来,太皇太后为人太过强势,心思颇为深沉。但于谢清本人而言,她已无悔地走完了这一生。
番外五皇帝
元谦很小的时候,他的母妃便被赐死了。自然的,他没有一个同母兄弟。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他所能依靠的,唯有一个自身难保的父亲,和那位做主赐死他生母的太皇太后。
可元谦知道,他对太皇太后是不能有丝毫怨恨的。他对生母李夫人的印象,其实已经非常非常模糊,唯一能够记起来的,就是她临死前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不要报复,绝对不要报复。她说为了他而死,她心甘情愿,不怪任何人。
元谦只怪自己,为何生为皇长子,逼死了母亲。
他从小就不爱说话,与那个受着万千宠爱长大的六弟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六向来能言善道,他走到哪里,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在哪里。
元谦曾经有些羡慕他,却不知元谐对他的羡慕甚至嫉妒,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从小到大,凡是皇帝有的东西,元谐都想得到,并且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地得到。
皇帝不是傻子,比之元谐,他要敏锐的多,自然能察觉出弟弟的这些小动作。不过只要不越过他的底线,元谦不介意让着幼帝一点。
他这样处事,与太皇太后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
太皇太后在前朝无疑是个铁腕人物,但她在处理后宫的日常琐事时,却又表现得十分和善。
有一回,太皇太后身体不舒服,要服用一种叫庵闾子的草药,谁知泰安殿的宫人却稀里糊涂地端上一碗米粥。粗心大意的宫人,居然没有发现,那碗粥里有一只数寸长的虫子。
太皇太后张嘴正要吃的时候,用汤匙轻轻一搅,将那只蝘蜓舀了起来。
当时皇帝就在太皇太后身边,他一向孝顺,见此情景自是十分恼火,狠狠地将宫人、厨子骂了一通,并要将他们处以严刑。
谁知身为当事人的太皇太后却淡淡地笑了笑,摆手道:“罢了,皇上,不是什么大事儿,放了他们吧。”
那厨子吓得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皇帝那时候还小,在旁边看着,却是感触颇深,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没有忘记这一幕。
而他自己,也是按照祖母的教导行事的。
有一次他在用膳时,随侍的宫人不小心将热汤弄洒了,烫伤了皇帝的手。服侍皇帝的那个小黄门吓破了胆子,满屋的宫人也跪了一地。
皇帝却没当回事,擦了擦手,让他退下了。
还有一次也是皇帝在吃东西时,发现碗中有一只死了的飞虫,让他一看就没了胃口。不过他和当年的太皇太后一样,没有发火,也没有怪罪于任何人,只是一笑了之。
当初,他也是这样教大皇子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孩子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与太皇太后的大度相比,皇帝对待下人宽容,更多的是因为不在乎。经历过一次重生之后,皇帝看淡了许多事情。
除了谢瑶。
他至今仍能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谢瑶的样子。
年少时候,他与老六意气相投,时常结伴出入宫禁。
谢府是太皇太后的本家,也是元谐常去的地方。有一回,皇帝出宫找他,听六王府的下人说元谐去了谢府。皇帝也没多想,就去了谢家。
他很早就知道,谢家一定会有姑娘进宫,做他未来的皇后。彼时年少的元谦,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那是个春日的早晨,空气中犹然带着几分寒气。
他微服出行,家主正巧不在家中,元谐不知怎的,也还没到。他与姑姑元氏短暂的问候了一番,元氏灵机一动,便留皇帝在谢府的后花园走走,她去领谢瑾过来。
皇帝本能地有些抗拒,还有一点点紧张。他想着去园子里逛逛也好,就答应了元氏。
自小,元谦的防范意识就很强。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睡了。深宫长夜,漫漫无边,他的六识都变得分外敏感。所以当那个少女踮着脚来到他身后的时候,元谦早已察觉,只是没有点破。她既然有心吓他,他也决定吓她一吓。
少女的呼吸急促起来,显然正在酝酿着什么恶作剧。元谦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过身去,反倒吓了那姑娘一大跳。
皇帝见自己当真吓到她了,颇有几分愧疚地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话虽这么说,她的脸色却有几分发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元谦这时才注意到,她竟有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容,惊慌失措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比起宫中那些端庄贤淑,呆板无趣的女人,她要生动的多。
谢瑶这时回过神来,见他衣着不凡,显然是位贵客。那时候她在府里的地位还很低下,若是被元氏知道她得罪了贵客,一定要被打骂,三日吃不上饭都是轻的…
她匆忙地道歉,“贵人见谅,方才是阿瑶失礼了。阿瑶给您赔不是了。”说罢一礼,不卑不亢,亭亭如莲。
满池初初绽放的莲花,都被她的美丽抢去了风头。
他对待自己,向来苛责,可对他人对自己的冒犯,却要宽容得多。对待宫人皇帝尚且能够宽宏大量,又遑论这后宅小女子的调皮呢。
“无碍。”他默默品她的名字,温声道:“你可是谢氏四女,名为…谢瑶?”
“您认得我?”谢瑶有几分吃惊,但话说越多,越觉得不妥。对方认识她,她却不好问他的姓名,显然处于下风。她不想惹什么麻烦上身,于是匆匆告辞,“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贵人见谅。阿瑶只是路过此处,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皇帝没有说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没有再等元谐,而是回到宫中。次日一早,他召元谐入宫,屏退下人,极为严肃认真地问他一件事。
“彦和,你可有心上人了?”
元谐愣了一下,随后笑笑,“皇兄什么时候也和皇祖母一样,关心起彦和的人生大事来了?皇兄不是向来不耐烦这些风月之事的吗。”
皇帝没说话,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元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感觉有事,想了一想,十分慎重地说:“回陛下,彦和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她是谁?可是谢家的姑娘?”
最近元谐常往谢府跑,这个可能性最大。
元谐点点头,没有否认。皇帝聪慧,他既然已经这么问了,元谐自知瞒不过他。
“是谢瑶吗?”皇帝追问道。
元谐听了这话,掩藏在宽大袖摆下的双臂,忽然开始发颤。他已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可他该怎么回答?他的确是喜欢谢瑶的,可皇帝这样问他,分明是看中了谢瑶。
他若回答是,依照皇帝的性格,很有可能成全了他和谢瑶。可皇帝难得看上一个女人,若是这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皇帝心里定然会种下一根刺,记恨他一辈子。
可他若回答不是…
谢瑶恐怕就要进宫为妃了吧。
元谐轻轻挑起唇角,云淡风轻地答道:“自然不是。”
其实想想看,谢瑶进宫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以谢瑶的姿色和才貌,入宫后定为宠妃。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会对他死心塌地,言听计从,那么谢瑶就是他在后宫的一大助力,于他成大事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胸口那隐隐作痛的感觉…哈,管它呢!
皇帝听到元谐这样回答,明显的松了口气。元谐亦然,他知道自己押中了,皇帝果然看上了谢瑶。
“那是谁?”皇帝的语气,变得轻快了许多。
谎话自然要编全套。谢府的几个姑娘,他都是识得的,谢瑾跋扈,让人讨厌,又是嫡长女,很有可能要进宫做皇后,他就没提。谢玥胆小如鼠,谢琦愚不可及,想来想去,也就三姑娘谢琢还算不错,虽然人长的丑了些,但性子稳妥,身后又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祖父。继谢瑶之后,她自然是他最好的王妃人选了。
元谐握紧双拳,笑着说:“是谢府的三姑娘,谢琢。”
“如此甚好。”皇帝微笑着道:“等过些日子,朕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多谢皇兄…”
…
其实皇帝并不傻,他心知肚明,那日谢瑶分明是将他的背影认成了旁人。这个旁人,最有可能就是老六。
而元谐心里,未尝没有谢瑶。可老六的决定,让皇帝觉得不后悔将谢瑶从他身边夺过来。
元谐对她或许有几分喜欢,但若说是爱,就太可笑了。她只是元谐心中一朵干净美好的莲花,为了踏上青云路,他也可以随手将这朵娇艳的花朵踩在脚下,辗作尘土。
而他,定会好好地守护着谢瑶,让她一世无忧。
可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到。
他宠爱谢瑶,可谢瑶无子,他又不得不顺从太皇太后的意思去别的妃嫔宫中。她患了病,他舍不得她离开,可宫中局势复杂,政变一触即发,他只得将谢瑶送出宫静养,却没想到她经历了怎样绝望的三年。
在得知他立谢瑾为皇后的消息之后,谢瑶彻底的变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重回宫中,变得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可是这一切看在他的眼中,只有无尽的心疼与自责。
他亲眼看着谢瑶毒害高寄云,看着她将谢瑾拉下皇后之位,亲眼看着她明明得偿所愿,却丝毫都不快乐。
他心疼的心都要碎了,可是于事无补。
于是他只能避开她,躲到千里之外的战场。
当他得知慕峥扮作小黄门,与谢瑶私通的事情时,其实他并不奇怪。他早就知道,谢瑶的心里积压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不发泄出来,她会死的。
身为男人,身为丈夫,身为皇帝,他自然生气,难过,愤怒。可更多的,还是后悔。
如果,如果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竭力挽回一切…
在彭城长公主期待的目光里,皇帝下旨,杀了慕峥,对皇后却没有一丁点的责罚,仍然保留她的皇后之位。
彭城长公主被皇帝的宽容震惊了。她不敢相信,元谦身为天子,一个人人称赞、文韬武略的好皇帝,他竟然能这样包容一个背叛他的女人。
可随后没多久,就传来皇帝呕血而亡,英年早逝的消息…
这一世,当真说不清是谁欠了谁更多啊…
带着重来一回的强烈渴望,故事终究得以全新开始。
最终话
景明三年,皇后诞下一女,取名元怡。
好不容易得来这个女儿,帝后自然将大公主视为掌上明珠。
作为宫中唯一的公主,元怡比两个哥哥还要受宠。神奇的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虽然争风吃醋个没完,却一致地对元怡这个妹妹很是疼爱。
谢瑶看着小心翼翼地将妹妹抱在怀里的元恒,颇为奇怪地挑眉,“你当初对慎儿可没这么好啊…”
元恒悠悠看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说:“母后何出此言?”
“臭小子别装了,过来。”
元恒撇撇嘴,抱着妹妹坐到谢瑶身边来。
“你老实说,你心里头打着什么算盘呢?”她看过太多的背叛和手足相残,生怕两个儿子走上先人的老路。“慎儿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他就是小孩子气,骄纵了些。你与他不同,你自小聪明懂事,所以你父皇才会选中你做太子,这一点不会因为慎儿得宠而有任何改变。”
“我知道啊。”元恒笑眯眯地说:“儿臣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哪里好?”
“我和老三闹腾些,就不会显得这宫里皇子少了。”元恒看着母亲,低声说:“儿臣讨厌那些劝谏父皇纳妃的家伙。”
谢瑶一怔,就听元恒语重心长地说:“母后放心,我和老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会动真格的。再说了嘛,打是亲骂是爱,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就是从小到大斗嘴斗出来的?”
谢瑶品了一品,突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她一直知道元恒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从小就精明狡猾得吓人,但又不失仁厚之心,的确是个做皇帝的好苗子。
他搬出这么多义正言辞的理由来说服她,谢瑶是当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由着他们兄弟俩闹腾去。
不过…“‘打是亲骂是爱’这种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她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呢?
元恒无辜地眨眨眼睛,“母后说过的呀。嗯…大概是三年前吧,儿臣来给母后请安,听起您和三婶说什么,腰酸…”
“你不用说了。”
谢瑶迅速地打断了他,因为她想起来了。
她和翁幼雪是多年的闺中蜜友,说话不免随意了些,有回恰巧被元恒听去了。作为一个孝子元恒就用一种震惊脸问她“母后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谢瑶忙说不是,结果元恒更震惊了,“母后你怎么了难道是被人打了吗”!
谢瑶正不知道怎么解释呢,就听元恒用一种不可置信地表情说:“难道是父皇…”在他眼里父皇不是这种人啊!
当时元恒还不到十岁呢,谢瑶觉得此事少儿不宜,于是决定忽悠他,就说打是亲骂是爱,他们两个闹着玩儿呢…
现在看来,元恒分明是明白过来当时怎么回事儿了,故意臊她呢!
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混蛋!
谢瑶气呼呼地反击,“你父皇是不用纳妃了,不过我觉得你…太子殿下,你今年虚岁也有十二了,要不要母后给你选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送到东宫?”
元恒的脸,果然如她预料的一般一点点胀红,好像见鬼了似的,慌张地说:“不、不必了…”
元恒丢下妹妹,不好意思地告退了。
谢瑶得意地一笑,这个年纪的小鬼头最容易害羞了。不过估计再过两年开了窍,他就该没羞没臊了。
跟他父皇一样。
皇帝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谢瑶抱着女儿在那里傻笑。都说一孕傻三年,谢瑶偏生隔几年生一个,这得傻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不过依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在这深宫里,也只有谢瑶这样的有福之人,才能这样无忧无虑地傻下去。
“笑什么呢?”他低眸望着她,言笑晏晏。
谢瑶笑道:“恒儿刚走。我说要给他选几个美人,臭小子吓得溜走了。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这几年可少见。”
“你呀。”皇帝摇摇头,“你对儿子倒是不吝惜,别是把恒儿吓着了吧?”
谢瑶轻哼一声,“我也就只是说说,他还那么小,还美人呢…做梦去吧。”她顿了顿,突然抬眸看皇帝一眼,狐疑道:“怎么,莫不是某人羡慕起儿子,心痒难耐了?”
皇帝换好衣服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胡说八道了不是?”他环住她的肩,弯下腰凑过来亲她的侧脸和嘴角。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蜗里,谢瑶抱着女儿腾不出手,就用手肘在他心口窝一戳,娇声道:“走开。当着女儿呢,也不知羞。”
他闷哼一声,却不离开,赖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想你了。”
谢瑶的心跳陡然间加快,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瞥他一眼,“这是哪里寻来的鬼话,骗谁呢?咱们两个日日腻在一处,只怕皇上早就厌烦了我这张脸。”
“真的。”他搂住她的手臂收紧,头埋在她身上,深深地嗅。
谢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颇有些无奈地说:“好吧,你是想那个了…”
怀孕生子,行房不便,皇帝的确忍耐了不少日子。
谁知他却摇摇头,“不是,今日上朝的时候,下面的大臣们在争论一件小事。朕突然间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满脑子都是你,这就回来了。”
谢瑶刚有些感动,就听皇帝低笑着接了一句,“不过你要是想…今晚也可以…”
见谢瑶瞪他,皇帝厚着脸皮道:“大公主也不小了,该让她自己睡了。晚上让奶娘带她吧。”
“…她才刚满月。”
“瑶瑶,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呢。”
这几年来,他们夫妻间还是玩着那个什么我妥协一次,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的戏码。刚开始皇帝总输,赊给谢瑶一堆愿望。后来他变精明了,时不时也抓住谢瑶的空子,和她讨要一个心愿。
谢瑶就以那种“我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心愿,答应了他。
谁知道他的花样还真挺多的…
晚上,皇帝心满意足之后,谢瑶趁机提出一个愿望,“最近也没什么事,不如咱们出宫走走吧?”
“你想去行宫小住?”
谢瑶摇摇头,“那多没意思,还要带上一大家子。”她窝在元谦怀里,细声细语地说:“阿瑶想和皇上出去散散心,就咱们两个人。”
“好。”他突然翻过身,压在她身上,低头吻她。
谢瑶昏了头脑,很快就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诚实忽然送来一套布衣,还有一张面纱。谢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兴奋不已,立即换上了。
皇帝很快回来接她,二人轻装上阵,悄悄潜入京城中最大的集市。
谢瑶是在洛阳长大的,洛阳城的每一条街每一条路,她比皇帝还要熟。
这么多年了,她小时候喜欢的摊位,做过生意的铺子,位置早就变了。可洛阳城的规划谢瑶一直有参与其中,所以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陌生。
“听幼雪说,这家的茶果好吃。”谢瑶兴冲冲地将皇帝拉进一家茶馆,兴奋的像个小孩子。他们坐在窗边,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投在她的脸上,让她即使蒙着面纱,还是那样熠熠生辉。
皇帝最喜欢看她这样欢快的神情。一个女人只有发自内心的幸福,才会露出这样美丽耀眼的表情来。
皇帝有些不解风情地说:“什么样的点心,宫里会没有?你若想吃,叫人买了回去不就是了。”
“那不一样。”谢瑶微微抬起脸,让微风拂面,心情好的想要跳起来。
皇帝微微一笑,不与她争辩。他一个大男人呢,是不大懂女人的这些小心思。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开心就好。
茶果来了,说书的也开始白活。今天可巧,说的竟是皇上。
看客们可不依了,纷纷闹着要走,怕惹祸上身。那说书的眼见着饭碗就要砸了,赶紧一拍桌子,提高声音道:“跑什么跑!咱们这位皇上,那可是一等一的圣明天子,还能因为我这小老儿夸了他几句,说了些那深宫大内里的奇闻趣事,就要了咱们的脑袋不成!”
他这么一说,可没人敢走了。开玩笑,现在要是走了,不就等于说皇帝不圣明了吗?
他们可没有那个胆子,只好坐下来继续听。
就听这说书的从皇帝小时候说起,说他从小勤学苦读,手不释卷。生性聪颖,精通五经,善谈老庄,尤其通晓佛教义理。舆车之中,戎马之上,皇帝都不忘讲经论道。
他还擅长即兴文章,有时在马上听闻急报,来不及亲自拟写诏令,便以口述拟制,侍臣从旁笔录,不必更改一字。
皇帝亲政以后,更是日理万机,事必躬亲,勤政爱民。不仅忙于政务,还奔波于疆场,亲自将这片分裂已久的山河统一。他不分种族,公平待人,使胡、越亲如兄弟。
他虚心纳谏,敢让史官实事求是,按照实情记录自己的言行。
那说书的模仿皇帝的语气,说得威武堂堂,“爱卿尽可直书时事,无隐国恶!人君作威作福,史官又不写,将何以有所畏惧?”
他又模样起皇帝对谏臣宽和地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
谢瑶听得认真,时不时扭过头看皇帝一眼,低低地笑。谁知皇帝正听得认真,没有注意到谢瑶的小表情。
说书的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皇帝是如何选贤举能,提拔江瞻、穆亮、王肃、崔光等人,对他们大肆封赏。而对那些贪官污吏,又是如何严惩。
“然而我们这位陛下,不计小过,宽以待人。食中得虫,或左右误伤帝手,陛下皆一笑了之,实乃仁君。”
谢瑶听见旁人这样夸她家男人,自是满心欢喜。却见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书的又讲到皇帝爱惜民力,自己的生活也很俭朴。这点谢瑶倒是深有体会,她听谢琅说起过,皇帝之前每次行军,都会禁止士兵踏伤农田。有时候不得不砍伐百姓种植的树木,皇帝一定会让人留下财物偿还。
至于他自己呢,也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皇宫还有各处行宫,如果不是不得已,他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去修建。他的衣食住行都很简单,有时候谢瑶回娘家看看,感觉她爹比皇上还会享受呢…
众人皆听的入神,谁知皇帝突然张口,扬声道:“你歌功颂德了这么多,何时才能说到那奇闻异事?”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开始起哄。比起这些英雄传奇,寻常百姓们显然对皇帝家后院的八卦更感兴趣。
说书人面上露出短暂的尴尬之色,但他靠这张嘴吃饭好些年了,这点应变能力还是有的,很快便话锋一转,说起谢瑶来。
谢瑶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摆出了那么点儿皇后的派头来。
皇帝轻声一笑,被谢瑶一个胳膊肘拐上了胸口。他吃痛地低哼一声,乖乖地闭嘴倾听。
那说书人一脸的赞叹,好像亲眼见过谢瑶本人似的,将她描绘的如同仙女下凡,末了用一句话总结:再美的画卷,不及她令人惊艳的容颜。然后他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当年洛阳的那场大旱,那个第一美人如何声名鹊起的传奇。
众人听得入了迷,那说书的得意一笑,又讲起她入宫多年,盛宠不衰…中间夹杂了许多谢瑶都没听说过的宫斗故事,听得她忍不住发笑。
那说书的眼尖,见她嘲笑自己,就要同她分辨一番。
谢瑶还没张嘴,皇帝便起身拉住她的手,“走吧。”
谢瑶点头,两人相携而出,步伐轻松。
他们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早已分不出胡汉。
看到鲜卑人和汉人亲如一家的样子,好端端的也不知怎么了,谢瑶眼前忽然浮现起多年前在谢府里,自己被人欺负的样子…
那张被元氏踢翻的七弦琴,那双被谢瑾扔到脸上的筷子,还有常氏帮谢瑾掸去鞋面上的灰尘时,佝偻的腰…
不知不觉间,谢瑶已泪流满面。
她握紧皇帝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不仅给了千千万万的汉人优渥的生活,让他们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们尊严。
尊严。
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的字眼。
皇帝这才察觉她哭了,心里有几分着急,却并不急着追问原因。他温柔地、耐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是。”
“瑶瑶,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