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莫名其妙再不搭理他。
他那时候心气也高,心想她一普普通通的小胖妞,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主动甩他?便放话说,童艳阳床技差劲,个性糟糕,叫、床的声音叫人反胃至极。
苏阵这种人,年近三十都没怎么成熟过,年轻时又怎么可能有脑子?
总之就是,他诋毁过她。
可如今再相逢,他简直浑身一个激灵。
那个小胖妞洗去铅华,一朝成了今日这个叫人见之忘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大美人。
苏阵将酒杯搁在吧台上,声音都有些变调,“我啊!我是苏阵啊!”
童艳阳当然知道他是苏阵。
再不放心上,再看不起,他也是她第一个男人。尤其是,他那只顾自己不顾她的行为,给她带来了永生难忘的第一次。
童艳阳笑了笑,“抱歉,不记得有过哪个熟人叫这个名字了。”
她搁下自己的高脚杯,也懒得泡吧了。
遇到垃圾,还是应当提前离场。
哪知道她踩着平底走了,苏阵却跟了出来。
苏州河畔,秋风微凉,地上有落叶被卷了起来,晃晃悠悠。
男人蓦地抓住她的手腕,“艳阳,你忘了吗?你的第一次——”
童艳阳倏地回头,一字一顿打断他的话:“你闭嘴吧你。”
猛地抽手而出,她厌恶地看着那男人,“搭讪也好歹看看对方愿意不愿意吧?说这些话,你是想恶心自己还是恶心别人?”
苏阵一顿,知道她认得他了。
她刚才只是装蒜?
哈,他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叫人忘掉。
这一刻,男人忘了自己当初怎么诋毁童艳阳,让她成了一众学生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忘了她哭着说不要说后悔,而他不顾她的反对强行进去的行为。
他只是忽然对眼前的猎物起了兴趣,尤其是,在他二十六七还一事无成没有钱的时候,重新遇上这个沧县首富家的小公主。
*
乔恺是和薛定一起休年休的。
乔羽那边带了个队,刚刚从非洲回国,恰逢薛定请了年休,乔恺索性也一块儿把年休申请下来,拉乔羽去以色列先顶着。
薛定是为了见未来丈母娘,而他呢。
……追妻大计,迫在眉睫。
他白日里去了童宅拜访,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审问他一下午,最后才说童艳阳出去玩了,不在家。
他靠着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博取童家阿姨的好感,终于打听到了童艳阳的动向。
这女人,真不是个良家妇女,成天泡吧!
他有些气,她难道不知道就凭她那长相身材,去了酒吧就是给一群如狼似虎的臭流氓觊觎的?
还是说她寂寞了,专程去找419?
乔恺紧赶慢赶找了过来,还没走进酒吧,就看见那女人出门来了。
素颜,平底鞋,一身素色衣裙,长发披肩。
他猛地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那个妖娆性感的童艳阳?
她怎么突然转性了?
可下一刻,有另一个男人从酒吧里追出来,和她拉拉扯扯。
他看见童艳阳动了怒,抽手骂了人。
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又把手搭了过去,“这么正经干什么?我可记得你当初就不是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今天变贞洁烈女了?这么多年没见,说说,想你苏阵哥哥了没?”
童艳阳没来得及动手,已经有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抓过搭在她肩头的手,死命一捏,推搡开去。
苏阵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叫声,哆哆嗦嗦问:“你,你是哪根葱?”
童艳阳一回头,就浑身僵硬地看见,乔恺不知何时从以色列回来了,正杀气腾腾站在她身侧,死鱼眼状盯着苏阵。
她张了张嘴,“你,你怎么……”
乔恺:“我怎么回国了?你召唤的。”
“放屁,我什么时候召唤你了?”
“在心里。我听见你叫我回来救你,就他妈嗖的一下飞回来,果不其然看见你在被一臭流氓骚扰。”
童艳阳气得笑了,“臭流氓?乔恺,你就是那最大的臭流氓,死缠烂打骚扰我。”
乔恺伸手,把她一把揽进怀里,不轻不重摁着她的头,往怀里带了带,“你仔细闻闻,我可不臭,一身香喷喷的男子气息。”
一旁的苏阵怒了,几乎跳起来指着乔恺的鼻子,“你是哪根葱?敢跟小爷抢女人?你知不知道这女人和我什么关系?”
乔恺松了手,把童艳阳往身后一带。
“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皇城脚下乔恺大爷。我说你,连爷爷的名字都忘了,还敢岔着辈分打你奶奶主意?”
苏阵破口大骂:“我呸。你这臭不要脸的,你知道你搂这女的是谁吗?是老子的破鞋。是老子高中时候破了她的处,日得——”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童艳阳猛地举起右手,照着苏阵重重打下来。
也是同一时刻,她的手没能落下来,因为乔恺抢在她前面,一拳砸在苏阵脸上,紧接着,身上,胸口,腿上,浑身上下……
乔恺头一次在童艳阳面前动怒,没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也没有气急败坏时的破口大骂。
他死命揍着苏阵,几乎是往死里打。
还是童艳阳见事情不对,来往路人掏出电话要报警,才一把抓住乔恺的胳膊。
岂料他力气太大,几乎是瞬间就挣脱了,还要去揍满地打滚的苏阵。
童艳阳顾不得那么多,干脆一把抱住他的腰:“别打了,乔恺!我让你住手!”
女人柔软的身体贴在背上,终于将他从怒火里唤醒。
乔恺最后踹了苏阵一脚,咬牙切齿:“再让老子听见你对你奶奶出言不逊,老子灭了你全家!”
他不是善茬。
皇城根底下长起来的小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骨子里本就有一些自负,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因子。只是因为父母的严厉管教,他也一直压着那股子邪气,如今被人一激,难免忍不住。
乔恺都走了好几米了,听见苏阵在那哎哟连天骂人,又要回头揍他。
苏阵嚷嚷的是:“你他妈不知道,这女人床/技烂得吓人,叫起床来跟杀猪似的,你他妈会后悔的!老子根本不稀罕的破鞋你捡了去!”
乔恺气红了眼,猛地往回冲。
是童艳阳死死拖着他,“走!不要闹了!你管他去死啊!”
她的指甲都陷进他手臂里。
最后,他咬牙切齿被她拉到小巷里,夜深人静,空无一人的破旧小巷。
大红灯笼摇曳一路,秋风略带寒意,吹起她的发,她的衣裙。
乔恺气得要死,欲骂人,欲打架,最终却只能宣泄似的往墙上砸拳踹脚,大骂着操。
童艳阳前所未有安静地站在那,问他:“你闹够了吗?”
乔恺不可思议地盯着她,“我帮你教训那满嘴喷粪的畜生,你说我在闹事?”
童艳阳看着他年轻热血的面庞,恍惚中记起前些日子看过的视频。他站在镜头前,意气风发说着家国大事,说着终身理想……
笑了笑,她说:“他没喷粪。”
“乔恺。他说的是真的。我第一个男人是他,我跟他睡了,被他甩了,他告诉大家我一点不会技巧,叫/床声音跟杀猪似的,这些都是真的。”
安静幽深的巷子里,她垂眸站在那。
“你把我想象得太好了。我是个烂人,不会爱人,和不少人睡过觉,一晌贪欢,爱钱爱外表。我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看在你身材不错的份上就和你睡了一夜。你为什么就不肯好聚好散,非得死缠烂打呢?”
乔恺的胸口大起大落,被她的话气红了眼,想骂人,却又忍了。
他握紧了拳头,站在那沉默了好几秒。
风声袭来,隐约可闻苏州河里的水声。
童艳阳一动不动站在那,看着两人成双成对的影子。
她很高,一米七三的个子。
可这男人比她还高,一米八七八八的样子,叫她站在一旁也不显高了,反倒有些小巧玲珑。
他的影子稳如泰山,而头顶传来他同样安稳隐忍的声音。
他说:“童艳阳,你找男人的眼光也太差劲了,和你这人一样差劲。”
说完,他终于不再死缠烂打,转身走了。
第64章 艳阳正浓【四】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了解她
也要了解太阳
——海子《夏天的太阳》
*
乔恺的身影一闪而过, 消失在巷口。
酒吧一条街就在外面,站在深巷里, 童艳阳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 隐隐伴着苏州河里的哗哗水声。
起风了, 天亮了, 外面一样热闹着。
可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前些日子,他的信息与来电从未停过, 她每天都在手机震动时烦躁不安, 恨不能跪下来求求老天爷,把她无意中惹上的烂摊子给处理了吧。
这样认真的人, 她玩不起。
她一向是上了就跑的那一个。
眼下,他终于走了。
童艳阳也没想到,他今天会这么爽快,丢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她松了口气,笑了笑,可笑到一半, 眼中忽然就蕴起了热泪,叫她自己都有些无措。
她这二十六年来的人生,每一天都在逃跑。从父亲的出轨车辆后跑开,从母亲与陌生人交欢的卧室跑开, 从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中跑开,从自己的家里跑开。
后来,她开始学会从那些男人的人生里跑开。
睡了, 一夜贪欢,天亮以后就头也不回走了。
是她太坏了吗?不洁身自好,不懂得顾虑他人感受,这些她都承认。可她在这一刻才隐隐看清,她离开,也许纯粹是为了避免他人先她一步离开。
她害怕被留下的会是自己。
这些年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健全的家庭,她对婚姻和爱情没有一丝半点的信任。她渴望天黑时分有一个踏实的怀抱在她身后,却又害怕天亮以后被人抛下。
所以干脆,她来做那个负心的人。
她先走。
童艳阳蹲下来,靠在墙边,干脆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抬头望天。
今夜星光甚好,无月的夜里星光才更明亮。
她靠在那,想起多年前发现父母的婚姻不过一场作秀罢了,那时候的自己流浪在街头,不肯回家,似乎也是在一个深秋。
巧了。
外面的靡靡之音闯进来,她索性坐在那跟着一同哼起歌。
他不爱我
牵手的时候太冷清
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
他不爱我
说话的时候不认真
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
莫文蔚的歌,向来带点沧桑的味道,看着人间烟火,唱出几分空荡荡的孤寂感。
童艳阳哼着歌,前所未有觉得自己形单影只。
就连天上的星星都是一群一群的,却眨着眼看地上的她,形同一匹孤狼的样子……
她唱着唱着,不唱了,闭眼靠在墙上,睫毛底下一片柔和的光,泛着露水似的,湿漉漉一片。
头顶本有一盏昏黄路灯,下一刻,陡然昏暗下来。
有人重新回到她面前,挡住了那片光线。
童艳阳一顿,睫毛都颤了颤,然后睁开眼来。
去而复返的年轻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因为逆光,看不清表情。
可他一动不动站在那,仿佛一座山。
童艳阳望着他,更多泪水涌了出来。
“……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走吗?”
乔恺看她片刻,慢慢地弯下腰来,把手递给她,“走到半路,发现有东西忘了带上。”
哪怕早有预感,她也依然问他:“什么东西?”
他捉住她的手,牢牢握住。
“你。”
她是天上星光数缕,闪烁着躲避人间烟火。
可她成日里都坐在上面俯瞰这天地,谁又敢说她不羡慕这人间的花好月圆?
童艳阳声音暗哑,几乎带了点刻意藏起来,却又无论如何藏不住的哭音。
她说:“你忘的是东西。我是人,不是东西。”
乔恺就低低地笑出声来,懒懒散散说:“对,童艳阳,你真不是个东西。”
她大怒,欲抽回手去,却被他死死抓住,抽不回去。
乔恺把她拉了起来,在她欲躲闪时,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怀里。
“这样牵手,还冷清吗?”
她一顿。
下一秒,他松了手,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一个不带情/欲,结结实实的拥抱。
而他大提琴般如梦似幻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这样拥抱,应该足够靠近了吧?”
她知道,他在拿她刚才唱的歌说事儿。
揉揉湿漉漉的眼眶,童艳阳自嘲地笑了两声,没再挣扎。
抱着她的男人自顾自开口说:“不是说我身材不错,所以跟我睡觉吗?既然觉得身材不错,那就多睡几夜吧。”
她一愣。
男人松了手,退后一步,安安静静站在那,神情认真地盯着她,“童艳阳,你找男人的眼光确实很差劲,刚才那种货色,不知道有哪点值得你交付身体。沉迷情/欲也好,喜欢漂亮皮囊也好,现在我来了,其他人就退位让贤吧。”
风声把他的声音吹到耳边,她觉得浑身都在冒热气。
“我身材好,长得也好,你也不吃亏。”
他很自恋。
“你喜欢钱是吗?我在北京有几套房子,不说多有钱,在你这小县城里,还是能大出风头的。”
他还炫富。
可末了,他用那种认真到叫她不敢直视的眼神看着她。
“童艳阳,我知道你不喜欢来真的,知道你喜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女关系。可哪些男人不是我,他们没什么值得你反复利用的。我不一样。”
“你看,我帅,身材好,有钱,还有技巧——”
她笑出了声。
他没理会她,也跟着扯扯嘴角,笑了,“与其找个短期Pao友,不如找个长期男伴。如果最后你没爱上我,厌倦了我,那我走。”
她张了张嘴。
可他赶在她开口前,说出了下一句:“但如果你爱上我了,那你就认栽吧,童艳阳。”
把她扛起来,走出巷子时,他说:“从这一秒开始,你的床上只能有我了。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拉着小爷的裤脚不松手,哭着要我跟你睡一辈子。”
童艳阳:“……”
想翻一百个白眼,想骂他无数句脏话,想问自己怎么又陷入这种被他死缠烂打的境地。可她伸出手来想要对她拳打脚踢时,却又在中途换了姿势。
那双手自然而然抱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怀里。
他很年轻。
也许会后悔。
家境太好,他的家人也许看不上她。
又或者有一天,是他先厌倦了她,带着新欢出现在她面前。
……
这世间有一百种也许,但其中一种,是也许她可以依靠他。
可以吗?
她问自己。
他的心跳在耳边,似乎代替她本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
这一夜,他们住在客栈里。
苏州河旁,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大红灯笼晃晃悠悠,青瓦白墙格外古朴。
换做从前,童艳阳是不会住这种地方的。
可乔恺牵着她往里走,她只看得见那只牵住她的手,没看见自己走进了什么地方。
喜欢他吗?
心跳得会比平常快。
要谈恋爱吗?
说实在的,她没有谈过。
这算是接受他了?
按照他的说法,顶多算是固定pao友吧……
童艳阳前所未有的茫然,但她跟他进了三楼的屋子,一屋子古朴雅致的装潢,雕花大床尤其醒目。
床幔被放了下来,轻柔地搭在四周。
被套床单是淡蓝色,上面绣着苏绣。
他将她推入床幔,覆了上来。而她头脑发热,想也不想搂住了他的脖子。
亲吻是如狼似虎般的撕扯。
拥抱是用力到像是要挤尽对方胸口最后一点氧气。
衣服似乎被扯烂了。
鞋子一只挂在脚上,一只跑到了门边。
……
雕花大床狠狠地摇晃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江南老巷里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顽童开开合合,发出叫人难耐的声响。
他要她叫他的名字。
她叫他乔恺。
“再叫。”
“乔恺……”
“再叫。”
“乔恺!!!”
她一声比一声有底气,先是低声的、断断续续的,后来几乎是恶狠狠的,不服输的。
他一下一下撞着。
她就一声一声叫着。
深秋凉夜,他出了一头的汗,亮晶晶的。
童艳阳半睁着眼睛迷蒙地望着他,那一片汗意,仿佛她坐在深巷里抬头仰望的星空,在发光,在闪烁……
她平时最讨厌一身臭汗的男人了。
可这一刻,她忽然间伸手抱住他,凑过去亲吻他湿漉漉的额头。
这人间烟火若真能为她停留,哪怕只是片刻。
她厌烦了那二十六年的逃亡,也想停下来,张开双臂去抱紧点什么。
“乔恺。”她在他终于倒在她胸口时,慢慢伸出双臂,像是水草般缠住他的身体,低声叫他的名字。
他没抬头,把脸贴在她胸口,“嗯”了一声。
有些迷蒙。
她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男人动了动,慢慢地伸手,将她纤细的腰肢抱住,闭眼蹭了蹭,像个孩童似的。
他说:“我来人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
很多年后,不学无术的童艳阳才在书中读到海子的这首诗,诗的名字,叫做《夏天的太阳》。
夏天的太阳,就是她。
艳阳。童艳阳。
可这一夜,她只是被他呢喃出的这句诗逗笑了。
她不知这是诗,还以为是他随口胡诌,便去推推他,“大晚上的,看什么太阳?”
他抬头,漆黑的眼眸亮得可怕。
“太阳在这儿。”
他凑过去,亲亲她。
“太阳被我藏起来了。”有几分俏皮的语气。
童艳阳情不自禁弯唇笑起来。
“幼稚。”
乔恺看她笑,拿某处抵住她,慢条斯理,“幼稚?我乔家大宝贝如此宏伟,你敢说它幼稚?”
她也勾唇,慢条斯理抬脚拨弄一下。
“让我看看,到底宏伟在哪里?”
……
一阵骚动,他恶狠狠地展现了一番男人气魄,并贱兮兮凑过去添了一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今儿我可算是领悟到了。”
童艳阳:“……”
腰很痛。
很痛。
痛。
*
天亮时,童艳阳醒过来,浴室传来哗哗水声。
她望着天花板,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头一次觉得睁眼的那一刻,就很想笑。
她是孤单的生物,她也渴望有人陪伴。
今天是有人陪伴的第一天。
她坐起身来,突发奇想掀开了被子,就这么光着走进浴室。
他在洗澡,不知道她来了。
当她从身后拥了上去,紧紧贴住时,他蓦地一僵。
“早啊,京城来的乔大爷。”童艳阳懒洋洋叫他,蹭了蹭。
余光看见水花里,什么东西霍地立了起来。
乔恺眯眼,回头看她,轻笑两声,“早,一大早就发/情的童小姐。”
……
于是浴室也是一片狼藉。
他们去巷口喝了粥,吃小笼包。
乔恺是北方爷们儿,很少吃江浙一带的东西,一口气消灭了两笼。
童艳阳在对面肩膀一抽一抽地笑。
他问:“笑什么?”
童艳阳抬手叫老板结账,顺带解释了一句,“我朋友三天没吃饭了,所以吃多了点。”
老板也笑不停。
乔恺眯眼,“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童艳阳:“不说了,不说了……”边说边笑。
乔恺看她两眼,没搭理她,扭头看老板,只说了一句:“不是朋友。”
老板:“……诶?”
“是男朋友。”
他铿锵有力丢下这句,拉着她走了。
秋天的太阳驱散了晨雾,第一缕霞光照在苏州河上。
乔恺指着河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走,去划船。”
童艳阳:“昨儿不是划了一宿吗?”
乔恺拉着她往河畔走,“先划这个,今晚再接着划昨儿那个。”
乌篷船很特别,船夫站在船头,只有一根桨,来来回回摇着撸。
船身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河中涟漪四起,碧波荡漾。
为了维持平衡,船两侧的凳子上,一边坐了一人。
乔恺在左,童艳阳在右。
她咯咯笑着指那水里,“这儿有锦鲤,要不要拜拜?”
一缕阳光自窗口照进,将她的眼照得明亮如星辰。
乔恺弯唇,“我看看,在哪儿?”凑了过去,想要冷不丁亲一口。
谁知道船身骤然失去平衡,倾斜向了她那边。
船夫赶忙叮嘱:“别别别,别过去。坐好了,要不船得翻了!”
乔恺飞快地在她眼皮上啄了一口,坐回原位。
船又恢复平衡。
船夫松了口大气。
童艳阳:“……我难道不是叫你来看锦鲤的?”
那边的公子哥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悠闲地伸长了腿,跟个大爷似的坐在那,慢条斯理说了句:“看什么锦鲤啊?有什么好看的?现在的年轻人,少装不努力,老大转锦鲤。哼。”
童艳阳看他半晌,笑出了声。
这傻子。
真幼稚!
可幼稚的他坐在窗口,背光,面朝她。
又是这样叫人心安。
船在晃,心里却很踏实。
她看着他的脸,慢慢想起昨夜他说的话。
我来人间一趟,
我要看看太阳。
她低头看着破旧的船底,眼里有些迷茫,有些温柔。
第65章 艳阳正浓【五】
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王尔德
*
年休一共十日,乔恺未曾归家, 与薛定一同直奔沧县, 直至最后一日, 假期结束。
他, 一只初次恋爱,热血澎湃的小狼狗。
每天都在改ID。
无时无刻不在发朋友圈。
Day 1.
微信昵称:下凡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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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狼藉的雕花大木床.JPG】
三百回合,没在怕的。
发后十分钟内, 回复二十八条。
比较有代表性的, 是几个一同在京城长大的发小。
【开挖掘机的吴彦祖】:艹,隔着屏幕都闻到了一股骚气。
【开压路机的刘德华】:守身如玉二十七载, 一朝**被破处,啧啧,都二十七了才初尝人事,也是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海淀区最帅的那个人】:恺子我这儿有一本《一百零八式,教你如何做幸福男人》,一百块钱包邮给你。
【骆川】:三百回合?你射的是精还是血???
【下凡看太阳】统一回复楼上:老子天生神力, 天赋异禀,不信等着。
【海淀区最帅的那个人】:你要开直播?
【开挖掘机的吴彦祖】:菊花已洗好,就等你来草。
【下凡看太阳】:滚。
Day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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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里的一双人影. JPG】
我来人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
【骆川】:你还是赶紧上天吧, 别来辣眼睛了。
【开挖掘机的吴彦祖】:大家快来看,仙女恺下凡。
【海淀区最帅的人】:实不相瞒,有一件事我憋了很久了, 其实我叫后羿,不好意思大兄弟。你的日已经被我射了。
【开挖掘机的刘德华】:哈哈哈哈哈哈,评论就服海淀区最丑的人。
【海淀区最帅的人】:眼瞎就服开挖掘机的刘德华。
最后一条评论,来自【TYY】,童艳阳本人。
【TYY】:把名字改了。
【童艳阳的小狼狗】:我不!
【TYY】:把名字,给我,改了。
【童艳阳的小狼狗】:我在为你宣誓主权。
【TYY】:不说第三次。
五分钟后,童艳阳在朋友圈里看见他的新回复。
【TYY的小狼狗】:改了=V=。
【TYY】:……………………
Day 3.
微信昵称:童艳阳的小狼狗。
朋友圈内容:
【一笼沧县的小笼包. JPG】
以后要让请我吃包子的女人给我生一笼包子这么多的孩子。
【海淀区最帅的人】:你要娶的可能是一头母猪。
【骆川】:心疼地抱住请你吃包子的女人。
【童艳阳的小狼狗】回复【海淀区最帅的人】:滚,你他妈骂谁母猪?
两秒钟后,【海淀区最帅的人】被拉黑二十四小时。
【童艳阳的小狼狗】回复【骆川】:抱???抱谁???谁敢碰她一根汗毛????
【开挖掘机的刘德华】:哈哈哈哈哈哈川子你不要惹我们恺哥,你不记得咱八岁那年,恺子把你揍得蛋都疼了,吓得你妈以为这辈子抱不了孙子了?
【骆川】:……………………
两秒后,【骆川】把【开挖掘机的刘德华】拉黑二十四小时。
最后是【TYY】的回复:昵称?????????
【童艳阳的小狼狗】:再挂十分钟就改,每天为你宣誓主权一小时【/亲亲】。
乔恺以往一个月都发不了一条朋友圈,如今忽然之间沦为恋爱中的傻子,成天发朋友圈,嘚瑟得要命。
童艳阳总是一脸嫌弃说他幼稚。
可是转头,在他去买饮料时,还是会打开朋友圈看一看,一边噼里啪啦回复要他改昵称,一边勾起了嘴角。
他拎着两瓶水回来了,递给她。
童艳阳:“我不是要冰的吗?”
“冰的喝了不好。”他振振有词,“我妈说女的少喝冰的,不然以后生孩子不容易。”
童艳阳:“……我们俩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要生孩子的地步了吗?”
乔恺:“迟早的事。未雨绸缪,未雨绸缪。”
童艳阳:“迟早?那么遥远的事不要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好吗?”
乔恺:“遥远?哪里遥远了?不就脱了那层避.孕.套的事吗?两毫米都不到,这不挺近的吗?”
童艳阳:“………………我跟你可能没法沟通。”
乔恺:“用不着沟通,我们有心灵感应。”
“啥玩意儿???谁跟你有那种东西?”
“不信?那你试试,我能猜到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要是猜对了,就是有心灵感应。”
童艳阳:“行,你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这小狼狗怎么这么风骚,这么嘚瑟,谈个恋爱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烦死人了。”
童艳阳:“哈哈哈哈说得很对。”
乔恺笑了,从她手里拿回那瓶水,替她拧开,塞回她手里,才不紧不慢说:“你还在想,虽然很烦,虽然很讨人厌,但是好像还挺可爱,叫人忍不住想笑。”
童艳阳:“……并没有。你少自作多情。”
她翻了个白眼,拎着水瓶转身就走。
乔恺长腿一迈,跟上她,也不点破她微微发红的面颊。
收服这口是心非的女人,其实并不难。
她不需要钱,不需要权势,不需要什么优越的个人条件和令人欣喜的山盟海誓,她要的从来就只有一颗赤诚坦荡的真心。
可这事看似简单,对大数人来说却又很难。
*
离开沧县那天,乔恺死缠烂打和童艳阳一起回家拜访爷爷。
童艳阳叮嘱他:“不许在我爷爷面前说奇怪的话。”
乔恺从善如流,点头:“你放心。”
结果临到头了,他还是开始说奇怪的话。
他捧着茶杯认真地望着爷爷,说:“我叫乔恺,今年二十七了,爷爷您别看我长得像个小鲜肉,身材好,颜值高,其实我比童艳阳大一点。”
爷爷:(⊙o⊙)什么是小鲜肉?什么是颜值高?
童艳阳拉他衣袖,他没理会。
“我家境挺好的,爸妈都在北京当干部,但我从小就是根正苗红的好孩子,没跟着其他公子哥儿到处鬼混,是个有理想有热血的好男儿。”一脸自豪感。
爷爷莫名其妙看着这个自我介绍的人:(⊙o⊙)见过自夸的,没见过自夸得这么不要脸的。
童艳阳掐了乔恺一把,他缩了缩腿,还是没停。
“我喜欢童艳阳,希望得到您的同意,和她正式交往,将来脱掉两毫米的套,结婚生孩子。”一脸慎重的人。
童艳阳:“……………………”
爷爷你听我解释!!!
爷爷:(⊙o⊙)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说的人郑重其事,一脸认真。
听的人一头雾水,云里雾里。
后来童艳阳把人带进二楼的书房里,门一关,戳他胸口,“不是让你别说奇怪的话吗?我爷爷刚犯了高血压,住了院,身子骨还不好。你说这些什么玩意儿,万一吓到他怎么办?”
乔恺站在她面前,高出她一个头,低头笑了。
他说:“奇怪吗?大概是没表过白,也没拜访过家长,所以不太会说话。”
“不太会说话就闭嘴,你看我爷爷晕头转向的样子!”
他继续笑,“爷爷不懂不要紧,你懂就好。”
年轻的男人站在那,笑得自在又坦荡,眼里有明亮的光。
童艳阳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看着一旁偌大的红木书柜,嘀咕:“我和我爷爷都是童家的人,童家的基因,既然爷爷听不懂,我当然也听不懂……”
乔恺看着她,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做给你看。”
“做什么?你除了爱,还会做什么?”她翻白眼。
“还会发朋友圈,改ID。”
“……”她想笑,忍住了,“小学生都比你成熟。”
“这我就不同意了。小学生能有我这么成熟强健的男子体魄?”他意有所指。
“那你厉害了,除了发朋友圈,改ID,还会开车。”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在书房里站着,童艳阳侧头看着窗外,他静静地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倾泻一地,窗口照进来的光如梦似幻,影影绰绰。
片刻后,她问:“为什么非得上门拜访?就为了和爷爷说那番话吗?”
他答:“为了让你看到我很认真。”
“才刚认识几个月,彼此了解都不多,上床的时间多于谈心的时间,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因为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还因为感情这种事,时间长短不能说明什么,有的人相处一辈子,都无法走进对方心里,但有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
童艳阳一时没说话。
他不插科打诨的时候,就不再是那个幼稚有不成熟的小狼狗了。
乔恺这人,从来都在扮猪吃老虎。
可有的话,她哪怕不愿说,也还是要说。
她侧头轻轻看着他,眼里有些无可奈何,“乔恺,我觉得你可能不够了解我,不知道我过去有多堕落。我纹过身——”
掀起上衣,露出后腰处一处洗去的纹身,哪怕洗去,也留有一点难以忽略的印记。
“我喝过酒,喝到断片儿,长期不知道自己在哪睡了,在哪醒来,在哪摔了——”
掀起波浪卷长发,露出后颈处的一块伤疤,那是喝醉后磕在桌角,硬生生磕出来的。
“年少轻狂时,不珍惜自己,和苏阵那样的烂人上床。不止他,还有别人。我拿父母的过错惩罚自己,幼稚,愚蠢,我渴望他们会因此多看我一下,多给我一点关心。我一边说着自己讨厌他们,一边巴望着他们能给我一点父爱母爱。我看不起他们,却又需要他们。”
她是一只华丽的花瓶,只可惜空空荡荡,空有华丽的皮囊,内里装不住漂亮的鲜花。
没有人走进来。
没有人浇灌她。
这些事情,她长大后才看明白,所以不再做从前那些蠢事,可已经做过的事情是无法后悔的,哪怕后悔,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沧县这个小地方,人人都知道我,那么多旧时的同学去了俞市,去了别的地方,路上遇见,也都会指着我告诉身旁的人,‘看见了吗,她就是以前我们学校赫赫有名的坏女生。’”
“我自己回想过去的时候,也觉得不堪,觉得难于启齿。和你在耶路撒冷发生关系,换做从前,我不会狼狈,不会仓皇逃跑,反正我都这么糟糕了,一场男欢女爱又能把我怎么样?可你不一样。你干干净净,你一身正气,你充满热血,你站在那里坚守理想,你——”
她失笑,看他的时候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
“你和我不一样。你跟我走在一起,将来故人认出我,会连着你一起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就算没有熟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没办法安稳,没办法放心地和你在一起。因为我怕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这份心血来潮褪色了,你就会开始嫌弃我。也许是吵架的时候,也许是自己午夜梦回觉得煎熬的时候,你会对我说,对自己说,当初为什么会看上我。我怕你冲动的时候脱口而出一句,谁知道你以前跟多少人上过床……”
难堪的,复杂的,酸楚的,恐惧的,通通告诉他。
一场豪赌,赌他掉头离开,还是继续留下来。
听她语无伦次说了很多,乔恺笑了笑,一时没说话,走到偌大的书柜前,搜寻一阵。
最后目光落在其中一本上,他取了下来。
打开扉页,耐心找着他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王尔德全集》。
他翻阅一阵,终于停在某一页,在阳光底下将书摊开,凑到她眼前。
干净的纸张,清晰的小字。
他的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指尖停留在中间一处。
“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他说:“童艳阳,你的过去可能没那么好看,可它也不需要多么好看。人的一生就像在说一个故事,起承转合都要有,遇见我之前,你那些杂七杂八的,都是铺垫,都是伏笔。”
她定定地看着那行字,又抬头看看他。
男人的目光清冽似水,却又锐利如剑,如此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地望着她,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他蓦地一笑,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一缕。
“就算是六月里的艳阳,也要经过黑夜里的漫长等待,才有日出东方红似火的时候。现在,铺垫都做好了,伏笔也埋下了,故事的□□和男主角也终于能闪亮登场了。”
还有的话,留着以后慢慢说。
他看见的她,从来不是她口中那个不堪的自己。
认识她以前,就无数次从祝清晨口中听说这个名字,他想,她大概是一个为了好友两肋插刀的假小子,有义气,爽快利落,人如其名。
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薛定的客厅里笑容满面,像只狡黠的狐狸,艳光四射,眼里波光流转。
他想,原来是漂亮的姑娘,不是假小子啊……
童艳阳,依然人如其名。
后来她把他拎回家,他明明对她很感兴趣,却又装疯卖傻。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概是看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护犊子模样,忍不住起了坏心眼,偏想看她自以为是逗他,却反被他逗弄的样子。
一周的相处,她爽快利落,活得潇洒惬意。
她容貌出众,却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该抠脚抠脚,坐没坐相,说话嗓门儿也大。
她看着风风火火,成天和他斗嘴置气,可夜深人静时,也会看着窗外发呆,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寞。
他不爱看她那样子。
她就该是个傻大姐,逗他,怼他,再帮忙护着他。
于是他开始逗她笑,开始更努力排遣她的寂寞,排遣着排遣着,把自己排遣进去了。
相遇的时间太短了。
可相处的时刻很深刻。
她的过去五彩斑斓,他是一张白纸。
可透过皮囊和表象,他看见的她也分明有着纯白无瑕的灵魂。
乔恺将书搁下,望进她眼里。
“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
她撇嘴,“别跟我这文盲掉书袋。”
他失笑,“一句就好,就这一句。”
她再撇嘴,“行吧,洗耳恭听。”
他被她那嫌弃的样子逗笑了,伸手把她拉过来,亲了亲她鼓起来的腮帮子,“托尔斯泰说,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他的芬芳。”
“所以我的过去那么糟糕,是因为上帝喜欢我的芬芳?”
他点头,又摇头。
“是因为,上帝知道,独特的芬芳要留给对的人来欣赏。”
“比如你?”
“比如我。”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