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将人的疲倦与挣扎照得无处遁形, 他看懂了她眼里的不甘与恐慌, 她也能看清他面上的固执与坚持。
祝清晨咬紧牙关,居高临下盯着坐在床上的他,冷笑一声, “薛定,你真是冥顽不灵,顽石一块。”
说完, 转身就走。
薛定以为她要离开, 心头像是空了一块,伸手想拉, 可肩背上的伤口被牵扯, 手才伸到一半,眉头倏地一皱,又停了下来。
胸口被伤口还痛。
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他看着她往大门处走的背影, 问:“祝清晨, 你后悔了?”
祝清晨却像是风一般推门而出,头也未回。
留他一人坐在那里, 看着空空荡荡的病房,和那颗空空荡荡的心。
祝清晨一路走到电梯口,上了电梯,抵达一楼。
手里攥着手机, 一言不发出了医院大门。
医院外面吹着风,抬头可以看见沉沉乌云翻涌着压下来,要变天了,天际颇为壮观,也令人倍感压抑。
呵,真应景。
她满腹郁气无人诉说,想打人,偏病房里那人已经负伤,她就是想打,也下不去手。
祝清晨走进医院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里,绷着一张脸从架子上拿牙刷牙膏,湿巾和卫生纸,末了又朝食品架上看去。
她回来得急,一路上念叨着要让薛定替她下碗面。
她想吃追来以色列那天他做的那种意面,烫熟的西兰花点缀在旁,肉末与西红柿熬得细碎入味……
冷笑两声,她从货架上取了两盒方便面。
骗子。
因为用力的缘故,纸盒子都被她捏得一瘪。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网收银台走,走出两行货架之间时,眼眶蓦地一红,鼻子发酸,热意终于从眼底源源不断涌出来。
一年前的春末,她便是在便利店遇见他的。
那时候,她打着电话,抱着一堆零食与方便面,从货架里心不在焉走出来,冷不丁撞在谁身上,慌忙道着歉弯腰拾捡。
那人伸手捡了一袋薯片,轻飘飘搁在她怀里。
而她一抬头,就跌入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
那样的开始,仿佛老旧电影里的开场一般,一帧一格都被放慢,从他一个举动,到一个眼神,都可以令人回味多年。
而直到今时今日回忆起来,她才惊觉那个开场里蕴含的隐喻。
从跌入他眼底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上不了岸了。
祝清晨拎着一堆东西从便利店出来,蹲在街边的消防栓旁,把塑料袋抱在怀里,用力地揉了揉眼眶。
头顶的乌云阴沉沉压下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说下就下。
以色列这个国家,天气莫测,一天之内常常会有暴雨、阳光交替上演,薛定曾经告诉她,这是一个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彩虹的地方。
她冒雨往回走,死死攥着手里的塑料袋,雨水从脸上头发丝淌下来,几乎模糊了视线。
现在才真的是条咸鱼了。
淋得透湿的,死咸鱼。
医院大厅,前台的值班护士惊诧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祝清晨,大概是她满头满身淌水的样子太狼狈,还关切地问了句:“Is there anything I do for you?”
祝清晨摇头,拎着淌水的袋子走进电梯,第二次按下写有数字七的按钮。
烧伤科。
她死气沉沉盯着那行小字,没忍住骂了句,烧你妈。
电梯里不止她一人,同行的还有个按了十二层的本地人,男的,四十来岁。
听她恶狠狠骂了句什么,他惊讶地扭头看她。
祝清晨不耐烦地侧头对他对视,瞪了回去。
男人怕事,看她这典型的女流氓模样,和那怒火中烧的眼睛,吓得脖子一缩,挪开了视线。
电梯畅通无阻到了七楼。
祝清晨淌着水走出电梯,像是一条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一路拖着透明的水渍。
她站在仿佛望不到头的走廊里,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朝薛定住的那一间走去。
病房的门上有一个方格玻璃窗,她站在其后,往里看。
薛定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微微弓着腰,站在落地窗前,低头看着窗外细密的大雨,手里握着一支抽到一半的烟。
那一星半点红光,让她想起初遇那日,他站在深巷里,神态安详抽烟的模样。
隔着镜头,她与他视线交汇。
心跳瞬间停滞。
而这一刻,祝清晨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后,看见薛定握着烟,忘了抽,就只怔怔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那一星红光渐渐燃尽,烫到了他的手。
他猛然间一抽手,烟头落地。
像是刚从梦境里被惊醒的人,薛定大梦初醒般看着地上的烟头、烟灰,苦笑两声,扶着床,慢慢蹲下去,艰难地伸手去捡。
也是在这一刻,门外的人推门而进,疾步走来。
窗外的雨势太大,薛定竟没察觉到她的脚步声。
直到那双湿漉漉的运动鞋出现在眼前,女人先他一步蹲下去,捡起了那截烟头,顺便把他拎了起来。
她的手架在他胳膊上,力气很大。
而当他一站直了,她便松了手,仿佛多一秒都不想碰他。
薛定的视线落在祝清晨身上,嘴唇微微张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的头发湿透了,就这么粘在脸上。
一身衣服也淋得半透明,胸衣都快显露出来。
她的手里还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的牙膏牙刷,俱是生活用品。
他以为她走了。
他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薛定几乎回忆不起她离开的这二十分钟里,他是如何过来的。
整整一年,那个女人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好感,像是一团烈火闯入他的人生,他逃也好,推拒也罢,她仿佛不懂什么是退缩。
可是二十分钟前,她忽然间熄灭了火焰,扭头就走,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像是忽然间被人抽走思维,了无生气坐在那里,理智成了一团稀泥。
后来依稀听见窗外下雨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看。
她会淋雨吗?
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可那不是她的家,如果她要离开他,依照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约莫明日就会买机票飞走。
短短二十分钟里,他像是随风飘走的气球,没有着落,上上下下。
从以色列到沧县,从这燥热的春日到那遥远的寒冬,从苏州河里晃晃悠悠的乌篷船,到凛冽雪地里悄然融化的雪人,从那九死一生的戈兰高地,到与她辗转缠绵的小屋,他忽然间惊觉,原来他与她已经走过了这么多难忘的时刻。
到她头也不回离去时,他才发觉这短短一年来,自己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
活在她从火光里开着小破车冲向草堆的那一刻,死在她一言不发决然离开的那一秒。
可那女人竟然又回来了。
她捡起那截烟屁股,从床头拿过他的打火机,重新点燃,凑到嘴边,深吸一口,吐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烟圈。
他竟不知她也会抽烟。
神色一滞。
祝清晨却又吸了一口,猛地扔了烟头,一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脚凑上来,毫无征兆吻了他。
她把那口烟悉数呼入他口中。
薛定眉一皱,呛得立马咳嗽起来,面色由前一刻的苍白转为绯红,宛若刚扒开皮的石榴籽。
祝清晨站在那,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因为背部的伤口被牵动而眉头紧锁。
她不为所动,问他:“痛吗?”
薛定用手背抵在嘴边,咳了一阵,停下来,深深地看着她,“痛。”
她却在这一刻蓦地展露笑颜,眼神亮得像是火焰。
她说:“痛就好。”
捡起那截烟头,转身朝门边的垃圾桶走去,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薛定,我比你更痛。”
她拿了厕所里的扫把,将门口的花盆和泥土扫了个干净,又全部弄回厕所处理一边,扔进垃圾桶里。
再从厕所里出来时,她脱了外衣,又脱去内衣,毫不避讳一路走到他面前,浑然不顾他僵硬的神色,从沙发上勾起乔恺搁在那里的,属于薛定的换洗衣物,又当他面穿上了。
浑身上下就穿着一件他的T恤,衣服虽长,却也堪堪盖过大腿。
她钻进他的被窝里,占了一半的位置,背对他,伸手关掉床边的灯。
“赶路太累,我先睡了。”
薛定站在窗边,匪夷所思看着她,片刻后却倏地笑了。
他拉开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因为受了伤,他只能侧躺,用左肩支撑身体。
背后是落地窗外的滂沱大雨,眼前是那女人有些瘦削,却很熟悉的身体。他朝她伸出手去,环住她的腰。
冷不丁被人一巴掌拍在手上。
祝清晨头也不回地说:“我说过原谅你了?”
他不为所动,还是伸手抱着她,“都钻我被窝里来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睡沙发。”
“嗯,我知道。”他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变态,对她的味道上了瘾。那种很轻很淡的,说不上来是洗衣粉香味还是她用的爽肤水的气味,清淡里带点甜,像是冬天里的一缕日光。
顿了顿,他说:“你想睡的一直都是我。”
祝清晨背对他,没吭声,身体蜷缩得像只虾。
他抱着她,滚烫的体温,宽厚的胸膛。
她没说过,她一直很喜欢他从背后抱她的姿势,从去年她在浴室洗冷水澡冻僵那次开始,到后来相拥而眠的无数个夜晚。她喜欢他从背后把她环在怀里,这让她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只安全的茧里,不需要费尽力气去冲破束缚、重见天日,不需要当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忙碌奔波。
她缩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叫他的名字:“薛定。”
他收拢了手臂,表示自己在听。
她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没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很没骨气,非你不可?”
他抿紧了嘴唇,仍未发话。
病房里陷入岑寂,但也只有一刹那。
祝清晨闭紧了眼,一动不动缩在他怀抱中,声音暗哑,说:“因为——”
堪堪说出两个字,话端被人接过。
身后的男人蓦然收紧双臂,声音低沉而笃定。
他说:“因为你知道,是我非你不可。”
被窝里的女人倏地睁开眼睛,看着黑暗里的病房。
后脑勺传来他似是叹息一般的声音。
他抱着她,凑过来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最后停在她耳畔,用极轻极低的声音对她说:“祝清晨,矛盾很多,阻碍很多,分歧很多,危险很多。但你已经来了,就不许再回头。”
他像个孩子,赌气不肯答应她的要求,却又这样磨人地说着叫人不得不妥协的话。
他说:“我答应你尽量不受伤,下次再有人扔□□,我拿乔恺当挡箭牌。”
她闷声笑了。
他松了口气,声音逐渐柔软下来,“笑了就代表不生气了。”
祝清晨慢慢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他在黑暗里也依然亮而温柔的眼睛,“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可以不告诉我。”
他一顿。
下一秒,她神色清明地望着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就好,但你不能说谎骗我。”
窗外是雨水冲刷屋顶与大地的声音,喧哗热闹。
祝清晨望着他,声音很轻,却又无比清晰抵达耳低,砸进他心里。
她说:“薛定,我比你想象中更坚强,我不怕受伤,只怕看不见真相。”
伸手摸他的眉,慢慢地沿着那干净的弧线滑至眼角。
她凑上前,亲亲他的眼睛。
“让我陪你,乐要一起乐,痛也要一起痛。”
他在黑暗里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点头。
“好,我答应你。”
再有下次,保持沉默,也不再说谎。
他知道,她是绞尽脑汁、费尽力气,才终于找到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横亘在他们之间数不清的矛盾与分歧点,也终究需要一个一个去攻克,艰难摸索。
滂沱雨夜,他与她相拥而眠。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窗格照进来,孤零零一缕,悄无声息。无光的医院不再白茫茫一片,可因为那相拥而眠的身影,却比任何一刻都更像天堂。
薛定将祝清晨圈在怀里,低头看她,就在她几乎闭眼睡去时,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三个字是众多电影小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告白语,却也是他成长至今都难以启齿的话。许是性格内敛,懒于言辞,他从不轻易对人剖析内心、诉说感情。就连与她从相识走到相爱,也总是她追在后面,他只是无声张开双臂,慢慢接纳了她。
于是那三个字,那俗不可耐的三个字,他也一次未说。
然而此刻,前所未有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
窗外没有温柔月光,他们也并没有在一个多么平和惬意的场所,空气里甚至有清晰可闻的消毒水气味……这个叫做医院的地方,没有半点浪漫之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低头看着她,于是窗外消失的月光悉数浮现在眼底。
他抱着她,抱着他的星光万千,说:“祝清晨,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更新了,并且完全是颗糖。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摊手,理直气壮索要亲亲和夸奖=V=!
第57章 薛巨人和乔巨人
第五十七章
一周多的时间,一晃眼就过了。
人在医院, 仿佛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唯独望向窗外时, 能感知到黑夜与白昼的交替。
医院里有祝清晨照料薛定,乔恺偶尔来。
但两人都宁愿他干脆别来。
事情是这样的,乔恺当晚就回了民宿, 敲响童艳阳的大门。童艳阳居然大大方方开了门,只可惜两人谈了好一阵,最后不欢而散。
等到第二天, 乔恺气消了, 又杀上门去,这才发现童艳阳已经走了。
屋子大门开着, 钥匙挂在门把上。
童艳阳在桌上留了张条:房子我续了租, 三个月,你继续住着没问题。对面那两个整天腻腻歪歪,估计你也不想凑过去当电灯泡, 所以放心住这吧。多的话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总之你人很好, 身在以色列,别光顾着当个热血青年, 也要注意安全。拜拜!
乔恺简直气炸了。
可他不是祝清晨,自由职业,想去哪就去哪,千里追夫也能说走就走。
他是战地记者, 他的岗位在这里,他走不了。
于是祝清晨和薛定每天都能看到乔恺黑着一张脸来到医院,坐在沙发上一脸忧郁当雕像,偶尔是尊杀气腾腾的阿喀琉斯,偶尔是尊顾影自怜的纳西索斯,想起开心事时是风流的狄俄尼索斯,大多数时候……就只是一尊黑面神。
他跟水果过不去。
跟盒饭过不去。
说话也气死人。
偏童艳阳不回他信息,明明微信也没拉黑,可就是不回。
乔恺的戾气越来越大。
好在薛定很快出院了,出院前,护士替他全面换了一次后背和肩膀上的纱布、绷带。
薛定嘱咐祝清晨:“帮我打点水。”
祝清晨看他一眼,拿了水壶,转身走了。
可走到门外,还是没忍住顿住脚步,就从窗格外往里瞧。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嘱咐她去打水。
可她不想避开。
病房里,护士一圈一圈拆开绷带,取下纱布。
那纱布早已和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取的时候,布与皮肉分离,鲜血立马涌了出来。而他身体一僵,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护士说了句什么,替他上药消毒。
祝清晨从门外看过去,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也清晰可见。她亦抓紧了水壶,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地步。
回家没两天,国内的那个热门综艺节目组抵达耶路撒冷,在节目录制前要先和薛定、乔恺见面,商讨具体事宜。
祝清晨担心薛定伤还没好,问他:“你行不行啊?”
薛定轻哂两声,“不要轻易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
祝清晨:“……”
乔恺被两人猝不及防的飙车戳中痛点,脸都黑了。
“你行,就你行,你全家都行!”
薛定看他一眼,点头,“那自然。我全家不行,怎么会有我?”
祝清晨扑哧一声笑出来,替他理了理衬衣衣领,“行了,去吧。”
乔恺说了句:“操,就不该上楼来看你俩恶心人的,我说开始了吗?居然未经同意就擅自开始表演了。”
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近几年来,国内流行真人秀节目,不少综艺应时而生。
如今来耶路撒冷这一个,是众多综艺中的翘楚,热度很高,几乎每一期都有话题能上微博热门,捧红了不少小花鲜肉,被奉为是真人秀的经典和扛鼎。
节目组开车在巷口等两人,载着他们去了工作人员与这几期的嘉宾们下榻的酒店。
导演和监制坐在大厅里等他们,见了面,热络地打着招呼。
“薛老师好,乔老师好。”
薛定难得穿了身白衬衣、黑西裤,一头半寸很精神,更显出五官利落出众。
乔恺也差不多,只除了眼睛下面有俩大大的黑眼圈,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饶是吴导演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当下也眼睛一亮。
这两人的形象,还真不比他带来的那些小鲜肉们差,这一期节目有关战地记者,原本就很有爆点,如今有了这两位的参与,恐怕真能掀起新的□□。
要知道这两年来,虽说他们的节目还能一直保持收视领先的地位,但台里其实都挺焦头烂额的。毕竟真人秀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就算是老牌的,也不见得能稳住这龙头地位。
寒暄过后,四人坐在沙发上。
监制递给他们一人一份节目流程,由吴导亲自解说。
这期节目主要是让嘉宾们带领观众,走进战火与硝烟里,把战争的残酷展示给大家,同时请来了新华社驻以色列的战地记者为大家讲述在枪林弹雨里报道新闻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薛定一顿,问吴导:“要是想拍摄战争场景,恐怕去叙利亚更合适。以色列虽然常有冲突,但并没有大型战争。”
吴导哈哈一笑,“就因为这里没有真的战场,我们才选在这,毕竟战争是个可怕的事儿,涉及人身安全,我们可不敢真的去战场上录节目。就算我们不怕死,也得顾及着一堆大少爷姑奶奶们,他们要是损了一根毫毛,我们一回国,恐怕就要接受粉丝的宣战。”
一整期节目里,有薛定和乔恺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基本是小花和小鲜肉们都在前奏热身完毕后,主持人才会请出两人。
节目组已经在老城外的空地上搭起了各种设备,模拟战争时候的场景,比如枪声、炮火,当然,为了避免发生安全事故,并没有荷枪实弹,都是虚的。
吴导说:“我们请了专门的工作人员,扮演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枪上阵,模拟两军对垒的场景。四位明星们会跟在你们身后,你们一行六人组成记者小分队,完成在战地拍摄的任务。”
李监制插了一句:“吴导,您之前说分成两队比较好,分头拍摄,两队任务不同,安排的困难也不同。”
吴导点头,看了眼流程单,“对,是两队。”
薛定也在流程单,基本上这个真人秀与拍戏无异。
从明星们的互动,到他和乔恺发布命令时的台词,从每个人会遭遇的危险,到如何解除危险的设定,早已巨细靡遗安排好。
看着看着,他眼神一顿,伸手指着某处,“……冉余函被恐怖分子劫持,薛队不顾安危,亲自上前营救,一脚踢走恐怖分子手里的枪,将冉余函抱起,借住凌东的掩护,离开现场。”
吴导点头,笑容亲切,“有什么问题吗?”
薛定问:“这个薛队,是我?”
吴导再点头,“是的,是您。”
薛定和乔恺对视一眼,搁下节目单,说:“吴导,您可能对我们的职业有什么误会,我们是记者,虽然在战地,但也只是记者。冲上去救人这种事,是警/察干的,是部队的任务,我们通常不干这事。”
吴导说:“当然当然,这个我们理解。但是毕竟这是一档综艺节目,要在短时间内呈现出最吸引人的内容来,在安排上就会比较有戏剧性。”
他看了李监制一眼。
李监制是个年轻女孩子,干净补充说:“虽然你们只是记者,但是身在战地,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场景。”
大概是看出薛定的主导权,她着重看向薛定,问:“比如您的同事在战争里被抓走,您肯定会冲上去营救,对吧?如果您看见有人在您面前中枪,您也一定会上前去帮他,对吗?”
薛定顿了顿,说:“我不会。”
吴导:“……”
李监制:“……”
乔恺说:“我也不会。”
接下来的时间里,四人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
薛定的意思是,战地记者的职业本来就是记者,不是战士,也不是军人。他们负责的事情只是冒着战火报道正在发生的事,让更多人看见残酷的真相。
他说:“我们既阻止不了战争,也救不了谁,甚至有很多同行会在工作中丧生。我们没有经过部队的训练,也没有营救别人的能力,所以不光是我和乔恺,所有的战地记者都有义务告诉大家,我们能自保就已经很光荣了,没有余力去当军人,去参与战斗或者营救任务。”
吴导反问:“可我们从赵主任那里了解到,您为了救一个以色列小姑娘,不顾自身安危,从一架正在坠毁的飞机下把她救了出来,差点葬身火海。您这么做,难道不是和刚才说的自相矛盾吗?”
薛定说:“我救她是出于本能。而且当时我并没有在执行报道任务,只是经过那里,看见她摔倒了,就要被飞机砸中了,作为一个普通人,下意识而为之。这跟我的职业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节目,是一档会被全国人民看到的节目。我不希望在节目里宣扬说我们做记者的有多么无私,多么勇于奉献,能在危急时刻不顾生命去救人。我们的任务只是报道。就只是报道而已。”
他强调的只有一点,战地记者只是记者,不是别的什么。
他们不需要参与战争,更不需要牺牲生命去拯救人,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力。
吴导不理解,“可您的表现不就说明了您是有那种能力的?”
薛定皱眉,“我那样做只是我的个人选择,但我的同行们不需要这样做。”
李监制说:“他们也可以这样做啊!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乔恺原本就是急脾气,当下就抬高了声音:“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我告诉你有什么不好。记者原本就是记者,你们非要我们又能拍摄新闻报道新闻,又能跟黄继光似的炸碉堡,这不成!要是将来我们做这一行的,在什么危险的地方,为了自保后退,结果有人死在那了,你们还不得说我们见死不救?”
薛定按下了他,抬头看着吴导,看着李监制,轻描淡写说:“他说得没错,我们做这一行的,原本就该只求自保,见死不救。见死不救没有错。”
不是他和乔恺铁石心肠,也不是他们不愿弘扬正能量,他们比谁都希望这世界上的人都有一副好心肠,都能看到战争的残酷,从今以后没有战场,没有冲突。
可他们不能在镜头前告诉人们,战地记者就该不顾安危去救人。
他们只是记者。
身在这一行的所有人,或是不在这一行的相当一部分人,应该都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南非摄影记者卡特,因为在战乱的苏丹拍摄难民营的场景,最后在舆论中自杀了。
在他拍摄的众多画面里,有苏丹的孩童们用泥饼充饥,苍蝇和蚊虫围绕着人们寻求腐肉,饥肠辘辘的孩童狠狠吸着母亲干瘪到没有奶水的乳/房,女人因为没有洁净水改用牛尿洗头洗澡……
而其中最叫人不忍直视的一幕,是一个小女孩艰难地爬行在干裂的土地上,一只巨大的秃鹫从天而降,就立在那女孩的身后,等待着她的死亡,等待着一顿盛宴。
卡特的照片发布后,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和震动。
所有人都在谴责他,他们问他:“你为什么不救他?”